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镜忌 往生阙 25779 字 2个月前

朝阳公主的病一日比一日重。

她躺在宫里, 望着顶上漂亮的帐子发呆,只觉得宫里静悄悄得可怕,一点儿人气也没有了。

好安静啊……

她想到了二哥。

他被带走后,躺在那棵槐树底下时, 也这样安静吗?

月亮升得老高, 星星也亮得晃眼。

朝阳公主想到了父皇曾和自己说过的话。

那位的预言中, 红月之日似乎是某种不详征兆。至于是如何不详,又为何会有红月,父皇却又不愿意说了。

是父皇不愿意说……还是他也不知道?

朝阳公主可随意出入御书房, 宫中书库浩如烟海,她一辈子也看不完。可她却也从未见过关于红月的记载。

古时若有红月此等凶险异象,不可能一点记载都没有流传下来。要么是从未有过,要么……就是被人刻意抹去了。

血月为大凶之相,引人恐慌。不论谁当权, 都不会在史书中特意提到吧?

想到这儿,朝阳公主侧头向窗外看去,似乎能穿过厚重床帐过漆黑苍穹,看到那轮明月。

她不知道二皇兄到底对父皇说了什么, 才叫陛下把自己关在这儿。

可能和他没关系, 也可能和他有关系。满宫里的人都可能有关系,她得父皇圣宠多年, 她多一分,其他人就要少一分,谁能不恨她?

就连母妃, 不也在隐隐怨着她吗?

不知是谁做了什么, 总之,现在父皇顾不上她了。

宫里的奴才们消息最灵通, 她刚有“失宠”的迹象就能觉得身边冷清了不少,剩下不少人没踩一脚,是还在观望吧?

否则……她现在屋里的炭盆估计也不会有。她见的多了,宫里不受宠的、地位低的小妃嫔们,冬日连多求些炭都难,只能熬过去。

今年冷得快,她还好些,早早就加了衣,屋里也送来了炭。

她得好好想想,该做什么……才能让父皇重新重用她。

陛下最近确实忙得脚不沾地。

西北战事是一回事,两地大旱死了不少百姓,又要安抚、要减税、拨粮、赈灾……当地官员该升的升该贬的贬。今年又是开恩科,满京目光都放在了恩科上,朝中整日都在吵。

除此外,新年也快到了。

皇帝私下还有一件奇事要查。

他隐约记得,自己派了人去接谢丹轩,是个也姓谢的官儿。可不论怎么想都想不起来那人叫什么了,实在奇怪,之后去问谢丹轩,他也说没有,只有九公子等人。

陛下心里存着这事儿,私下不断去翻折子、帖子,找各种名录,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姓谢的人。

可不论他怎么找怎么问,都没能得到答案。

他终于想起来还有几个同行人,召来姬钺问了一句。好在姬钺还记得一些,道有一位谢文诤大人跟去,只是被厉鬼所害,等谢大人死去后,所有人都不记得有这么个人。

陛下听了便皱眉,问姬钺,既有这事为什么他不禀报。

姬钺当然想过禀报,但他父亲经历早年夺嫡一事早就吓破了胆子,平时没事绝不和宫里扯上关系,向宫中递帖子也少,他根本进不了宫。

这事儿只能说给陛下听,连近卫们都不好说,他不能随意进宫,又能禀报给谁听?

姬钺回京后也去了谢文诤府上一趟。令他心惊的是,谢家上下也都把这谢文诤忘了。他再去查谢文诤原来所在官位,发现早就有了新人上任,已经当了好几年。

查到最后,姬钺自己都怀疑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谢文诤这个人,还是自己记错了?

既然都忘了,他再说这家原本有个人,只是死了以后就被人忘了,谁信?

说了,只会扰乱人心。

姬钺也不辩解,利落跪下请罪。

皇帝在上首看着他,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临安王当年,也和姬钺一般英气勃勃,如今却……

皇帝没有责问,安抚几句后赏赐了些东西下去。

他知道姬钺在府上地位尴尬,只赏赐了些不打眼却实在的东西,其余的自有近卫补给他——姬钺名义上挂了个御前侍卫的差事,只是没什么机会进宫,需要入镜的时候才会在宫里“轮值”。

即便这样,回王府后他也不受重视。

临安王的孩子太多了,一个当御前侍卫的老九,实在不算什么。

更何况,世子还没定呢。陛下要是大张旗鼓赏他,姬钺回去后就该招人恨了。

姬钺退下后,皇帝坐在原地良久。

朝阳那儿……最近冷了冷她,京中公主之名太过炙热,再把她提起来那就是放在火上烤了。

听说她身上不大好,但有她二哥照顾着,想来不会出什么大事。老二那孩子虽有些愚钝,难得的是心眼实在,对他母妃、对妹妹、对其他兄弟姐妹都有几分真心。

倒是北边战事……虽有容家女愿意豁出命去,可能不能成也难说,要是把控不好,反而会殃及边关百姓。

姬钺说谢文诤死后便被人遗忘得彻底,轻车督尉等职也被人顶替了。满朝上下竟无一人察觉古怪……连他身为天子,也看不穿厉鬼诡计。

以此类推,京中、乃至整个天下,又发生了多少被人“遗忘”的惨事?怎么可能只有谢文诤一个人?若是有一整个村、一整个县?是不是也这么被忘了?

若是有一天,他这位天子也鬼所害,岂不是又有一个人顶替他坐上龙椅?朝堂后宫之中也不会有人觉得离奇?

陛下越想,面色越冰冷。

殿中不知不觉静下来,杜尝上茶后就定在桌边低头等吩咐,一个眼神不敢多看。其余小太监宫女等侍人也和自己鞋尖较上了劲儿,好像能在地面盯出花儿来。

和前朝不同,大梁地域极广,出京城往西走三千多里近四千里才到西边边关。但在前朝时,一度落入异族手中。

前朝国号为宣,宣朝末期天下大乱,皇帝不顶用,送出多少和亲公主也不能防住西边北边的异族来犯,南边又冒出不少小朝廷。于是宣朝后头的皇帝们只能一边不断送出金银财宝、美人、国土,一边对南方招安,试图让这些人往北方打仗。但这也没能让宣朝续命太久。

再后来,就有了大梁。

梁太祖牢记蛮族之祸,肃清国内各小朝廷登基为帝后依旧继续征战,将占领前朝十七州的蛮族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赶回了沙漠对面。

没有梁太祖狠下心的几十年“劳民伤财”,也换不来如今的疆土。

国土不能丢,更何况……这也是那位的意思。

他一直对“那位”格外警惕,可那位迄今所有的预言都被证实了,那位似乎对大梁也没有恶意。

可陛下依旧觉得,派入镜人去边关、利用鬼对付异族这一招暗棋,无异于与虎谋皮,恐怕会造成某些谁也无法预料的恶果。

可……多吉那边,似乎也用了某些特殊手段,才会在短短时间内收拢各部族。

密探来报,说是拥有“鬼神莫测之能”,可夜行千里,不留痕迹。

这让他想起了莫名消失的赤月教。

赤月教……这些乱党,他本以为和瀛洲上的小国有关,这样看来,似乎又和北边异族扯上了些关系。而赤月教的这种古怪能力如何来的,暂时还不清楚……

容将军的死、边关突如其来的战败……以及多吉放出的流言。他为什么非要朝阳不可?会不会是他也知道了什么?

*

镜中,台上戏还在唱。

黎恪目送芙蓉走进了白家。

自芙蓉踏进门的那一瞬,他就有了某种预感似的扭头向周围看去。

举人的名头在京城中跟蝼蚁没区别,放在小城里还是很显眼的。起码白家外面的道路就没多少人敢随便经过,小摊贩也不敢在这儿做生意。

黎恪刚才拽着芙蓉过来,没有惊动一个人——那些人都忽视了他们。

但现在,有人瞧过来了。

那些人脸上神色都是:这人是谁?在白老爷家门口鬼鬼祟祟做什么?

很快有人过来盘问,黎恪也换上笑脸,道自己是外地来的书生,想请这位有名的才子指点一二。

他虽没做读书人打扮,但一身书卷气看着就不一般,这个说法倒没惹来怀疑。读书人到哪里地位都不会低,那些人也不敢拦他,由他离开了。

黎恪发觉一切又变得“正常”以后,第一个念头就是回客栈找人。可转念一想,姜遗光和那些定在原地的人不一样,他是消失了,如果他现在也有变化,估计不是什么好事。

再者,就算姜遗光回来了,他身边的东西……自己贸然去找,要是不小心说错什么话,恐怕也会出事。

这么想着,黎恪快走几步,寻了个路边租的骡车,付钱后让他拉着自己重新去百花楼。

百花楼里,其他入镜人清醒后就被吓出了一身白毛汗。

他们好好坐着吃酒吃菜,怎么在里间的黎恪和芙蓉姑娘就不见了?

该不会是黎恪打听出来什么事,然后就……

越想越害怕,更可怕的是他们抬头一看天,少说过了一个时辰。可他们根本没感觉!他们以为才过了不到两刻钟而已!

再蠢的人也察觉到百花楼有古怪了,黎恪那样的智者都失踪了,他们哪里还敢待?匆匆忙忙就要跑。可芙蓉也不见了,老鸨带着百花楼里一众打手将他们团团围住,不让他们走,非要他们交出芙蓉姑娘不可。

黎恪赶过去时,百花楼外面聚了一大帮抄袖子看热闹的闲汉。

他在人群里看一眼就忍不住摇头。

这些人实在是……也不知他们到底历过多少次劫,怎么还能把幻境里的“女人”当真?甚至还不好意思同老鸨争吵。

须知进来以后,里面不论男男女女还是老叟稚儿,他们都是假象,都是厉鬼的幻象。没看见他对那位芙蓉也是毫不手软吗?

这样一批人,又为什么会和他卷入同一场幻境?来送死的吗?

商持那边还在叫嚷,说他们同行的一个人也不见了,就是在百花楼的地界上没的。他们楼里肯定有问题,他们要去报官!让官府来查!

听商持这么说,黎恪更不会跑出来拆台,特地后退两步藏在人堆中偷听。

芙蓉清醒后,不记得自己先前说过的话。

商持他们呢?还会记得吗?他们的记忆是否也被篡改过?

为什么他自己又能保持清醒?他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么?因为他是十重后的死劫更难,还是因为姜遗光的缘故?又或者,他的记忆也被改过?

姜遗光不在客栈,会不会也是和自己一样的原因?他发现周围人都静止不动,所以才跑了?他要跑的话,又会跑到哪里去?

黎恪冷静地想:他会去白家吗?

应该不会,他应该会和自己一样,找一个人让他进白家替自己探路。

所以……还是出事了。

就算没出事,姜遗光也没办法帮上忙。

姜遗光知道将离这个故事。所以幻境才要对付他吧?让他没法说出口,连动笔写也做不到。

更何况,要是让其他人察觉这是他写的话本,恐怕还要对他不利。

姜遗光坐在黑暗中。

他还没死。

在他心里生出“逃跑”心思的下一息,一脚踏空,没入了客栈地板。

但他没死,只是来到了一处完完全全的暗室中。没有一丝光亮,也没有一点声音。

姜遗光试图说话,声音如石沉大海,于是他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看不见,听不见,完完全全的漆黑与虚无。他似乎在往下坠落,又好像只是站在原地。

能把人逼疯的黑暗……

姜遗光曾听闻一种酷刑,不打不骂不用刑具,只要将人关进暗室,不让他见光,也不让他听见声音,不和人说话,让那人什么都做不了。不出几日,心智再坚定的人都会变成疯子。

厉鬼想用这个方法来折磨他吗?

刚冒出这个念头姜遗光就暗道不好,连忙止住自己的糟糕想法,但人可以控制住自己的动作,却很难控制住自己在想什么。

他尽力去想些杂事填充心神,不要去想糟糕事,可他也没法控制住。越让自己不要去想,思绪越是止不住地如洪水汹涌,拉也拉不回来。

*

李芥坐在台下,一个晃神,差点把台上吊死的女鬼看成了沈妍,再细看去,那女鬼脸色惨白如雪,面目狰狞,和沈妍没有半分相似。他才稍微放下心来,暗道自己果然是太紧张,多心了。

第二折戏紧锣密鼓开场了。

第一折戏,平心而论,即便是假的,李芥也忍不住同情那位大小姐,既觉得她蠢笨,又觉得她可怜。

第二折戏却完全扭转了他的印象。

戏一开场,穿着书生长袍、头戴方巾的小生亮嗓开唱。

小生姓白,自幼家境富裕,衣食无忧,却没有富家子弟的惫懒性子,反而整日刻苦用功读书,待长大后好考取功名。

不料十岁那年,白家变故突生。

这位小生的父母在外跑商时,途中遇上暴雨,山塌了,夫妻二人连同商队都被留在了山中,尸骨无存。

白家自此败落,重担都压在了这年轻人身上。可他前半生都在念书,哪里懂什么做生意?不出半年就被各路“亲戚”吞了大半家产去,无奈之下,只得收拾了行囊卖了家宅,回江南老家读书。

却说白家做的是布匹生意,他祖上传下一种染色法,染出织锦色泽艳丽,如晚霞、如青空。染色之法自是一大机密,白公子也是怕这染色法被外人窃走,才亲自回乡。

白公子做生意不通,好在他未过门的岳家并不如何嫌他,时时派人来照顾,生意上也多有提携。白公子心里感激,越来越信重那对夫妻,生意上事情大多交给了那对夫妻,自己一心苦读,只待将来出人头地。

可人心难测,后来这织锦的染色之法还是没保住,被岳家特地派来的小工学了去,白家自此生意一落千丈。白公子心急如焚,当年下场便没考上,差一名才上榜。而这时,岳家也提出了退婚一事。

岳家靠着织锦生意更上一层楼,自然希望将女儿嫁给更好人家。白公子不敢相信,写信去问,却只换来一封退婚书,气急之下卧病不起。

主家靠不住,白家养的染工、绣娘等全被白公子亲家带走了,唯有其中一位绣娘的女儿仰慕白公子,自愿留下,日日衣不解带照顾他。

白公子骤然遭遇大起大落,悲痛过后,反而挺了过来,他深知自己颓废下去,白家只会败落在自己手上。人有了心气儿,其他便不算难事。病好后,白公子一心苦读,准备来年继续下场。

对那位爱慕他、愿意留下照顾他的绣娘,白公子心里自然也感激,赠与她玉佩,答应自己高中后就娶她进门。可惜福无双至,白公子苦读后再度下场,绣娘跟了去,要在路上照顾他。

不料,白公子与人相约出门后,绣娘一个人在客栈中被毒蛇咬伤,毒发身亡。

却原来,白公子的前岳丈也知自己做事不地道,他又听说白公子才名远扬,还新拜了老师,恐怕这回真要让他考上。

要是白公子高中,他一家老小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他为女儿寻的新亲事,也不过是一员外郎家中的小儿子而已。

因此,那对夫妻狠下心肠,打听了白公子住处后,让自己手下人买通一猎户带了条毒蛇丢进白公子住的客房里。事后再说这毒蛇原本是要卖给医馆的,只是不小心跑了出来,到时再打点打点,那猎户顶多挨几板子。重金之下,猎户自然心动了,可他没挑准时机,没害死白公子,却害死了随他一道来的绣娘。

白公子大怮,悲痛后就要替绣娘报仇。他直觉有人谋害绣娘,或是谋害自己,只是绣娘替自己挡了一劫。他心里怀疑上了王家。

王家人早就买通当地衙门,叫来猎户打了十几板子,猎户仍称自己抓了蛇本是为了卖给药铺。他把蛇装在布袋子里,系得好好的,绣娘贪便宜捡了去才会被咬。

猎户不承认,这案子就这么了结了。

白公子仍不死心,他认定一定是王家人所为,写了帖子上报到巡抚大人处。他最近名声不匪,又费尽心思写了陈冤帖,字字泣血,果然打动了巡抚大人。

巡抚接了案子,命人彻查。

手下人从猎户身上查,发现那猎户回家后,不知从哪儿得了一笔大钱,不出一个月就盖了新房,修了祖坟,别人都说这猎户发家了,手下人却觉得可疑,肯定有鬼!

贸然去问,恐怕打草惊蛇。猎户对山里地形熟悉,要是让他跑了往山里一钻待个十天半月,那哪儿成?于是手下人也精明,买通了一帮混混和那猎户打交道,没几天呢就开始称兄道弟起来了,再后来,想办法给猎户灌了酒,问了出来,

严刑之下,果然从猎户口中得知了真相——一切都是白公子的前岳家王氏夫妇所为。

于是,青天大老爷替白公子申了冤,王家夫妇下狱,家产全部充公。巡抚老爷还特地褒奖了那位绣娘,在当地为她立一座牌坊,以示后人。

大仇得报,白公子并不快慰,只觉悲痛。

和对绣娘的感激不同,他对王姑娘是真心爱慕,不忍见她受苦。于是在王家败落后,花钱将流落教坊司的王姑娘赎出来。

可他又深恨王家人无情,到后来也无情地抛弃了王姑娘,任由她饱受磋磨,凋零而死。

从定亲到退亲,再到家破人亡,王姑娘从来身不由己。当初退婚时她也哭闹过,可到底拗不过父母。现如今被抛弃,也由不得她。

到后来,婢女带着孩子上京寻白公子。白公子早已娶妻生子,夫妻间相敬如宾,恩爱和睦。

婢女找上门后,白公子想起年少时自己和王姑娘第一次见面——上巳节,三月三,初春时桃花林,许多少男少女穿彩衣在河边踏青、嬉戏。

王姑娘送他一个绣了芍药花的荷包,而他赠与王姑娘一块玉佩。桃花灼灼,王姑娘的笑脸仿佛在桃林中生了光。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可他们到底无法白头偕老……

白公子向妻子坦诚了过去,请求妻子留下这个孩子。妻子宋氏在上个月也生下了一个男孩儿,怜惜这孩子无辜,便答应了下来,将孩子放在自己名下,充做龙凤胎,一起养大。

这是第二折戏。

不少人看得出了神。李芥也在其中。

他甚至都没察觉到,周围的入镜人又少了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