翩然一只云中鹤,飞来飞去宰相衙。
——清·蒋士铨《临川梦·隐奸》
西元十一世纪七十年代的第一个春节,身处世界上最繁华的都市之中,石越如同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以前认为现代人的见识必定远超古代,但是当看到从潘楼街到大相国寺这一段御街的热闹景象后,石越就不再这样想了。虽然天气有点儿冷,但是从初三开始,街上就变得非常的热闹,出来拜年的人们络绎不绝,酒楼店铺都开始营业,小商小贩们也挑着担子上街呦喝,各种各样的小吃散发出诱人的香味,最吸引石越眼球的,还是那些卖艺的杂耍……有人吞吐火球,有人掌碎石块,有几个人搭台唱戏,有几个人剑舞生风,还有说评书的,弹唱的,真真让人目不暇接。
石越和唐棣一行六人闭门造书一个多月,已经把唐棣闷得不行,趁着这举国同庆的节日,几个人便忍不住成群结队的出来透气。众人走到土市子附近时,唐棣见大家都有点累了,便提议道:“我们且上陈州楼吃杯酒再走吧。”
石越抬头看时,果然就有一座酒楼在街的对面,好大的一面酒幡迎风飘扬,一个大大的酒字下面用楷体绣着“陈州酒楼”四个大字,旁边还有一个只有三色条幅的布幡,那是官府允许卖酒的标志。众人走了进去后,才发现里面早已人满为患,店小二艰难的挤到这一行人身边,唐棣大声问道:“小二,雅座还有没有?”
“有,有,楼上,六位官人,上等雅座一间伺候……”小二拖长了音大声呦喝。马上便钻出人来,将他们请上楼去。
上得楼来,石越才发现楼上楼下,竟是两个世界。楼下拥挤不堪,楼上却还有几张桌子能空出来,那一个个用屏风隔出来的雅座,也并没有坐满,石越等人竟然还能有一个靠窗的位置。“做有钱人真好呀。”石越在心里感叹道,想起以前和同学开玩笑的事情,不由童心大起,张着嗓子大声唤道:“好酒好菜尽管端上来。”——他念书的时候每每为点什么菜而烦恼,当时最盼望有朝一日,可以冲店家大喊一声:“好酒好菜尽管端上来。”想不到这个搞笑的愿望,居然在今天实现了。
这等事情在唐棣这样的富家子弟看来,却十分平常,几个人不以为意的坐下,话题便离不开科考与《论语正义》。李敦敏笑道:“子明真是神人,昨日我去给同乡的举子们拜年,听他们说道省试已经定了,果然不变,惟殿试将只试策论,一如子明所料。”
石越虽然知道这件事本是必然,心里却也有几分得意,笑道:“几位要取功名,其实也不难。考试之时,把握一个主旨便是。”
柴贵谊吐吐舌,问道:“以子明所见,当以何为主旨?”
“朝廷求变求新,欲一洗百年积弊,诸位的策论若违了这个大旨,考官只怕不能相容。”石越笑道。
桑充国听得这话,心中不禁有几分不舒服,便问道:“朝廷当以才华取士,奈何迎合执政?”他满脑子的正义,看不起阿容媚世。
石越淡淡的笑道:“道理上长卿自然说得不错,只是事实如此,也无可奈何。”
桑充国正色说道:“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8]。功名可以向直中取,岂可从曲中求?子明兄写《论语正义》,学际若天人,怎么可以随波逐流呢?”说到后来,是有点责备的意味了。
石越也不生气,反倒喜欢他的性格,微笑道:“长卿说得不错,不过事有经,有权。不通权变,不可谓是知王者之道。试问若权柄为小人所掌握,以直道求功名必不可得,那么用曲道求功名然后伺机匡扶朝政,救济天下百姓;较之因此而不闻不问,只求独善其身。哪一种作法更加值得尊敬呢?”
桑充国顿时怔住了,这是他从未想过的问题。默不作声好久,才说道:“天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子明兄说的两种方法,我以为都无可厚非。说到小人当权,真真可叹,为何三王五帝之时,就没有小人当道呢?”
“三王五帝之时,并非没有小人当道,而是小人当道,马上就会被发现。故此小人不能居高位甚久。”石越笑道,仿佛他亲眼见过三王五帝之时一般。
“不错,以三王五帝之圣明,小人难居其位久矣。”柴贵友悠悠说道,其心不胜向往之。
“景中此言差矣,世人皆为此事所误。以我所见,三王五帝之明,并非便强过当今圣上。”石越语不惊人死不休,“自古皆知三王五帝,以为古之圣人,然而却没有人想过,三王五帝之时,为何圣人辈出?而此下数千年,最贤不过唐太宗?同是华夏九州,水土未变,神灵未变,何以古今有异?”
“那是民风已变。”
“圣人是生而知之者,与民风变不变有何关系?”石越反问道,“不过说民风已变,也不算说错。须知当三王五帝之时,民无阶级之别,普通的百姓可以直接和天子说话,若有小人为恶,则百姓一可以在华表上书,曝其罪恶,二可以直接告诉天子。天子耳目张明,如何不圣?天下人都可以直言朝政得失,小人便是欺得一时,欺得一人,如何可以长久欺瞒天下人之耳目?故此三王五帝之时,朝中便有小人也不能立足,天子由是成其圣人。”石越说到激动处,已是站起身来,手舞足蹈。
“……其后阶级之分遂起,民意与天子隔绝。今世虽有登闻鼓院,然而以民告官,便是坐实,民亦须受罚,故虽有小人在朝,天下百姓知之,亦不敢告之天子。诸君试看那登闻鼓院,百姓若不是走投无路,又有谁敢去敲那个鼓?这等设置,原本是百官中的奸诈之人,欲借以欺君而想出来的隔绝天子与庶民的办法,后世却因之不疑,反而在那里妄求什么三代之治,岂非缘木求鱼?天下之奸弊事情,都是欺上不瞒下的,若天子能通达民意,小人便不能安居于朝,三代之治可垂拱而得。”
这一番话说得众人耸然动容,一时座中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在心中细细思忖这闻所未闻的宏论。却听到隔壁有人鼓掌笑道:“好一番议论,真是闻所未闻,却又深明事理。不知是哪一位贤者在此?”说话之间,便有人掀开门帘走了过来。
众人一齐望去,却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一张国字脸,神情俊朗,旷野中带着几分飘逸。石越连忙站起身来,深施一礼,说道:“小子放肆,不知深浅,不料惊扰足下。”
来人见石越等人都甚是年轻,眼中略现惊奇之色,一面抱拳爽朗的笑道:“哪里,哪里。在下苏轼,冒昧打扰贤者,还望恕罪。”
石越听他自报名号,顿时大吃一惊,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话来。众人也全都站起身来,桑充国激动的问道:“足下果真是苏直史子瞻公?”
“如假包换。”苏轼笑呵呵的说道,一面环视众人,目光停到石越身上,问道:“苏某没有猜错的话,方才说的子明,定是这位吧?不知可就是最近词名蜚声京师的石九变石子明?”
其时苏轼文名满天下,众人亲眼见到苏轼,尽皆激动不已,其中又以几个蜀人为甚。石越却呆呆的望着苏轼,心中寻思道:“苏大胡子怎么没有胡子?”他却不知道苏轼的胡子,到四十余岁始留。
唐棣见石越发愣,忙在他身后轻轻的捅了他一下。石越心头一个激灵,这才回过神来,抱拳道:“不敢,在下便是石越。久仰苏公之名。”众人也连忙一一上前见礼,让了上座与苏轼。
苏轼也不客气,径直坐了。便细细打量石越,竟似有几分不相信方才那番话出自一个二十余岁的青年之口。石越也愣愣的看着苏轼,一时间竟忘了说话。半晌,方听苏轼笑道:“刚才听石公子一席话,真是发千古之覆。苏某不才,想请问石公子——孔子说,未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所以君子务本,如果放任庶民百姓无所顾忌的告发官长,岂非伦常大乱,这和武则天之世又有何区别?”——石越说应当让百姓都可以批评朝政,他就举出武则天让天下人告密的例子来驳难。桑充国等人尽皆屏气凝神,要看石越如何答辩。
石越见苏轼问难,笑道:“五伦之中,闻有君臣之义,却不当有官民之别。三代之时,天子置百官,本是用来帮助百姓,使百姓各得其所、安居乐业的。因为世有恶人,才不得不假百官以威仪,故此官民之间,民重于官。后世则谓士大夫高高在上,离古之圣人之意远矣。至于武则天之法,未足称上古之遗意。一则武氏得天下不正,以女主临朝,使百姓告发长官勿问,不过是为了钳制士大夫之口,其本意如此,岂可因此而有大治?再则三代之时,民少官少,政简事易,后人若欲复先王良法,当先求其意,而不当拘泥其形。上古之时,王不过百里之地,今则天子括有四海,岂可一概而论?”
“却要如何法先王之意?”桑充国迫不及待的问道。苏轼则微笑不语,石越这个论调虽然高明,却和王安石相距不远,王安石也是打着“法先王之意”的旗帜变法的。因此苏轼便耐心的等待石越的下文。
石越朝桑充国微一颔首,注视苏轼,缓缓的说道:“在下虽有良法,但愚意以为,今世欲求大治,须缓缓图之。病重者不可用急药,治大国如烹小鲜。”
这句话正中苏轼心坎。苏轼击掌笑道:“本当如此。”
石越笑道:“若从长远来看,想达到三代之治的境界,就应当在各县聚士绅乡老,设置议会,专事讨论县官施政得失、为人贤愚不肖,而不受县官刑责。其有建议之处,则可以请县官依法施行,县官若有失职处,亦可随时弹劾,请朝廷另委贤能。士绅乡老于县中利弊深知,则县官不敢任意枉为。如此,一县可得大治。再依此法,由县之议会推举名士组成州之议会,监察各州施政得失,又由州之议会荐人于各路,监察一路政治之得失,由各路之议会荐人于朝廷,监察一国之政治好坏——皇上自可以垂拱而得三代之治!在这个制度之下,皇上耳目遍及于天下,奸人断难久居于位,更不用说犯上作乱——在议会层层监督之下,纵有才智过人之辈,亦无法瞒尽天下人耳目……”
石越话未说完,众人都已悚然动容。苏轼学问再渊博,也不曾听说过议会制度,连连叹道:“奇才!奇才!”
“不敢。”石越略一欠身,又继续说道:“议会制度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不让制度更张太大。各县置办议会,只需朝廷一纸诏书,保证士绅乡老议论之权力。更不需要增加半个官员,也无需发给士绅们月俸,便可以多出千百万计的监察御史;士绅们也可以借此维护乡里的利益,提高自己的地位。如此士绅与皇上联为一体,举国上下同心协力,国家焉能不大治?”
饶是苏轼聪明过人,此时也已完全被石越的主张所震撼。半晌,才问道:“石公子说,这是长远之法?”
“正是。”
“为何说是长远之法?”
石越笑道:“此法虽然好,但是如果天下人不明白它的本意,执行起来,必然走样。只怕画虎不成反类犬。”
“所虑甚是,所虑甚是。”苏轼猛然发觉,眼前这个年轻人虽然想法新奇,较之王安石也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他对于政见的谨慎,却非常地合自己脾胃。
“那要如何一步一步实现它?”桑充国也是头一次听到石越谈起议会制度。
“要让天下人都知道这种制度的好处与坏处;要有更多的读书人;要百姓更加富庶;要有谨慎的推行措施……”
“这似乎不难。”桑充国张口说道。
唐棣横了他一眼,取笑道:“怎会不难?每一样都是难上加难的事情。”
苏轼却没有注意这些,他笑意盈盈的望着石越,问道:“石公子方才说,要让天下人都知道这种制度的好处与坏处?”
“正是!任何一种制度,有好处必有坏处,只有清醒的知道这种制度存在的坏处,才能真正执行好这种制度。”
苏轼点点头,忽然端起酒来,笑道:“石公子,为这句话,苏某当敬你一杯!”说罢一饮而尽。石越连忙端起酒来,口称不敢,却也是一口干了。二人望着手中的空酒杯,相顾大笑。
此时苏轼对石越已是惺惺相惜,二人交杯畅饮,无所不谈。李敦敏等人又说起《论语正义》的事情,更让苏轼咋舌不已。几个时辰之后,苏轼已经完全不顾自己的身份,竟与石越称兄道弟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桑充国就将睡眼矇胧的石越给闹了起来。
“子明,给我们说说议会吧?”石越勉强睁开双眼,迷迷糊糊见到眼前有几个人影,头一歪,又睡着了。
桑充国等人哭笑不得。昨日苏轼与石越对饮,二人仗着酒量好,说话投机,竟然旁若无人,喝得酩酊大醉。今日却无论如何,也爬不起床来。偏偏桑充国对所谓的“议会”非常好奇,昨晚已是心痒难耐,想了一个晚上,今天却是非要石越解说一遍不可。
桑充国正一筹莫展时,唐棣已经吩咐书僮端了一盆冷水过来。他摆摆手让桑充国让开,自己掬起一捧水来,猛的洒在石越脸上。此时尚是冬天,冰冷无比的水落在石越脸上,便见石越“啊”的一声大叫,一个激灵,反射似的弹了起来。
众人哈哈大笑,书僮连忙递过毛巾,给石越擦了脸。桑充国便一面问起议会的各种问题,石越只得无可奈何的一一解释着。不料众人知道得越多,疑问反而越多。
桑充国首先问道:“子明,以我看来,议会虽然是个好办法,但是如果议会成员全部是地方乡绅,他们未必便不会和官府一起上下其手,鱼肉乡里。”
李敦敏也忍不住插嘴道:“我也觉得议会虽然看起来有种种好处,但要靠它解决所有的问题,心中总觉得有很大的漏洞。”
“不错,士绅和官府狼狈为奸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而若有议会,他们反倒可以用民意的借口来对抗官长了。”唐棣也有疑虑的地方。
石越的头立时又疼了起来了——这次却不是因为酒醉。
他自觉从三代之治发挥到民主议会制度,堪称天才的猜想,心里自有几分洋洋得意。却不料连这些最好的朋友也无法说服。将醒未醒之间,不由随口说道:“你们的疑惑不能说没有道理,但也不是不可以解决的。可以用三级会议的形式嘛……况且,还有报纸的舆论监督呢。”
“三级会议?那是什么?”
“什么是报纸?”
石越顿时冒出了冷汗,整个人也清醒过来。瞧瞧自己说了些什么呀?此时只得小心翼翼地说道:“三级会议,就是议会组成由普通的农户、地方士绅名流、各行业代表等等,各按一定的比例组成,这样就可以避免劣绅和官府一手遮天了。”
“三级会议也难称尽善尽美。农民虽是国家之本,但是大字不识,在议会上肯定说不过读过书的乡绅,而且乡绅大部分是族长族老,谁又敢和族长冲撞?”柴贵谊的见识又让石越吃了一惊。让一个农民和他的族长族老在议会上对立,那的确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他正待回答,却听李敦敏说道:“景中兄是尽往坏的一面去想了。我们在《论语正义》中说过,孔子所谓的礼,其要义便是一个‘和’字。依我看,议会的要义,也是一个‘和’字。如子明所说,议会的作用,是监督地方官横行不法,欺下瞒上;督促地方官在政绩上有所作为,防止庸碌之辈窃居高位——这就是一个扩大了的御史台。就算仅仅是士绅组成议会,只要能保证议会不被打击报复,还怕一县之士绅,个个良心丧尽吗?既便某处坏人居多,好人也可以向上一级议会和官府申诉……”
众人细细思忖,无不点头称是——在主张人性本善的孟子最受重视的时代,人们是不可能相信一个县中的士绅都是坏蛋的。石越虽然不以为然,却也不愿意继续“布道”下去了。毕竟民主议会制度不是单独的东西,不是单独放在任何地方可以行得通的。
他微微笑道:“修文说得不错。何况还有报纸,只要报纸敢说真话,便没有谁能一手遮天。”于是细细的把报纸的作用说了一遍,众人无不拍手称赞。桑充国兴趣尤大,笑道:“我倒觉得这报纸比议会更有用处。如此看来,子明买下这印书坊,竟是另有深意的。”
石越很快就忘记了关于议会的讨论,春节尚未过完,木活字印刷技术的研发已经占据了他的全部精力。让他有点意外的,是桑充国竟然会主动来帮他的忙。
从泥活字发展到木活字,技术困难并不大。在石越的指导下,能够大大提高排版效率的转轮排字架也很快设计了出来。全部仅仅用了二十天左右,石越所设想的木活字印刷机全套设备都已制成样品。桑充国第一次参预到一件新技术的发明之中,显得非常的热心,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印书坊的人都知道自己的少东家能干、和气,这些设备能够这么快制造出来,和桑充国调动起来的劳动积极性,也是分不开的。
但在石越看来,木活字印刷仍然是一种简陋的技术。
既然技术上暂时无法有飞跃式的提高,那就应当通过更先进的管理手段来提高生产效率。石越设想了一个几百人规模的大型印书坊,有些人专门制造活字,有些人专门排版,有些人专门校字,有些人专门印刷,有些人专门装订成册,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工资,完全按流水线作业——如果规模足够大的话,二十万字的书二十天内就可以印刷出品。考虑到当时的书籍市场并未完全开发,许多人出书都是自己出钱雕版印刷,这样一座印书坊的利润是完全可以保证的。
按照石越的建议,桑氏印书坊制定了木活字标准尺寸,然后送到其他的雕版印书坊,向他们订货,每家各订木活字若干,桑氏印书坊则只须要请几个师傅以备不虞。由此不仅制造木活字的问题迎刃而解,整个印书坊的成本也大幅下降——这种方法很快就被印书坊行会所普遍接受,仅仅一年之后,活字标准尺寸就不再由桑家制定,而是由行会统一制定。
……
“这么说来,石越的《论语正义》,便是由木活字印刷的?”王安石望着手中印刷装帧精美的《论语正义》,惊讶的问道。
曾布摇摇头,笑道:“相公,据我打听石越的出身来历,竟是一个全才。但让木活字印刷得如雕版一样精美,他却还没有这个本事。”他一面说,一面从怀中掏出一本《论语正义》,笑道:“相公请看,这本才是木活字印刷的。相公手中的,是第一版,却是雕版印刷。”
王安石接过书来,比照半晌,叹道:“也相差不太远了。”感叹一阵,沉吟道:“这部《论语正义》署名是六人合著,据我看来,这石越出现之前,似桑充国默默无名,唐棣、李敦敏、柴贵友、柴贵谊不过一举子,岂能有这般见识学问?必是石越一人所著无疑。”
“听说苏轼与石越相交甚厚,或者他知道端详。”
“苏轼?”王安石皱起了眉头。他因为苏轼老爱唱反调,故意把苏轼调到开封府做推官,想用琐碎的公务困住他,不料苏轼处理公务精干明了,反而声名更盛,惹得王安石甚是不快。
“爹爹,区区一个石越,何必如此费心?依我看,也是浪得虚名之辈。”曾布不用看也知道说话的,必是王安石的爱子王雱。
王安石悖然作色,怒道:“浪得虚名之辈?限你两天之内读完这本《论语正义》,再说人家是不是浪得虚名!”
王雱嘴角微翘,冷笑道:“我早已看完,‘莫问湘江桥下水,此生羞作无情死’,石九变也不过尔尔。”他引的却是石越流传坊间的词句。
曾布早知王安石此子,从小聪明过人,号称“神童”,十三岁上听陕西士卒谈起洮河一带形势,便说:“此地大宋不抚而有之,若沦于敌手,则敌强不可制矣。”还未行成人礼,就写了洋洋数万言的策论——甚至王安石变法,也多是他从中策划。这样的人,年轻气盛,又怎肯轻易服人?
“天下讲《论语》的,无人能出其右,你敢说‘不过尔尔’!你二叔生平未尝赞许别人,独独夸赞这个石越,你便敢说‘不过尔尔’?欧阳修、司马光、孙觉、程颢、苏轼赞不绝口,你竟敢说‘不过尔尔’?”王安石瞪着王雱,怒斥不已,“且去将《论语正义》抄三遍,看你还敢不敢胡言乱语!”
王雱从未见王安石和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立时不再说话。只是叉手静侍一旁。
一直默不作声的吕惠卿却知道王安石这顿脾气,并非专为王雱而发。自从推行新法以来,可以说事事难以尽如人意。朝野中反对之声浪潮汹涌。起先反对的,还只是吕诲这样顽固不化的老头,自均输法[9]和青苗法[10]推行之后,温和的如苏轼、苏辙兄弟,以及原本支持新法的程颢都开始表示反对;渐而发展到韩琦这样的三朝元老也上书批评青苗法——皇帝因此召王安石质问为何原本在农村发放的青苗钱居然连城镇居民也要强行认购,王安石竟然强辞夺理说:“如果他们愿意借青苗钱,也没什么不可以的。”一时间元老大臣纷纷支持韩琦,被称为“拗相公”的王安石则称病不出,逼迫皇帝做出选择。皇帝让司马光写诏书催王安石复职,与王安石交好数十年的司马光在诏书中皮里阳秋,指责王安石惹得“士夫沸腾,黎民骚动”,结果王安石更是怒上加怒,抗章自辩。皇帝不得已亲自写手诏解释——这还是吕惠卿亲自来宣读的诏书。这么几历波折,王安石才重新上朝视事。
身为王安石最亲信的人之一,吕惠卿自然知道司马光的不合作对王安石打击有多大——皇帝想重用司马光为枢密副使,九次下诏,司马光九次辞还,一心一意要求皇帝罢制置三司条例司[11]、青苗法、助役[12]。王安石与他书信辩论数次,意见却终不能合——于是,王安石执政仅一年左右,不仅没有得到一个有名望的大臣的支持,反而招来了诸君子的一致反对。只有吕惠卿才知道,王安石有多么渴望得到别人的支持!
皇帝在崇政殿表露出来的关切再一次浮上了吕惠卿的脑海。“王介甫也想招揽这些年轻人,特别是那个石越!”一个念头飞快的闪过脑中,吕惠卿轻轻咳了一声,笑道:“相公,自从《论语正义》问世以来,不过月余的时间,京师中举子争购,士林交口称赞,一时竟然洛阳纸贵——便是皇上,也甚是赞许,学生忝为崇政殿说书[13],便有数次听皇上亲口问起《论语正义》的事情。以学生的浅见,有这样的人才,如果能够支持新法,岂非相公一大臂助?”
吕惠卿话音刚落,便听到王雱冷冷的哼了一声。他知道王雱一向不喜欢自己,也不介意,只微笑着注意王安石的反应。
王安石瞪了王雱一眼,沉吟道:“吉甫说得有理。我想先奏明皇上,由朝廷下令推行标点符号,至少可以使公文更加清晰明了。哪位替我走一趟,去看看这个石子明?”一面说一面将目光投入王雱,王雱却赌气似的将头撇向一边。曾布连忙站出来,笑道:“我很想认识一下这位石九变,便由我去一趟吧。”
王安石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知子莫若父:王雱聪明绝代,便嫌心胸太小了些。一面朝曾布勉强挤出个笑脸,道:“如此有劳子宣。《论语正义》一书,依我看来,虽然言必称三代古圣,却是托先王之名行立法之实。这样的人才,应当好好争取。”
自从《论语正义》刊行之后,第一版三千册很快被一抢而空。除了桑氏印书坊全力复印,应付从京师到各地源源不断的订货,各个印书坊也毫不客气的印起了“盗版”。一夜之间,石越六人的名声,传遍了大河南北。
但是石越反而越发的深居简出起来。但凡慕名来访的人,大抵都由桑充国、唐棣等人去接待。他自己则全心全意构思另一部更加惊世骇俗的著作——《论语正义》的成功,给了他极大的鼓舞。改变一个世界的关键,在于改变其思想;改变其思想的关键,在于占据道德制高点。《论语正义》如此顺利的取得成功,已经悄悄的将石越推到了一个道德高度之上——但是,这还远远不够!
没有人的时候,石越喜欢静悄悄的一个人坐桑府后花园的水池边,望着水面飘浮不定的浮萍——他觉得自己很象它们,没有根的稳固,却也无惧于任何风雨的吹打。每当石越泛起“思乡”之情时,他便会来看浮萍。他用一根竹竿轻轻的挑拨它们,把它们打向远方,这个时候,一身绿衣的梓儿便会托着香腮,静静的坐在旁边观察他。
有时候,她也会问上一句:“石大哥,你为什么喜欢它们?”
“嗯?”
“我是说,浮萍。”
石越便会微微叹气,自嘲似的笑道:“因为它们没有野心,不会做自不量力的事情。他们听天由命,安乐于天地之间……”
梓儿的眼中充满了迷惘,“可是我听我哥哥说,男子汉是应当在天地间做一番大事业的。”
“是啊……”石越的回答总是不那么确定。
朝局依然在石越的掌握中,历史依然按照它原本的轨迹前进。王安石复出视事之后,立即劝皇帝中止了对司马光的任命,九次辞还的诏书终于没有再一次发下去。王安石对皇帝说:“司马光一向反对新法,让他做枢密副使,是为朝中反对新法者立旗帜,使他们全都聚于此旗之下。”他似乎没有想过,司马光这面旗帜是为什么而存在的。新党与旧党的矛盾越发的激化,张方平出外,韩琦削职、范镇罢官、司马光请辞……石越静静的观察着这一切,“与我的记忆完全相符。”
但是历史也一定出现了小小的偏差。《论语正义》的发行;在石越的点拨下,唐棣等人顺利通过了省试;唐甘南带着大批工具远赴杭州,创办真正意义上的棉纺工业……
“子明。”桑充国匆匆的脚步打乱了石越的思绪。
石越站起身来,将竹竿丢到一边,笑道:“长卿,有事吗?”
“有个大人物要见你。”桑充国嘻笑道。
“哦?”石越淡淡的应了一声。
桑充国重重拍了一下石越的肩膀,笑道:“你不想知道是谁吗?大前天是苏辙,前天是王相公的弟弟王安礼,昨天居然是侍御史陈襄,今天,猜猜看是谁?”
“啊?我们家以前来个知县都是了不得的大事呀……”梓儿在旁边讶声道。
石越被梓儿天真的惊叹逗得一笑,在身上胡乱擦了一下手,无可奈何的说道:“凭他是谁,总是不能不见,是吧?”
桑充国笑道:“只怕确是如此,看曾布的神态,竟是非见你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