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总有其两面性。
——石越
熙宁五年闰七月。数十个人押着浩浩荡荡十数辆马车,行走在通往汴京南薰门的官道上,让人觉得不同寻常的是,这么多人行进,除了车马之声外,却听不到半丝喧嚣之声。一个身着白色的长袍,头戴乌纱幞头,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骑着一匹大白马走在车队的最前面。他削瘦白皙的脸庞上,一双细细的眼睛炯炯有神,留着三缕美须的嘴角略带微笑,顾盼之间,神采流转,实是个俊逸的美男子。同样骑着一匹白马,紧跟着这人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路人们从这一行人的规模与气势来看,就知道肯定是官宦人家举家进京。
中年人打量着南薰门外官道两边,只见屋宇鳞次栉比,有茶坊、酒肆、脚店、肉铺、书店……商店门楼悬挂市招旗帜,招揽生意,各色行人,摩肩接踵,川流不息,和汴京内城的繁华比起来,亦是毫不逊色。他脸上不自觉的露出惊讶的神色,勒马叹道:“履善,我等不过离开京师三年,这里的变化竟然翻天覆地,真让人吃惊。”
他叫的那个人,正是熙宁三年与唐棣、柴氏兄弟等人同榜进士,外放晋江判官的陈元凤,这次推行新法有功,治所内赋税与户口都有增加,回京叙职,眼见就有提升。而和他说话的中年人,就是居丧三年期满的吕惠卿,外号“护法善神”,深受王安石器重,被皇帝称为“今之贤人”。吕惠卿是晋江人,居丧间和陈元凤相交甚欢,这次正好顺路,就相伴返京。二人离开京师,都差不多有三年了。
陈元凤也勒住马头,感叹道:“恩师说得不错,京师的确是日新月异。”因为吕惠卿是他中进士那一年的考官,私下里他便称吕惠卿为恩师。
二人却不知道,这南城的南薰门外到西城的万胜门外,之所以一片繁华景象,短短两年多时间就变得堪与汴京城的内城相比,完全是因为在这一段的中心,有一个规模空前庞大的白水潭学院,还有一个白水潭兵器研究院和负责警戒的一千名禁军,而《汴京新闻》的报馆,桑氏印书馆的白水潭分店,亦在此间。仅以白水潭学院为例,在校学生已近万人,大部分学生都有书僮,以平均每个学生一个书僮来计算,就有近两万人口。再加上延请了数百名教师以及家眷,还有许多赴京赶考、或来京游历的学子为了贪图方便与节省用度,也尽量住在白水潭附近,白水潭的人口单就这一项,就已经有三万多。如果再加上其他种种,人口已在十万有奇。虽然白水潭村依然固执的保持着自己的农业化,但是在中心区的一片田园之外,却不可避免的兴建起大量的服务性店铺。白水潭学院区的房价慢慢上涨,这些店铺就自觉地向外扩张,竟然一直延伸到了南薰门和万胜门附近。现在朝廷已经在讨论开封的城墙是不是要向外扩建,将这一片繁华区纳入保护之当中,相信如果不是因为朝廷在西北用兵,导致财政紧张的话,只怕早就开始建新城墙了。
从南薰门和万胜门开始,有几条水泥马路在城外连结戴楼门和新郑门,一直通往白水潭学院,沿路两边,在还显得瘦小的树木之后,各种店铺如雨后春笋般竖立两旁,这些房子与汴京城的不同之处是,大部分都是红砖水泥结构。白水潭学院在九月份即将迎来第三届学生,估计可能高达一万人。而桑充国在开封城的百所义学计划中,在白水潭区的就兴建了十所总计三千人的规模,分散在从南薰门到万胜门的九十度角区域。一片市铺的叫卖声中,传出儿童清脆的读书声,也是所谓“白水潭坊”独特的景致。
虽然不知道这些前因后果,但是以吕惠卿的聪明,很快就猜到了这一切与那个叫石越的年轻人密切相关。他向陈元凤笑道:“石子明名不虚传,履善,现在天色还早,我们不如在前面的酒楼歇会儿。”
陈元凤迟疑了一下,提醒道:“恩师,你这次返京,肯定有同僚在城门前迎接的。”
吕惠卿挥了挥手,笑道:“他们不知道我的行程,相公不喜欢这些虚文,我们也不必搞些繁文缛节。等进了城安顿好,明日就可以面圣了。”
二人说话间,就到了一家叫“蔡水居”的酒楼前,几个店小二看到主顾上门,立即迎了出来,殷勤的招呼着。当下便把家眷们请到了楼上的雅座,家人们却在楼下用餐。
吕惠卿执鞭上楼,和陈元凤凭窗而坐,谈论些佛老要义,各地风物,一边看官道上人来人往,也别有一种味道。二人正把酒交谈,忽听到雅座之外有抑扬顿挫之声。二人不由侧耳相听,却不是说书人,而似乎是有人在读着什么文章。吕惠卿好奇心起,便吩咐家人撤去屏风,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老酸儒,手里拿着一张印满了字的纸,坐在一个小桌子旁,摇头晃脑的读着:“……故曰,治者国当以民为本,民为重……”而一干客人或自顾自的吃着饭,轻声谈笑,视若无睹,或倾耳相听,细细思考,还有人则交头接耳,轻声评论着什么,有鲁莽的便高声问道:“报博士,你刚才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给洒家解说解说……”那读书的应了一声,便开始细细解说。
吕惠卿和陈元凤面面相觑,不知道这又是什么新行当?想不到离开京师不到三年,今日回来,竟然有诸般事物都不知道了。陈元凤忙叫过酒博士,问道:“何谓报博士?”
酒博士忙打了个躬,笑道:“回官人话,那个读报的,便是报博士了。”
“你这不是废话吗?”陈元凤皱眉骂道。
酒博士本意是想要些好处,不过他也知道这两个官人来头大,倒也不敢轻慢了,见陈元凤生气,连忙答道:“官人想是离京久了,报博士就是专门给客人读报纸的人,各家酒楼都有,一般都是酒楼出钱请的,客人都喜欢这个,哪家酒楼没有这个,生意就不好。他们就在酒楼里、茶馆里给客人读当天的报纸,客人不明白的,他就要详加解说,客人走的时候,也会赏几个钱给他。这些人收入比说书的还高呢。”说到这里,酒博士已是满脸的羡慕,显然这些读报人的收入比他要高。
“报纸?”吕惠卿在旁边听明白了,笑道:“是桑充国的《汴京新闻》吧?你们这样做,不是没有人买他的报纸了么?”
酒博士笑道:“哪里会,读书人,官老爷,只要有钱的,都是自己买。听说每天能卖五六万张,上次军器监案,印了十万张,桑家印书坊有时都印不过来,还要请别的印书坊帮忙,晚上那一块灯火通明的加工加点,我们这酒楼里,不过是些不认字的,或者没空读书的,听着玩玩。连相国寺说书的张十三,都是上午读报,下午说书。”他说的张十三,吕惠卿倒也知道,说一部隋唐出名,在东京颇有点名气。
吕惠卿点了点头,朝书僮使了个眼色,那书僮便拿出一把铜钱塞给酒博士,吕惠卿笑道:“麻烦你去帮我买几张近几日的报纸,多出来的算是赏你的。”
皇帝赵顼对于吕惠卿返京,非常高兴。接见的当日就授天章阁侍讲、同判司农寺,兼知军器监事。且留他赐宴,询问他对朝廷政事的看法,了解地方民情,一直到天色作晚,才放他出宫。如此恩宠,当世罕有。
第二日,吕惠卿又拜会了王安石等诸宰执,然后就正式走马上任了。与此同时,赵顼认为石越应当主要在中书省学习公务,便解了他权知兵器研究院事的差使,改由吕惠卿推荐的陈元凤权知兵器研究院,这样,不过两天的时间,吕惠卿在形式上便把军器监牢牢的掌握在自己手中。
因为兵器研究院无疑是军器监的重点部门,而那里又是石越白水潭系的老巢,最初几日,吕惠卿只要有空就会亲自去兵器研究院视察,帮助陈元凤了解各个部门研究的课题以及意义,一方面试图尽快淡化石越的影响,一方面也希望能够做出一点成绩来。
认真看过石越和沈括定下兵器研究院管理规则与奖惩条例之后,吕惠卿望着陈元凤,温声问道:“履善对此有何看法?”
陈元凤一怔,随即答道:“学生以为不过如此。”
“嗯?”吕惠卿脸色一沉,“履善,听说你和石越也是旧识?”
陈元凤点点头,道:“虽是如此,不过学生与石越却谈不上什么交情。”
“嗯,你和石越之间有什么恩怨我不管,但是做大事的人,要明白事理,懂得敌我的优劣,这样才会有成功的希望。”吕惠卿不紧不慢的说道,“我看石越此人,计虑深远,处事谨慎,你若想有一天能压倒他,就要承认他的优点,做出点成绩来,让皇上承认你的能力。当今皇上,勇于有为,没有政绩,是不能打动圣心的。”
陈元凤低着头道:“恩师教诲得是,学生记住了。”
吕惠卿点点头,继续说道:“你看石越在兵器研究院制订的种种条例,都是相当精细,可以说面面俱到,他有沈括等人帮忙,自己在虞部和胄案积累了大量的经验,加上才华出众,所以才能制定出这些细则来,我们奉圣命来接掌此处,凡是好的,都要因袭,所以石氏成规,就不要轻易改动,否则闹出笑话,反会被人看轻,让御史知道,必有话说。”
陈元凤佩服的点了点头。又听吕惠卿继续说道:“兵器研究院的人,都是白水潭出身,对石越必有好感,若要得到他们的支持,你平时不可以对白水潭学院表现轻慢之意,对桑充国与石越,也要有一份尊敬的样子,这样才不至于激起反感,象石越留下的计划,就要全力支持,这样是告诉大家你的胸襟宽广,来这里也不是和石越为敌。这样才能使兵器研究院为我所用。这个道理你明白?”
“学生明白。”
“你能明白就好。”吕惠卿笑了笑,又说道:“不过这样消极的因势利导,也只是一个方面,你平时要多观察,尽量提拨一些不是白水潭出身的人来主持新的研究,军器监能工巧匠甚多,市井中多有奇人,你能加以提拔,他们必定感激你的知遇之恩,竭心尽力为你做事。你再用这些人来在兵器研究院树立威信,这才是上策。”
陈元凤听得频频点头,对吕惠卿佩服得五体投地。
吕惠卿轻轻拍了拍他肩膀,温声说道:“履善,记住,小不忍则乱大谋,军器监和兵器研究院,是最容易建立功劳的地方,你不会因此而得罪人,却可以立下极大的功劳。震天雷就是一个极好的例子,若不是沈括等人行事不谨,让人有机可趁,现在我们哪里有这个机会?你好自为之。白水潭,桑充国和石越也有矛盾,桑充国在野,不足为惧,所以白水潭出身的研究员,你也可以多加交往,凡是倾向桑充国的,不妨加以引导,许以重用,把他们争取过来。”
“学生明白得,恩师放心,我一定在这里做出点成绩来。”陈元凤认真的答道。
“好,好,年轻人就要有这个气度。”吕惠卿哈哈笑道,“听说四大学院在白水潭讲演,我准备顺路去听听,你要不要一起去?”
陈元凤迟疑了一下,说道:“学生就不去了,我再多了解一下兵器研究院吧。”他心里却是不愿意去看到桑充国名满天下春风得意的样子。
吕惠卿也不勉强,从小厮手里接过马鞭,纵身上马,直奔白水潭学院而去。
白水潭学院这几天出奇的安静又出奇的混乱,军器监案在这里并没有引起太大的风波,因为升学考试相当的困难,大部分学生都要全心投入进去,这些在自己家乡看起来不可一世的年轻人都不想自己成为不名誉的留级生。而另一方面,为了赶上九月的开学,各地学子从七月开始,就陆续来白水潭报到,他们中大部分是读一年级,也有少部分是申请参加一年级的升学考试,希望可以直接读二年级。这些人的到来,让白水潭在安静中多出了几分混乱。另外,从关西横渠书院、以及嵩阳书院,各来了十五名学生,将在讲演堂做一次为期十五天的讲演活动,白水潭和太学也将各派十五名学子,参加这次学术交流。这就是吕惠卿口中所谓的“四大学院在白水潭讲演”了。
隐隐已经是执天下学术牛耳的白水潭学院自然不愿意在这第一次交流中丢脸,所有人员都由桑充国、程颢以及新任格物院代院长贾宪三人亲自选定,虽然许多出色的学生已经进了兵器研究院和《汴京新闻》报社,加上“白水潭十三子”等人南奔杭州,但是以明理院常州人佘中为代表的白水潭二年级生中,依然人才辈出。但让桑充国困扰的是,格物院这次却只派了三个人来参加讲演——本来他希望格物院多派人出来,趁机影响横渠书院和嵩阳书院,让这个两书院也能开格物课。然而石越亲自介入格物院二年级的升学考试,提前公布格物院毕业设计的题目,这让所有格物院的学生一方面受宠若惊,一方面却不免担心自己毕不了业,对于分心去参加讲演活动,大多数人都望而却步。
算术系的日子相对是最好过,毕竟所有的毕业论文课题,都是自选的,而且讨论的不过如何系统化的解决三次方程以及一些关于三角形计算的论文之类;而博物系的学生就比较痛苦了,他们被告知,在第三年他们将分成四个小组,分别向四个方向出发,沿途绘制地图,考察地形与物产,提交论文,有一个小组的题目竟然是沿河而西,考察黄河,其中重要的一问竟然是“黄河是否可以变清”;而最难的是格物系的毕业论文题目——“试论温度测量的可行性”、“对热与力关系的理解”、“质量守恒假设是否成立”、“试论两个铁球为何同时落地”、“磁铁性质”、“空气是否燃烧之要素”……虽然学生也可以自己申报论文的题目,但想想石山长与那些教授的神态,就知道想随便申请一个题目过关是不可能的。相比之下,博物系可以得到大笔津贴出去“游山玩水”,真让人羡慕不已。据说这个事实直接导致当年报博物系的人数激增。
吕惠卿和王安石、王雱等人不同,石越对他来说,无疑是一个可怕的政敌,一个竞争对手,但却并非是仇敌。王安石因为叩阙事件之后,身份尴尬,又有宰相的身份,所以他不可能亲自来白水潭学院;而王雱却是纯粹的意气用事,他似乎根本就不能接受“白水潭学院非常成功”这样的事实,于是在书房里将手一挥、眉毛一扬,不屑一顾。但号称“护法善神”的吕惠卿,自从回京的那一刻起,就对白水潭学院充满了兴趣,他很有兴趣了解石越为何能迅速的崛起。
寄好马匹,悄悄走到讲演堂,有三千座位的讲演堂被挤了个水泄不通,吕惠卿饶有兴趣的打量着这座内部就有两丈多高的建筑:三千个座位呈一道弧线排列,在弧线上每三百个座位形成一块,按梯状高度由低而高从里向外排列,共有十块,而纵向则由八条过道分成整齐的九块,它们共同的中心点,则是一座高台,讲演者便在那高台上讲演,他的背景,是一幅一丈多高,四丈多宽的人物画,画的是孔子给三千弟子讲学的故事,这三千座位,估计就有孔门弟子三千的意思。不过此时的讲演堂内,绝不止三千人听讲,所有的过道都站得满满的,传说中精力过剩以至于在酒楼打架的白水潭学生,此时却显得秩序良好,没有人交头接耳,整个讲演堂内,只听得到讲演者的声音。
吕惠卿在后排细听,原来是横渠学院的学生在演讲,他听了一会,觉得学问平平,索然无味,便走了出来,信步走到旁边的辩论堂。辩论堂的布置和讲演堂不同,辩论堂的座位是分成三块的,形成三足鼎立之势,他略略能猜到为什么辩论堂会这样布置,无非是让立论者、反对者、中立者,各坐一方。而进门就可以看到的背景,也是一幅大型人物画,以吕惠卿的渊博,一眼就知道那是孟子稷下学宫辩论的故事。两边的墙上,刻着一些字:“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真理越辩越明”诸如此类……想来讲演堂两边的墙壁上也有刻字吧,不过是人太多了,吕惠卿却没有看到。
正在遐想之际,忽然听人唤道:“吕公,你怎么会在这里?”
吕惠卿回头望去,却是穿着绿袍和白袍的两个年青人,叫自己的就是穿绿袍的叶祖洽,当下笑道:“原来是状元郎。”
叶祖洽取中状元,吕惠卿功不可没,因此叶祖洽对吕惠卿颇为感激,不过他却不敢公然称吕惠卿“恩师”,因为朝廷明令禁止,他又是状元的身份,自然要注意一些。他笑着对白袍青年说道:“长卿,这位就是今上称为‘今之贤人’的天章侍讲吕吉甫吕公。”
桑充国连忙拱手行礼:“在下桑充国,见过吕侍讲,不知侍讲前来,多有失礼。”
吕惠卿也是久闻桑充国之名,一边打量着桑充国,一边笑着答礼:“桑公子名闻天下,在下也是久仰了。”他的态度谦和,让人顿生好感。
桑充国笑道:“吕公微服来此,是敝院之幸,今日四学院讲演,不知侍讲有无兴趣下听?也好给后学们一些指教。”
吕惠卿淡淡一笑,道:“我刚才已经领教了,呵呵……”他却不愿意指摘横渠书院,树无谓之敌。
桑充国和叶祖洽都是聪明人,自然知道他的意思。叶祖洽便婉言解释道:“四学院十五日讲演,共讲十个题目,上午是太学和嵩阳书院,下午是横渠书院与敝院,今日讲的题目是《佛经要义》,横渠书院不擅于此,多半是不入吕公法眼的。”
吕惠卿好奇的问道:“这十个题目又是哪十个?”
叶祖洽笑答道:“计分孔子要义、孟子要义、荀子要义、墨家要义、法家要义、老子要义、佛经要义、六合本原、王霸之辩、利义之辩十个题目,中间五日,我们白水潭学院还会派人讲演白水潭各种学说的浅议。吕公若有兴趣,其实是值得一听的。王丞相常说,全经为上,学者贵全经,这次讲演会和王丞相的想法,是一脉相承的。”
吕惠卿笑道:“若是如此说,我倒一定要来听一听,看一看四大书院的菁英们,是怎么样解说诸家要义的。”
桑充国笑道:“欢迎之至,我们前排专门有贵宾座,我吩咐人给侍讲预留。其实来听讲演的公卿大臣也颇有几位,冯当世参政[56]也来听过,连昌王殿下也亲临了。”
“啊?昌王殿下?”吕惠卿倒是吃了一惊。宋朝对宗室结交外臣,防范非常之严。昌王赵颢因为很受高太后的宠爱,赵顼又有“友爱”之名,所以才拥有与其他宗室没有的特权。但公然到白水潭来听讲,也不怕御史弹劾,也实在是出乎他的预料了。他不知道这件事是大宋百年来的盛事,赵颢费尽心机,才得到皇帝的许可。其实连皇帝都有点动心,不过九五之尊,不能随便跑就是了。
叶祖洽点头笑道:“正是,这次讲演会未必不能和石渠阁会议相提并论。”石渠阁会议,是汉代的一次经学盛会。
吕惠卿心中一动,立时明白了白水潭学院的用心——他们是想用利用这次盛会,在士大夫中树立一个正面形象,改变宣德门叩阙留下的负面影响,同时可以很好的宣传自己,十五天的时间,有五天是宣传自己的各种观点,还有十天时间和三家学院正面交锋,用心良苦呀!他心里闪过这些念头,只是一瞬之间,口中依然是笑着回答道:“那是自然。如此盛会,我岂能错过?”
桑充国笑道:“吕侍讲客气了,像吕侍讲这样的贵宾,我们求之不得。趁现在休息,吕侍讲何不和我们一起走走,也好向吕侍讲介绍一下敝院的情况。等一会,就是敝院的学生上台讲演了。”
“如此有劳桑公子,我方才从兵器研究院过来,看到有一处地方正在大兴土木,却不知道那是什么场所?”吕惠卿一边和桑充国二人向外走,一边问道。
“那多半是体育场。”叶祖洽笑道。
“体育场?”吕惠卿不解的问道。
“那是给学生们练习马术、剑术、格斗、射箭,还有蹴鞠,毽子之类的场所……”叶祖洽解释道。
“这马术、剑术不论,蹴鞠,毽子不有点玩物丧志么?”吕惠卿忍不住问道。
“这是石子明的主意,他说服了教授联席会议。”叶祖洽笑道,他也是教授联席会议的成员,想起那天石越异常严肃地旁征博引,就是为了说服大家同意让学生们踢蹴鞠,组织蹴鞠比赛,他就不禁莞尔。石越和程颐为此还辩论了一上午,程颐主张养“浩然正气”,以静坐为要,和石越的主张截然相反。
“石子明真是让人捉摸不透,这次讲演会也是他的主意吧?”吕惠卿不动声色的探问。
“非也,此乃桑山长和程颢先生之意。”
……
“吉甫,听说这十多天里,你一直在白水潭学院听讲演?”王安石喝了口茶,随口问道。
“正是,我自觉获益良多。”吕惠卿笑道。
“唔?”王安石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吕惠卿看王安石的表情,笑道:“难道相公也去过么?”
“虽然未曾去得,然报纸有专栏介绍,据说昌王也去了,是确有其事么?”
“是,不过昌王身边禁卫森严,每次都是开场即到,听完即走,从不停留,亦不曾与外臣说话。”吕惠卿笑道,他知道王安石在问什么。
“嗯——桑充国这一着很聪明。连皇上也夸了数次,道是大宋建国百年之盛事。他们又在报纸上宣称是禀承我‘学者贵全经’之精神,给我送了一顶好大的高帽。”王安石淡淡的说道,连吕惠卿也不知道他是高兴还是反对。当下转过话题说道:“在白水潭呆了十余日之后,我现在更坚定的支持丞相以前提出来的编撰《三经新义》的想法了。”
“哦?”王安石不置可否。
“相公,变法之要,在于得人。朝中官员老朽,皆不可恃,故此我们应当把目光投向年轻士子。石越已经走在前面,当我们还在讨论《三经新义》之时,《石学七书》已大行于世;当我们还在议论着经义局、三舍法之时,白水潭学院已隐然执天下学术牛耳。然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只要能尽快置立经义局,推出《三经新义》,培养出一批支持新法的青年,新法就不会有人亡政息的一天。而若能用《三经新义》取士,更会不断地给我们补充了解丞相思想的新官员,对新法的执行,非常有利。就是对丞相本人来说,也几乎是可以和孔子相提并论的伟绩。”吕惠卿把他心中的想法合盘托出。
王安石点了点头,道:“知我者,吉甫也。我个人荣辱不足道,不让新法人亡政息,才是要务。”
吕惠卿见王安石支持他的主张,便顺着思路继续说道:“创办经义局,非但是培养人才,更可争夺士子之心,可以让天下人明白,相公之主张,才是儒家正统,才符合先王之道。我以为可仿效白水潭学院,创办《经义局月刊》,每月刊发我们的见解,以争取士林的认可与支持,此外,更可以太学为依托,让国子监创办《国子监月刊》,解说新法与新学要义,此皆争取士林支持之良策。”
王安石之前从来没有想到过这种可能性,当时便听得呆住了,好一会才回过神,叹道:“吉甫,真奇材也,我以前竟没有想过,石越可以做的东西,原来我们也可做得。”
“相公谬赞了,您公务繁多,虑不及此也是难免。我从家乡抵京,倒是有点旁观者清了。”吕惠卿笑着谦虚了几句。
“既然如此,除了《月刊》之外,我们也可以办一份报纸,难道只有桑充国能办报纸么?”思路一旦打开,王安石立即就往更深一步想了。
这也正是吕惠卿想要说的,他笑道:“《月刊》是阳春白雪,用来争取士林之道德支持,报纸则是用来影响清议,解释新法,各地执行新法得力的情况、取得的成绩,我们都可以通过报纸报道出来,让百姓知道我们的成绩,让他们理解新法,让反对者无话可说。”
“善,甚善!”王安石不禁站起身来,踱至窗前,想了一会,说道:“报纸的名字便叫《皇宋新义报》!这件事可着陆佃去办。”
“《皇宋新义报》,好,好名字。”吕惠卿拊掌笑道,“不过此事还有为难之处。”
“有何为难之处?”
“《月刊》还可由朝廷出钱,然报纸由朝廷出钱,只怕会有争论。”
“官办报纸,有何不可?没有人规定报纸只能民办。”王安石不以为然。
吕惠卿担心的却不是这个,“若是官办,自然是翰林学士院主办,断没有国子监主办的道理,若是学士院主办,只怕麻烦更多。”他的言外之意很明显,学士们未必都听话。
王安石笑道:“吉甫,谁说我让国子监主办了?中书门下省主办,学士院也无话可说。”
吕惠卿这下倒真是佩服王安石了,中书省要办报纸,虽然没有先例,但是别人的确也不好去抢。
石越当真没有想到王安石多了个吕惠卿,气象就完全不同了。创办经义局、《经义局月刊》、《国子监月刊》,让人根本提不出半分反对的理由。王安石亲自指定的一班人,从此天天开始聚集经义局,编修《三经新义》,希望有一天让这本书成为“全国公务员考试的唯一指定教材”。石越从心里面就反感这种指定唯一教材的做法,明清八股取士,其实八股文的形式并不足以为害千古,真正为害千古的,是所有经文的解释,都必须来自于朱熹的理解,这样才会严重束缚读书人的思想。本来程朱理学做为一种哲学思想,历经近二百年的曲折,能够在有宋一朝的各种思想、学说中胜出,自然是有其出类拔萃之处的,朱熹也不愧为儒家的一代宗师。但是当他的哲学思想由明清的科举异化成官方的意识形态之后,一切便走样了。这一点石越知道得很清楚。王安石的《三经新义》取士,正算得上是其始作俑者。只是,石越虽然反对,但是想要正面辩论,以王安石、吕惠卿对经义的了解程度,他却根本不是对手,他也不会自取其辱。至于和皇帝谈论统一思想的害处,那实在是对皇帝要求太高了,赵顼绝对不会反对统一思想,实际上自有人类以来,几乎所有的人类都希望别人能接受自己的思想。
好在《三经新义》不是一两天可以编成的,所以石越还有时间去想对策,何况这也不是最出乎石越意料的事情。
最让石越吃惊的事情,是王安石提请皇帝,中书门下省要创办机关报《新义报》!
中国历史上第一份官方报纸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诞生,石越不太明白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是自己对这个时代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而有了一丝成就感,还是政敌越来越聪明带来的忧虑感,亦或是二者兼而有之,这件事没有人说得清楚。石越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王安石要创办《新义报》,其目的绝非为了促进言论自由与新闻监督,而是明显的要利用巨大的行政资源来影响舆论,攻击反对者,以求顺利的推行新法。《新义报》从一开始,就注定它是一份全国性的报纸,其影响绝对不会比《汴京新闻》要低。
“丞相,石越对于办报纸一定很在行,既然中书省想办《新义报》,朕以为就让石越主编如何?”赵顼对于办《新义报》倒并不反对,但是他的建议却未免让王安石哭笑不得。
“臣以为石越在中书省检正三房公事,事务烦忙,又要顾及白水潭学院诸事,恐无暇脱身。臣推荐许将、彭汝砺、许安世三人为编辑,陆佃为主编,必然不负陛下所托。”王安石从容答道。他举荐的三个编辑,全部是状元,其中许将更是文采出众,深受赵顼器重,曾经免试为知制诰,三日三迁;而彭汝砺也是深受王安石器重,做过国子直讲,为人正直敢言;许安世则是陆佃的学生,陆佃又是王安石的学生。
如此阵营,赵顼自然照准。而《新义报》单单是三个状元做编辑,就已让人炫目,当时的状元,便是和天上的文曲星相比,在老百姓眼中,实际上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熙宁五年闰七月二十五日,晴,《新义报》创刊,首发十万份,其中由驿亭送往全国各路府州军县官员的报纸占两万份,汴京卖掉八万份,超过《汴京新闻》,成为大宋第一大报。
做为官方报纸的《新义报》,影响力远远超过《汴京新闻》,虽然模仿《汴京新闻》的体例,但是这份报纸的特殊身份,无疑使它具有了官方喉舌的意义。因此对报纸的控制权,同样会牵动许多人敏感的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