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实际上是一个方法论的问题,我们思考的时候通常将复杂的问题简化,在这个过程中,最容易犯的错误就是增添不必要的预设条件,臆想出一些不存在的障碍。”乔尼愉快地向曹敬解释,“在外行看来,进化者很难沟通,为什么?因为他们觉得不同进化者身上有着不同的特质,他们觉得每个进化者都是完全的——异类。不光是与普通人相异,进化者与进化者之间也截然不同。”
“不是吗?”曹敬挑起眉毛。
谈到本职工作,乔尼的兴致看上去比之前更高昂,他笑道:“进化者……我承认存在极端个例,无论生理心理都绝非常人。但大多数进化者,都不过是生理上略有异常的普通社会成员。酒色财气,在常人身上能起到作用的东西,在他们身上一样有用,甚至更有用。因为他们自诩天赋异秉,欲望和胆量也随之膨大。”
“但我以为你们就是为了那些‘极端个例’而工作的。”曹敬尖锐地指出,“例如我这样的人。”
乔尼没回话,曹敬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他正盯着乔装打扮的骆雯看。短短几秒钟,曹敬觉得自己的呼吸停止了,然后他意识到乔尼看的是骆雯手里拿的书。他仔细一看,那是一本《纳博科夫短篇小说集》,书脊上有个皱着眉的老头盯着他们。
“你喜欢纳博科夫?”曹敬低声问,他坐在离骆雯大约两米远的地方,低声说话正好只让乔尼听见。
乔尼收回目光,耸耸肩道:“他是个流亡者,跟我一样。背弃了生养自己的国家,为一个与祖国为敌的国家效力。”
“听上去你和他很有共同语言。”
“他是贵族出身。”乔尼嘴唇抿紧,曹敬第一次在他脸上没看见轻松的表情,“他离开祖国是因为政权的更迭,我觉得他并不想念他的故乡,他放弃了自己的祖国,全心全意,惬意地生活在一个快乐自由的国家。这就与我不一样了。”
曹敬一动不动地看着乔尼,让他继续说下去。
“好吧。”乔尼叹了口气,“如果你还记得之前说的那些海豹……我指挥了那场入侵我祖国的战争。现在,生育我的祖国已经在这颗星球上消失了。我和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同样是没有故土的流亡者,他心安理得、如鱼得水地生活在异乡,用异乡的文字说话、写作,用非母语成为了一百年来最声名卓著的文学家之一;而我刚好相反,我永不安宁地生活在异乡,有时候说西语,有时候说英语,再也没有母语了,我在世界的各个地区工作,娴熟运用连同汉语在内五种不同的语言,这世界上没有我的家乡。我亲手埋葬了它。”
“为你感到遗憾。”
“遗憾什么?大部分人觉得背叛自己的祖国是一件可耻的事。但因为我自己做过这件事,所以我很擅长劝说别人。我和他们说真正的精神超越了国界与肤色,超越了阶级和语言,我总能说服他们,告诉他们为了某种凌驾于国家和政治之上的形而上的东西而付出。普世价值,客观道德,自然权利……当一个人心中想被说服的时候,总是能被说服的。”
“……”
“而你也知道,我们在内心某处,都想要被说服。”乔尼用手指住曹敬的心脏位置,“想要被欺骗,被支配,被玩弄,被统帅。想要被某种更高于‘我’的东西驱使。我们想寻求安心感。独自一人活着对我们来说过于困难了,我们想要有人给我们下命令,告诉我们怎样去活着,什么是正确和错误……什么是光荣。”
曹敬别开眼睛,不去与乔尼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