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六章

凌湙清点完兵将, 交待好了东线城里的事务,特别是武大帅亲卫守门户的那一波, 叮嘱他们万万注意武大帅行止,但有异常便派令兵去寻他,纵被十万火急之事拖累,他也会立刻赶回。

为让武景同全意立功,他特意解释了此战的重要性,让正副两位亲卫长以大局为重,勿扰了武景同的心绪,使之前功尽弃。

成败在此一举,能不能实现大帅之多年愿望, 就看这一战了,身为亲卫,两人都知道轻重缓急,再有凌湙一直以来的态度,便是有违亲卫条例, 也顶着处分应了下来。

亲卫守则条例之一:除主上之令, 勿任人唯亲, 这个亲其实也包括了少主, 也就是说,武景同其实也呼不动他们,凌湙按理就更不该张口, 可如今情势须臾万变,再捏着分寸死磕,便显出了不合时宜的僵化秩序。

二人随侍大帅身边多年, 各领一班,分明暗桩, 都属能殉葬的那种死忠,自然也清楚凌湙与武帅父子之间,更真实的相处细节,有比旁人更信任凌湙的基础,对比这亲儿与义子之间,从心而论,有时候会更相信凌湙的可靠度。

能力是一方面,十年如一日般敬爱他们的主上,奉之为父,孝义有时更胜亲子般诚意满满,他们跟在身边,陪着看了听了许多年,早不被离间之言左右,会有属于自己更中肯的评价,因此,偶尔凌湙叮嘱个什么事,只要不背主之意,都能点头应承,更况乎主上康泰之事,俱都沉缅于前次昏迷期惊险,忙不迭拱手接令。

大帅的固执,与对皇权的忠诚,在被凌湙鲜血淋漓的一番深扒后,竟破天荒的得到了这帮亲卫的拥拓,便是武景同都不敢当他老子面,揭露朝廷对北境对帅府的不公,却叫凌湙一番锥心之言说的正中靶心,很是戳中了这帮亲卫埋在心底最隐秘的牢骚,用现在的话来讲,就是凌湙充当了一回他们的嘴替,说了他们不敢说之言,如此意会神交之朋,又以他们的主上身体为先,吩咐个事,交待个话,那定然是要满口答应的,哪怕事后可能会以背主之罪处罚,但在一切为了主上安危为前提下,他们也愿意顶这个所谓的“悖逆”之罪。

亲卫的使命是护主,哪怕主上一意找死,在还有可能寻一线生机之前,亲卫都不可能真的躺平陪主上等死,总要挣扎着护到最后。

凌湙知道他们不能违逆或阻止武帅言行,但往外递个消息送个口信,只算是最轻的一种破律,事后只要坐实了护主的名头,连罚都不用罚,因此,倒也不用担心会背上个,收买串联大帅亲卫的罪责。

他自被大帅府那帮幕僚忌惮后,便一直规律着自己在帅府众人面前的行事,轻易是不会越界指挥大帅,或吩咐武景同身边人做事的,能叫他开口叮上一句,可见他心里的担忧。

速去速回,便是他此次的要诀宗旨。

因此,他并未等凌誉将信写好,而是让酉二守着凌誉,将他写好的信看过之后直接送出。

酉二是凌湙的忠实追随者,他并不觉得,且真心的认为凌誉写在奏报上的,夸讲凌湙的话句句属实,字字为真,甚至对于凌誉的“懂事”,还给予了眼神嘉奖。

就该让朝廷知道他家主子的功绩,再如何辞藻华丽,都不足以形容他家主子的伟岸。

夸,就该狠狠夸!

以往有关北境战事的奏报里,大帅都按凌湙的意思,刻意弱化了他的存在,只在最近五六年,让武氏义子武景湙冒了头。

因为凉州发展太好了,近乎以一己之力克尽凉羌来犯,令境内整体民生都跟着上浮,人口增长不说迅速,至少很强过关内数地,来往商贾四通八达,根本封不住内里贫瘠的口,堵不如疏,越瞒越容易引人深究,况且就纪立春那能力,倒吊着他抽,也抽不出个经济繁荣,满朝文武不会有人信他的“治理之功”。

这时候就得有人担一个协助之名,又有武大帅也不愿埋没了凌湙的名头,于是商量来商量去,终让武景湙以凉州副守之名,在朝廷众人眼里挂了号。

北境是武家的地盘,担着整个境内安危,除了三州大将有朝廷任免权,余下副职以外的位置,武大帅就能以帅印封赏,他任用自己义子为凉州副守,道理人情都有的说,如此一来,便连知情者都选择性的闭了嘴,更揭不出凌湙的真身了。

有勇有谋还有治世之才,与凌湙打过交道的数人,无不扼腕震惊,不知是恨自己手段不够,没弄死人,还是后悔自己眼光不行,竟看漏了人才,反正从凉州开始蒸蒸日上后,那一波当年动手脚之徒,就没几个能睡安稳的。

可现实又迫的他们不敢动,凌湙深刻运用了光脚不怕穿鞋的道理,握着他们的把柄,和己方的秘密相互制衡,又有阴测测随时等着收渔翁之利的陛下在,整个头部大佬只能咬碎了牙的将忌惮咽下,还要兜着一脸无事人般的模样,配合武大帅的奏报夸一波虎父无犬子。

就这么说,在凌誉这封明晃晃透着替武景湙表功的奏报前,他们是没有什么好办法能扭转这种被动局势的,都在等着最后的翻牌时刻,然后算总账。

凌湙给他们的信号,就是甘为武氏助力,扶武氏据北境为王,行为轨迹里都透着要将北境,彻底武氏化,明明能力在武氏继承人之上,也有了义子名分,足有一争之力,却愿意让功让绩,推武氏少帅上前,一副不慕恋权势之举,让人搞不清他的真实意思。

整整十年,他都以武氏为先,共融为一个整体般的,将自己隐匿在各种名望之下,没有人能从中觑到好法子,离间他与武氏的关系,便是暗暗将他独大的隐患透给帅府幕僚,得到的结果也不理想,人家武氏父子信任他的程度,比外人想像的更深。

北境奏报里,从来没有出现这么高的赞誉之词,便是凌誉自己写的时候,也未意识到这封奏报将会引起怎样的波动,他是在被凌湙诘问、惊吓过后的自我保护,启动了应对长年监管他的两位师长的谄媚功能,以极尽讨好之能的,将东线城的收服之功归在了凌湙身上。

尽管这是事实,可按往年报功之奏,是不会出现这么真实的报表,功绩点定然是要归到武景同身上的,便是凌湙走前交待的意思,也是主推武景同来领这份功。

这是他在意识到朝廷,是有意卡着武景同世子爵不给的时候,想到的最高明谋,要用一份足以功高震主的功绩,逼迫朝廷表态,在民心与刻薄有功之臣间,不得不妥协给赏。

为此,他甚至铺设好了后续一切事宜,将所有的风头和露脸机遇,全往武景同头上戴,引导他分析战局,预先设伏等有关于明面上,能在众将面前有言有据的书面和理论功夫,连武大帅都在武景同出兵之前,给予了刮目相看的赞许,不管武景同是不是真的成长了,但于此战而言,他到底是清楚了前后牵扯,以及打好这一战的全局走向和重要关联,这就奠定了武景同获得认可的基础,也令凌湙放心了许多,至少这次的战功,会有足够的说服力,完完全全将武景同推上位。

他唯一的疏忽,就是未算上酉二对他的崇敬,对于凌誉写在奏报里的赞誉之言,全然未提警醒,以及未察不对,因为在酉二心里,他家主子当得起这样的夸赞,况且那么长长的一封奏报,才在结尾处提了那么一小段“武景湙”的功绩,根本也不足以引起被捧杀的戒心,连书写人凌誉,也未往捧杀上想,视为很平常的巴结之举。

毕竟自己的命现在是在别人手里么,讨好巴结上只言片语,亦属官场正常社交。

写的人未觉有异,审的人未觉有诈,送的人更不会知道这一封手书会引来什么后果,在凌湙忙着替武景同压阵脚的时候,历史的拐点就这么悄然出现了。

搞政事的,心思都贼多,且敏锐,以往的奏报上顶多缀个武帅义子的名号,不会有夸言,亦不可能出现其在战事中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的给人一种他始终在的信号。

在,却不争功,表述出自己与武氏同进退的意思。

凌湙防备着京中背刺,远隔千里也要控制着文殊阁三分之一的议事权,与阚衡、袁芨,以及掌控在手的段高彦,达成同制闻、关、莫、黄四位阁臣的同进退协议,基本能控制住朝议走向,而让他意识到阚衡有小心思的关节点,便是出在了武景同世子爵的册封上。

袁芨对北境是没有敌意的,甚至清醒的知道武帅府对于北境,对于大徵而言的重要意义,他不会在武景同的事上卡附议章,黄铭焦属于墙头草,有保川府的盐井收益在手,他也不敢卡附议章,段高彦是自己人,更没有理由卡,所以,当请封的折子一而再的被打回来后,凌湙便知道了阚衡的态度。

闻、关、莫三人是一体的,他们反对有站住脚的理由,因为本身就与武大帅有隙,卡他儿子的请封,实属正常敌对之举,但阚衡出其意料的也跟着卡,就属别有用心了,为此,凌湙直接解退了他荐来凉州,辅佐他公务的几名僚属作为警告,并从此予他留置心眼应对,否了他更进一步的合作交好,与之渐行隔阂。

阚衡的心思自此暴露,同时也代表着他身后麓山书院的态度,他们想簇拥着凌湙反客为主,尤其在看到凌湙在凉州发展上起到的作用,就更加坚定的想要推其上位,恢复宁公坐镇北境时的威名,一时间坊间所谓名门之后的吹捧之言,盖过了武景同这个帅府继承人的名头,若非武氏父子心性宽忍,有容人之量,这波离间计就成了。

凌湙再不肯与麓山书院苟同,虽未明面上撕破脸,可凉州官场渐渐清理了麓山所出之僚属,便是胡济安也未能避免被边缘化,凌湙在用人上,颇有点揉不进沙子的严苛。

最先从奏报上看出机遇的是阚衡,他承担着麓山书院与凌湙交好沟通的重任,结果因为手伸的太长惹毛了凌湙,而让他与麓山书院渐行渐远,虽本人表面平静和泰,内心却燃成焦油,同时心里还有深深的恼怒,认为自己一腔真诚没得到应有的回报。

他自负的认为,所有男儿都有一颗称王霸天下的心,但有机会送到眼前,没有谁能受得起诱惑,雄心壮志才是男儿本色。

可他忘了,雄心壮志也分人,不代表所有人都会为了这个雄心,去独霸天下,或称王占地,起码凌湙并不鸟这套理论,他安于的现状,是所拥有的地界战火失灼,百姓安康,周遭孩童天真欢乐,触之所及民生富态,身边有亲长,马侧能呼朋,劳心却不焦灼的随心过一世。

够了,这就够了,这已经能弥补上一辈子泥里打滚,生命线上常蹦跶的失眠惊心,没睡过整囫囵觉的遗憾了。

打天下,成为别人证道工具,真想都别想,他才不干。

凌湙很果决的,单方面掐了对方妄念,一意要走自己认定的道路,谁来游说都只会得到他喷成筛子的冷待。

双方关系就这么僵持了下来,好在除了这方面的争议,其他时候大家立场都一致,对着闻、关、莫狙击仍有握手合作的间隙,如此种种,便也不冷不淡的维持着基本平静。

可平静不代表无波,尤其是阚衡这样的政客,但闻有一丝腥味,是不可能放漏机会的,凌誉的奏报一进文殊阁,他就意识到了机会来临,吊着书袋的将武帅义子夸上了天,无视闻关一脉投过来的讶异眼光,先联合到了段高彦与袁芨,言语中透着对凌湙诸多付出的疼惜,暗示二人可视时机替凌湙在朝中发一道音,以宣告他的存在,不至于一直默默无闻下去。

段高彦本身就是凌湙的人,一荣俱荣,他自然是希望能跟个前程远大的主子,袁芨呢?一直以为阚衡拜了凌湙为主,并不太清楚二人相处的细节,见段高彦频频点头,阚衡极力推荐,便也顺水推舟的以沉默表达附从之意。

再之后,阚衡便以舌灿莲花之姿,暗示闻关一脉,分离北境整体局势的机会来临,只要推了凌湙上位,北境山头另立,一山不容二虎,纷争迟早从内部渗透瓦解,如此一来,武氏不足为患。

奏报是闻关二人的高徒写的,状元郎的背景满京皆知,按原本的交待,他们是要凌誉拆武家台的,可看这捎回来的字里行间,都透着与出京前的吩咐相悖论,这很难不让人多想,再一沉思,就不免往阴谋论上想。

拆武家台,不一定就要拆武氏血脉的,义子也是子,且人心隔肚皮,若有人从中推上一手,翻脸尽乎可行,凌誉捎这么一封奏报回来,难不成就是有暗示他们有文章可做?再联系阚衡的热切,难不成是武帅病危,终于让那小子生了取而代之的野心?

扶还是不扶?会不会前刚驱狼,后又引虎?

可不管凌湙能不能成虎,北境那一块地方,势必要催生一场乱的,不用内斗拖住他们,等到京中夺位的权力交迭一起,擒王军会立举大义之旗,那整体实力太可怕了,整个关内恐没有可挡之军,因此,北境得乱,必须得搅得他们自顾不暇,无有可腾挪之力。

双方一拍即合,趁着悉知内情的陛下昏迷,鼓动蒙在鼓里的监国太子,拟议对武帅义子的表彰,找的借口都是现成的,有奏表,有硬摁着世子不封的前情,一个巴掌一个枣的,用赏义子这样的小恩惠,向世人展现朝廷对武氏的重视。

这招可太恶心了,百姓并分不清这道赏的用意,只知道武帅府得到了应有的厚待,算是给了武大帅高规格的尊荣和尊重,连义子都得到了封赏,亲儿顺利袭爵还有问题么?

没有问题,顺理成章。

朝议几乎不受阻碍的进行了下去,却在给凌湙的官职上产生了分歧,按阚衡的设想,直接一步到位,以义子之身,承帅府爵位,又不是没有先例,且能更迅速的分裂北境局势,武景同但有不甘,北境必乱。

可闻关一脉心惊肉跳,下意识否决了此议,提凉州大将上头,认为纪立春不堪大用,倒不如让出位置给凌湙,让他名正言顺卡上一州之主位,如鲠在喉般刺着武帅府众人神经。

阚衡不同意,搬出凉州实际掌权人就是凌湙的证据,言此封赏于实质无用,并挑拨不动他们之间的信任危机,反会打草惊蛇,让以后的谋策失去应用效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