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汴京新闻

新宋 阿越 31612 字 2个月前

如果我们有立场的话,我们的立场就是中立。

——《汴京新闻》评论员

王安石给皇帝见过礼后,抬头看见放在御案上的报纸,又看了石越一眼,便知道皇帝和石越肯定是在谈论《汴京新闻》的事情。

石越给王安石行过礼,站到一边。赵顼便笑问:“丞相此来,却有何事?”

“陛下,臣是为了这《汴京新闻》而来。”

赵顼笑道:“这倒巧了,朕刚刚就和石卿在说这事。石卿将刚才的事向丞相说一遍吧。”

石越应了一声“是”,便又将之前讨论的事情,和王安石细细说了一遍。

王安石听完,皱眉道:“陛下,臣以为定下条法管制,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只是任由他们这么非议朝政,只怕终有一天,朝廷大事,要受流俗影响。圣人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些人公然点评朝政得失,虽目下看来无大不妥,但长久看来,终会有隐患。若要议订条法,就应当在条法中严厉禁止此等情事。”

石越到底还是想维护言论自由的,见王安石这么说,不由急了,连忙说道:“陛下,臣以为丞相所虑,虽不无道理。但治国之道,当刚柔相济,徒以刚强,必将自折。况且士民与天子,若连为一体,则国家昌盛,若互相猜忌,则亡国可待。故民者水也,当因势利导。物有利弊,当取其利而防其弊,不必因噎废食。自古奸滑之吏,欺上瞒下,御史之设,不能尽察,有报纸从中监督,只需事先用法令约束,使其言必有据,不敢造谣诽谤,则未必不可得其利。若一意禁止,则是使上下相隔,非上策也。且孔子虽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然孔子教弟子三千,未必不言政事,孟子在稷下,亦未必不言政事,此皆圣人权变之道,后之学者,也不必徒守经文。”

王安石听石越说到“徒以刚强,必将自折”,心里不由一格,倒似觉得在讽刺自己一般,但细揣石越语气,又不像如此。他想起宣德门前之事,不由暗暗叹了口气。自己若一意执着,倒似自己有什么欺上瞒下之事怕让皇帝知道一般。当下不再争执,说道:“石越所说也不无道理。臣以为可着两府、学士院等共议,制《皇宋出版敕令》,再下廷议,颁布执行。”说完这些话,王安石竟觉得自己变了许多。

石越见王安石退步,也见好就收,道:“臣以为丞相所言有理。”

石越只要《皇宋出版敕令》颁布就好——不管其中管制了什么,最起码的,是官方用这样的形式认可了报纸的存在,这一点便意义非凡。至于其中的限制,不仅可以辩论,以后也是可以修改的。

而出乎石越意料的是,桑充国与《汴京新闻》也似乎明白这一点,在朝廷有意制订《皇宋出版敕令》的消息传出之后,《汴京新闻》的社论立即给予了正面的评价。

至于新党,虽然也有人怀疑《汴京新闻》会在以后借民意攻击新法,为新法的执行增添麻烦,但所有人都知道王安石自白水潭之狱后,政治威信大受打击,这时候在“无关紧要”的《汴京新闻》上再次激化与石越、桑充国的矛盾,是相当不智的。何况石越等人动辄以“言者无罪”、“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为借口,而皇帝本人对此也倾向支持,再去争辩,实在不见得能讨得好去。这一点便是王安石心里也明白。而且,除此之外,还有许多读过书却没有机会做官,或者官职卑微,或者颇受打压,不能对朝政发表意见,心里却念念要“以天下为已任”的士大夫,此时突然发现报纸这个东西可以让他们说出心中想说的话来——这些潜在支持者的力量,也不可小视。

在这种情况下,新党将全部精力都投入了《保马法》、《市易法》的制订之中。王安石此时也并不知道,王韶已经在西北取得军事上的大胜利;否则他只要把《皇宋出版敕令》稍稍牵制一下,情况就会完全不同。但是,此时报捷的使者,依然还在路上。

五月一日,虽然冯京与石越等人极力反对,《保马法》与《市易法》依然写出草案,上呈皇帝御览,皇帝当天即御批二府三司学士院诸寺监共同讨论。

五月二日,崇政殿。

石越上《论保马、市易二法情弊札子》,预言保马、市易二法推行后可能出现的弊端,而文彦博、吴充分别上《官不与民争利札子》、《保马法事繁弊多札子》,明确表示反对。

赵顼对于石越反对二法,显得相当的不满。他坐在御椅上,听石越读完札子,沉着脸说道:“石卿,诸事未行,卿岂能未卜先知?莫须有之事,怎么可以用来反对朝廷大事?”

石越已料到皇帝会不高兴,因此也并不怎么着急,只缓缓答道:“陛下,臣并不是反对保马法。”

他话一出口,满朝哗然。刚才读的札子反对之意非常明显,转口就说自己不是反对保马法,未免过分反覆。冯京等人侧目而视,连王安石都惊诧莫名。马上有御史蠢蠢欲动,想要弹劾石越举止失度,言辞矛盾,失大臣体。

赵顼也不悦的问道:“卿这不是反对,又是什么?”

石越欠身答道:“谋国如对弈,未虑胜先虑败。若保马法之利,臣虽愚亦知,然其可能出现的弊端,亦不可不察。臣非反对保马法,而是希望能谨慎从事。臣列举可能出现的弊病,是希望执政能够三思,想想施行二法后,可能出现的这些弊端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和取得利益相比,孰轻孰重。万一弊病尽现,而利不能收,又当如何。臣虽然不能未卜先知,但知道用兵与谋国,都要先庙算廷议,趋利避害,庙算之时,害与利等,亦不当实行。现在廷议二法,丞相言其利,微臣言其弊,陛下与诸大臣可以权衡利弊。臣拾遗补缺而已,非敢决断机务也。至于市易法,臣以为有百害而无一利,实不足道。”他说来说去,其实还是反对,不过是说得委婉一点,表明自己并无成见,不过是就事论事而已。

石越虽然刻意表明一个委婉的态度,但文彦博、吴充却没有这么多顾忌,各自出列,断然说道:“臣等反对保马、市法二法之意甚明。”二人这一句话中,竟是对石越的委婉也颇有不满。

接下来便是王安石新党与文彦博等人唇枪舌剑,新党大谈二法之利国利民,可以为国家省多少开支,可以如何方便百姓;旧党则无非说君子不言利,为政在清要,二法事繁弊多,说不扰民,是自欺欺人,说到利国,则未见其利,先见其害之类。双方争执不下,一直辩到中午,也没有议出个结果来。石越只袖手旁观,不发一言。

赵顼听来听去,难下判断,只好宣布改日再议。

众人退出崇政殿后,因为轮到冯京轮值,石越便与冯京一起往中书省走去。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呼唤,石越回头一看,却是文彦博。当下连忙施了一礼,问道:“文相公有何指教?”

却见文彦博走近来,冷笑道:“石秘阁,指教不敢。只是石秘阁虽然有经济治国之材,风骨却不让人佩服。为人臣子的,若明知某事不妥,当以死谏,岂可以柔媚行之?”

石越见他语气不善,心里却也有几分气恼,暗道:“你凭什么来教训我?”脸上却只不动声色的说道:“文相公所言虽然有理,但是凡事过刚易折,刚柔相济,比起一勇之夫,更显难能可贵。何况若以保马法而论,保马法之弊虽然让在下顾虑良多,然而保马法之利,亦让人不能不心动。是非对错,我也并无把握。如果仅仅因为看到弊端,就断然否定,不敢有所作为,这种行为,似勇实怯,我也不能苟同。”他义正辞严的说来,顿时让文彦博哑口无言,连许多旁听的官员也暗暗点头。

冯京打圆场的笑道:“老夫刚才差点也误会子明了。想不到子明有此等胸襟。”他这话虽是夸石越,却也是给文彦博一个台阶,意思是你看走了眼并不奇怪,我也一样。

文彦博岂有不知之理,但石越话中讥他“不敢有所作为”、“似勇实怯”,让人听起来却很不舒服,当下只勉强抱拳道:“恕老夫孟浪了。”

石越微微一笑,答了一礼,说道:“哪里,文相公的风骨,也是在下所敬佩的。”

这番对答很快不翼而飞,传遍官场。赵顼免不得要感叹石越是个一心为国的臣子;而王雱却加深了石越是“伪君子”的印象。

五月三日,清晨。

一骑快马从万胜门飞驰而入,清脆的马蹄声踏破了汴京清晨的宁静,也给王安石送来了雪中之炭。

中书省今日正当王安石轮值,王安石一边默读着保马法和市易法条例,一边想着石越指出的那些可能出现的弊端。虽然口里不说,但是王安石对于文彦博说什么“君子不言利”是不屑一顾的,但是对于石越提出的一条条似乎亲眼目睹的弊病,心里却不能不引起警觉。在中书省讨论时,石越就多少提到过一些,但是远不如他在给皇帝的札子中说得那么详细——这让王安石对石越颇为不满。但不满归不满,那一条条的弊病,总让他心里不能踏实。想到这里,王安石不由看了一眼正在自己阁房阅读文书的石越:虽然低着头,可是白皙的脸上,和三年前初见相比,又多了几分坚毅与自信。王安石暗暗叹了一口气:这个年青人无论如何,也是一个真正的人才!可惜和自己不能同心协力。

正在出神之间,忽然有人匆匆进来,高声禀道:“相公,西北王韶有使者来了。”

他声音太大,顿时连石越这些在自己房中办公的人都听到了,无不抬起头来聆听。兵者,国之大事也。王韶来的消息,无论好坏,都是大事。

王安石心里一惊,问道:“快召进来,难道西边……”他最害怕的,还是西北军事失利,军事上哪怕小小的失利,也是略显文弱的大宋不能承受之重。

石越放下文书走了出来,笑道:“丞相不必担心,必是好消息无疑。”

众人都疑惑的望了石越一眼,不知道他为什么敢下此断语。王安石也问道:“子明又如何知道?”

石越笑道:“若是坏消息,沿路的州郡一路传一路,他们的消息肯定在王韶的使者之先,岂能等到王韶的使者都到了京师,各州郡却一点消息都没有?”

王安石听他的话也有几分道理,点了点头,略定心神,说道:“等使者进来就知道了。”

未多时,使者便被引了进来。他给王安石请个安,说道:“奉王总管令,递交奏表与相公。”一面从怀里掏出一份奏折来,双手递上。

王安石接过奏折,一面观察使者神色,见他眉宇间有喜色,心里更加放心,说道:“你远来辛苦,先回驿馆休息,到时候自有人给你回文,不过你也别出驿馆,若有事要问,会有人来找你。”

使者答应一声,告退而去。

王安石这才回到案前,拆开奏状,见上面写着:“……臣已拓地一千二百余里,招附三十余万口。方整饬军事,引兵而西,破蒙罗角、抹耳水巴诸羌,指日可待,诸夷既破,瞎征可平……”

分明便是一个大胜仗!

王安石喜不自禁,笑道:“果然不出子明所料,我要立即面圣!”

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王韶在西北取得的功绩就传遍了汴京。

石越看着高兴得走来走去,喜形于色的赵顼,心里暗暗感叹,王韶的所谓功劳,不过是单骑说服了一个部落投降,并无半点武功可言,当汉朝强大之时,司马相如以一词臣,持节招附蛮人部落数以十计,亦不过平常之功,相比古人,实在不足道。但是放在此时,却已经是大宋数十年来第一次“进取之功”了。

赵顼完全沉浸在喜悦之中,虽然这个好消息不过是西北恢复河、湟进而图取西夏的第一步而已。好半晌,依然略显年轻的皇帝兴奋的说道:“以王韶为秦凤路沿边安抚使,下诏褒奖。归顺的青唐大首领,赐封西头供奉官,他们想姓包,就依他们,赐姓包氏。至于如何安置,中书与枢密共议。”

“遵旨。”王安石的心情也极好。

赵顼笑道:“看来人才不可闲置,王韶这样人才,若是闲置,怎么会知道他有这等胆略。这也是丞相有识人之明,推荐有功。丞相力主其事,若论首功,当归丞相。”

众人都哄然称是,连文彦博也不好说什么。他有满肚子的气,却发作不得——王韶捷报,不送枢密院,直送中书,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王安石连忙谦道:“臣不敢居功,这是皇上用人得当,方能使臣子人尽其材。”

赵顼笑道:“古往今来,能用人者,方为英主。汉武帝、唐太宗,都是能用人,才能其成功业。”他从小最仰慕的,就是这两个皇帝的功业,总希望有一天自己能更胜过此二人。

王安石恭维道:“唐太宗不论,汉武帝的见识臣以为是很低下的,他所用之人,不过是卫青、霍去病,以文景之基业,让天下户口减半,也不能灭匈奴,皇上当远胜之。”

赵顼却瞄了石越一眼,石越在几本著作中,论西汉功绩甚详,他想起石越以前说过的话,顺口说道:“这只能怪汉武帝自己喜欢夸饰奢侈。他对外拓边的功绩,不可以抹杀。天下户口减半,和开拓无关。”

王安石和赵顼,非止君臣,更似师友,说话向来没什么顾忌,当下不服气的说道:“多欲不能害政,齐恒公也很奢侈,可是方略得当,齐国治理得很好。”说来说去,又说到他王安石治国的中心思想上去了:开源而不节流。

赵顼摇摇头,道:“汉武帝不能和齐恒公比,汉武帝多欲,不仅在内政上,他攻击匈奴是对的,但是因为一马之故,远征大宛,劳师万里,死者数以万计,视人命如草芥,这才使天下户口减半。朕不取他这一点。为政者,当以仁者为先,以爱民为务。”

他这一番话,众臣都知道是石越在《历代政治得失》中所鼓吹的,文彦博虽然对石越仍有芥蒂,但是一来这番话他听得顺耳,二来皇帝在这点上和王安石观点不合,让他觉得很出气。当下带头说道:“陛下英明,能以爱民为务,此大宋之福,天下之幸。”

这一恭维,众臣子哪里敢落后,一声声“皇上英明”、“天下幸甚”顿时淹没了整个宫殿。王安石心中不以为然,却也不好多说什么。

只有石越不易觉察的皱了一下眉,由王韶的捷报,能扯到汉武帝远征大宛,这种“坐而论道”的功夫,石越实在不以为然,难道这满朝君臣,竟不知道这和皇帝召集大家前来的目的,已经是离题万里了吗?

还有一个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便是王安石,他等这颂扬之声一落,立即说道:“陛下,王韶在西北取得一个好的开端,征服瞎木征、恢复河湟,指日可待,臣以为保马之法与市易之法,刻不容缓,当立即施行。只等河湟归附,就当准备彻底解决河西李氏[47],到时候,要用到的马匹,绝非小数目,而且大宋也要有一支真正能作战的骑兵才行。臣做过群牧司,知道现在官府养马的弊病,因此保马之法,即便在细节上还是有些不周全处,也当立即推行。而市易之法,既能平低物价,又能为国库增加收入,将来军费开支,必然为数巨大,用兵之后,善后也需要用钱。故二法必须早日推行。又,置将之法,也请陛下准许在北方各路推行。如此,才可能为大宋最终恢复河西故地,打下一个好的基础。”

石越听了这番话,不由自主的闭上眼睛,微微摇了摇头,心里知道一切都完了。

王安石的时机挑得太好了,现在三法的推行,完全是为西北军事服务了,如果谁来阻挡,将来军费不够,马匹不够,士卒不练,这等罪名,只怕都会推到这些人头上,谁又承受得起?更何况皇帝正在兴头上,王安石的政治威信,随着这份捷报,无形中已经摆脱了白水潭之狱的影响,正在急速的恢复甚至升高,这时候反对,结果一定是徒劳无功。

石越能想到的,别人也能想到。冯京默不作声,王珪立即表态支持。只有枢密院方面的文彦博和吴充,依然徒劳的反对。但是在满朝的支持声中,这两个人的反对,又能成什么事?

石越和冯京悄悄对望了一眼,向赵顼一欠身,无奈的说道:“陛下,置将法的确是良法,臣也赞成丞相之议,以臣之愚,保马法之利害得失,臣不敢妄下断语,此事又关系西北军事,既如此,臣以为让中书再参详参详,尽量去弊求利,再予颁行,嘱各地长吏,不可以粗暴行事,以免苦了百姓,这也是彰显陛下爱民之德。至于市易法,王韶在边境或能得其利,但是施之中原与东南,臣实在不知道利在何处。如果一定要推行,也盼陛下能谨慎行事,不如先在开封府暂行一年,一年之内,若无弊端,再推行全国。还请陛下恩准。”

他说完,本以为新党必要反驳,不料王安石心里却也有几分不安,先已说道:“陛下,石越所说,臣以为可行。”——不料此言一出,顿时满殿皆惊。连皇帝都有点奇怪,这太不符合王安石的性格,若在以前,他一定会说:“王韶已得全功,此事早一日推行早得一分利,何必束手束脚?”

赵顼心里也觉得石越说的的确有几分道理,只要不是片面的反对,小心谨慎一点,总是不会错的。便点了点头,道:“就如丞相、石卿所议吧。”

文彦博愈发不满的看了石越一眼,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妥协。冯京则苦笑着摇了摇头,他知道石越能让王安石退这一步,已经是很意外的收获了。新党的气势,自白水潭之狱后大受打击,军器监一无所获,《皇宋出版敕令》颁行,几个月来一直处于低潮,所以他才有机会极力杯葛保马法和市易法,不料仅仅一天的功夫,一道小小的捷报,二法基本上通过,王安石宠信更隆,自己以后的日子,会更加不好过吧?

想到这里,冯京又看了石越一眼:也许,希望只在这个年轻人身上。

这个时候,他绝对想不到,石越马上就要面临什么样的困境。

保马法与市易法通过之后的两个月,大宋的朝廷忽然变得非常的平静,王安石和他的支持者们尽心尽力的推行新法,石越来往于中书和白水潭学院之间,忙于公务与教学。偶尔也抽空去陪桑梓儿画画,去碧月轩听楚云儿弹琴,这种久违的平静日子,几乎让石越有点不知今夕何夕了。如果说有什么风波,也只有《汴京新闻》上面一些读书人的论战吧。

但是凡事都是物极必反,在波涛汹涌的时代,短暂的平静之后,必然是更大的风浪。

风浪在熙宁五年第一个七月到来的时候来临。

七月二日,军器监一个叫曾守一的管财务的小吏上书御史台与丞相府,揭露判军器监沈括、孙固玩忽职守,使军器监账目不清,卷宗不明,疑有情弊。王安石十分震怒,当天就请旨彻查,对于军器监一直寄以厚望的皇帝,对此也相当重视,当即下令刚刚由侍御史再度超擢为知杂御史、权管勾御史台事的蔡确,会同中书检正兵礼、工、刑房事石越、检正吏房事李定彻查此事。

七月三日,蔡确、石越、李定带着一队官兵将刚刚成立不过两个月的军器监彻底封查。沈括和孙固当天就接到中书省的敕令,要求他们暂时休假回避!二人立即自递请罪折子,请求辞职。

七月五日,御史台特地从三司使借来的查账高手们发现,军器监的账目不仅混乱,有几宗大笔买进卖出的款项还有涂改的痕迹,某些物品的价格明显过高……当日下午,胄案改设军器监时被石越调到自己手下当差的沈归田吃惊的发现,军器监关于震天雷火药配方的存档,不翼而飞!沈归田立即将此事向石越单独禀报。石越听到这个消息,惊得脸都白了!

沈归田知道这件事情非同小可,小声的问道:“秘阁,现在该怎么办?”

石越心里边暗暗思忖:这么大的事情,未必只有沈归田一个人知道——便是沈归田,也未必可靠!瞒是瞒不住了,沈括和孙固的命运,现在只能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他立时拿定主意,吩咐道:“立即知会蔡司宪[48]与李检正,这件事非同小可。”

沈归田顿了一下,欲言而止。

石越见他神色不对,知道他有话要说,便问道:“老沈,有什么事,尽可直说。”

沈归田看了一下左右无人,这才说道:“下官是觉得这件事不对劲。”

石越一怔,问道:“有什么不对?”

沈归田道:“沈同判是个精细之人,孙大监[49]官声也不错的。军器监不过两个月的功夫,就算有贪渎,怎么就至于这样呢?而且这账目造得如此混乱,若是贪渎,以沈同判的能力,应当掩饰得很好才对。还有,震天雷的火药配方,是当今天子最看重的事情,军器监守卫森严,这又是机密中的机密,怎么会失踪?若是孙大监与沈同判想要卖掉,抄个副本就可以了。下官总觉得这件事,非常的不对,其中必有蹊跷。”

石越本来是个聪明人,不过是事出突然,看到军器监的账目居然乱成这样,对沈括实在有点恨铁不成钢,又听到震天雷火药配方失踪,如果要是流传到敌国……所以一下子被惊住了。这时听沈归田点醒,立即就明白过来了。

这其中肯定有不对!

他慢慢的踱了几步,整理自己的思绪,但一时间其乱如麻,千头万绪。他知此时无暇细想,便对沈归田说道:“老沈,此事你多留个心眼,但也不要乱说。如果这中间有阴谋,那么震天雷火药配方失踪,我更应当说清楚,若我存了个袒护的心,只怕接下来,就不是军器监这么简单了……”说到这里,他不由打个寒战——开始他未必没有想过要袒护沈括、孙固,如果这件事情只是沈归田一人知道的话……

石越冷汗都下来了,这是个阴谋!而且竟是把自己也算计进去了!

石越深深呼吸了一下,稳定住自己的情绪,带着沈归田走到外间,见蔡确和李定正指挥一些小吏清查账薄,忽然一个念头又冒了出来:“为什么单让我带人去查档案卷宗?难道真是因为那是机密中的机密,我又是检正兵礼、工、刑三房事的原因吗?”

这个念头一跳进脑海,石越更加感觉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一个阴谋。

他脑中越发的空明,快步走了过去,对蔡确和李定抱了抱拳,低沉的说道:“蔡司宪、李检正,震天雷火药配方资料,不翼而飞。”

他声音虽低,却无吝于平地惊雷!账目不清,说到底不过是寻常事,但是这震天雷,想起震天雷的威力,蔡、李二人就有点发抖,何况这还是皇帝最看重的东西。

蔡确和李定一时震惊得连手里的案卷都掉到了地上。

石越也不知道他们二人是真的不知情,还是只是演戏。他心里不住冷笑——既然知道多半是阴谋,那么震天雷的火药配方就未必会流落到外国,这就让他放心多了。石越继续说道:“这是发现震天雷火药配方失踪的沈归田,我们先过去看看吧。”

蔡确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对李定说道:“资深兄,先去看看现场。”

三人在沈归田的带领下,来到军器监保管最机密技术资料的一个院子,只见院子外面还有禁军在巡逻,院子中五步一哨,十步一岗,允许进来检查的官员并不多,不过五六个人,每个人身边都有两个士兵随时跟着,甚至不许带笔与纸进来,每间房子外面,也都有岗哨。

李定看到这种情形,不禁皱了一下眉头,说道:“这样严密的防卫,怎么可能失窃?”

蔡确冷笑道:“如果身份够高,就无妨。若是我们三个进来,他们敢跟着我们吗?”

石越不动声色。

没多久,沈归田将三人领到了放震天雷火药卷宗的柜子前,只见上面果然空空如此。而且柜子门和锁,都完好无损!蔡确又巡视了一下房屋,只见窗户甚小,人根本钻不进来,而且窗纸也完好无损,心中更是猜疑。

三人默不作声地看了一回,又默不作声的走了出去。

出了院子,李定率先说道:“蔡司宪、石检正,此事非同小可,必须立即报告皇上与丞相。”

石越点了点头。

蔡确冷笑道:“报告是要报告的,但是这奏状怎么写?二位还要给出个章程来才行。”

石越铁着脸说道:“实话实说就是,不增不减就好。”

蔡确睨视石越一眼,冷笑道:“石检正说的倒是不错,但是敢问石检正,奏状递上去,皇上要问,你们对这案子怎么看?这里防守这么严,是怎么丢的?案犯又是谁?我们该怎么答?做臣子的,皇上问起来,总不能一问三不知吧?”

石越越发不动声色,从容问道:“那么,依蔡司宪看来,又当如何?”

蔡确咬了咬牙,道:“这件事情,事关重大,我们三个都担不起责任,沈括与孙固身上,只怕有洗不脱的干系。”

石越“哦”了一声,又问道:“蔡司宪的意思,莫非是……?”他却不继续说下去了。

李定听二人对答,他也是非常聪明的人,瞬间便惊觉,沈括是身上打着“石”字印记的人,难道这个石越这时候反而想置沈括于死地?那此人也未免太狠了一点。却又听蔡确不冷不淡地答道:“我也没什么意思。不过从案情来看,能够取走火药配方的,军器监中可能只有两人而已。”

石越淡淡的问道:“那么蔡司宪以为是谁呢?这等事,断不至于两个人一起做的?”

但蔡确也不是傻子,打了个哈哈,道:“石检正,这等事情,查无实证,不好乱说。做臣子把事实禀告皇上,再把自己心里的想法,老老实实说出来,对事不对人,也就是了。石检正,你说是不是?”

他一面说,一面留神观察着石越的神色。此时,蔡确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中彻底的反应过来了,他已经意识到,这件事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坏事,而是一个大大的机会。这两年蔡确的官运之亨通,便连他自己都想不到——他的升迁之速,完全可以说是一个奇迹。不久之前,他还只是新党的新锐,而现在,却已是新党中仅次于曾布等寥寥数人的重要人物。这背后,除了皇帝与王安石的赏识外,最重要的,正是因为他解决了一次又一次的重要案件。而且,他能感觉到,他最近运气实在好得无法形容,好象上天在特意照顾他一般,就在他要升迁的时候,谢景温终于抵挡不住朝廷中的强大压力,主动辞去了知杂御史一职,让他毫无阻碍的成为新党在御史台的领袖,甚至还被授以管勾台事的名号……那,接下来就应该是权御史中丞事,真御史中丞,原本还遥不可及的位置,现在已经近在眼前。他感觉到自己已经有些急不可耐。

而现在,眼前又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朝廷中有谁不知道军器监是石越的势力范围,谁不知道沈括是石越的人,若能将沈括和皇帝的旧臣孙固一起扳倒,替新党夺回军器监……那么,不但自己的地位会更加稳固,在朝廷中、在新党中的威望也会进一步提高,而且,很有可能借着此案,更进一步。即使拜中丞不敢指望,权御史中丞事,却也绝非奢望。

此时,他望着石越,便如同一只鲨鱼望着自己的猎物一般。

石越仿佛完全不知道蔡确在想什么,也打着哈哈笑道:“蔡司宪说得不错。”

“什么!震天雷火药配方失踪?”震怒之下的赵顼,第一个念头就是,如果火药流落到西夏、辽国的话,大宋要付出的代价简直不堪设想!

石越此时却在想王安石知道这件事时的反应:当时正在写批文的王安石手中的笔“啪”一声掉在了地上,墨汁洒在王安石的衣服上,到处都是。他直觉的感到,王安石没有参与这起阴谋。想到这,石越不由又有点紧张,如果不是阴谋……如果不是阴谋……他也不敢想下去了。

至于皇帝的吃惊与震怒,是在意料之中的。

赵顼恨恨的说道:“好个沈括,好个孙固,深负朕望,深负朕望!”

王安石这时却早已冷静下来,劝道:“陛下,整件事情,尚待调查,与沈括、孙固未必有关系,臣以为,二人应当不至于卖国。”

石越也道:“不错,若是沈括要卖国,根本无须盗卷案,震天雷的资料他一清二楚,自己写出来就是了。而孙和父更是陛下旧臣,陛下当深知其为人方正。这等事,臣是可担保的。”

赵顼怒道:“朕不是怀疑他二人卖国!但即便不是他们做的事情,军器监看管不严,账目混乱,他们二人玩忽职守,罪责难逃。拟旨——沈括、孙固,罢守本官。蔡卿,火药配方失踪之事,你去找开封府陈绎,调集得力人手,加快破案。”

蔡确却不领旨,而是顿首说道:“陛下,火药配方失踪,自当破案。若是流传外国,必经关卡,当下令各地关卡严查,严防挟带出关,同时派人盯紧在京的各国使者,如此方是上策。另外,臣身处霜台[50],职责所在,还要弹劾石越荐人不明,至有此失,陛下当论石越之罪。”

石越见蔡确当面弹劾自己,连忙跪下来,顿首谢罪:“臣荐人不当,请陛下降罪。但是臣敢担保沈括无叛国之心,其人人才难得,还请陛下许其戴罪权知兵器研究院。震天雷有失,正当责令兵器研究院加紧研制改善新火器。”

赵顼顾视石、蔡二人,沉吟良久,才冷冷的说道:“石越荐人不当,罚俸一年。沈括也别想去领什么兵器研究院了,案情没有查清,让他到白水潭教书。石卿你先兼领兵器研究院事,吕惠卿守丧期满,已经在返京的路上了,等他回来,让他判军器监,知兵器研究院的人选到时候再议不迟。”

后来被称为“军器监奇案”的事件,是熙宁年间一件值得关注的重大历史事件,其带来的一系列直接间接的后果,影响相当的深远。但在当时而言,最让人震撼的,是之前在政治斗争一直占据着主动,并且从未有过真正大挫折的石越,这一次却遭遇了真正的惨败。因为石越曾任提举胄案、虞部事,而兵器研究院又完全是石越一手创建的,因此在朝廷中,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军器监几乎完全是置于石越影响之下的,除军器监之外,钦天监与白水潭学院也有牵扯不断的关系,钦天监的几乎所有官员,都曾在白水潭学院兼过课,而且绝大部分和石越关系良好,沈括更是朝中少数被视为“石党”的人物。而这一次沈括被彻底整垮,圣意要让吕惠卿出任判军器监事,显而易见,以吕惠卿的能力,石越对军器监的影响力会被减至最低。而钦天监虽然不至于如军器监那么惨,但是沈括的罢官,也足以构成一大打击。只不过钦天监在注重“事功”的时代,不如军器监那么引人注目罢了。

石府。

石越和潘照临详细说完事情的经过,潘照临便立即断定:“公子,这件事必是阴谋无疑。”

石越点了点头,沉着脸说道:“肯定是阴谋,但是不知道是谁设下这个阴谋,差点把我也给算计进去了。当时若是一念之差,我现在就得回白水潭教书了。”

“公子可找沈括谈过?”

“皇上处分一下,我就去了白水潭,让人把他请了过去。整件事情,沈括说自己全然不知情。军器监那边,账目略有不清、各种账目混乱堆放是有的,毕竟这是一个新的机构,移交起来自然有一堆的麻烦;但是涂改大额账目,而且还有几笔大款项的卷宗不翼而飞,无论是他还是孙固都不会服气。两人都会写谢罪表自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