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婚姻大事

新宋 阿越 28659 字 2个月前

与政治无关。

——《政治学》

似乎是为了配合唐甘南愉快的心情,忽然,一阵丝弦管乐之声从湖面传来。众人此时心情都好得不得了,不由静心来细听歌词,却是从未听过的调子,歌辞依稀是:

“珠泪纷纷湿绮罗,少年公子负恩多。当初姐妹分明道,莫把真心过与他……”

歌声也非常侬软。

石越等人谈妥大事,好奇心起,纷纷走出船坞观望。原来金明池北岸正中,是依水而建的宫殿,从宫殿正中伸出一座桥来,正好搭在湖心的小岛上同,这座桥叫做“仙桥”。每年金明池开放,便有歌女一排排站在仙桥上演唱,给湖中表演的水军和游人助兴,若是游人从南岸或东、西两岸远远望去,只见衣袂飘扬,云发高耸,倒真似仙女下凡一般,让人不知道身处何境。

此时石越他们所处之地,因为就在宫殿之旁,比起一般游人,倒要看得清楚一些。几排数百个歌女,倚栏而立,都穿着彩衣,古代女子盛装之时,往往云发高耸,而身上又系有一根彩带,此时随风飘舞,的确让人观之而心醉神移。这许多女子,各携乐器,一起合奏,或同时轻启朱唇,曼声歌唱,曲子随风送至,中间那温柔婉转之意,又有道不尽的缠绵。

这里石越、潘照临、司马梦求,都是通晓音律之辈,而唐甘南虽然是不懂音乐之人,在杭州呆久了,却也很喜欢这种温柔的曲调,禁不住要随着节奏而摇动胖胖的身体。

忽然,这靡靡之音中,闻得几声铁筝之音划过,音调高昂激越,若放在别处去听,自是另有风味,但是在此时,却好比是柔情蜜意之中,有野狼悲吼,不仅大煞风景,而且是让人生厌了。岸边游人,此时已忍不住叫骂,便连石越也微皱起眉头。但那弹筝之人,却似乎毫不在意,音调越发悲壮慷慨,引得那些歌女手中的乐器,都不时走调。

石越细听筝声的来源,却是从湖心的小岛上传来。

他与潘照临、司马梦求对望一眼,只见对方目光中都有惊讶之意。须知道岛上亦有宫殿,虽然金明池对士民开放,那岛上也是不许人去的。

司马梦求轻声赞叹道:“此曲慷慨激昂,抚琴之人,必是清高不群之辈。”石越和潘照临听他称赞,也点头同意。不过自古阳春白雪,和者廖廖,那游湖的百姓,哪里管得了你清高不群?只觉得这筝声说不出来的刺耳难听,许多人便纷纷叫骂,声音越来越大。

潘照临忍不住笑道:“此人筝虽然弹得好,却不看场合,未免自讨没趣。”

“那倒未必,金明池本是演戏水军之所,歌女奏郑乐,才是不合时宜,而此人不过拨乱反正而已。先生是怪错人了。”一个清脆的声音从四人身后传来。

众人吓了一跳,转身望去,原来是两个青年公子,一个是王安石次子王旁,一个是石越曾经见过的王方——王昉此时依然女扮男装,也不知道这两人是何时来的。

石越等人忙与王旁见礼,却见王方俏脸微扬,而王旁满脸尴尬。众人不免暗暗好笑。此间都是见多识广之辈,王方一开口就知道她是女子,不过便连着石越在内,因为她与王旁一起出现,却都以为她是王旁的红颜知己,只是石越心里却不免暗暗纳罕,当日醉仙楼上的相见,他记忆犹新,此时更是奇怪,这女子若是王旁的红颜知己,找他麻烦做什么?若她是王雱的红颜知己,倒还容易理解。只是这第二次又见到这个女子,却让他不期然的想起梓儿来,正是因为这个王方女扮男装给他的启发,让他与梓儿拥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经不住梓儿的再三恳求,他曾将梓儿女扮男装带出家门玩过一次。这自然是瞒着所有人的,只有侍剑约略知道经过,却守口如瓶。

当时北宋的风气其实远不如后世人所想象的保守,但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孩子,还是难得随便出门,就算出门,也有马车丫环的跟着,于汴京种种风物,不过浮光掠影而过。当时汴京虽然也有许多妇女游玩的场所,但大多都是相熟的妇女成群结伴的去,桑俞楚一家从蜀中迁来,在京师的故友亲朋并不多,所以梓儿也没有什么女伴,可以一起出去参与当时大多数贵族妇女可以参与的娱会,加上桑充国也是个闭门不爱出的人物,所以比石越还先到汴京的梓儿,其实对于汴京的种种繁盛与风物,所知还远远不如石越,每次听石越提起时,不免充满了羡慕与向望,但她这样年纪的女孩子,却是不适宜由一个青年男子单独带出去游乐的。石越对她的处境,实在是充满了同情,对于他来说,实在很容易理解这样一个年纪的女孩子的寂寞与喜爱热闹的天性,因此,在醉仙楼见到王方之后,他心里就生出了另外的念头。然后大胆的将这个计划付诸于实施。

他现在都还能清楚的记得那天,他们一齐去了潘楼街看那些珍奇玩物,又去州桥乳酪张家吃了东西,然后游玩了相国寺,听了艺人们说书唱曲,才沿着熙熙攘攘的汴河回桑宅,而同样清楚记得的,还有临别时梓儿依依不舍的神情与挂在眼眶中强忍着不肯落下的泪珠,在那一刻,他心里充满了对梓儿的同情与怜惜,让他忍不住想: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一直能带着她出来享受这样正该在青春年华时享受的快乐时光。但他越来越忙,事务越来越多,那个少女的愿望也便渐渐被抛在了脑后,直到这一刻,他看到了王方,那一天的惬意时光竟在瞬间全回到了他的心里,那怕对于他而言,也是来到汴京后过得最轻松快乐的一天了吧?不再为什么事烦心,只是单纯陪着一个自己所爱护的女孩子欣赏这个引人入迷的城市中的种种精彩之处,简单中却有简单的快乐。“只不过,”他略有些自嘲的想:“身在名利场中,竟连这些也无暇回味了。”

潘照临因被女人抢白,心里惊讶一个女子有这种见识,自觉不好意思,因此并不反驳,只向王旁问道:“王公子,你知道弹筝者是何人么?”

王旁笑道:“京城之中,并无弹筝的好手。在下也不知是什么人在此。”

王方见无人理她,顿觉无味,忍不住冷言说道:“若想知道,过去瞧瞧便是,何必在此猜来猜去。”

她一开口,众人尽皆莞尔,王旁苦笑着呶呶嘴,说道:“那岛上怎生过得去?桥上站满了歌女,难不成我们几个大男人从百花丛中挤过去?”

石越心里也觉得好玩,好不容易忍住笑,正色说道:“若能够凌波微步,踏水乘风,也不必去挤那百花丛。”

“都说石子明多谋善断,看来亦不过尔尔。你看那里,不就有人一叶扁舟,欲飘然登岛吗?”王方冷笑讥道,一面用手指着湖对岸。

众人顺着她纤纤玉指望去,不由哄然大笑。原来那根本不是什么扁舟,而是一只龙舟。龙舟之上,坐着四个云发高耸、身着素裙,腰缠彩带的女子,各抱一把琵琶,这依然是表演的一部分,她们可不是想要“飘然登岛”的。其中一位,和石越更是交游甚密,正是碧月轩的楚云儿姑娘。

这四个女子纤手轻拨珠弦,琵琶之声,便似珠落玉盘,却是一曲“玉楼春”的调子,四人一齐曼声唱道:“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竟是堪堪把那铁筝之声给压了下去。

岸边的游客一齐叫好。那桥上的歌女得到支持,一齐重调音弦,齐声和唱:“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石越与楚云儿交好,可以说天下皆知,王旁因笑道:“楚姑娘的琵琶,果真是京师绝技,难得又很仰慕石兄,才子佳人,堪称佳话,石兄何不为她赎身,收为侍妾,朝夕抚琴为乐,亦是人生一大乐事。”

王方因为刚才出了个不大不小的洋相,微觉羞耻,将脸偏向一边,装做听楚云儿她们的演唱,此时听到王旁说石越与楚云儿关系暖昧,心中不由大起轻蔑之意。她自小就很崇拜她父亲王安石,而王安石便是坚持不收侍婢的一个人,更不用说和一个歌女关系暖昧了。

石越听到王旁劝他收楚云儿做侍婢,忽地就想起来桑充国和程颢那天在白水潭和自己说的话来。结婚?侍婢?石越苦笑了一下,他有时难免自嘲的想:自己是不是运气不够好,来到另外一个时空,也没有碰见那种让自己一见倾心的女子,那些在他那个时代所盛行的或轰烈炙热、或率性随意的所谓爱情,与这个时空是如此的格格不入,他以前就怀疑过这世上是否真有爱情这种东西,如今更是觉得这东西是与自己无缘,只是要让他如同这个时代的大多数男人一样轻贱女人,却又不为他的道德观所允许。加上心里怀抱着那样远大的梦想,更是很少会想到结婚这件事,直到现在,他才发觉,结婚这件本于他似乎并无迫切需要的事,此时却似是迫在眉睫了。这说来倒也不奇怪,毕竟在古代,自己这么大的年纪,迟迟不婚也是说不过去的,毕竟连唐棣等人也全都成婚了,潘照临这样的榜样,自己却是学不了的。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筝声突然高亢,竟似要和这柔软的歌声争斗一般。这筝声与楚云儿等歌女的歌声,在这金明池上,便如苍鹰与百鹂,鸣唱争胜,虽然苍鹰一时能压制百鹂,但所谓“柔不可守,刚不可久”,楚云儿等四女领唱下的柔声却始终没有被打乱节奏。

王方听了一会,心里也不禁佩服楚云儿的确精于音律,不过转念一想到宫殿里的几个人,却又有点莫名其妙的担心。王旁不知道宫殿里有什么人,她却是知道的。人之一物,最是奇怪,有时候想什么来什么。王方正想此事,就听筝声久不能胜之下,兀然而止,不久岛中宫殿里就走出来一个八品服饰的侍卫,对一条大军船上的人说了几句什么,军船马上就划到楚云儿等人坐的小舟边上,将她们引去岛上。

潘照临追随石越已久,朝中亲贵,多有相识。远远看到那个武官,似有几分眼熟。这时见石越眼神中露出担心的神色,当下轻轻在石越耳边说道:“公子何妨借一叶小舟,登岛求见,这是风雅事,无妨。”

石越本来并不想生事,但是楚云儿也算是他红粉之中的知交,每有心情郁闷之意,总是去听楚云儿弹琴,便是他的琴艺,也是楚云儿所教。这时候眼见她是很可能是得罪什么亲贵,自己岂能不管?

唐甘南最是知情识趣之人,察颜观色,早知道石越想要做什么,他嘻嘻笑道:“子明,我和潘先生、司马公子先回去,商量好事情的细节,你去拜会一下弹筝的高人吧。”以他和潘照临、司马梦求的身份,自然是不能同去岛上的。

王旁与其兄长不同,他可说是胸无大志,便也没有妒嫉之心,因此心中颇亲近石越。此时也知道石越必定担心楚云儿,便笑道:“正好我想去瞧瞧弹筝之人,便一齐登岛如何?”

石越朝他微微点头,笑道:“如此正好。”

“一厢情愿,便是上得岛去,人家不一定肯见你们。”说风凉话的人,自然是王方。

众人也不去理他,当下石越与王旁同一个军士说了,一个是皇帝宠臣,一个是宰相公子,那些军士哪敢得罪,自是立即派船过来送他们登岛。而唐甘南三人也先行告辞回去。

石越和王旁、王方到了岛上,只见岛上遍种柳树,此时柳叶新裁,煞是娇嫩。湖中微风轻轻拂来,柳条迎风轻展,清凉味道,触息可闻。

金明池是皇家讲兵之所,而赵顼在位之时,皇亲勋戚倒并不敢胡作非为,似楚云儿这等,就算是触忤人意,本也不至于有什么危险。只是石越知道楚云儿外表柔顺,内实刚烈高傲,如果言语之中冒犯,她不过是一个歌女,虽然不至于有生命危险,但是皮肉之苦却也难免,而且歌女地位卑下,纵然受责,也无处申冤。念及此处,这风景再好,他也没什么心思去欣赏。

急匆匆走到宫殿之前,见上书三个大字:“凌波殿”,殿门自有门戟排场,外面站着四个八品武官。石越不由愣住了,因为这些武官的服饰,摆明了都是侍卫。而八品武官看门,只有两个可能,一是内里是皇后公主之类,武官是男子,不便入内,所以看门;二就是里面的人,至少是个郡王国公之类。

这些武官职位低微,石越自然不认识。可是王旁却是认识的,他拉住石越,瞅了他妹子一眼,问道:“是濮国公还是他家的清河郡主?”若非石越在旁边,还有半句话他几乎也要说出来了:“怪不得硬拉我到金明池来。”

石越听他发问,心里又吃了一惊。原来当今皇帝赵顼之父宋英宗赵曙,本不是仁宗皇帝亲生,而是濮王之后,仁宗无子,所以过继宫中承绪大统。因此濮阳王诸子,虽然当时最大不过一个濮国公,但是论及亲贵,则无人能比。而濮国公赵宗朴,更是非比寻常,他是濮王次子,和英宗最为亲善,当年就是他亲自去劝说英宗入居庆宁宫的。因此他是当今皇叔,迟早要袭封濮阳郡王,继承濮王香火的。所以说起来比赵顼的两个亲弟弟还要亲一点,毕竟赵顼与赵颢诸弟,虽说友善,但是皇帝之家,始终有一种忌讳,倒是他这个皇叔,可以百无禁忌。而濮国公却也一向谦退随和,甚少谈政事,他表面上虽然对石越也是很亲热的,但是却从不和任何官员深交。

不过若是赵宗朴在此,倒还好说,毕竟濮国公不是嚣张无行之辈。可是听王旁的口气,如果真是清河郡主赵云萝,那只怕石越也只能叹气了。清河郡主是赵顼的堂妹,在所有姐妹辈中排行十一,唤作“十一娘”,本来宋随唐制,皇太子之女方能封郡主,诸王之女方能封县主,但是清河以宗朴之爱女,英宗即位后就晋封郡主,实际上却是当公主看的。这个女孩是所有公主、郡主、县主中最漂亮的,也是最受宠爱的一个。内廷中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蜀国公主,直到两代皇帝,没有不宠她的,她的身份比起寻常的公主来都要金贵许多。而且因为是个郡主,反倒少了许多拘束,若说她跑到这凌波殿来了,石越一点也不奇怪。本来单单这样一个清河郡主,倒也罢了,然而对宫廷亲贵之事并不陌生的石越,自然知道清河郡主的身边,永远也少不了柔嘉县主赵云鸾。他实不能不倒吸一口冷气。

果然,便听王方笑道:“自然是清河郡主和柔嘉县主在此,难道似濮国公那样的人也会来这里学弹筝吗?”

石越心中暗暗叫苦。

王旁很同情的看了石越一眼,对王方说道:“不如你和石兄进去,我忽然有点事情。”

王方忍住笑,抿着嘴说道:“此事我却管不着,我先进去给你们通传。”说着竟然背着手,大摇大摆的走了进去。那几个侍卫看了她一眼,竟然不闻不问,石越立时就明白这两个“主”,和王方必是闺中好友。那么王方是什么身份呢?石越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王旁的妻子、宠妾,都不可能和清河郡主交情深到这个地步。

王旁见王方进去了,对石越抱了抱拳,转身便待溜走。石越忙一把拉住,说道:“既来之,则安之。”

王旁苦笑道:“你岂非害人么?清河郡主自然是人人都想见,可是十九娘是我们惹得起的吗?”柔嘉县主在姐妹中排行十九,是濮王幼子赵宗汉四个女儿中最小的一个,年方十二,宫里都唤她十九娘。小小年纪,威名远播,勋贵子弟,无不闻之而色变。邺国公赵宗汉是英宗最喜欢的弟弟,因此赵云鸾小小年纪,便封为县主。

石越不怀好意的笑道:“刚才那位姑娘肯定会帮你的,你不用怕。”

王旁苦笑不已。濮王二十八子,孙子孙女辈数以十计,十九娘赵云鸾最为出名之事,就是曾经把几个堂兄骗得当马骑,让几个堂兄数月不敢出门见人;有一年冬至,还将大才子晏几道骗到金水河里洗了个澡,让晏几道感冒一个月才好,从此晏几道听到“柔嘉县主”四个字,都忍不住要打个喷嚏,其余自韩琦、富弼、冯京以下,这些勋贵之子,只要碰上了柔嘉县主,难免要上她一个恶当。偏偏她深得赵顼宠爱,连赵宗汉都管不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几次管教,最后也是不了了之。就在前三个月,赵云鸾还骗得驸马都尉王诜把醋当酒喝,一口喷在一幅画了几个月的画卷上,欲哭无泪。

这些事迹石越多少也有所耳闻。他和晏几道、王诜不同,他是朝廷重臣,身份体面最是重要,那些勋贵子弟出了丑,大家当成笑话趣闻,以助谈资就可以了。但是这种事若出在他石越身上,必定让他为人所轻视,被人当成弄臣不说,他的政治威信也会在瞬间荡然无存。因此站在宫门之外,他多少也有点紧张。毕竟石越也不能和十二岁的女孩子计较。

二人各有各的担心,各想各的心事,没多久就听到一阵脚步声,一个婢女走了出来,施了一礼,道:“二位是石大人和王公子吧?郡主有请。”

石越与王旁忙抱拳说道:“不敢,有劳姑娘带路。”

这凌波殿不过一离宫,可也是凤楼龙阙,颇具规模。石越和王旁跟着那个女孩穿过几道门,九曲八弯,眼前忽然开朗,却是一个布置得很精致的院子,院中有一个栽满荷花的水池,池上建了一座水榭。此时已挂上轻纱,里面绰约几个人影。而楚云儿和另外三位歌女,都抱着琵琶站在水榭边,见石越过来,楚云儿俏脸微赫,用目光向石越致意。

石越微微点点头,方朝着水榭和王旁一道行礼,朗声说道:“臣石越、王旁见过清河郡主、柔嘉县主。”实则以他的身份,区区一个郡主,是当不起他的大礼的,只不过清河、柔嘉的身份不同,所以另当别论罢了。

赵云萝和赵云鸾果然也不敢受这个全礼,在轻纱后还了个半礼,清声说道:“久闻石大人、王公子之名,果然是人中俊杰。给二位公子看座,上茶。”

二人躬身答道:“不敢。”一面接过婢女送来的茶,轻轻喝了一口——石越顿时一阵恶寒,这茶根本不是茶,而是放了茶叶的盐水,又咸又苦——在这个时代,因为没有牙膏,石越每天都是用盐水漱口,这自然不是寻常人家能享受得起的奢侈,不过对于现代人来说,如不漱口,实在也难受了一点——此时的盐水,比石越平常漱口用的盐水,更要苦咸十倍,他知道已经上了柔嘉的当,却不敢失态被人嘲笑,皱着眉毛勉强吞下。再看王旁,早就“哇”的一声,一口水全部吐在地上。

石越见旁边的人一个个嘴角带笑,他心中一转,早有主意,竟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笑道:“多谢县主赐茶。”

只听有个略显稚嫩的女声问道:“你怎的只谢我,不谢我姐姐?”

石越微微一笑,风度翩翩的说道:“清河郡主断不会赐这种风味独特的茶水,这自然是柔嘉县主的匠心了。”

柔嘉笑道:“难怪皇帝哥哥经常夸你。”

石越笑道:“县主谬赞了。”

赵云萝毕竟年长,她知道石越和一般勋贵子弟大不相同,不是可以随便捉弄的,因对柔嘉说道:“十九娘,不要胡闹了。石大人久有词名,想必是精于音律的,今日机缘巧合,还要请石大人不吝赐教。”后半句却是对石越说的。

“方才弹筝之人,胸中颇有清奇之处,若论音律之妙,此人与这位楚云儿姑娘,都远胜在下,石越怎敢班门弄斧。”

“楚云儿?”赵云萝奇道,以她郡主的尊贵身份,方才召楚云儿等人进来,因知是歌女,竟是连名字都没有问。

只见王方在赵云萝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赵云萝抿了嘴笑道:“原来如此。原来石大人和这位楚姑娘是故识。我也是见这位楚姑娘精于音律,故此才召来相见,并无他意,石大人不必担心。”赵云萝虽然号称“解语花”,可毕竟不是老于世故的人,她想什么便说什么,倒把石越和楚云儿的关系说得暖昧了,连王旁都忍不住窃笑,更不用说别人了。那三个歌女用眼睛瞅瞅石越,又瞅瞅楚云儿,要不是这地方不容放肆,早要笑开了,楚云儿更是面红过耳,低头直盯着琵琶。

石越脸上微微一红,顾左右而言它:“请问郡主,可否让臣下见识一下方才弹筝的高人?”

赵云萝见众人表情,已知道自己失言,她并无意让石越难堪,便顺着石越的话柔声笑道:“哪里是什么高人,不过是我家买的一个奴婢罢了。”

“啊?”石越和王旁一齐吃了一惊。

柔嘉年纪小,没有许多顾忌,忍不住走出水榭来,大模大样的说道:“有何可怪的?阿旺,你也出来,给他们看一下。”

“是。”那个叫阿旺的女子说话甚是生涩。

石越和王旁看着走出来的女子——原来竟是个二十多岁的阿拉伯女奴,站在石越这个现代人的立场来看,也算得上是个美人。加上穿着汉族女子的服装,更是别有风韵。当时有一些阿拉伯女奴流入中土,倒并不奇怪,毕竟当时开封还有犹太人聚居区——石越专程去看过,那些犹太人汉化得相当严重,相信用不了几十年,根本就和中国人一般无二了。但是一个女奴,能把筝弹到高昂激越,倒似一个久历杀场的壮士一样,却不能不让人吃惊。他不知道这种女奴是一些商人从小培训长大的,小时候教她们学会诸般技艺,长大了再高价卖出。因此这个阿旺,甚至还粗通汉语。

石越打量阿旺半晌,见这个女孩虽是奴仆,却有一种寂寞的气质,不由在心里称奇,问道:“阿旺,你还会说家乡话吗?”

“会。”阿旺不料这个公子竟然问这样的问题,不由暗暗称奇。她刚才从众人的语气中听到石越的身份不同寻常,但是却并不知道石越的大名。

“能看懂家乡的文字吗?”

“奴婢读过几年书。”阿旺低声答道。

石越点点头……

三月初四,垂拱殿朝会。

赵顼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听王安石一条一条的读着《方田均税法十八条》,这是王安石最终议定的改良版本。石越在班列中心不在焉的听着。将唐甘南送走后,钟表行和技术学校很快就要开始运作,再过几天沈括又将回到军器监协助改革,他将一把西晋制造的古琴送给清河郡主,又送了一面上好的铜镜给柔嘉,再用一幅卫夫人的真迹,才从濮国公手里买回阿旺——用唐甘南的话说,这阿旺堪称天下最贵的女奴了……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却见吴充、冯京等人已经开始慷概陈辞,认为方田均税法“事烦扰民”。王安石、吕惠卿则条条反驳,金碧辉煌的垂拱殿里,顿时只听见大臣们高昂的辩论之声。不知道为什么,石越忽然心中生出厌烦之意。

“争名于朝,争利于市”,天下熙来熙往,孰不为名为利?这几年来,他要风得风,要水得水,虽然略有风波,但是却也算得上是青云得意:不到三十岁就官居要津,而且也算是为了一个伟大的理想而努力。但是似这样每日忙忙碌碌,在朝堂上勾心斗角,真的有什么意义吗?自己固然是自认为想把中国引入一个正确的方向,但是王安石又何尝不是如此?自己知道王安石是错了,可是自己真的敢那么肯定自己做的,就一定是正确的吗?即便自己来自千年之后,但是面对这个早已改变的世界,也许自己的眼光能透视千年之后,却未必可以正确的引导这个文明走过眼下的一百年!如果度不过这一百年,千年之后的事情自己知道又有什么用呢?

石越并没有意识到,政治家永远不可能把民众带到最正确的道路上,次差的道路就是一条好道路了。

很多时候,石越都在想希望有一段时间出去走走——到目前为止,他最远只去过一次江西。他记得千年之后有一位政治家说过:“我的影响力甚至还达不到北京全市。”石越其实也知道,自己真正意义的影响力,也许不过只是白水潭学院的一部分。三年多的时间,也许自己做的,已经是自己能力的极限了。

石越再次把目光投入黑黑瘦瘦的王安石,相比之下,冯京与吴充,就要显得富态许多。“五十多岁的老人还能有着如此坚定的理想主义信念,想起来实在是不可思议。”石越在心里想。

“公子,方田均税法已经不是重点,如果真有公子所说的天灾,我相信王安石撑不过这一次天灾的,我们要早点准备王安石罢相之后的策略……”

“对付灾情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方案,我们还应当有一个万全的方案,把这件事告诉皇帝,他无论信与不信,最后都会对大人更加信任与倚重……”

“理想的方案,在五年之内王安石继续留在相位,对公子的事业更有利,但是未来的事情总是不断变化的……”

潘照临和司马梦求的话依然还在脑海之中,自己的幕僚不希望自己坚定的反对“方田均税法”——石越知道这中间还有别的原因:因为“方田均税法”是宋代有识之士百年来的梦想,并非王安石一人的冲动。潘照临和司马梦求虽然从理智上意识到这个法令会有巨大的弊端,但在侥幸的立场,他们也希望王安石来做一次试验,反正失败了,自己正好从中搏取政治利益。

即便是很关心民众利益的司马梦求,在必要的时候,也会毫不犹豫的让民众去承受苦难——石越在这两个人面前,有时候真会觉得自己好天真、好幼稚!不过在另一方面来讲,也幸好他还有一点天真与幼稚,为了达到高尚的目的而不择手段,最后很可能会使人性扭曲,让执行者忘记了高尚的目的本身,反正会陶醉在不择手段所带来的一个个胜利中,最后迷失自己。权力对人的诱惑,环境对人的同化——意志不够坚定的人,是很容易走失自己的。就算是石越,现在也慢慢变得理所当然的接受别人对自己的尊敬,有时候也会很想用“最简单的手段”打击不合自己心意的人。

石越一直到此时,依然自觉自己还有一份高尚,其实这种高尚,站在另一个立场,不过是对千载流芳、万世景仰的绝世功业的追求罢了。实际上如果是自觉选择研究历史的人,一百个中没有一个能逃出对后世之令名的追求。

“石卿,卿意如何?”赵顼略显嘶哑的声音打断了石越的思绪。

“陛下,俗语有云:小心驶得万年船。方田均税法的利弊,不实行很难体现出来,不如就请先在福建路、江南西路试行。”石越此言一出,朝堂当中立即有许多人暗骂他“小狐狸”。江南西路是王安石的老家,福建路是吕惠卿的老家,支持新法的人多半也是这两路出身的官员。你们不是要方田均税吗?先拿你们的老巢开刀。

冯京和吴充意味深长的对望了一眼,眼中微微流露出一丝笑意。

这个方案,吕惠卿岂能接受?若是全国一体实行,他吕家的事情就可以人不知鬼不觉的摆平,一句话下去,哪个县令敢得罪自己?但是如果单单在这两路实行,到时候全国官员、御史谏官甚至过路官员,只怕都会把目光牢牢盯着这两路,吕家强买巧夺来的数千顷良田、庄园,岂不是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在一个月前,自己的弟弟吕升卿还让家里买了几百顷田。

不止吕惠卿一人如此,王安石自己清廉,可是他的亲属就未必干净;曾布的妻弟魏泰,在县里为非作歹,这些吕惠卿知道得一清二楚。新党如此,旧党亦不干净。只不过这两路旧党较少罢了,所以他们更会盯死,若是新堂真的厘清,只怕两路田地厘清之日,就是新党身败名裂之时;若是装模作样,那么他们也会有样学样。而且,万一碰上一个不知好歹的官员,在皇帝面前把一切抖落出来,那可就什么都完了。

石越之前说先厘清官员及戚属之家的土地,吕惠卿心里也知道的确说到关键上了,但是就算王安石也知道这件事执行起来有多大的阻力。

念及种种,吕惠卿义无反顾的站出来,朗声说道:“陛下,臣以为石越所言不妥。”

“吕大人,下官所言,有何不妥?难不成福建路有何问题?”石越语带讥刺的问道。

吕惠卿冷笑道:“恰恰相反,福建路问题不大,黄河以北诸路问题却大得很,所以下官才说不妥!”

石越略带讽刺的笑道:“吕大人,愿闻其详。”

吕惠卿脸上闪过一丝夹杂着讥讽和恼怒的笑容,他毕竟城府过人,立时冷静下来,从容说道:“陛下,臣以为,行大事者,当不避艰难。方田均税之法,其要是在防止豪门大户逃脱税役,使地多的人多纳税,地少的人少纳税,让穷苦小民得以休息。石越所说先在福建、江南西路实行,已经大违方田均税法之本意。因为这两路豪强兼并,是天下各路中比较轻的。真正兼并严重,隐瞒不报风行的,是黄河以北诸路直到开封府。”

赵顼点了点头,这一点他从石越的口中已经知道。

石越见皇帝点头,心知不妙,当下朗声问道:“治国如治病,病情严重之处,猛然下药,只怕会医死病人。现在从情况稍好的诸路试行,积累经验,岂不强过骤然在黄河以北推行?”

吕惠卿干笑几声,诘问道:“石大人此言差矣。所谓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现在黄河以外兼并逃税严重,而方田均税法本是对症之药,岂有不在此处实施,反而去千里之外的福建、江南西路积累经验之理?各地情况不同,江南的经验又如何可以搬到河北来?”

这番话说得赵顼频频点头,冯京等人暗呼不妙。须知吕惠卿舌辩之能,朝廷之上,只怕无人能及,司马光、苏轼都吃过苦头的。这一节冯京等人想到了,石越也想到了。他知道这样辩论下去,只怕要被吕惠卿说得哑口无言,念头一转,改变主意,向吕惠卿问道:“吕大人既然如此说,那么吕大人以为天下兼并隐瞒最重的地方是哪里?开封?河北?永兴军?”

吕惠卿占到上风,心中得意,见石越发问,不急细想,脱口说道:“开封、河南最厉害,其次是河北。”这本是新党的共识,公开的秘密,但是共识归共识,公然说出来就是另一回事。朝堂之中,果然如石越所料,顿时一片哗然。石越所举三个地方,这垂拱殿中倒有一半以上来自于此。

石越心中冷笑,继续问道:“既是开封、河南为甚,敢问吕大人,开封、河南兼并土地、隐瞒不报的情况,大致若何?”

吕惠卿背上已经发凉,他虽然春风得意,不可一世,但是一句话把满朝文武得罪一半,顺便把皇亲勋贵、内侍外戚全部得罪,他心里也不得不掂量掂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