年前准备送赵茂去私塾的时候, 赵梦成便打听过上河镇上私塾的情况。
上河镇实在是太小了,文治不兴,这些年都没出过惊天动地的人物, 镇上最好的学堂自然是县学,但那没门路没身份是进不去的。
赵梦成跟孩子商量后, 就找到了原主曾经就学的私塾, 先生是个五十出头的落地秀才,因为年纪大,身体也不好,早早的放弃了继续科考。
原主的记忆中,这位先生有些迂腐, 但教学倒是尽心,也不会因为学生家境区别对待。
带着赵茂去拜师的时候,老秀才还记得他, 和和气气的说了几句话, 感叹他家世坎坷, 还叮嘱种地挣钱都是小道,不可荒废学业。
赵梦成自有打算,这些话只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
只是没想到时隔半年, 赵茂却跟老秀才爆发了争吵。
这话还得从疏浚河道说起。
赵梦成用白龙当噱头, 与黄县令打配合, 愣是在春耕前后动手, 将上河流经上河镇的段落疏浚完毕。
在百姓们的眼中, 这是白龙显灵,普照大地, 疏浚河道是累了点,可捞上来的河泥能肥田, 涂抹在院墙上还能保平安。
对于百姓而言,没什么比一家平安,神仙保佑更好的事情。
可在读书人的眼中,这桩事情透着古怪。
私底下,读书人都觉得白龙显灵是假的,肯定是黄大人怕修河道民间有异议,所以才用了这样的法子。
有人称赞,也有人诋毁,总体而言没伸手问百姓要钱,大部分读书人觉得这桩事儿也不错,至少不算坏事。
老秀才心底认却定这是黄县令想要疏浚河道,又舍不得花费银钱,所以才使了这般法子。
他很有几分目下无尘,对这般“蝇营狗苟”的法子很是看不上。
这日在课堂上,老秀才毫不收敛的骂道:“身为一地父母官,理应兢兢业业,励精图治,而不是弄虚作假,装神弄鬼,这般作为乃本末倒置,颠倒黑白。”
听到这话,赵茂心底已经很不服气。
老秀才却没停,又说:“作为读书人,上有令,我们要做的是明辨是非,而不是趋炎附势,助纣为虐。”
“你们要记住,读书识字只为明理,读了圣贤书便要行圣贤事,万万不可投机取巧,否则书便是白读了。”
赵茂终于忍不住,起身反问:“先生,疏浚河道乃利国利民之策,怎能说是助纣为孽?”
老秀才瞥了他一眼:“子不语怪力乱神,以神灵愚昧百姓,造就的便是孽债。”
赵茂拧起眉头,大声问他:“以先生之言,百姓们得了实际的好处不算好,非得是条条框框都是圣人言,饿死在地里才算好吗?”
老秀才脸色一沉,指着他骂道:“老夫何曾说过这般话,你父亲好歹也是读过圣贤书的,如今却跟县令大人沆瀣一气,为的不过是省去民夫工钱,这叫与民争利。”
赵茂有些害怕,却还是挺起胸膛:“先生既然这么想,为何不去公堂门口擂鼓鸣冤,以正视听。”
“亦或者,先生您只敢在背后非议,不敢在人前直言?”
“你,你这小子不敬师长,给我滚出去。”老秀才气得一佛升天,将赵茂赶出了学堂,罚他站到了放学时分。
临到放学,老秀才冷声质问:“你可知错了?”
“学生不知何错之有。”赵茂板着脸回答。
老秀才冷笑:“好好好,顽劣不堪不服教训,既如此你就回家去吧,老夫教不了你。”
赵茂委屈不已,却又不肯低头认错,沉着脸离开了。
兄弟俩在城门口会合,赵椿一个劲的说镖局里瞧见的新鲜事儿,好一会儿才发觉弟弟脸色不对劲。
“你怎么了,学堂里有人欺负你了?”赵椿拍着胸脯,“告诉大哥,回头我套他麻袋教训一顿,看他以后还敢不敢欺负你。”
赵茂抬头看了他一眼:“没事儿,就是累了。”
一直到回到家中,赵梦成几次三番的开口追问,赵茂才说出此事。
他眼底有委屈,但更多的是愤怒:“爹爹明明为大家,为周围的村子,为整个上河镇做了一件大好事儿,先生不但不夸你,还在背后骂你。”
赵梦成哈哈一笑:“你不高兴就为了这事儿?”
赵茂索性也不练字了,放下毛笔走到赵梦成身边挨着坐:“爹,我不喜欢他这么说,因为我知道爹爹没有私心,您是为了大家好。”
“那你可说错了。”
赵梦成眉头一挑,揪了揪小孩儿发髻:“爹会费心费力做这件事,根本原因是怕上河泛滥,导致两岸受灾,百姓饥荒。”
“那不就是为了大家好,爹又得不到好处。”赵茂气愤道。
赵梦成继续说:“我怕百姓闹饥荒,并非因为将他人安危放在心上,而是怕有那一日世道就乱了,影响我过自己的安稳小日子。”
“咱家有钱,有粮,有孩子,走不了跑不远,遇到饥荒容易成为箭靶子。”赵梦成笑了起来。
赵茂愣住了,他不知道爹爹是这样想的。
赵梦成觉得他这副呆愣愣的模样很有趣,捏了捏他的脸颊:“你爹我可不是什么菩萨心肠的大善人,我做事情,归根究底要对自己好,其余皆是附带。”
“可是……可是……”赵茂一时说不出话来。
赵梦成故意问他:“怎么,对爹爹失望了?”
赵茂低下头,过了一会儿却又抬头看着他:“不,爹爹这样做是对的。”
“爹爹即使有私心,做的也是有利于乡亲们的好事儿,私心并未损害他人分毫,反倒是分润与人,更不该被诋毁,而应该被赞扬。”
赵梦成被逗笑了,觉得自家这孩子很护短,但凡他做的事情就没有说不好的。
赵茂似乎怕他不高兴,继续说:“如果不是爹爹弄出……”
他看了眼其他三个孩子,见无人注意才继续说:“白龙显灵的事情,乡亲们怎么可能在春耕时期配合,若不早早的开始疏浚河道,等夏季多雨时期到来,再想要疏浚就难上加难。”
“爹爹的做法固然取巧,但却利大于弊,还能省去许多麻烦,乃是一举多得的良策。”
赵梦成被逗得哈哈大笑起来,忍不住将他搂在怀中:“多谢阿茂理解。”
“阿茂,你要记住,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凡人皆有私心,且看他做了什么,别看他说了什么,说话总会比做事稀松平常。”
赵茂似懂非懂。
赵梦成也不指望这么小的孩子能瞬间明白,又说道:“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会影响到我,不必因此生气,更不必费事费力与他们争辩。”
赵茂抿了抿嘴:“但是我忍不住。”
“忍不住也无需忍,骂回去也就完事儿了。”赵梦成笑道。
赵茂有些不自在:“爹,先生说让我回家反省,不必再去读书。”
“看来他还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天赋有限教不了你。”赵梦成哈哈哈笑起来,眉头微挑,“爹再帮你找一位老师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