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拗相公

新宋 阿越 28880 字 2个月前

世间所谓的“伟大”,其本质不过是“执着”,但“执着”的另一面,却是“顽固”。

——某个自诩为“智者”的人

从熙宁四年的冬天开始,开封城的天气就一直是阴沉沉的,沉闷的天气,和大宋权力中心的气氛一样,让人感到压抑与难受,使许多人都喘不过气来。

冯京捧着一大堆公文如往常一样走进中书省那简单的厅堂里,王安石请辞,王珪请了病假,现在掌印的宰执就只有他一个人了。冯京吩咐了各部曹的官员把公文按轻重缓急分类整理好交过来,自己便坐在案前埋头开始办公。少了王安石的政事堂,气氛也显得格外沉闷。

冯京顺手翻了一下公文,瞄了外面的天气一眼,自顾自的说道:“看这天气,说不定有大雪要下。要知会一下开封府,寒冬大雪的天气,可不要冻死人才好。”

一个堂吏听到冯京说话,便应道:“大参[40],这事曾都检正已吩咐下去办了,开封府推官断不敢怠慢的,您尽管放心。”

冯京心里不由闪过一丝不悦,曾布这个“检正中书五房公事”,出了名的眼里只有王安石。就拿这件事来说,这件事本是好事,但是连自己这个当值的宰执都不知会一声,就径自施行,让人心里真不舒服。

但他毕竟是久经宦海之人,心里虽然不快,脸上却不动声色的笑道:“他倒想得周到。”又问道:“各地青苗法与京东、两浙、河北三路试行青苗法今年的报告交上来了吗?”

“前天就交上来了,曾都检正和诸房提点、检正合计,这件事要等丞相回来了再处置方为妥当,压在那里呢。”

冯京听见这话,心里更加不快。但又不好发作,倘是发作,倒是好像自己盼着王安石永远不能回这中书省一样了。他暗自苦笑一下,打量一下中书省的官员,十之八九是王安石一手提拔起来的青年俊杰,这些人办事颇有干劲,议起政来也头头是道,自己在中书省的作用,原来也不过是签字画押而已。便是王安石请辞,但是他那巨大的阴影,依然笼罩着中书省,中书省的大小官员们,小事自己下令施行,大事留待王安石回来,冯京都有点不明白自己呆在这里有什么意义了。

把目光漫无目的投向窗外,冯京突然感觉到王安石像极了院子里的那棵巨大的古槐树,无时无刻不用自己的枝叶罩着中书省的院子。一股心烦意乱的感觉冒了上来,冯京突然有种无力感,觉悟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取代王安石,他挥了挥手,无力的说了一声:“知道了。”便开始继续办公。

王雱一面取下披风,一面走向屋子里。屋子里的几个人见他进来,都起身相迎。王雱忽然感到胸中气血翻滚,咳了几声,方勉强笑道:“我来晚了。”

“元泽,你已经说服丞相了吗?”一个五十来岁的男子急切的问道。此人姓谢,名景温,字师直,现官侍御史知杂事,也就是所谓的“知杂御史”,为御史台的副长官,在此时朝中的新党中,也是地位显赫的几人之一。谢景温前半辈子都在地方上做官,是因为与王安石相善,才能调到朝廷,担任要职,因此心里极是感激王安石的知遇之恩,对王安石惟命是从。再加上他妹妹嫁给了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礼,他与王家另有一层亲戚的关系,因此也得到王雱的信任。此前构陷苏轼,谢景温便是主力。

王雱看了一眼谢景温,不由叹了口气,摇了摇了头,道:“我父亲不是那么容易说服的,我已托人送信给吕惠卿了。”

谢景温大吃一惊,道:“元泽,你不是说吕惠卿狼子野心,不可不防吗?”

王雱苦笑道:“事急且从权,眼下只有吕惠卿能说服我父亲。如果办这件案子的是吕惠卿而不是邓绾的话,石越演不出这出双簧。”

谢景温恨声说道:“邓绾行事也是太孟浪了,如今害得我们这般被动。”

王雱冷笑道:“事后怨人,于事何益?石越这一招,我们谁又能料到?本来以为邓绾也是个聪明人,做事会有分寸,才让他去办这件事,他是想当御史中丞想疯了,居然这样小看石越。”

他正埋怨着邓绾,却听有人笑道:“现在说这些也晚了。曾布当时首尾两端,也是石越能得逞的原因。曾布虽然支持新法,但是和石越私交不错,我们也是失算了。”

王雱循声望去,说话的却是新上任的监察御史里行蔡确,也是对御史中丞一职极有野心的男子,虽然是邓绾举荐,但对于邓绾的落马,他心里只怕是在暗暗高兴。王雱有心要刺一下他,淡淡说道:“邓绾罢知永州,并没什么要紧的,他始终是礼部试第一名的进士,迟早有一天能回到开封府。”顿了顿,见蔡确神色如常,心中不由暗暗诧异,又道:“这里都是自己人,大家开诚布公,当务之急有两件事,第一件是说服我父亲不要辞相,否则新法前功尽弃;再就是白水潭案的主审官,一定要争取是我们的人,否则他们气焰一旦嚣张,以后就很难压服下去了。”

谢景温点了点头,道:“元泽所言甚是。”

王雱又道:“冯京向皇上推荐的人选是范纯仁,若真要是他来做主审官,那白水潭案肯定全部是无罪释放。”

谢景温不由皱起了眉,“吕惠卿丁忧,曾布虽然精通律法,但是他已经指望不上,我们如今还能找谁呢?”

王雱沉吟道:“开封府出缺,我以为皇上之意,白水潭之案的主审官,肯定就是新任的权知开封府……或者,竟交由御史台来审理?”

几个人的目光立即热切起来,若是下御史台,那就是所谓的“诏狱”了。现在御史台御史中丞出缺,便是谢景温做主,虽说御史台内部并没有严格的上下级关系,但他们也还有蔡确等人呼应,只须进了御史台,桑充国就不要再想出去。

但是,这个道理,他们知道,那对手也肯定知道。而且这案子的“主犯”桑充国又不是官员,不该御史台当管。几人马上意识到这是不太可能的事,王雱有些失望的摇了摇头,说道:“可惜……开封府知府要待制以上官……”他沉吟着,目光突然投向谢景温,说道:“师直公,若我们找机会向皇上推荐你如何?”

顿时,几道羡慕的目光投向谢景温,尤其蔡确的眼神,几乎是炽热得可以杀人。谢景温也是激动得胡子直抖,一时竟是说不出话来。

王雱满意的点点头,又说道:“就这么说定,我会找机会向皇上推荐,设法让师直知开封府,不过如今我父亲不在中书,我们说话的份量,在皇上那边却有些不够,所以也不一定能够成功。因此,各位也要配合我,双管齐下,多搜集些白水潭不法乱制之事,各位正好顺便做功课。”有宋一代,御史谏官每个月必须有弹劾的表章交上去,所以王雱称之为“做功课”。

众人皆是默契的一笑。谢景温更是感激涕零。

丞相府。

王安石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比起宋代官员生活的奢华来说,王安石这个背负着“敛财”之名的宰相,生活却过得十分俭朴。宋代官员俸禄颇丰,一般一家人平均每人可以请三个以上的奴仆服侍起居。但是王安石一家十多口人,请的仆人不过七八人。虽然被人讥讽“作宰相只吃鱼羹饭,得受用底不受用”,但王安石依然我行我素,并不怎么把这些闲言闲语放到心上。

自从王安石为相之后,这样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的时间就越来越少,虽然这次是王安石在仕途上遭遇挫折,但是对于王夫人来说,国家大事不是她能关心的,自己的丈夫儿女能一起团聚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因此每一顿饭她都竭力营造一个快乐的气氛出来。

王昉一边吃着饭一边偷眼看自己的爹爹,朝局之事,她并不陌生,但是做为女孩子,却是不可以随便说这些的。王安石似乎显得有点衰老,但依然强打着精神,装出一副笑脸来。桌上摆了七八个简单的菜,王夫人知道自己丈夫的习惯,把最好吃的菜摆在王安石面前。因为王安石吃菜从来没有什么挑剔,他只吃桌子上离自己最近的一碗菜。

王昉见王安石心不在焉的夹着同一个菜,便一面撒娇一面给王安石碗里夹菜,娇声道:“爹爹,尝尝这个……还有这个……”

王安石看着自己这个宝贝女儿,温言笑道:“好,好。”

王雱回到家里,进了饭厅,正好看到这一幕,便笑道:“还是妹子有办法。”又恭恭敬敬的叫了一声:“爹爹、母亲。”

王安石看了他一眼,问道:“去哪里了?快一起来吃饭吧。”听公公说了话,王雱的妻子连忙起身帮王雱装好饭。

王雱应了一声,坐下来,说道:“方才皇上召见我。”

“哦。”王安石淡淡的应了一声,不再说话。

王雱迟疑了一下,说道:“皇上要我劝说父亲回中书省主持政务。”他倒不是假传圣旨。

王安石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筷子停在碗里。

王旁笑道:“哥,看你一回来就说公事,先不说这些吧,我倒觉得爹爹早点学张良归隐,并不是坏事。一家人开开心心,也挺好。”

王雱半开玩笑的说道:“你什么时候长进过,尽出些臭主意。父亲身负经邦济国之术,不把它施展出来难道要收死在胸中吗?况且皇上是明主,难得君臣相知,若不能有所作为,岂不为后世所笑?张良归隐,那是他帮刘邦打下了数百年的基业,功成身退。现在新法变到一半,小遇挫折便说归隐,真要被后人笑话的。”

王旁一向说王雱不过,便不再说话,只小声嘟哝道:“何苦为了一个不见得正确的理想,把天下的怨恨都揽到我们王家身上。”

他说话声音虽然小,坐在他旁边的王雱却是听得清清楚楚,顿时勃然大怒,厉声问道:“弟弟,什么叫不见得正确的理想?”

他这么高声一说,顿时全家人都听清了,王安石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王旁从小就有点害怕自己这个哥哥,无论是自己还是周围的人态度,都让他觉得自己没有王雱聪明有出息。在过分杰出的父亲和兄长的阴影下,王旁的性格与父兄竟然截然不同。这时听王雱厉声喝他,便不再说话,只是闷声吃菜。

王雱却气犹未尽,他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这时生起气来,胸中气血翻腾,竟是想要吐血一样。他好强的生生吞住那口气血,说道:“我们是不见得正确的理想,难得那些庸庸碌碌之辈反倒是正确的?坐视着国家一日一日被那些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伪君子们掏空而无力挽救,反倒是正确的?”

王旁有点不服气的低声说道:“我可没有这么说。”

王雱不听这句话还好,一听气又上来了,他狠狠地盯着王旁,突然冷笑道:“好啊,那你说说,我们怎么样不见得正确了,什么样又是正确的了?”

王旁偷偷看了一眼王安石的脸色,见他一直沉着脸,原来就挺黑的皮肤,更显得黑得可怕。他哪里敢惹父亲生气,就打定主意退一步算了。当下低着头不再说话。

王雱见他不再说话,便转过头,继续劝说王安石。王夫人虽然感觉气氛不对,但是这毕竟是男人的事情,她不好进言,便笑道对王雱说道:“雱儿,辛苦一天了,吃饭吧,来,看看这个兔子肉味道怎么样……”

王雱勉强一笑,应道:“娘,知道了。”一边继续对王安石说道:“爹爹,你不是常告诉我们做事贵在坚持的吗?任何一件事情,都有困难,只有坚持下去,才会有最后的成功。现在的新法,就需要你的坚持呀!”

王旁在旁边听得心里很不舒服,但是他生性不愿意和父兄争执,只好默默的吃饭,狠狠的咀嚼着口里的青菜,王安石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没有做声。

吃过饭后,王昉把王安石送到书房,这段时间王安石难得有空,做为经学大师的他便开始在家里读石越的《论语正义》、《三代之治》,并开始动手写《孟子注》。王雱也跟了进来,帮他整理资料。

王昉见父兄开始忙碌起来,连忙告退回自己的闺房,穿过几道走廊,一道郁郁的笛声从后花园传来,笛声中似有说不清的烦闷与担心。王昉循着笛声走去,到了后花园的池边,果然是二哥王旁在那里吹笛。

“二哥,你有心事?”王昉找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轻声问道。

王旁叹了口气:“妹子。”

“是不是因为爹爹的事情?”王昉问道。

“二叔和三叔都和我说过,现在爹爹变法,把天下的怨恨都归到我们王家身上,对我们王家很不利。”王旁也只有在自己这个妹妹面前,敢肆无忌惮的说话。

“可是爹爹也是为了天下的苍生呀?如果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国家变得富强,就算我们王家受一点委屈,又有什么了不起呢?我虽是女流,却也知道如果有利于国家与百姓,即便是对自己有害的事情,我们也不应当回避的。”王昉一手理了一下刘海,娇声说道。

王旁看了一眼自己的妹妹,忍不住笑道:“想不到妹妹你也有这种见识,如果你是男儿身,爹爹一定喜欢你更甚于大哥。”旋又叹道:“但是我没有这种远大的理想与抱负,我更希望爹爹与哥哥平安。你也看到了,哥哥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还要这样争强好胜,天天算计。这并非好事。”

王昉幽幽的说道:“二哥,你也不必自谦。你的学问才华,又何曾差了?你担心爹爹,爹爹也是知道的。但是你知道爹和大哥的脾气,天生的热血心肠。虽然这一次爹爹实在有点心灰意懒,但依我看,爹是迟早要复出的。”

王旁急道:“妹子,你也希望爹爹复出吗?”

王昉有点茫然的答道:“我也不知道,我是个女孩,终究不明白天下大事的。”

王旁叹了口气,说道:“是呀,你是个女孩子,不明白,但是爹爹和大哥,却都是人中之杰,可是他们也自处于错误之中而不自觉呢。只怪我没用,不能说服他们。”

王昉有点奇怪看了王旁一眼,问道:“二哥,你怎么可以断定爹爹与大哥身处错误之中呢?”

王旁苦笑了一下,说道:“现在天下的士子,都知道这件事情。爹爹主持变法,青苗法上上下下议论了许久,又是试行又是设提举官,结果搞得天下怨声载道。叫好的人没有抱怨的人多。但是石越略一改良,现在三路试行石法,成绩斐然。前几天听浙江的士子说,单是两浙路,官府也没有掏出一文钱,尽收入二十万贯,虽然水害不断,但是两浙路因为改良青苗法施行得当,再加上农业合作社的施行,农时没有耽误,也没有饿死一个百姓,出现一个流民,大家都能尽心尽力在自己的家乡恢复生产。两浙的百姓上书朝廷,希望允许他们给石越立长生牌位。这种事情,是爹爹的新法能想象得到的吗?”

王昉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事情,瞪大了眼睛望着王旁,她是不太相信这个世界还有比她父亲更能干的人。

王旁看了王昉一眼,自嘲的笑笑,“你不相信是吧?我也不相信。但是事实如此,我不能不相信。现在被爹爹贬到杭州的苏轼在那边大兴水利。曾布说两浙今天治绩如此之好,新法之功不可没——但那是自欺欺人,无人不知道那是石越的功劳——现在朝廷可能要派大员去那里专责兴修水利,把农田水利法贯彻好,以期标本兼治。这也是爹爹的新法唯一不引起非议的法令。到坊间去转转,百姓都在传说石越是文曲星下凡,左辅星转世,是帮赵宋官家兴万世太平的;便是士林的读书人,也有许多人对此深信不疑。就算不信这些星相之说的,也都承认石越胸中实有一篇治国的大文章,改良青苗法不过是牛刀小试。”

“还有那个关在开封府狱中的桑充国,两年之前,尚且籍籍无名,现在替石越主管白水潭校务,同时讲授《三代之治》、《化学》、《物理》等数科课目,声望竟然不在石越之下,隐约可与程颢等人比肩,再过几年,竟又是一个石越了……”

王旁又和她说起石越创建的白水潭学院的气度与景象,关于石越与桑充国的种种秩事,白水潭学院的人物风采……他不似王雱,白水潭学院,王旁也是亲身去过的,别的书院,他也去观摩过,两番比较,在王旁口中说出来,更显见白水潭学院的出类拔萃之处。一席长谈,直听得王昉悠然神往,恨不得自己能亲自去白水潭学院看看。

几天来,赵顼一直都心神不宁。熙宁五年的春节眨瞬即过,粉饰出来的太平景象随着上元灯节的结束也被打回了原形。一个宰相请辞,一个参政告病,冯京独木难支,中书要处理的公文堆满了几案。而有许多重要的事情,如曾布这样的大臣则坚持要等王安石回来再做处置,结果便是政务一天天堆积,帝国运转的效率降到了最低。

除开日常的政务被荒怠之外,朝中与地方的官员个个都心存观望,无心理政,他们更关心的反倒是王安石的去留,也许是因为这件事和他们的前途关系更紧密吧——赵顼带着恶意的猜想。但是身为大宋朝的皇帝,面对这样的臣子,他也无可奈何。新党与旧党交章上表,或者希望皇帝挽留王安石,或者敦促皇帝早日批准王安石去职,任命新的宰相,政局愈发动荡不安。

赵顼坐在龙椅上,想起昨天和石越的对话。

“陛下,王丞相去留,不可不早下决断,否则政务荒怠,为祸不浅。”

“朕也是这样想,但是王丞相执意请辞,如之奈何?”

“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朕与你君臣相知,有话但说无妨。”

“那么臣敢问陛下,究竟仅仅是王丞相执意请辞,不肯从命,还是陛下心里也有点犹豫呢?”

“……”

“白水潭之案,与臣休戚相关,但臣不敢以私心坏国事。今日之事,陛下不早定白水潭之案,王丞相就不可能复职,王丞相不复职,陛下锐意求变之心,由谁来实现?”

“……”

“即便是陛下真的不想用王丞相了,也应当早点下决断,臣以为中书的权威较之新法的权威更重要。中书省诸事不决,地方便有轻朝廷之心,上行下效,地方官吏便会怠于政务,国家之坏,正始于此,陛下三思。”

……

正在出神,李向安轻轻走了过来,奏道:“官家,太皇太后和太后要见您。”

太皇太后曹氏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庆历八年卫卒作乱,她临危不乱,亲率宫女宦侍死战,坚持到天亮,平定叛乱,实在不愧是将门之女。她的祖父曹彬,也是中国历史最值得尊敬的将军之一,禀承祖父的那种举重若轻的气质,她在仁宗死后,立赵顼的父亲英宗为帝,并且曾经垂帘听政,对英宗一朝的政局稳定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赵顼一即位,立即尊她为太皇太后。这个女子,在大宋朝野享有崇高的威望。虽然曹太后不是赵顼的亲祖母,但是赵顼历来都很尊重她的意见。而曹氏也并不是那种对权力有着变态的渴望的女人,虽然二人之间因为种种原因,有着不可避免的隔阂,但是彼此的聪明与尊重,让这种隔阂变得那么极不显眼。

皇太后高氏是曹太后的亲侄女,是曹太后亲姐姐的女儿,也是赵顼的亲生母亲,这也是个很谨慎的皇太后。赵顼屡次想为舅舅家盖座好房子,都被高太后阻止了。最后为高家盖的房子,都是高太后自己的月俸里省出来的,没有用过朝廷的一文钱。

这两个女人在不同的时代受到过不同的评价,但是仅仅在当时而言,她们却有极好的声誉。当时的人们不会因为后世的眼光而改变他们意志。

“叩见娘娘、母后。”娘娘是皇帝对曹太后的称呼。

“官家起来吧。”曹太后笑着扶起年轻的赵顼,在皇宫里,她们都管皇帝叫“官家”。

赵顼站了起来,也笑道:“不知娘娘和母后找朕有什么事?”

曹太后正容说道:“我听说外间王安石请辞,中书百事俱废,心中忧虑,我是快要去见仁宗的人了,万一有天去了,仁宗问起来今日的朝局,我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因此请官家来问问,看官家是何打算?”

赵顼连忙笑道:“娘娘身康体健,一定长命百岁。外间并无它事,朕会处理好的,娘娘尽可放心。”

曹太后温言说道:“官家,你也不用宽慰我,我五十多岁了,早就应当随仁宗而去。我并不是要干预朝政,昔日仁宗在时,民间若有疾苦传到我耳里,我一定会告知仁宗,请他下旨解救。现在我也是一样的。”

赵顼笑道:“这个朕深知的,只是当今民间却没什么怨言。”

曹太后缓缓看了赵顼一眼,说道:“官家,民间对于青苗、免役二法甚多抱怨,我也听说了。石越改良的青苗法效果不错,如果不能罢青苗法,就当于全国推行改良青苗法,何苦让他处百姓受苦?王安石虽有才学,前段却闹得数千学子叩阙,这种事情我死后若告诉仁宗,列祖列宗九泉之下如何能安心?他既然请辞,不如便把他罢免了。如果官家想保全他,就放到他到地方,他必定是一个出色的太守。况且中书不能长时间无相,如果政事荒怠,官家更应当早做决定。”

赵顼连忙说道:“娘娘教诲,孙儿不敢不听。石越青苗法改良和农业合作社,当预备推行全国。然而王安石也是极有才能的大臣,现在除他之外,仓促无人可用。”

高太后听他这么说,在旁边说道:“官家,何谓无人可用?韩琦、富弼老臣,司马光、文彦博老成之辈,苏轼兄弟是仁宗亲口说的宰相之才,便是石越,依我看,也只欠了一层资历。”

赵顼苦笑道:“韩琦老了,加上边防缺一帅才,非韩琦不能镇守,富弼病体缠身,文彦博已是枢密使,枢府亦不能无人,司马光太过保守,苏轼兄弟是轻佻之辈,行为不检,在地方历练或有所成,石越的确是个人才,但是他年轻太浅,资历太浅,用来参赞机务辄可,如果遂然重用,肯定不能服众。儿子亦有儿子的苦衷,国家之势,非变不可,不变法不足以富国强兵,不用王安石,儿子无人可用。况且王安石也有他的长处,不仅仅学问见识皆是人中之杰,而且敢任事不避嫌怨,不怕把天下的怨恨的聚于己身,一心想着国家百姓,这种人是难得的忠臣。”

曹太后默然良久,方温言说道:“官家自有官家的见识,只要官家记得,做皇帝关系天下的兴亡,行事一定要老成谨慎。时时刻刻把百姓的疾苦放在心里,小心行事,就能做一个好皇帝。现在朝局乱成这样,稳定朝局才是关键,不管官家用不用王安石,都要早下决断,中书不可无宰相。有了宰相,朝中官员才不会首尾两端,一心想着谋自己的利益,他们才能安心办事。这一节官家一定要记住。”

赵顼笑道:“娘娘的教训,孙儿牢记在心。”

虽然赵顼决心召回王安石,但是催王安石视事的诏书却全部被王安石给退了回来。

王安石不仅仅是因为他心里还在犹疑不断,也是因为这个时候的政治气氛,不适合他回到相位上。白水潭之案未决,请皇帝罢免王安石的奏章没有被批驳下去,就证明皇帝的态度依然不够明朗,王安石是断然不会返回中书省的。

月底,司天监灵台郎亢瑛上书:“天久阴,乃大狱久拖未决之象;星失度,主中书无相,朝政紊乱,请陛下早下决断。”

这道奏章立即成为了朝野关注的焦点,利用天象来敦促皇帝早日解决当时乱得一塌糊涂的朝局,正是各方面都盼望的,这两件事久拖不决,不符合任何一方的利益。赵顼把这道奏章发到中书省和枢密院的当天,冯京和文彦博就各自拜章,以为白水潭之案,不宜久拖,二人一齐推荐范纯仁权知开封府,审理此案;而曾布、王雱等人则推荐知杂御史谢景温。

虽然各方面都希望通过自己的人选来得到一个有利于自己的判决,但是最后的任命却不是双方推荐的任何一人,而是以陈绎权知开封府,审理白水潭之案。

这道任命传来的时候,石越正和潘照临下棋,结果一着子落下,紧了自己一口气。

潘照临见状,将石越落下的棋子拣起,淡淡笑道:“公子,不必如此担心,陈绎主审此案,正足以表明皇上的心迹。”

石越一怔:“何以见得?”

“陈绎虽然一向被人认为是新党,和王安石关系密切,但是实际上却既不是王衙内派,也不是吕惠卿派,陈绎一向以能平冤案、断大案出名,是皇上亲口嘉叹断案不避权贵的强项令。这次被任命为权知开封府,可以说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皇上是想借他的令名来堵住众人之嘴,一劳永逸的解决问题。”潘照临侃侃而谈,他说的“王衙内派”即是指新党内的王雱派。

石越却是苦笑:“我们好不容易通过沈括,说服郎亢瑛,得到这次机会。本以为中书枢密一齐推荐范纯仁,皇上决无可能驳回。现在陈绎上任,又不知道要增加多少变数了。”

“范纯仁得罪王安石不浅,他名望虽高,可皇帝现在心里还舍不得王安石,所以他终是难以复用,只是一时却又找不出更好的人选来推荐,所以也只好推荐他,毕竟权知开封府,是需要待制以上的资历才行。陈绎虽然是新党,不过平时行事,在公事上也让人挑不出毛病来,而且资历与威望,都是恰到好处。公子不必太担心,我以为陈绎断案,我们虽然不会有最好的结果,也不会太差。至少桑公子我敢担保无事。”潘照临胸有成竹的说道。

“也只好如是想了,总比谢景温要好。”石越自我安慰道:“潜光兄,你说是谁举荐的陈绎?如果只是圣心独断,皇上决不能同时驳了中书和枢密的面子。”

“还能是谁?只有王珪这个老狐狸。他揣摸上意,既不敢得罪王安石,又不敢得罪公子,便出了这么个主意。”潘照临笑道,“不过也好,公子可以去安慰桑家,长卿不久就可以出狱了。”

“我这就过去,桑夫人急得人都快垮了,这次总算有个准信了。杭州那件事情办得怎么样了?”石越一面吩咐侍剑备马。

“唐甘南来信,说一切妥当,苏轼也报了平安。公子尽管放心。”

“海外船行的事情呢?”

“唐甘南说正在办,今年桑家和唐家的棉布生意赚了一大笔钱,再加上在两浙等三路办钱庄的收入,现在两家在全国都称得上是钜富之家了。海外贸易本来利润就高得惊人,现在他们财力足够,自然也会宽出手来支持。”潘照临微微停顿,迟疑了一会,忽然说道:“公子,有件事你还得留意……”

石越漫不经心的问道:“什么事?”

“桑唐两家现在财力越来越大,虽然说两家和公子荣辱相关,但是我担心总有一天他们会脱出我们的掌握,特别是将来公子难免要他们花大钱做一些无利可图的事情。所以我以为应当早做打算。”潘照临压低声音说道。

石越愕然望着潘照临,“算计桑唐两家?”

潘照临平静的点了点头,好像他说的是去隔壁酒家打壶酒一样,“我们应当在桑唐两家中安插一些人手,以便于控制。另外,桑家小娘子快到出阁的年纪了,她和公子情投意合,不如我去帮公子说亲,桑家断无不允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