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炎城重回大徵版图, 这样的捷报合该锣鼓宣天,鞭炮齐鸣的告示天下。
凌湙让人将侥幸尚存的那几个礼部官给拎进了城主府, 武景同则让人替那几个被祭旗的倒霉蛋收了尸,二人分头从南到北的疏理了一遍,镇压和打散了一些不甘投降的敌骑,尽乎绕城一周的,每个角落都不拉的,将北境武大帅攻进城的消息传的人尽皆知,很快便安抚住了惊慌惶恐的城内百姓。
主要是这战结束的太快了,别说城内被欺压欺辱了多年的百姓没反应过来,就是里面安稳入驻了许多年的凉羌铁骑, 也没反应过来。
城南开打,守东城牧蓄营的将领还在喝酒烤肉,守西城马队的正组织跑马娱乐,两边分派看管的大徵百姓最多,也基本集中在他们的辖区, 属于战时后防线, 平常战役也根本轮不到他们上, 守城将招人往南城门集合的时候, 双方都以为这不过是一次战前动员,或正式开打前的热身活动,都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城北数万铁骑就是他们的底气, 盏茶功夫就能支援向南城门,且多年来被大徵百姓,甚至官员们捧出来自负心理, 就没有人会想到,真有城破兵败如山倒的一天。
多可笑啊!就大徵那群软脚虾似的官员, 打两下就恨不能送公主来求和的姿态,怎么可能敢挥兵来犯?
就是平日里玩的狩猎游戏,明明被赶进圈内的大徵百姓人数,多于他们马队人数好几倍,也没见有人敢反抗敢逃跑,都是一群被驯化了的羔羊,放了栓颈的绳子也不敢跑,哈哈,现在你告诉我这群羔羊要翻天,谁信?
鄂鲁、也炎的先后死亡,只是洗了上层掌兵者的牌,底阶兵将的排布上并未受影响,始于凉羌上阶将领层的频繁更替习性,底阶兵将们早都学会了依附二字,谁有兵符谁就能拥有对他们的指挥权,言生死的站队局且轮不到他们,所以,在中阶军将为己方利益喧哗的时候,他们是底层里过的最宁和的一群人。
阶级地位没到,有些事情没资格也没机会参与,该吃吃该喝喝,相信城池固若金汤,掌了权上了位的将领更有手段,就是他们日常生活里津津乐道的嚼资。
北城有大量骑兵涌入,南城门挂起了乌崈王孙的人头,消息炸开的一瞬间,东西两城的驻军将领根本不信,可当他们两边辖区内的大徵百姓和被欺压了多年的厌民们,同时对他们举起了刀兵后,他们懵了,信了,也终于反应过来了。
可惜,晚了!
裹挟着雷霆万钧的北境兵,和令凉羌两部闻风丧胆的边城军,以排山倒海之势踏进了城,伞射状的分兵于每个街巷扫荡,再有被压迫了多年的厌民百姓们的加入,居二线的后勤补给军卫们,都没能组织起有效的战斗方阵,就被打死打伤了不少,余部便开始如无头苍蝇般四散逃亡。
逃亡的过程中,有人“顺手”捡到了被旗杆子插着脑袋的乌崈图霆,又有人与吓破了胆子的突峪王子撞到了一起,终于,在有了上阶贵族者当领头羊的号召下,一群没了主心骨而散落四处,正愁不知何去何从者,勇聚了一波护主军魂,展现了凉羌骑兵该有的战力,在重重包围下,闯了出去,奔向了属于他们族地的方向,沂阳山。
凌湙没有出现在北城围剿线上,即便韩崝和陈奇章压着兵线想等他汇合,他也没往自己的大军去靠拢,始终在南城门处给武景同压阵,在全武家军高呼武少帅英武的震声里,淹没掉了自己的存在感。
薛维跺脚的便是凌湙没在此战中发出自己的声量,他在杜猗的阻拦里,仍愤愤高呼,“主上若与韩、陈二位将军合兵,整个北防线不可能放走一个凉羌铁骑,你捂着主上的排兵布线图,连商量都不与我商量,放漏了这么大一个失误,怎么地?是嫌主上名声太响太亮,一定要给他抹点黑灰?”
他气的一扫文人风雅,插着腰的在自己的房内来回,对着看管他的杜猗指指点点,“整个南城门连走脱的姜大公子都被捉了回来,哦,现在你告诉我,就咱北防线上跑了一支凉羌铁骑,主上不与你们汇合,你们不会叫啊?不会敲鞘高呼啊?那些凉羌铁骑当时定如丧家之犬般,平时就对咱们主上怕的厉害,那时只要满城皆是我主上声名,他们敢跑?给他们加个胆子也不敢,可你们呢?那么多人眼皮子底下,跑了一支敌骑,有没有万余人?哈?主上那么圆满的规划,替武少帅筹划的方方面面,他怎么关键时候让你们掉了链子?谁的兵不出问题,偏我们的兵放跑了一支敌骑,你们要怎地?你们是被武少帅收买了吧?哈?你给老子说话!”
杜猗被喷的满脸唾沫星子,被薛维的手指戳着鼻子连连后退,好容易等他气喘不匀消声时辩解,“先生,您也消消气吧!主上的决策从来也不归我管啊?我也只管按着计策行事,再说,您有没有想过,主上就是故意留个缺口放人的?他不与韩、陈两位将军合兵,就是晓得自己的威势太猛,万一那些残军不敢跑怎么办?主上……主上需要他们送信嘛!”
实在是受不了薛维的狂喷怒吼,杜猗这才小小声的将自己理解透的意思说了出来,一边安抚人一边也算是给自己消疑,“北城排了四五万凉羌铁骑,我军有近八万数,可城内还有大徵百姓数万,主子就是为着他们不受衰兵迫害,进入穷图末路后拿他们开刀,也得放一条口子让他们出城,先生,这本就是主子为武少帅筹划的军功,来前咱们都知道的,您不也接受了么?怎么到了这时又后悔了?先生,读书人最讲诚信,您这也太……太那啥了……”
薛维被他一副“你很虚伪狡诈”的表情伤到了,捂着急速乱跳的心口喘气,一张白净的素脸上涨了个通红,瞠目圆睁,“粗野武夫,不通文墨,出去!哎哟气死老夫了。”
其实以他的才智,只要冷静下来想一想,就能想通其中关窍,导致他如此失态的,是预见了凌湙止步边城以及凉州以外的发展脚步。
之前凌湙发怒于京中阚衡等人手伸太长,薛维还只以为是因为向外发展的时机未到,可现下这样大好的时机下,凌湙仍没有出头的打算,这才是他着急的根本。
失去这次机会,以后不会再有如此合适和更好的时机了,能连通大徵境内又有凉羌铁骑打底的战役,除这个西炎城涉外的战略地,不会再有,那是修国事录都绕不开的荣誉,是一名战将渴求而不能得的机遇,真的少有人能眉眼不动的出让。
局外人都能被急的跳脚的程度,何况他底下的那一群忠诚事业粉!
哪个心里不叨咕?
便是战后清点结束后聚一起的韩崝和陈奇章,也面面相觑的大眼瞪小眼,几乎同时发出疑问,“我往东城(我往西城),中路交给杜猗那小子,说好了主上会与之碰头收兵的呢?”
特奶奶的东西两侧兵线都压到了中路缝沿上,都没见着自家主上的人影,只一个杜猗在那里左冲右突,连刀头幺鸡都不见了人影,眼睁睁看着一路敌骑裹挟着他们的突峪王子冲了出去。
空门大开。
他们以为北防线会由自家主上最后接手,心道谁也跑不了,结果咧?
放跑了一个王子,还有近万的凉羌铁骑。
这叫什么事?
虽说不影响战局吧,可一向打惯了完美局的他们,没料会在有武家军做对比的情况下出纰漏。
哦,南城门打出了完美局,没让一个凉羌铁骑跑进关内,北防线这边兵更多,结果跑了人,怎地?以往的牛皮吹破了?回去是要叫同僚耻笑的啊!
二人心里真挺不是滋味的,最后陈奇章只好找补了一句,“北线这边都是重力兵,南城门那边才几个兵力点?不好比不好比,主上当有自己的盘算。”
确实,凌湙放那一队敌骑离开,是有盘算的。
在城主府休息了一会儿缓过精神的武大帅,听了身侧副将的禀报,等凌湙和武景同处理好城内事务回来后,召了二人近前说话,先是令人安置好了剩余的几名礼部官,后尔才对着凌湙问话,“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布局的?”
他就没想过凌湙在排兵上会有失误的时候,既然不是失误,那肯定就是有意,有规划性的放人。
凌湙看看武景同,又回转了眼神看看四周,对着武大帅装傻,“什么布局?没有的事,父亲太高看我了,就是为保我手底下人性命,不想在此战中损耗太多,疏漏了一小点而已……嗯,他们能跑出去,也是求生本能罢了。”
武景同挥退了左右,亲自往武大帅跟前捧汤药,对着凌湙摇头,“我都看出不对了,你还想糊弄父亲?小五,你杀敌一向不爱留尾,可能为了护持城内百姓安危有一点,但肯定有更多的考量。”
武大帅赞赏的抬眼看了看儿子,点头,“为父是不是坏了你的计了?那姜大公子捉错了吧?”
凌湙愕然,有些不好意思的抹了抹鼻尖,笑着找了就近的位子坐下,抚着膝头慢慢道,“也是一点防患于未然的考量吧!”
接着方解释道,“西炎城收归我们北境,那整个荆北等于也归了我们北境,原属北境五州之地便是齐了,父亲……”
说着轻抿了下嘴唇,“宁公当年被朝廷忌惮,就是因为他一个人坐拥了五州之地,即便后尔他出让平州和藓州,让朝廷将之与南川、保川共划为荆州一地,也仍没能打消帝王的猜忌,若捷报上京,我很难不怀疑朝廷下一步会如何为难您。”
气氛有些沉重,武景同也垂了眼,轻搅着汤碗中的药,凌湙接着道,“那万余残兵有大半是羌族兵力,突峪会带着他们先回族地,老凉王那边陡失王孙的噩耗,定会勃然大怒,撑也会撑着身体举兵来犯,父亲,我们需要凉羌大军压境,只有这样,朝廷才不会厚着脸皮跟我们要西炎城乃至整个荆北的管辖权,而我们……也能有时间利用敌军的兵临城下,与朝廷谈条件,景同兄的封赏该下了。”
其实凌湙还有一点没说,老凉王会因王孙发兵,但他其余的子嗣却不会当出头鸟的率先发动攻击,顶多做做样子陈兵境外,然后,整个凉羌会迅速进入争夺继承权的大战里。
他们能利用的时机,可能也就老凉王一怒的那股气,等到他陷入诸子夺位的争斗当中时,所布陈在境外的兵力也该撤了,而且还有一点,突峪没死,他与乌崈图霆一同来的西炎城,结果一死一活,老凉王的迁怒会让他找羌主的麻烦,两族分裂趋势已有开端。
房内一时陷入寂静,直过了半晌,才听武大帅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敛目有些意懒心灰,哑声开口,“本帅忠勇了一辈子,没料行至暮年,也有为功勋算计朝廷的事发生,小五,多谢!”
为了帮景同上位,竟不惜在自己常胜局里造瑕疵,小十年来,这是从未发生过的所谓“失误”,且为了不让另两路将领背锅,他是自己担了中路支援不力的错处,这样一来,即便有人说嘴,也不会有人敢说到他面前来,等于是用自己的名誉消弥了一场口水战。
武景同放下汤碗,冲着凌湙郑重拱手,“小五,你为我太费心了,为兄惭愧。”
凌湙立即从位置上站了起来,上前几步扶起武景同,有些生气,“干什么这样郑重其事的?你是要与我生分么?是不是咱们以后为彼此做点事,就要这么谢来谢去当陌路人了?”
武景同摇头,急道,“这不是一点子小事,这是……这是关乎你领军的威信,和用兵的智计,我不能……不能因为我,叫你在你的属下面前失去威望,他们……他们得多……”
凌湙打断了他的话,“没有失望,放一路残军出城,那是为了以后的长远打算,就算他们现在看不出来,等事到临头,定有人能懂,只不过事先我不会说明罢了,你焉能肯定这不是我的又一次用兵如神的铺垫行为?你忘了,我向来有走一步算十步的神言,他们才不会质疑我的决定,反正,你不要摆出一副受了我多大恩的样子,我不会感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