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身世之谜

新宋 阿越 97839 字 2个月前

代州是大宋河东路重要边防州郡。在雁门山古长城一线以北,它与辽国西京道辖下朔州、应州、蔚州三州接壤。在民间传说中,代州是“杨家将”抗辽的主要场所,杨五郎出家的五台山,也就在代州境内。所谓的“杨家将”虽然多属传说附会,但代州于大宋边防之重要性却并非虚构。代州失守,则太原可危;而太原失守,则关中、洛阳震动,大宋形胜之地,都将沦为战场。

因为代州如此重要,所以宋朝沿代州边境由东向西修筑了瓶形寨、天石寨、雁门寨、西径寨、阳武寨、楼板寨等等数以十计的军事据点。而在其辖境内的禁军、厢兵、乡兵,亦是数以万计。各种忠烈社、弓箭社,更是遍布各乡各村,民风之剽悍,殊不可轻侮。自从王安石执政以后,除了置将法、保甲法之外,更是在代州边境修缮要塞,增建军事据点,以巩固边防。辽人对于此事实是隐忍多时,但因当时河北诸州守臣皆是宋朝一时名臣,而辽国的实力也支撑不起一场与宋朝举国相争的战争,因此一直只能静待机会。

到了熙宁七年十月,也就是辽国耶律洪基在位的咸雍十年之时,眼见宋朝大灾之后,元气大伤,兼之王安石罢相,政局不稳,辽主耶律洪基与魏王、枢密使耶律乙辛相议,要趁火打劫一番,遂下令枢密副使萧素坐镇西京大同府,遣林牙萧禧往代州,诬赖宋人修城寨侵入朔、应、蔚三州境内,意图不善,要求宋国停止修筑城寨、重议辽宋边界,并赔偿白银二十万两、钱二百万贯、绢二十万匹。且扬言已屯兵十万于边境三州,若宋人不予,则是自坏和议,辽军当自己来取。

这是宋朝二十六岁的皇帝赵顼第一次面对强大北邻的军事威胁。虽然自小心怀大志,锐意收复幽蓟,但当敌人在一个不是由自己选择的时机发出恐吓之时,赵顼却显得有点色厉内荏。连羌人那种小小的反抗,都会让这个皇帝寝食难安,何况是自五代以来就让人谈之色变的契丹人!偏偏在此之时,他的政事堂与枢密院的主要成员们,没有一个人有过与契丹人打交道的经验。

这一次,是赵顼很无奈的前往慈寿宫。太皇太后曹氏的智慧,很多时候,是赵顼所必须倚重的。

“辽人如此蛮横无理,实在可恶!”赵顼向曹太后介绍完事件的大概之后,犹自显得愤愤不已。

曹太后却只是平静地望着赵顼,皇帝的生气,在多大程度只是为了维护天子的尊严?又有多少是为了掩饰自己心中的恐惧?她把一切都收到眼底,只是用安静详和的目光凝视着自己这个贵为天子的孙儿。宫女乖巧地将从江西上贡来的金橘用玉盘盛着,小心地放到赵顼伸手可及的地方。赵顼此刻哪有心思吃东西,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吓得那宫女脸色苍白,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连忙退到一边。

高太后忍不住轻轻皱眉,用略带责怪的口吻道:“官家亦是已为人父了,遇事须要沉得住气。”赵顼在熙宁六年,两子夭折后,终于得第三子,取名赵俊,就在熙宁七年二月,赐封永国公。

赵顼听到高太后斥责,忙红着脸起身恭聆。

曹太后用眼色止住高太后,又叫赵顼坐了,道:“官家既知契丹索求无厌,又有何计议?”

“这等要求,实是答应不得,但若不从,不免兵祸连结,因此不若继太祖、太宗皇帝遗志,挥师北伐,先发制人。”赵顼说得非常豪迈,但却始终有点底气不足。

曹太后不置可否,只问道:“既如此,那么官家,而今国家储蓄赐与,可曾备足?士卒甲仗,又是否精利?”

赵顼被问得一怔,寻思这话中深意,只觉得便似一盆冷水迎头浇下来,呆了一会,方勉强答道:“这些事,现在筹办也不迟。”

曹太后在心中微微叹息了一声,委婉地说道:“官家,先圣有言:吉凶悔吝生乎动。一旦兴事,结果是好是坏,将来是否感到后悔,会否遭受耻辱,都难以预料。便以用兵而言,若北伐得胜,官家不过是南面受贺;而万一挫败,所伤实多。我想那辽国若容易打败,那太祖、太宗之时,应当早已收复,何必等到今日?幽蓟之事,不若缓缓图之。”

当此国家元气大伤之时,赵顼心中,又何曾真有战意?只不过种种不甘、屈辱、冲动,在心中交织,又碍于皇帝的脸面,一时犹豫难决而已。他虽然贵为皇帝,但此时的心态,其实与那些怀着雄心壮志却又缺少实力的普普通通的年轻人无异,不过是自己无力面对这一切,所以需要得到可以信赖的长辈的帮助、决疑,仿佛这样做了后,那巨大的责任,就不再是由他一个人来承担了。

曹太后又道:“而今两府诸公,都难问北事。我不过一妇人,见不及长。官家何不召魏国公韩琦问策?其余富弼、文彦博、曾公亮等一干老臣,亦可备询。古训有云,兼听之明……”

河北大名府。府衙。

白色的布缦结满府前,进出之人皆披麻带孝,在街上都能隐隐约约听见自内宅传来的哭声……

潘照临日夜兼行,当他在大名府府衙前滚身下马之时,已是筋疲力尽,然而没有什么比眼前的景象,能够更让他心惊胆颤的了!

“韩琦,你可不能死!”潘照临在心中不停地祈祷,疾步走向门房,递过名帖,道:“学生潘照临,求见侍中,劳烦通报。”

不料那个门房接过名帖,便放声大哭,“侍中、侍中他仙游了!”

“啊?!”眼前之情形,虽让潘照临早有不好的预感,但他还怀着万一的侥幸,可事实却是如此的冷酷。任谁也没有想到,历事三朝的元老重臣,魏国公、侍中韩琦,竟然在这关键时刻死了!

“人算不如天算呀。”潘照临心里泛起苦涩的感觉,“看来,只有去洛阳了。”

代州城,寒风萧索,落叶纷飞。

太常寺少卿[80]刘忱与吕大忠坐在同一辆马车上,闭目养神。他一闭上眼晴,就不由自主的想起崇政殿中皇帝召见的情形。

那天是在崇政殿,皇帝对他说道:“朕已命秘书丞吕大忠知代州事,大忠正逢父丧,朕得不已方夺情起复,卿往代州,当与大忠齐心协力,断不可轻启边衅,有负朕望。”

他还记得自己当时答道:“臣既受命,便往枢府考核文据,未见本朝侵辽人一寸之地。臣既为使者,必当据理力争,若辱使命,臣当死在代地,以报圣上。”

然而就在启程前,皇帝内降指挥,给他的手诏上写着:“辽理屈则忿,卿姑如所欲与之。”

一个使节,临行前居然收到一份如此让人灰心的手诏!刘忱心里百感交集,到代州后,他一直把手诏深藏,绝口不提。这几天揣见吕大忠为人,倒也是志节慷慨之辈,但知人知面难知心,他依然犹豫着要不要和吕大忠说明情况。今日是辽国枢密副使萧素亲自前来,自己和萧素的第一次交锋,若告诉吕大忠,万一挫了锐气,反为不妙。他咬咬牙,暗道:“罢了,不奉诏的罪名,我一人担了便是!”

不多时,马车便到了驿馆。二人下了马车,便见辽使萧禧早已在门口迎接。见着二人下车,萧禧忙拱手相揖,笑道:“刘大人、吕大人,请。”二人亦自揖逊回礼。这是宋辽之间通用的外交礼节,这简单的揖逊之礼,亦表示两国是平等的外交关系。刘忱因见萧禧一身戎装,不由得轻轻冷笑一声。吕大忠却是神色自若,竟似是浑然不觉。

入了大门,辽国枢密副使萧素已率众随从在中门相候。刘忱远远打量,见那萧素约是四十来岁,方额浓眉,双眸精光内敛,一看就知道是个厉害人物。站在他身后的却是一个身披镀银铁甲、腰佩长剑、相貌英俊的年轻人,曾经出使过大宋的萧佑丹,竟然还站在少年之后。刘忱心里一惊,不由得多留意了几眼,再看吕大忠,却见他也有诧异之色。

当下双方又行过揖逊之礼。萧素拱手笑道:“刘大人、吕大人,远来辛苦。”吕大忠亦拱手回礼,淡淡回道:“萧大人说错了,此是宋境,是萧大人辛苦。”

萧素哈哈一笑,抬手道了声“请”,将刘忱、吕大忠等人迎入厅中。

刘忱等人走进大厅,却见厅中早已布好酒宴。萧素往主位上一站,高声吩咐:“奏乐,请刘大人、吕大人入坐。”有侍者立即走了上来,把二人往客位上引。

刘忱与吕大忠对视一眼,却都不肯动身,刘忱凝视萧素,道:“萧大人,你又弄错了!”

萧索一脸愕然,问道:“本使哪里弄错了?”

刘忱缓步走到萧素面前,昂然道:“此处乃大宋国境,驿馆亦是大宋欢迎邻国使节的驿馆,于情于礼,应当请萧大人坐客位。”

萧禧在一旁听到这话,不由悖然大怒:“岂有此理!既是我大辽设宴,焉有反坐客位之理?刘大人莫非是有意轻慢?!”

刘忱却不看他,只盯着萧素,从容道:“若是私宴,自然能坐主位,不过萧大人代表大辽皇帝,在下代表大宋皇帝,这是两国之宴,既然在宋境,自是宋使坐主位。”

萧禧却不答应,“刘大人莫要逞苏秦之辩,天下之事,理为同一,我等设宴,自是我等坐主位。”

刘忱知道这第一次交锋,事关双方锐气,如何肯退让半步,当下冷笑道:“大宋的国土,大宋的驿馆,若要设宴,自然由它的主人来设,这宴会所费几何,不必由贵国出。”

萧禧趋前几步,声色俱厉,道:“刘大人这等小节都一步不让,如此不近情理,可是没有诚意谈判么?”

“本使千里迢迢持节而来,如何说没有诚意?!想辽国亦是大国,岂能不顾礼义,为天下所笑?天下万事万物,都抬不过一个理字。鹊巢鸠占,反宾为主,到底是本使缺少诚意,还是贵国缺少诚意?!”

刘忱舌辩滔滔,萧禧一时竟被他驳得说不话来。那银铠青年多看了刘忱几眼,刘忱回视之时,却见他眼神中竟有赞赏之色,不由得一怔。却听萧素笑道:“既是二位定要争这个主位,我看两家七十余年交好,亦不必为些些小事伤了和气。只不过本使设宴,客位也是断然不坐的。素性明日在雁门山古长城以北重新设宴,再请二位与会。未知意下如何?”

刘忱与吕大忠对望一眼,道:“如此,明日必准时赴约。”

次日,辽国朔州马邑边境。

刘忱骑在一匹黑马上回头眺望,险峻的雁门山已被远远的抛在身后,跟着自己的只有几个幕僚与三十名军士。为防不测,吕大忠并没有随行,而是在雁门山以南的西径寨接应。刘忱不禁又一次想起身上肩负的使命,既要维护国家的利益,又要不至于引起战端,而面对咄咄逼人的辽国,自己身后的国家与皇帝,都显得孱弱了一点!

刘忱乃是进士出身。此时连朱熹都未出生,科举的内容更没有限制于四书五经之内。宋朝建国一百年来,能考中进士的,都称得上是一时一地之人杰,对于华夏族之典章故事,自然都是非常清楚的。这马邑之地,纵是匈奴强盛之时,也一直在汉朝的疆域之内,当年汉武帝曾经在此伏兵三十万,以待匈奴。此时身临其境,而境遇不同如此,刘忱环视四野,不由怀古慨今,抚绺长叹:“未知要何时,我大宋方能有三十万雄兵,再临此地,以邀单于!”

他话音刚落,便听得一阵号角长鸣,北方的原野上扬起一阵灰尘,轰隆的马蹄之声由远及近而来,刘忱心知这是迎接他的辽人来了,忙挥令属下军士勒马列队,向前迎进。果然,不多时,远方便出现了百余骑辽人。辽人占据幽蓟之后,虽渐染汉化,但毕竟是马背上的民族,素重骑术,非宋人能比。这百余骑是从萧素的亲兵卫队中挑出来的佼佼者,其军容气势,更是令人见之夺魄。

刘忱心知这是萧素在炫耀军威,隐隐含有威胁之意。他回头见属下军士,都有畏怯之意,不禁眉头一皱。他素有智略,此时便佯为不经意,勒马停步,扬鞭指着辽军,嘲笑道:“契丹素称善战,然亦中衰矣,某看这些骑兵,较我大宋捧日军差得远了!”

这些军士何曾知道“上四军”之一的捧日军是何等军容?只是人人都知道上四军的兵都是禁军中千挑万选的,这位刘大人从京师来,既然说捧日军强悍,心里不免就信了七分。虽说捧日军再强,也远在千里之外,所谓远水难解近渴,但众人却感觉有了依靠一般,士气竟为之一振。

刘忱见计策奏效,立时寒下脸来,扫视众人,厉声道:“诸君随某出使敌国,国体便系于诸君,若畏惧怯敌,非止是君一人之耻,亦是堕了我大宋国威,祖上宗族,亦要蒙羞!刘某来此之前,便听说自古代地多慷慨之士,诸君能让契丹胡虏笑我大宋无人么?!”

这些军士见刘忱不过一介书生,却如此慷慨激越,胸中无不热血沸腾,一个士兵忍不住高声回道:“大人放心,代州军队,也没有孬种!绝不敢有堕国威!”

其余众人也紧跟着高声答道:“绝不敢有堕国威!”

刘忱满意地看着众人,高声道:“果然都是好男儿!待见到辽人,不论文武,若有胆怯畏惧者,回代州之后,某必以军法处置!若不辱使命,某亦将给诸位请功!”说完勒转马头,厉声喝道:“列队前进!”

也不过几瞬的功夫,辽人便已到面前,刘忱定晴望去,领头的人却是萧禧。萧禧见着刘忱,远远便哈哈笑道:“刘大人,一路辛苦!”

刘忱便在马上回了一礼,道:“有劳贵使远迎。”

萧禧看了一眼刘忱身后,见随从军士都精神抖擞,士气高昂,不由得对刘忱又高看了几分。又看他身旁,见吕大忠不在,当下故作惊讶的问道:“吕大人如何没来?”

“吕大人乃代州知州,守土有责,不可轻出辖区。本使是大宋皇帝钦命的谈判使者,出国会议,本使一人持节便可。若在代州境内,则由吕大人会同谈判。”刘忱不亢不卑地答道。

萧禧已知此人辞锋甚健,再说下去自己也讨不了好,只怕还会自取其辱,哈哈一笑,便不再纠缠此事,引了刘忱向北而行。

然而没走多久,萧禧便即按捺不住,自矜地看了身边的精骑一眼,又问道:“刘大人见我大辽的军容如何?”

刘忱笑道:“契丹骑兵,天下闻名,然亦不过与我代州之军差相仿佛。若较之诸班直、上四军,只怕要大辽皇帝的御帐亲军方得比拟。至于震天雷、霹雳投弹之神威,则是古今所无,只恐贵国无器可比。”

萧禧也曾听说过震天雷、霹雳投弹之名,这两种武器,若真论威力,倒也不至于能左右胜败,只是当时之人,却不免要骇于物听,为传闻所误。加上河州之围,玛尔戬在震天雷、霹雳投弹之下,大吃苦头,更被人传得神乎其神。吕惠卿正是以此为借口,给陈元凤叙功。萧禧因只是闻名,不知虚实,却不愿堕了自家威风,只好强梁着说道:“似震天雷、霹雳投弹之类,只怕多有夸大。”

刘忱微微一笑,道:“贵使哪日出使汴京,问问玛尔戬便知虚实。”

萧禧被他说得脸上一红,连忙纵声大笑,掩饰自己的窘状,“刘大人辞锋之利,真是不亚苏秦。在下以前只听说南朝石子明、司马君实、苏子瞻的大名,不料刘大人之才,似不在此三位之下。”

刘忱哈哈大笑不止,却不作答。

萧禧明知若是相问可能会被他讥笑,却又忍不住好奇,脱口问道:“刘大人为何发笑?”

刘忱摇头笑道:“某笑贵使不知我大宋之能人贤士。似石子明、司马君实、苏子瞻,那是天纵之才,刘某岂能望其项背?石、马、苏之辈,在大宋,也就只有三人而已,若以刘某之才,大宋以车载,以斗量,不可胜数。”

萧禧心知他故作夸大之语,不由得嘲笑道:“石子明、司马君实、苏子瞻,确是天纵之才,不过一在杭州、一在洛阳、一在岳州,却不知大宋朝廷为何如此处置天纵之才?若是三人在大辽,必然官居二府。”

刘忱脸上微红,嘴上却毫不示弱,“古来贤君用人,必先试之州郡,再劳之部寺,进退以观其志,三人各居州郡,又何足为怪?!”

萧禧明明占理,却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心里也不得不佩服。二人便这么一路唇枪舌剑,边谈边行,没多久,登上一道小坡后,萧禧执鞭指着前方,笑道:“大营便在那里了。”

刘忱闻言,连忙眺目远望,这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只见眼前契丹的营帐,竟是连营数里、旌旗密布!他曾与吕大忠商议,以为辽国十万大军之说,不过是虚张声势,但眼前此景,单在马邑,便至少有五六万的大军!

他脸上依旧素然自若,与萧禧一路谈笑,心里却暗暗思忖:“辽人如此劳师动众,怎么可能是为了争这数百万贯的钱财,数百里的疆域?难道他们竟另有所谋?!吕大忠道细作全然不知辽人十万大军在何处,却又为何突然出现数万之众于距雁门寨不过百十里的马邑边境?”他左思右想,却总是不得要领,只觉种种不合情理之处,令人生疑。自古以来,都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谈判之先,能多知道对方一些底细,至关重要。此时突然见到这连营数里的大军,刘忱不得不三思。

但辽人却不肯给他细细思考的时间。萧禧不断和他东拉西扯,大营越走越近,没多久,数百号角齐鸣,声彻原野,只见营门大开,两列甲士荷戈而出,森严立于营门两侧,萧素一身戎装,率领帐下之官员,迎至营门。

刘忱只得收回思绪,翻身下马,整整衣冠,迎上前去。

萧素如逢故交般地将刘忱等人迎入帐内,分宾主坐下。刘忱打量辽国众人,却还是萧素为首,那个银铠青年为次,其次方是萧佑丹与与萧禧等人,心里不禁暗暗称奇。他与吕大忠猜测了许久,一直没有弄清楚那个青年的身份。

简单的寒暄过后,萧素突然便收起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劈头道:“贵使奉大宋皇帝之命前来,想是已答应敝国的要求了。却不知何时交接银钱,何时划定边界?”

刘忱愣了一下,随即知道这是萧素先声夺人之计,当下微微一笑,缓缓说道:“某奉大宋皇帝之命而来,乃是不忍两国七十年之邦谊毁于一旦。凡北朝先前一切指责,皆属无中生有;索赔银钱之事,犹为无理!愿北朝皇帝陛下毋受兴事之臣所弊,听信谗言,启无穷之祸。”

萧素登时把脸一沉,寒声道:“南朝在边境修缮城寨,侵占我疆地,还说什么两国七十年邦谊?我主本欲兴兵讨伐,念及先帝之盟,又以为南朝皇帝会念在两国交好,停止挑衅之举,才遣使交涉,不料贵使之意,竟是全不认账!既是如此,又有甚好说的?!”说罢,作势便要翻脸。

刘忱却毫无惧意,从容道:“枢使不必动怒,大宋若不重视两国邦谊,何必遣某前来?只是北朝所求,绝无道理。北朝说大宋修缮城寨便是挑衅,天下实无此理,各国修缮城寨,以备盗贼,不过平常之事,百年以来,宋辽两国,都未曾间断。以北朝所言之事,雄州外罗城,已修了十三年,昔日既无一言及之,今日如何便成挑衅?北朝既然不欲,吾主念及邦谊,已下诏停止修筑;白沟馆驿之箭楼城堡,亦已拆毁,屯兵亦已撤回。北朝何至咄咄逼人?”

萧素一时语塞,不好再说此事,只厉声问道:“那贵国侵入我大辽疆界,又要如何说?”

刘忱冷笑道:“宋辽两国,向来以古长城为界,如何说侵入大辽疆界?大宋未曾占北朝一寸之地。”

萧素却是知疆土之事,最可以混赖不清,当下道:“公莫要混赖,辽宋之界,一向以各山分水岭土垄为界,未曾听说以古长城为界。若以古长城为界,我武州岂不归南朝所有了?”

刘忱看了萧素一眼,回头对随从道:“取地图来!”左右连忙取出地图打开,刘忱指着代地边界,对萧素道:“枢使请看,此乃仁宗之时的地图,当时两国疆界如此。”

萧素晒然一笑,看都不看一眼,也喝道:“取地图!”

不多时辽人也摊开一幅地图,萧素道:“刘公请看,此乃本朝十年前地图,当时两国疆界如此!”

刘忱凑上前一看,辽人竟是在地图上将代州与朔州交界的西部边境,前推到了黄嵬山,与旧地相距数百里!这黄嵬山正当要冲,在代州境内西边一条官道附近,可以据此俯视阳武寨和楼板寨,直接威胁宋朝之原平乃至忻州。辽人之居心实不可言。

刘忱见这地图纸张甚新,墨迹未干,显是新作,自是辽人故意混赖。他本欲断然拒绝,可转念一想到这数里连营,却只得强自忍耐,道:“这图只怕不是十年前之物。但既是疆界有争议,倒不难解决,枢使遣一胥吏来代州,会同代州守吏一同勘察疆界,便知是非。”

萧素见刘忱语气放缓,得势更不饶人,道:“如此可是缓兵之计么?我十万大军,每日空耗粮饷,哪里经得起慢慢勘界?”

刘忱正要说话,却见身后一个士兵动了动嘴唇,欲言又上。他心上一动,走到那个士兵跟前,问道:“你可是有什么要说的么?”

那士兵上前一步,躬身答道:“大人,小人是代州土著,代州北部诸山,多数有分水岭而无土垄,黄嵬山更是没有土垄的。”

这士兵声音虽然不大,却也是满帐皆可听见。萧素等人只顾漫天要价,想当然的以为凡山皆有土垄,却不料黄嵬山偏偏没有,这时被人揭破,好不尴尬。好在萧素颇有急智,他不待刘忱说话,便抢先说道:“咳!我方才一时口误,黄嵬山的确没有土垄,而是以分水岭为界。”

刘忱岂能相让,“只怕黄嵬山本不是北朝土地,历来分界,毕竟是古长城为准,若不然,为何又怕勘界?”

萧素恼羞成怒,怕案高声道:“足下一步不让,竟是为何?勘界亦是分水岭为界,不勘界亦是分水岭为界!”

刘忱昂然冷笑:“有理不在声高,阁下岂能指黑为白?”

双方谈到此处,皆不愿意相让,眼见就要谈不下去了。

雁门山以南,西径寨。

夕阳西斜,似火烧的云霞挂在雁门山的那一头,吕大忠不安的在寨中走来走去,探马报告马邑一夜之间出现数里连营之后,吕大忠已经下令代州各寨加强戒备。西径寨中更是如临大敌,士兵们手中的弩,都已装满了箭矢,全神贯注的盯着北方。这里扼住了雁门山通往代州的大道,如若有警,必然是西径寨最先燃起烽火。

“那数万大军,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究竟是疑兵之计,还是实有这支军队存在?”这个问题不断的折磨着吕大忠,刘忱去了一天了,还没有回来,虽然吕大忠相信不会有太大的意外,但肩负守土之责,却不能不防万一。

“再派一拨人马去五十里外接应刘大人!”吕大忠向西径寨寨主吩咐道。

“末将即刻派人前往。”

话音刚落,了望的士兵便大声呼喊起来:“刘大人回来了!刘大人回来了!”

吕大忠快步登上了望台,远远望见果然是刘忱一行人。他忙不迭地吩咐道:“快,开寨门,迎接刘大人!”

宋辽在马邑的第一次谈判,没有取得任何成果。双方不欢而散,只有约定择日另行谈判。但为此感到困扰的,却绝不仅仅只有刘忱和吕大忠。

当晚,马邑城。

萧素对银铠青年恭敬地说道:“殿下,这个刘忱,实在难缠。”

他口中的“殿下”便是太子耶律濬。便听耶律濬笑道:“此人胜在颇有胆气。这本是父皇投石问路之策,试一试南朝皇帝究竟是何等人物,所得多少,倒不必在意。”

萧素却心知并非如此简单。朝中耶律乙辛原本是希望借机挑起战端,以便他进一步掌握兵权的;不过辽主耶律洪基却否定了轻率用兵的建议,定了一个投石问路之计。这个计策虽然未必是太子耶律濬献的,但多半与耶律濬身后的萧佑丹有关。

萧禧却不知道这中间种种勾心斗角,只笑道:“可惜了布的那个疑阵,数里空帐,佑丹兄的妙策却没有吓倒刘忱!”

萧素笑道:“那倒未必无效,南朝一向畏惧我朝,便明知是疑兵之计,心里却总怕是真的。有了这番做作,刘忱虽然强梁,别人未必能如他强梁。”

萧佑丹背着双手,心里苦笑。这投石问路之策,无非是虚张声势,大声恐吓,趁火打劫捞些好处;又可看看南朝君臣有何等的胆色器局;最主要的则是防止耶律乙辛借机加深他对军队的控制,称得上是一石数鸟之策。以萧佑丹对宋廷的了解,他也知道好戏才刚刚敲锣,但不知道为何,他心里总有隐隐的担忧,却又不能确切的知道自己在担忧着什么……

与此同时,汴京皇城。

当赵顼看到韩琦的儿子、户部判官韩忠彦一身孝衣走到自己面前之后,终于不得不接受魏国公、侍中韩琦已经死了的事实。国失社稷臣啊!仿佛一根顶梁的柱子,就这么轰然倒掉了。赵顼在这个时候,才真正感觉到韩琦对于宋朝是何等的重要。他心里回顾着韩琦的一生,仁宗朝抵御西夏,主持庆历新政,力保先帝承嗣;先帝英宗朝时,更是忠心耿耿,不惜得罪曹太后强迫曹太后归政……虽然在自己继位后,他反对新法,自己不得不加以贬斥,但是,韩琦对大宋朝,对赵家社稷,对濮王一系,都是有大功劳的!

尤其在大宋朝遇到危机之时,如韩琦这样才能与忠诚都无可挑剔的老臣,便是他赵顼可以信赖的对象。太皇太后还说让他谘询韩琦,但诏书尚在路上,斯人却已西归……赵顼亦不觉伤感,既是为韩琦,也是为了他自己,为了他苦苦支撑却依然孱弱的大宋朝!

韩忠彦低泣着递上韩琦的遗表,道:“先父临终之前,知道北面胡虏挑衅,陛下或会下问,留下遗表令臣代呈,盼能于国事有所裨益。先父遗言:不能再为陛下分忧,有负陛下之恩,请陛下善自珍重。”

赵顼戚然动容,接过韩琦的遗表,恸声道:“韩琦三朝老臣,朝廷失此梁柱,是朝廷失一梁柱,社稷失一忠臣,朕失一肱股!”

“陛下!”韩忠彦又是悲痛,又是感动,竟已是泣不成声。

赵顼默然提笔,沉吟了一会,写下“两朝顾命定策元勋之碑”十字篆文,令人赐给韩忠彦,沉声道:“国难思良臣,惟韩琦当得起这十个字!”又对侍立一旁的韩绛、吕惠卿等人道:“追赠故司徒兼侍中、太师、魏国公韩琦尚书令,配享英宗皇帝庙,发丧之日,朝廷为之辍朝一日,以示哀悼!韩琦的丧典、谥号,交有司详议,要备及哀荣。”

韩、吕诸人连忙躬身道:“遵旨。”韩忠彦更是哭泣着拜倒在地,呼道:“谢主隆恩!”

待韩忠彦退下之后,赵顼这才翻开韩琦的遗表,细细览读。韩绛在一边窥见皇帝脸色,却是眉毛时皱时缓,脸色似喜似忧,也不知道韩琦在表中说了什么。差不多一柱香的时间,赵顼才放下韩琦的遗表,顾视众人,道:“故韩侍中在遗表中说,北虏不足为虑,朝廷只须不亢不卑,既不示弱,也不逞强,从容以对。又荐石越、司马光、范纯仁等数人,辽人素重司马光之名,遣之使辽,必能不辱使命;又荐范纯仁志德纯虑,可为御史中丞、知制诰;石越稍加磨励,可为……”赵顼说到这里,想起韩琦在表中是说石越“可为宰相之备”,这时说出来却多有不妥,忙改口道:“……可当大任!”

赵顼从容说来,韩绛倒还无事,吕惠卿的脸色却顿时微微变了一下。韩琦的遗表,分明是要把旧党与石越结成更紧密的同盟。司马光如若出使辽国,解决了当前的边界纠纷,那么以他的名声,皇帝再把他召入朝中,委以重任,就是顺理成章的事。而石越到目前为止,仕途之上,几乎是一帆风顺,在新法遭受重大挫折之际,这两人若同时入朝,皇帝会不会因此变心,那真的是难说了。更何况司马光与他是冰炭不相容。一念及此,吕惠卿立即出列,委婉道:“陛下,臣以为方今刘忱、吕大忠正与辽人会议,临阵换将,实是兵家大忌,请陛下三思。”

他话音方落,便见吴充已出列道:“陛下,臣闻‘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故韩侍中遗表所言,愿陛下听之信之。司马光便不为使者,亦不可闲置西京。”

吕惠卿正要驳斥,却见蔡确已出列,亢声道:“陛下若欲变法,召回司马光亦不会受命。况未闻司马光有通晓北事之名,朝廷何至于无人?”吕惠卿正奇怪蔡确为何替自己抢着出头做这招人忌恨之事,却听蔡确又道:“至于石越,素为朝野称誉。陛下使居州郡,是试其之能,察其之志。而今一届之期未满,便召回京师,恐遭物议。臣以为亦非石越之福。陛下何妨一纸诏书,问他对策?若有良策,再召未迟。”

众人都吃了一惊。蔡确一向和石越不对眼,忽然委婉同意召回石越,其心思实让人捉摸不透。只有吕惠卿已知蔡确其实不过是欲引石越为助,来抗衡自己。

冯京却知机会难得,也出列附和道:“石越之能,为陛下所深知。愿陛下三思。”

韩绛低着头,张嘴欲言,却终于没有说什么。王珪也默默不语。吴充从眼角瞅见二人神态,知道韩绛是顾念王安石的面子,他与吕惠卿同是新党,吕惠卿入政事堂不久,二人还没有大的矛盾,因此不愿意表态;王珪却是明哲保身,不愿意卷入吕、石两个新贵的冲突之中。他心里颇为不屑,正要发表自己的意见,赵顼却已先开口了:“前者石越于救灾诸事上,颇有功绩,有功不可不赏。朕意先加石越龙图阁直学士,超转左谏议大夫,晋爵开国子,食邑五百户,实封一百二十户。再遣一使者,谘以北事,众卿以为如何?”

赵顼这番话淡淡说出,许多人的眼睛都红了。按宋代之制,龙图、天章、宝文三阁,龙图最居前,由宝文阁改龙图阁已是恩宠;而石越本是礼部郎中,礼部郎中带待制以上职当转右谏议大夫,而右谏议大夫中资历浅者,再转左谏议大夫——石越的所有官秩,几乎是数级数级的跳,但是他既有这样大的功绩,杭州考绩,又皆在优等,兼之还有圣眷,谁又能阻挡?蔡确若在平日,或还会加以阻扰,但是此时却不欲与石越为敌,因此竟缄口不言;吕惠卿心里虽然不乐,但是此时情势,他却也不愿与石越结下深怨,使将来没有退步。

反倒是吴充道:“臣以为石越晋升太速,于国于身,皆非幸事。”

“国家名器,朕亦爱惜。但若是有功之臣,朕又何惜爵赏。赏功罚过,要在公正。有功而强抑之,何以激励后进?于国家朝廷,所得者少,所失者大……”赵顼的辩护冠冕堂皇,但他的臣子们却早已心不在此。皇帝突然找借口给石越加官晋爵,究竟是什么意思?左谏议大夫是四品官,按惯例,参知政事的本官最低一般是右谏议大夫!也就是说,经过皇帝这道看似不经意的任命,石越担任参政,在资历上已经不存在任何障碍了!这真是偶然么?

西京洛阳。

韩国公富弼的府邸,是洛阳人人皆知的所在。在富府的后花园,有凌霄花攀延所成大树,亭亭可爱,纵在大街上,都能望见。这棵大树也成为富府身份地位的一种标志。但富弼在洛阳,有的绝不仅仅只是尊重与荣华。从潘照临留意的消息知道,河南府知府李中师与富弼有着极深的宿怨。当年富弼在皇帝面前揭穿李中师结交宦官,导致李中师一直无法升迁。不料怨家聚首,富弼致仕定居洛阳,李中师再次为河南府知府,趁着王安石变法的机会,要报那一箭之仇。免役法颁行后,他便要求富府与普通官户一样按例份缴纳免役钱。无论是李中师还富弼,都不会把这点钱放在眼里——富弼每年资助《西京评论》的钱,是这笔钱的数百倍还不止——要紧的是面子难堪。偏偏富弼还不可能为这等小事向皇帝诉苦!堂堂的韩国公,真是憋了一肚子的恶气。潘照临时常带着恶意的猜想,富弼如此激烈的反对免役法,也许不过是想为自己挣回这个面子而已。

一面想着这些有关富弼的故事轶闻,一面牵着马穿过洛阳的大街,感受着这座与汴京完全不同的城市。“卖报!卖报!韩侍中病逝,谥号忠献,备极哀荣……石学士救灾、治杭有功,加官晋爵……最新的《西京评论》……”一个男子背着个大竹篓,放满了报纸,沿街叫卖。

潘照临数日来都在马上度过,忙叫他过来,要了一份《西京评论》,又道:“《新义报》和《汴京新闻》我也各要一份。”

卖报的竟是愣了一下,半晌才笑道:“这位官人,俺这里是西京,官人要买《嵩阳学刊》,小的这里倒是有几本,《新义报》和《汴京新闻》,不去驿馆事先订购,却是没得卖的。”

潘照临不由怔住了,洛阳与汴京相距并不远,不料《西京评论》在汴京可以沿街叫卖,而《汴京新闻》在洛阳却是这般光景。他无奈地笑了笑,打开手中的报纸,当街浏览起来。只见整整一期报纸,倒有一半是在追悼韩琦。由《新义报》转载来的韩琦遗表节略,更是在极显著的位置。潘照临匆忙读过,见韩琦推荐司马光、范纯仁、石越三人,不禁心中暗喜,笑道:“天助我也!”又找到石越加官晋爵的报道,一眼扫过,微一沉吟,不由大喜,心道:“此事已成了五分。”本是疲惫已极的人,精神一振,脚步都变得轻快起来。

不多时便到了富府之前。富弼府宅之大,让潘照临都不觉慨叹!整整一条街道,便只住了富弼一户人家。粉壁朱墙,高高耸立,大门之前,门戟森严,共有八个家丁穿着一色衣服,守在门口。见潘照临牵马过来,一个看门的家丁立时喝令一个小厮去给潘照临牵马,自己整整帽子,迎了上来。

“久闻富弼善治产业,有良田数千顷,看来所言不虚。”潘照临暗暗思忖,一面递过自己的名帖,对家丁道:“在下真定潘照临,奉龙图阁直学士、杭州知州石大人之命,求见韩国公,烦劳通报。”

那家丁听到“龙图阁直学士”几个字,不敢怠慢,只欠身回道:“这位潘先生来得不巧了。我家相公抱恙在身,不便见客。相公早有吩咐。凡来的官人,得罪之处,还乞恕罪则个。”却不敢去接名帖。

潘照临早知富弼致仕后,罕见外客,未必便会接见自己。这时连忙取了一小锭碎银,悄悄塞进家丁手中,笑道:“原是不当打扰,但念我远道而来,还要劳烦通报一声。韩国公断不致于见怪的。若是韩公果真不愿见了,我亦不敢打扰……”

当时通用铜钱,银价甚贵。那家丁接过银子,不由喜笑颜开,这才接过名帖,笑道:“但我家相公见与不见,我却是做不得主的……”

潘照临笑道:“只要劳烦通报一声,便感激不尽了。”

那家丁听他这么说,方欠身笑道:“如此请潘先生稍候。”说罢从偏门急急进去通报。

潘照临便在门前静候,不多时,便见那家丁一路小跑出来,对潘照临笑道:“先生请,我家相公有请。”一面又打量潘照临,咋舌笑道:“先生定不是常人,我家相公素不见客的,今日竟是为先生例外了。”

潘照临方才松了口气。他知道这个家人并非虚言,富弼交接宾客,无论贵贱,一律一视同仁,致仕以精力不济,不能尽数接待宾客,又不愿厚此薄彼,竟是干脆闭门谢客。自己这次来,若非赶在一个极为敏感的时刻,只怕也只能吃闭门羹。他随着家人从偏门进去,豪门大宅,不比寻常,走了百余步,方到中门,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在中门相候,见潘照临过来,抱拳彬彬有礼地说道:“绍庭久仰潘先生之名,不料今日有幸得见。家父腿脚不便,不能出迎,还望见谅则个。”

潘照临已知他是富弼之子富绍庭,连忙还礼,道:“不敢,有劳德先兄。”

富绍庭又客套了几句,便将潘照临引至后院内室。方进了厅门,潘照临便闻到一股浓烈的檀香味,富弼须发皆白,一身道袍,坐在主位,见潘照临进门,勉强站起身来迎接。

潘照临连忙拜倒参见:“晚生潘照临,拜见司空。”富弼是仁宗朝的名臣,三朝辅臣,年轻之时,才量俱佳,他的许多举措,一出台就成为宋廷的典范。虽与王安石政见不合,但致仕退居洛阳之后,赵顼也经常遣使者问起居,有时还会召往京师相见;而富家更是《西京评论》的最大后台,对大宋的政局,依然保持着巨大的影响力。潘照临心高气傲,但对富弼却是十分服气。

富弼微微抬手,笑道:“不必多礼,早就听说过潘潜光的大名,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潘照临笑着起身落座,又问富弼起居,富弼叹道:“韩稚圭[81]已经去了,接下来,轮也当轮到老夫了。”

潘照临笑道:“朝廷正当多事之秋,司空是天子素所敬重的重臣,当为朝廷保重身体。”一面说一面打量四周,室内最显眼的,便是一幅旌旗鹤雁降庭图,他心里不由微微一笑,这幅图说是的富弼出生之日,其母梦见旌旗鹤雁降到自家庭院之中,其后富弼果然贵达。

富弼老眼迷蒙,笑道:“不在其位,不谋其事。老夫自归故里,也就天天念佛颂经,或练丹求仙而已,朝廷之事,哪里是老夫应当管的。”

“果然是老狐狸。”潘照临心道,口里却笑道:“司空过谦了,便是司空有南山之志,皇上、朝廷毕竟是不许的。”

“朝中有韩绛、吕惠卿、蔡确,又有石子明这等奇才,哪里还用得着老夫。老夫老矣,只愿悠游林下,不问世事。”富弼笑眯眯地说道。他知潘照临前来,必是石越有求于己,他便耐心等着对方先开口。

潘照临望着富弼,半晌,忽笑道:“我家学士尝论及本朝人物,以为故韩侍中、司空皆为本朝第一流人物,但却都还不及范文正公——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已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范仲淹《岳阳楼记》中这一段话,道出了当时多少士大夫的抱负。而范仲淹于富弼,更是有过知遇之恩、同志之义的,当年范仲淹便曾亲笔眷写《岳阳楼记》一篇,勉励富弼。此时潘照临慷慨吟来,富弼隐藏于心中至老不死的理想抱负,那些历经宦海生涯而不得不深埋于内心深处的书生意气,都不由得翻腾起来。他回想自己的一生,因范仲淹之推荐而试茂材科及第入仕,而后昭雪刘平之冤,以一书生游说辽主却十万雄兵,与范仲淹共同推行庆历新政……

“哎!当年之事……范文正公的确是本朝人物第一……”富弼几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却被敏锐的潘照临捕捉到了,他凝视富弼,正色责怪道:“范文正公以天下之己任,故进亦忧,退亦忧,司空岂得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而推卸肩上之责任?学生随石学士游,常听学士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况司空三朝元辅,为天下士大夫所寄望者?”说罢,顿了顿,又慨声道:“司空当年以一书生游说北朝狼主,却十万雄兵;与文正公辅佐昭陵[82],推行新政,慨然欲澄清天下……‘富韩’‘富韩’,侍中临死尚不忘国事,遗表无一言及于私;司空如此,却是富不及韩矣!”

富弼久经宦海,人老成精,早已看出潘照临是在用激将之法,他眯着眼睛,叹道:“人老万事空,什么雄心壮志,数十年岁月,都足以消磨得一点踪迹也不见。争强斗胜的心,也早没有了。烦潘先生转告石学士,好好辅佐圣主,江山社稷,毕竟要靠年轻人。”

他倚老卖老,打了个太极,竟是滴水不进。潘照临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知道富弼非言语所能动者。但他却绝不相信富弼是死心塌地的不问世事——资助《西京评论》、接见自己、还有那旌旗鹤雁降庭图……这些都证明富弼的心还热着呢。他心中一转念,既不能动之情,便只得诱之以利,当下心一横,开门见山地说道:“司空虽如此说,但姜毕竟是老的辣。如今便有一桩大事,非得请教司空不可!”

富弼知道潘照临终于忍不住了,捋须笑道:“潘先生言重了。”

潘照临道:“司空可知辽人提兵十万于边境,要求割地赠款?”

“略有耳闻。”

“昭陵时,司空主持北事,深知契丹虚实。恕晚生冒昧,敢问司空,而今朝中有何人可当北事?”对于辽国,的确是“富”胜于“韩”,但富弼与曹太后之间的恩怨,却让他很难成为曹太后心目中值得信赖的对象。

“朝中可当北事者……”富弼微微摇头。

“北边之事其实不及庆历时严重。庆历时,辽主屯兵边境,索取关南,当时又有元昊为祸,朝廷汹汹不知所为,司空以一书生,主动请缨出使北朝,辞折辽主……学生遥想当年之事,心折不已。便我家公子也以为,若能请司空复出……”潘照临毫不吝惜高帽子。

“一个七老八十的人复出,岂不让辽人笑我大宋无人?”富弼摇头笑道:“辽国所谓十万之兵,依老夫看来,多半是虚张声势;辽主虽昏庸,却非无能之辈,彼亦自知并无实力与我大宋进行举国之战。契丹一向自许大国,节制着众多的属国部落,若蛮不讲理的开战,会失信于天下,所得不足以偿所失。况契丹内部,岂能没有矛盾?当年契丹要的是关南之地,要的是增加岁币,而今却不过争边境之地,赔款数百万贯,更可见他们底气不足。只要朝廷稳住阵脚,一面暗加戒备,一面遣一硬气能言的使者,向辽主说以利害,最多给一二十万贯钱,为辽主留点面子,便可解决。”

“可侍中遗表却是说……”

富弼摆摆手,道:“韩稚圭还是存了一个怕的念头。对契丹人,不能怕。他们也害怕和我们打仗。一要讲理,以礼义折服之,契丹非不讲礼义的胡狄可比;一要气壮,气壮则人不敢欺。若非朝廷元气大伤,无力北伐,否则竟是可寸步不让。”

“朝廷今以刘忱、吕大忠为使,司空以为如何?”

富弼说了这么久话,气力已有点不继。富绍庭忙递过一碗参汤,富弼轻轻啜了一口,笑道:“这高丽参还是你家石学士托人千里迢迢从杭州送来的,可生受了……”其实当时并无吃参的习惯,便连以人参为补,也是石越告诉富弼的。

“刘忱、吕大忠……若两府胆小怕事,使者又有何用?”富弼一针见血地说道。

“执政如此,使者再佳,亦是白费力气。”潘照临附和道,又试探道:“侍中荐司马君实为使,司空以为?”

富弼的眼睛眯成一条线,他自然知道,潘照临名义上是问司马光,实际上却是在问石越!

“韩稚圭举荐的人,自然是不错的。”富弼模棱两可的答道。

潘照临微微一笑,道:“学生也觉得侍中为国远谋,不可谓不深远。不过司马君实在朝中得罪的小人太多,只怕终难如愿。我家公子常说,范家三杰,皆是朝廷栋梁,只是范尧夫持身清高,皇上亦不能屈其志,可惜了。”说完,意味深长的望了富弼一眼。富范两家交情,非比寻常,范仲淹四子,长子最佳,可惜早死,其余三子,各有才具,以范纯仁最为出名。

富弼是何等人物,闻弦歌而知雅意,潘照临是石越府中的重要人物,他刚刚看到皇帝对石越加官晋爵的报道,潘照临就来求见,虽然言语谨慎,但是绕了无数个弯之后的本意,富弼又岂能不知?石越是韩琦名义上的女婿,虽然石韩关系并不是十分紧密,但怎么说也要略胜于旁人,外人更不可能知道内中虚实,富弼再精明,也想当然把韩琦上表推荐石越这些事情都联系起来了——石子明这是要向庆历老臣示好!

“范家三子,皆有乃父之风,老夫并不替他们担心。似老夫到了这把年纪,深受国恩,若说还有担心的,便是盼皇上不要受奸人所骗,乱了国事!”

富弼开始还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一下子又变成了担忧皇帝为奸人所骗了,潘照临笑道:“我家学士也常说,当今是大有为之主。凡有雄才大略的君主,若只知谏止,这也不成,那也不行,反为不美。君子不能见容,小人自然趁虚而入,国事就这样坏了。似比干死谏自是忠臣,但进谏应有许多种,死谏直谏之外,还当有智谏。如今的朝局,不变法已是不可能之事。但是这个法,如何变,由谁来主持变,变的是什么,不变的又是什么,却是大有文章之事。国事的兴废,便全在其中了。”

富绍庭听到这番话,不禁插嘴赞道:“这却是高论!”

富弼瞪了他一眼,笑道:“石子明之志,果然了不起。”

“司空过奖了。我家学士还说,司空平生所虑之事,其实也可以解决,且正在解决。”

富弼诧道:“老夫有何平生所虑之事?”

“我家学士说,司空平生所虑者,是人君权力太大,惟有用天命才可以制约。但有些人却鼓惑圣主不惧天命,司空最担心将来人主为所欲为,无所约束,害了国事。所以《西京评论》常常说天命,并非无因。”

富弼真正吃了一惊,这的确是富弼最重要的政治主张之一:以强调天命来制约皇权!虽然他在奏疏中常常直言不讳,却一向没有引起别人的重视,想不到被石越注意到了。“石子明倒是老夫的知己!”富弼忍不住叹道,“不知又有何良方可以解决?”

“清议、报纸、礼制、法律!”潘照临吐出四个词。

“这些有用?”富弼怀疑的问道。他的政治智慧,让他敏感地注意到了报纸的作用,于是断然出资创办《西京评论》,但是说要用来制约皇权,却从来没有想过。这似乎有点大不敬。

“天命虚无飘渺,难为人主相信。清议与报纸,代表的是民意,明君要尊重民意是天经地义的;而礼制与法律,代表的是习惯、经验与圣哲的主张,也应当为明君所尊重。若能让国家形成一种习惯,无论是皇帝或者宰相,都尊重民意、习惯、经验与圣哲,岂非远胜于天命?”潘照临说这些的时候,感觉自己象桑充国。

但富弼却不是那些容易接受新主张的学生,他不置可否的一笑,道:“老夫宁可希望皇帝畏惧天命。不过石子明能想到这些,那他便不是一个一味逢迎人主的人。潘先生请回去替老夫问候石学士,便说老夫对本朝贤士的看法,与韩稚圭完全相同!”

代州边境的谈判,几次拉锯之后,陷入僵局。

耶律濬的金帐中,生着一盆巨大的炭火,耶律濬一身戎装,与萧佑丹、萧素、萧禧等人围坐火边,商议对策。这些天来,虽然谈判没有取得进展,但耶律濬却颇有收获,他对人和蔼,体恤士民,朔州守军将士,对这位太子都非常爱戴,甚至连萧素,对他的好感也与日俱增。若他一直身处耶律洪基身边,或者在孤立无援的朝廷上,是绝对得不到这些人心的。

“刘忱一直不肯让步,诸位大人以为应当如何是好?再拖下去,这虚张声势的疑兵之计,就要被揭穿了。”耶律濬望着萧佑丹与萧素,问道。

“殿下说得是,十万人马空耗粮饷却无所作为,宋人也不是傻子。”萧禧笑道。

萧素道:“但也不能真的杀了过去,刘忱风骨这么硬,实是棘手。”

“与南朝开战,是两败俱伤之局,只能让夏国得利,万万不可。前几日有公文,道效忠朝廷的生女直部节度使阿库纳重病之中,万一死掉,而朝廷又与南朝开战,好不容易镇压下来的生女直,只怕又要有反复,其他各部落,也是蠢蠢欲动,反叛此起彼伏,这几年都没有停过。而且……”萧佑丹这么顿了一顿,众人都知道这个“而且”,是指当权的魏王耶律乙辛,不过此时却不能明言,萧佑丹又道:“南朝王安石方罢,又经大灾,刘忱不过书生意气,不肯相让,但其两府中,首相韩绛是最胆小的,枢密使吴充亦无过人之材,吕惠卿、冯京、王珪据说颇有矛盾,既然主上本意是投石问路,问的也是南朝皇帝和他两府大臣的路,不若我等干脆避开这个刘忱,借口谈判僵持不下,派使者入汴京,试试南朝皇帝的胆色器局!”

萧素听他说完,赞道:“好计!我也让三千兵马,盛布旗帜,每日东出西入,西出东入,在马邑大布疑兵之计,让南朝更摸不清虚实。”

耶律濬也笑道:“既是十万大军久驻边关,要价太低,未免让人小瞧。让使者见机行事,再增加岁币十万贯、绢十万匹!”

“殿下英明!”萧佑丹赞许地看了耶律濬一眼,这段日子以来,耶律濬处事的才干,明显有所增长,决断事务也更加果断。更可贵的是,太子以前虽然勇武,但是处事却颇有书生的温文,而现今却多了几分军人的豪气。

“那,派谁去汴京呢?”萧素笑问。

萧禧对耶律濬笑道:“殿下,这个差使便给我罢。”

“好!”耶律濬点点,拿来一皮袋酒来,递给萧禧,道:“便以此酒为君饯行!”

萧禧接过酒来,喝了一大口,还给耶律濬,耶律濬也喝了一大口,二人相视,哈哈大笑。

刘忱与吕大忠坐在马车上,相视无言。久议不决之下,辽人突然要求见京觐见皇帝,刘忱只好急报朝廷。朝廷立时答应了,且让他与吕大忠一同回京。吕大忠本想在代州监视辽人,但接到诏命,也只好安排防务,与刘忱一同返京。二人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刘忱抗诏谈判,早将荣辱置之度外,但想到有可能前功尽弃,心里也不禁颇为沮丧;吕大忠却是担心着代州的防务。

耶律濬派来的使者是萧佑丹与萧禧,名义上萧禧为正,萧佑丹为副。此时,萧佑丹也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那天晚上众人散去之后,萧素留下耶律濬和萧佑丹,跪在耶律濬面前,以刀刺臂,发誓效忠。萧佑丹知道,萧素是在赌博,他把自己的前程,压在了耶律濬能战胜魏王耶律乙辛,顺利登基之上。只要耶律濬顺利登上大辽皇帝的宝座,他萧素的前程也不可限量,但若失败,必是族诛之罪。这个选择,辽国的重臣们,都要做,迟早要做。在这个时候,能够有萧素这样的重臣投入自己的旗下,可以说是耶律濬的一大胜利。考虑到耶律乙辛绝无可能在这个时候生变,为了显示对萧素的信任,萧佑丹干脆决定离开一段时间,再次前往大宋的京城。

萧素与耶律乙辛的关系并不好,他投入太子这一边,应当是可以相信的……

萧佑丹一面担心着国内的局势,太子的地位;一面随着摇摇晃晃的马车,经过陈桥驿驰入了汴京城——一座辽国所有的城市都比不上它的繁华的城市。

杭州。知州府九思厅。

石越、彭简、薛奕、张商英、蔡京……杭州的重要官员,几乎都到齐了。

蔡京向石越汇报着市舶务的情况。“……台风季节过后,新船加入船队,下官与薛世显商议后,分成两支,又走了高丽、日本国两趟,托赖大人洪福,一切顺利,收益颇为可观。虽然途中撞礁折损一只大船,损失了一百单三名水手,但除去抚恤之后,赢余亦将近七十万贯。两国对天朝物产,非常渴慕。只是……”

“只是什么?”居移体,养移气。石越汴京之时,可以说只有上司,没有下属。而到了杭州后,却是只有下属,没有上司。近两年的时间,高高在上,言谈举止中,便多了几分威严,少了几分谨慎。

蔡京笑道:“只是朝廷有严令,儒教经典,重要的政令史书典籍,不可卖给夷人。便是契丹求书,或靠走私,或求恩赐,法令上是不准卖的。而民船之中,因为两国对天朝文物非常渴慕,其贵人往往以数百金之高价求书,私自贩书者因此屡禁不绝……”

石越倒怔住了。他只知道一千年各国恨不得把自己的文化推销给别国,称之为“软力量”,哪里还记得中国古代曾经有这种禁令?他想了想,笑道:“高丽使者金德寿曾屡次求书,今竟在西湖学院乐不思蜀了。朝廷对高丽一向另眼相待,想来卖给高丽《九经》、子、史等书,必会恩准。市舶司事繁任重,元长似不必为此小事伤神。”

蔡京揣摸石越之意,倒似颇有放纵之意,连忙答应。彭简也咀嚼着这番对话,不由得看了石越一眼,通判一职,本有监视知州之意——实际上宋朝州郡政务,究竟是由知州做主还是同通判做主,完全是因人而异,他彭简不过是倒霉,碰上了一个位高权重,还勤于政务的知州,所以才于杭州政务几乎等同于看客一般,但若是石越公然违背朝廷法令……彭简不由想起家里吕惠卿那封充满暗示的书信。不过,对于高层的权力斗争,彭简还是有点投鼠忌器,他并非傻瓜,亦不愿被人当枪使。

石越却根本没有理会彭简,对众人笑道:“七十万贯,除去本钱之外,补足盐茶之税,绰绰有余了。某已向朝廷给蔡元长、薛世显请功,皇上特旨,蔡、薛二人本官各两转,赐绯,以为奖励。”

众人立时啧啧称羡。所谓“两转”,就是本官升两级。连升两级,已让人羡慕,而皇帝特旨、赐绯,则更是极为难得的恩宠。蔡京、薛奕都不由得喜出望外,连忙拜谢。

石越又道:“于有功之臣,朝廷向来不吝爵赏。众位当自勉之。”座中顿时一片附和之声,他偏过头,对薛奕道:“世显,明春出海,你有何建议?”

薛奕正感恩戴德之时,忙道:“夏、冬二季在港操练水手,春、秋二季出海经商,正是以军养军之道。下官以为,往高丽、日本国的航线,往返数次之后,已算是熟门熟路。自不能放弃,然而末将以为,这两国国穷民贫,贸易之量有限。若还似今年这般,则是涸泽而渔,非长久之道。然,节流不若开源,明春之后,下官请自领一队,前往大人著作中所说的南洋诸国,开拓新的航线,但高丽、日本国这边苦于无得力之人主持,水手若无人节制,难免上岸滋事,甫富贵虽晓夷语,能经商,却少威严,且无朝廷之令,亦不能让其领军。”

石越疑道:“船队中的船长,竟无一个可用之才?”

“彼辈领一只船尚可,若要率领船队,代表朝廷与海夷交涉,却是不成。”

“此事再议吧。”石越心里也明白,人才的确是可遇而不可求。

薛奕又道:“此外官船水手挟带私货屡禁不绝,下官与蔡元长商议,以为既然禁之不绝,不如干脆允许水手携带定量私货,亦得提高水手士气。还要请大人示下。”

石越道:“这等小事,你们两个决定便可。”他说完,正要继续处理公务,便见管家急匆匆跑进来,禀道:“大人,有圣旨!”

众人不由一怔,忙一齐站起,石越整整衣冠,大声喝道:“开中门接旨!”

赵顼一脸愠色。

吕惠卿低着头,装作没有看见赵顼的脸色,继续转述接见刘忱、吕大忠的情形,韩绛满脸尴尬,怨恨地望着吕惠卿。

刘忱、吕大忠回到汴京,席不遐暖,便被召至两府问事。

二人先至枢府,见了枢使吴充、副枢使蔡挺等人,汇报过情况后,吴、蔡等人亦不问二人意见,便点汤送客。二人又到了中书,结果中书诸相问了出使谈判经过后,韩绛、王珪、冯京都口口声声“不宜轻启战端”,惟有吕惠卿一人闭口不肯表态。刘忱据理力争,以为黄嵬山以北至古长城的土地,代州都有档案,枢府亦有存档,本是宋朝土地,绝无割让之理。结果反被一心想做太平宰相的韩绛训斥,还说“将欲取之,必先予之”。中书诸相一味的怕事求和,听到吕大忠与刘忱怒不可遏,二人在中书省当场发作,吕大忠对着韩绛冷笑,道:“相公好一个‘将欲取之,必先予之’!辽人派个使者来我汴京,便可索我五百里之地,数百万贯赔款;若是魏王耶律乙辛亲来,岂非要给他关南之地!”刘忱更是尖刻,道:“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反正关南之地,乃周世宗所恢复,给辽人又有何妨!只不过下官既为使者,纵死不敢奉诏!诸位相公先请皇上收我使节,再去欲取先予吧!”二人将中书诸相骂了个狗血淋头,然后竟扬长而去。韩绛等人可以说是颜面扫地。

听到吕惠卿转叙刘忱那可以说是极为无礼的话,赵顼苍白的脸孔瞬间变成通红,好不容易才没有立时发作,只问道:“辽使那厢如何?”

因为这是枢府的事情,吴充忙回道:“辽使甚是无礼,萧禧甚至说,若无结论,他便不回辽国,是战是和,全由我朝决定。”任凭韩绛、冯京等人拼命使着眼色,吴充也自低着头,全当没有看见。

“浑帐!”赵顼的怒气终于不抑制地暴发了,“那便告诉他,他们要战,朕便和他们打一仗!朕受够了!朕要亲征北伐!”

崇政殿中,顿时死寂般的沉默,只有赵顼的咆哮声在殿中回荡。

“刘忱、吕大忠便是慷慨的大丈夫?他们这是讥刺朕甚至比不上周世宗!契丹人咄咄逼人,是可忍,孰不可忍?!传诏,召回王韶!召回王韶!”

哗地一声,崇政殿中跪倒黑压压地一片。韩绛连声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北伐之举,万万不可!便是辽使不恭,陛下决意断交,也只需诏大臣议边防,亲征北伐,不可不慎!请陛下先息雷霆之怒,三思而后行!”

“请陛下息怒,三思而后行!”众人也跟着一齐劝道。

赵顼望着跪拜在地上的大臣们,心里忽然莫名的生出一种极度抑郁的感觉,他突然想起石越、王安石,若这两个人在,又会怎么样呢……北伐,北伐,那也只一时气愤之言罢了。良久,赵顼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口气。“敕枢府议边防战守之策!王韶为枢密副使,即日回京,熙河军事暂由高遵裕代理。以韩维为翰林学士。章惇为知制诰兼判军器监。”

皇帝一口气连下数诏,韩维是韩绛的弟弟,按例韩绛本当拒绝,但他抬头看到皇帝的脸色,竟是不敢说半个“不”字。嘴唇张了半天,终于吐出一句话来:“遵旨!”

赵顼面无表情的抛下他的两府大臣们,朝着殿外走去。“起驾——”内侍又尖又长的声音在崇政殿中响起。在踏出崇政殿的那一刻,赵顼忽然咬了咬牙,沉声道:“遣使者问富弼、王安石、石越、文彦博、曾公亮、司马光、范纯仁边防之策!”

朱雀门附近的夜市,人声鼎沸、灯火通明。

“南朝繁华,真令人称羡。”萧禧感慨道。

为了防止辽使刺探国情,刘忱与萧禧、萧佑丹一直寸步不离,他听萧禧感叹,笑着指着前面一家酒楼,道:“那家店子的沙糖冰雪冷丸子,味道最佳,二位可要尝尝?”

萧禧望了萧佑丹一眼,见他点头,便笑道:“那真是大有口福了。”

刘忱笑着引二人进了店,除沙糖冰雪冷丸子外,又顺手点了旋炙猪皮肉、野鸭肉、滴酥水晶鲙、野狐肉等几样下酒之菜,要了几壶黄酒,三人竟是在夜市上对酌起来。

萧禧待菜上来,便迫不及待地夹了一粒沙糖冰雪冷丸子,放入嘴中,闭着眼睛细细咀嚼品味,半晌,方赞道:“果然美味。”

刘忱劝了二人一杯酒,又给自己满了一杯,举杯一饮而尽,叹道:“今日能与二位在此饮酒,全赖两朝通好七十余年,至今未绝,他日一旦断交,便为寇仇,那是誓不两立之局了。”

萧禧与萧佑丹不禁一怔,不料刘忱突然说起这些话来。二人这些日子与刘忱朝夕相对,都很佩服刘忱的风骨才学,虽是各为其国,亦有点惺惺相惜。萧佑丹是契丹第一智士,此情此景,顿时让他想起庆历时富弼使辽,辽国接待他的使者竟然对富弼惺惺相惜,帮助他促使辽国退兵的故事,心中暗暗警惕。

萧禧却没这多心机,只问道:“南朝真要为区区数十里之地,自绝两国欢好?”

刘忱正要说话,忽听到街中有人呦喝:“卖报、卖报,《新义报》最新报道——枢密副使王大将军奉诏回京……朝廷诏准高丽使者来京进贡——《汴京新闻》专题报道,通商高丽百利无害……”

萧佑丹脸色一沉——难道南朝皇帝真的不惜一战?高丽为何在此时遣使入贡?

偏偏便在此时,又听旁边有人隐隐约约说道:“故韩侍中临终前荐司马君实、范尧夫、石子明三位大人……”

萧佑丹心中一凛,假意向刘忱问道:“听闻故韩侍中故世之前,荐司马、范、石三位,不知在大人看来,三人之中,以谁最贤?”

“这三位之学问品行,非在下所能评判。”刘忱不假思索的答道。

萧佑丹见刘忱没有否认韩琦推荐三人,心里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石越!石越……”萧佑丹在心里暗暗计算着。

不仅萧佑丹不希望石越进入宋朝决策层,在宋廷中,抱这种想法的人也大有人在。

“听说皇上下诏问元老重臣边防之计,富弼自韩琦之后,又向皇上推荐石越,相公不可不防!”邓绾似只巴儿狗似地跟在吕惠卿身后,吕惠卿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自顾自地逗着笼中的鹦鹉。“石越此人,阴险狡诈,虚伪矫情,真是个活王莽。当今皇上最信任的人是谁?是相公么?恕在下直言,皇上对相公的信任,还不及皇上对王安石的信任!而皇上对王安石的信任,绝对不会高过对石越的信任!”邓绾提到石越的名字时,便不由自主地咬着牙,仿佛要把那两人字咬碎一般。

吕惠卿的手忽然停了一下,他想起冬至郊祭之时,为了试探皇帝心意,他故意援引郊祀赦例,荐王安石为节度使。不料立时被皇帝训斥:“王安石并非因罪去职,何故用赦复官?”皇帝心中,对王安石依然有很深的感情。这个邓绾,说得倒并没有错。

邓绾知道吕惠卿已被说动,又道:“为相公计,要固宠,一是要斥王安石、石越于朝廷之外,时日一久,什么样的恩信都会淡忘;一是要在皇上身边有人,能影响皇上,当年王介甫用的就是此策!”

吕惠卿缓缓转过身来,看了邓绾两眼,忽然笑道:“邓文约,你以为我和你一样么?皇上是英明之主,王介甫与我有师徒之谊,石越是朝廷栋梁,为了争宠固权,你就劝我去陷害自己的老师、朝廷大臣,欺骗皇上。你看错人了。”

邓绾再料不到吕惠卿大义凛然的说出这番话来,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相公,我、我……”

“你回去吧,以后做人做事,持心要正。”吕惠卿沉下脸来,训斥道。

邓绾还想再说什么,吕惠卿已背转身去,不再理他,只得垂头丧气的告辞而去。邓绾才出门,吕升卿便从屏风后面闪了出来,笑道:“大哥,为何要把邓文约给赶走?”

吕惠卿头也不回,逗弄着鹦鹉,不去理他。

吕升卿道:“一只哑巴鹦鹉,有什么好玩的?”

“但哑巴鹦鹉绝不会出卖你!如邓文约那种人小人,若引之为心腹,将来只须有个好价钱,他便能毫不犹豫地卖了你。”

吕升卿似懂非懂的望着吕惠卿。

“可惜我不该把陈履善派到地方上去,否则……”吕惠卿叹了口气,又问道:“和你交情最好,学问也最好的朋友,是谁?”

吕升卿愣了一下,回道:“是沈季长。”

“沈季长?王安石的妹婿?”吕惠卿皱了皱眉。

“对,就是他。”

“既如此,我就向皇上推荐沈季长与你为崇政殿说书。皇上聪明好学,你的学问应付不了,两个一起,若有疑难,或可由沈季长替你回答,遮掩一二。”吕惠卿道,当年王安石为相,就是把他安排在崇政殿说书的位置上,来代替王安石影响皇帝;但是如今他的周围,除了陈元凤外,已找不出一个像样的人材安排在那个位置上了。

“太好了!”吕升卿不禁喜上眉梢,崇政殿说书是一个极受人尊敬的位置。

“好什么好,多少人在那个位置上被皇帝问得汗流浃背,你以为那是个好呆的位置么?”吕惠卿训斥道。

吕升卿不敢回嘴,忙转换话题,道:“大哥,朝廷对辽国的战和,究竟是个什么章程?”

吕惠卿横了他一眼,冷冷道:“你关心这个做什么?”

“大哥,你忘了,石越向皇上提出那个什么法子后,我家在河北买了一座矿山,亲戚中在那边或合股,或自己出钱买矿山的都不少,万一打起仗来,岂不什么都完了?”吕升卿讪讪笑道。

“求田问舍,胸无大志!”吕惠卿忍不住骂道,顿了一会,才道:“朝廷元老上书,或主战或主和,纷纷不决。蔡挺、王韶、富弼和石越主张对辽人强硬,一面修战备一面谈判。司马光、王安石之辈,皆支持和议……”

“那太好了!司马光和王安石都主和,那定是打不起来了。依我说那几百里无主之地,有什么好争的。”吕升卿笑道,心中放下一块大石头。

“你知道什么?!见识还不如邓绾!”吕惠卿对这个弟弟,真是失望之极。鼠目寸光!若两府没有一个有份量的人主张强硬立场,那朝野之中那些主张强硬的“清流”们,必会自觉不自觉的去寻找一个有份量的代言人,当今天下,这个代言人除了石越还会是谁?到时石越进中书,可真的要成众望所归了。

“我不会让这种局面出现的。”吕惠卿轻轻地对那只哑巴鹦鹉说道。

好不容易被激起了一丝豪气的赵顼,在王安石、司马光、范纯仁异口同声反对开战的奏疏之前,彻底动摇了。王安石与司马光,无论是在朝还是在野,在那一个世代的大臣之中,是赵顼心中最信服的臣子,这一点,也许连赵顼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除了武臣之外,没几个人支持打仗。”赵顼似乎在喃喃自语。

新任的知制诰兼判军器监章惇低着头,答非所问地说道:“陛下,苏辙、唐棣、陈元凤、蔡卞以及沈括等人之前一直负责着军器监改革,今已初见成效。标准化生产逐步推行,改良弩机也试制成功,若要说到军器的准备,现在唯一缺少的就是钱。弓、弩、箭、震天雷、霹雳投弹等军器成本高昂,是一笔不菲的开销。陛下若给臣足够的钱,臣与苏辙合作,两年之内,臣便能让王师装备精良!”

“两年?那也还要两年!”赵顼立时就听出了章惇的言外之意,这是在委婉的劝他,不要急于开战,再等一等。

“武臣想建功立业,自然不怕打仗。国家战和之策,臣妄言,似不应当以武臣的意见为主。其实富弼、石越,也并没有主张与辽国开战,他们不过是认定辽人是虚张声势,不敢开战,所以才主张强硬。”章惇又说道。

“但王安石与司马光都以为不必激怒辽人,辽人生性蛮不讲理,万一恼羞成怒,反坏国事。文彦博、曾公亮等人,也说要争取谈判解决争端为上策。”赵顼犹疑道。

章惇眼中闪过一丝不以为然的神色,欠身笑道:“陛下是觉得王安石、司马光、文彦博、曾公亮懂辽务,还是富弼、石越通辽务?”

“这……”

“石越姑且不论,富弼在昭陵时主持北面防务,出使北朝,此老的意见,微臣以为,陛下应当重视。石越自侍奉陛下以来,几乎是算无遗策,臣的愚见,石越的建议,陛下不可以等闲视之。”

一直站在旁边侍候的李向安猛的听见章惇竟然偏向石越,不由暗暗称奇。章惇奉旨招抚荆湖,可以算是王安石新党中的重要人物,王安石倒台之后,章惇不助吕惠卿、蔡确、曾布等人也就罢了,居然倾向于石越,李向安虽然见惯了权诈之术,也觉得匪夷所思。不过以李向安的见识,自然也无法理解章惇这种人的心理,更不会懂得何谓政治投机?在新党排位战中靠后的章惇,自有他自己的考虑。

赵顼听章惇的话,觉得颇有道理,正要说话,一个内侍走了过来,叩首禀道:“陛下,吕惠卿求见。”

“宣。”

内侍答应着退去,不一会,吕惠卿便在内侍的指引下走了过来,参拜之后,赵顼便道:“朕方才与章惇论及北事,卿以为要当如何应付?”

吕惠卿用眼角瞥了一眼章惇,笑道:“臣以为,天下之物,什么都割让得,就是国土割让不得!”

吕惠卿小心看了看赵顼的神色,又正色道:“昔日匈奴有冒顿单于,为强邻所迫,强邻索以美女财货,冒顿皆如其所欲,而当其索要荒土之时,冒顿竟斩许割地之臣,断然拒绝,引兵开战,终成霸业。冒顿,不过一胡虏,尚知土地人民为国之根本,虽荒野之地尺寸之微,不可与人,陛下不可不察。”

赵顼沉吟道:“此事朕已知之。不过勾践亦曾有卧薪尝胆之日,大臣们多以国力不足、战备未修,反对开战。”

吕惠卿笑道:“陛下可知箭在弦上不能不发之理?当年景帝平七国之乱,何曾准备充分?澶渊之役时,又何曾准备充分了?况且臣之主张,也不是要立即绝关市,拒使者,伐幽蓟。臣是主张断然拒绝辽使的无理要求,同时内修战备,以防万一。”

自契丹启衅以来,赵顼几乎每日都要接见两府大臣,商议对策。吕惠卿之意见,他原也问过,当时吕惠卿亦是说过国土不可割让的话,只是他那时回答得极为委婉,远不如今日之坚定明快。赵顼用吕惠卿,看重的原只是他在内政上的才能,于外事上并无寄望,因此也不曾放在心上。其后政事堂以首相韩绛为首,屡次奏对,在此事上亦无分歧,无非是让他学勾践。这番吕惠卿的对答,实是大出赵顼意料。

吕惠卿又道:“得陇望蜀,人心苦不知足。今日若轻易许了契丹,日后索求无厌,中国更无宁日。还望陛下三思。”

赵顼默然不语。吕惠卿与章惇的回答,并不能帮助他下定决心,反让他更加犹豫。朝野当中,畏惧怯敌主张顺契丹所请的,慷慨激昂主张强硬拒绝的,叫嚣着北伐决一死战的,都是大有人在。如韩绛之流,一味的畏敌怯战,只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赵顼觉得面子上过不去,且如吕惠卿所言,担心契丹人得寸进尺,开了头没法收场;至于兴兵北伐,那更是所谓的“孤注一掷”,拿社稷存亡开玩笑,赵顼自然不会采纳,他容忍这些声音的存在,不过觉得这股士气民心甚为难得;但果真如富弼、石越、吕惠卿等人所请,拒绝契丹所请,后发以制人,赵顼也觉得底气不足。章惇就说得明白,至少两年之内,宋朝没有与契丹一战的本钱。而如韩绛等所言,万一真的激怒契丹兴兵入侵,河北、河东都沦为战场,即使最终能击退契丹人,也是两败俱伤之局。宋朝的损失,也不是现在契丹所要求的这点东西所能比的。而且这会让西夏坐得渔翁之利,王韶在熙河的经营,甚至赵顼先西后北的策略,都可能毁于一旦。

皇帝不说话,吕惠卿与章惇也不便说话,二人便叉手侍立,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两天前,章惇便听说有御史弹劾韩绛,指责他之所以是怯敌避战,是因为韩家产业都在河北,害怕一旦发生战争,其家产玉石俱焚。虽然这份奏章被皇帝压了下来,但是韩绛在陕西遭败仗,居相位又碌碌无为,现今又传出这种诛心之论,韩绛的圣眷显是要到头了。章惇甚至还听到一些小道消息,说弹劾韩绛的御史是得到了吕惠卿的暗示。他又联想刚刚吕惠卿的对答,心里登时雪亮似的——只要皇帝最终没有采纳韩绛那一味畏惧求和的主张,那么依照宋朝的惯例,韩绛就要主动辞职。如果他恋栈,皇帝只要将那被压下来的奏章发给他看看……在这一刹那,章惇犹豫了一下——他现在所做的一切,岂非正好是在帮吕惠卿的忙?他用眼角瞥了吕惠卿一眼,不料吕惠卿也偷偷在看他,四目相交,一闪而过,章惇一咬牙,便打定了主意:便是被吕惠卿利用了,也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他正琢磨着要怎么样向皇帝开口,却听赵顼忽然说道:“昨日朕召见韩维,他却是个糊涂人,没甚么主张。朕在东宫时,韩维是记室参军,无论诗文时务,他都没甚主张,凡事必引王安石之见。这点毛病七八年了都不曾改过,朕问他北事,他便只知道向朕推荐石越……”

章惇心中一动,忙笑道:“臣以为这正是韩维之长处,懂得藏拙、不妒贤忌能,单这两条,便甚为难得。臣还是那点愚见,石越非百里才,不宜久居外郡。朝廷日前已准高丽使者金德寿入京,陛下何不下诏,令石越将郡务暂时移交杭州通判处理,陪同金德寿一共赴京。待事毕之后,是留之于京师,还是回杭州,陛下尽可从长计议。”

吕惠卿心中一凛,正要择言阻挠,却听赵顼已说道:“韩维也是这么个主意,朕昨日已令人传旨了。”

章惇忙颂道:“陛下圣明。”吕惠卿竟似嚼了一口黄莲,张了张嘴,终是什么也没有说。他却不知道,此时高丽使团早到了应天府,距汴京不过数日之程。是冯京暗中让应天府留住高丽使团,等待石越来“陪同”进京。

熙宁八年正月。汴京城万家同喜,举城欢庆。在普通的老百姓看来,大旱过去,灾民留在汴京的已经非常少,物价也渐渐平稳,一切又回到了太平盛世的模样。至于宋辽边境纷争,因为宋廷对谈判的进程严格保密,禁止报纸报道,普通的老百姓,只知道辽国的贺正旦使照旧来到汴京,大多数人都相信战争还是一件很遥远的事情。

但事实却离此相距甚远。宋辽之间的关系,正在急剧地恶化。

先是契丹副使萧佑丹不知什么原因忽然提前回国,然后自代州传来消息,辽主对萧素十分不满,已经将其召回,令另一个枢密副使杨遵勖来主持谈判。随后,萧禧便向宋朝下达了最后通牒,要求宋朝在两个月内做出最后的决定。

与耶律乙辛关系密切的杨遵勖,对于挑起一场战争,没有任何顾虑。耶律乙辛利用辽主对萧素久而无功的不满,进言换上杨遵勖,其目的就是要将“投石问路”之策演变成双方都骑虎难下的局面,最后挑起一场宋辽之间的战争。若非耶律濬的制约,这最后通牒的时间绝不会有两个月那么长。

但宋朝君臣并不清楚辽国内部的权力斗争。便如萧佑丹所嘲笑的,在契丹大军未打到黄河之前,宋朝君臣都很难下定任何决心。他们的小算盘打得太多了。

而更没有人料得到的是,一场针对石越的阴谋,正在悄悄地发酵中……

吕惠卿闭目养神着。他并不介意是战是和,那不会动摇到大宋的根本。与石越不同,当时的精英们国土观念并不强烈。不论是韩绛们,还是富弼们,他们从来都没有国土神圣不可侵犯的观念。他们的分歧,在于种族荣誉感的强弱不同,对形势判断的不同,以及各自的政治利益不同。不过吕惠卿也清楚,史官会赞美种族荣誉感更强的人,但他也无暇为此感到高兴——石越即将抵达汴京;皇帝日前突然问起王安石的幼弟王安上,若皇帝重用王安上,那无疑就是皇帝想重新起用王安石的信号,形势会更加的复杂……

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从外边传来,吕惠卿睁来眼睛,见吕升卿已经到了门外,手里捧着一叠东西,一脸兴奋。“进来吧,又有什么事?”吕升卿应了一声,掀开珠帘,快步走了进来,笑道:“大喜之事!大哥看看这个——”一面说着,一面将手中的东西放到吕惠卿身边的案上。“这是何物?”吕惠卿瞥眼望去,却是一张揭贴,还有几本小册子。小册子有一半旧得发黄,另有一半却是新印的,封面上都写着“石氏家谱”四字隶书。他心中一凛,打开揭贴,细细看去,不由大吃一惊。“这是哪来的?”

“汴京大街小巷,随处可见。这新的《石氏家谱》,也到处都是,倒是这份旧家谱,我费了点心思才从一个姓石的手里买回,为的是和这些新的对证一下前面的,看看是不是伪造……”吕升卿面有得色地笑道。

“这竟是想置石越为死地!”吕惠卿悚然道,“这会是谁做的?”

“管它是谁做的,这揭贴是说石越是石敬塘之后,一份族谱造得滴水不漏,在这节骨眼,真是天赠大礼!”

“石敬塘之后并没什么了不起的。五代十国之后,不见得是天生的罪过,反而让石越的身份更加尊贵。”吕惠卿指着揭贴,叹道:“最狠最毒的乃是这一段——说石越来大宋之前,先拜会过辽国贵臣,密约复国,为辽人所拒,才来大宋;又说石越之志,非止是光复祖宗帝业,而是想建立一个括有汉唐疆土的强国,辽人识破其志,才会拒绝,不料大宋竟为所欺……奇才!真乃奇才!石越为大宋尽心尽力,若说他私通外国,皇上如何肯信?他所作所为,哪一样不是为了大宋好?这写揭贴的看到了这关键,反说他要做曹操、王莽,如此一来,石越的尽心尽力,反倒成了他的罪证了!此人才华,不在我之下,究竟会是谁?!”

吕升卿笑道:“既如此,那明天我便上呈皇上,再找人参石越几本,石越定然熬不过这一关。”

吕惠卿听到这话,霍然一惊,盯着吕升卿,见他兀自洋洋得意,不由叹了口气,道:“万万不可!”

吕升卿愕然道:“为何?”

“此人竟是将我也算计在内了。我若出头攻击石越,人家定怀疑是我在陷害石越,他诚心让我们二虎相争!”

“难道,难道是王……”吕升卿跳了起来。

吕惠卿点点头,“十之八九便是王元泽。除了他,还有谁有这种能耐,有这种毒辣?还有谁同时忌恨我与石越?又知道我素来忌惮石越?想不到他大病之中,竟还能……仅凭这无凭无据的揭贴,皇上未必会杀石越,可纵然不杀,将来用起石越来,亦难免会心存疑虑,不敢大用,如此便是绝了石越的进身之路。同时又给我下了一个饵,我若上钩,借机对付石越,是使天下人疑我,以石越之能,临死前反咬我一口,只怕我也就从此完了!”他以己度人,越想越觉得是王雱所为,不禁恨得咬牙切齿。

“那我们就这样放过石越?”吕升卿有几分不甘心。

吕惠卿思忖一会,忽问道:“你说这种揭贴遍布汴京?”

“单相国寺就发现数十张,其余各地,到处都有,开封府几乎全部出动了,正在收缴。韩维刚刚坐上开封府,便碰上这档事……”吕升卿幸灾乐祸地笑道。

“抓到人没?”

“一无所获。”

吕惠卿笑道:“那就不用担心。事情闹得这么大,怎可能不传到皇上耳中?这件事情,你切记不可以出面。只要辗转托人去找邓绾或唐坰,把这些东西交到他们手中。这两人自会找自己相熟的御史去对付石越。”吕惠卿轻轻啜了一口茶,闭着眼睛,悠悠道:“这次我不仅不攻击石越,还会不痛不痒地保他一本。”

唐康和秦观几乎是一路闯进桑府的,进到客厅,却发现厅中除了桑充国外,还坐着几个人,都是平素认识的。东边第一个座位,坐的是明理院院长程颢,紧接着坐着的是守孝完毕刚回汴京的欧阳发;西面坐着格物院的正副院长沈括与蒋周。五人正谈笑风生,似乎在聊什么高兴事。见二人不请而来,众人都不由怔了一下。因有师徒名份,唐康二人也不敢怠慢,忙先给五人行礼完毕,唐康便道:“表哥,揭贴你可曾见到?”

他没头没脑这么一句话,众人都是一怔,桑充国愕然道:“什么揭贴?”

唐康与秦观对视一眼,知桑充国等人还不知此事。秦观便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来,递给桑充国。桑充国连忙接过,只看了一眼,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又递给在座众人,传阅一圈,众人都知此事非同小可,尽皆沉默不语。只有程颢道:“这是陷害!”

唐康点点头,他年纪虽小,但行事已非常果决,此时只是目不转睛的望着桑充国,等桑充国说话。桑充国知道唐康是石越义弟,对石越非常敬服,这般作为,是对自己有见疑之意。他心里也不禁苦笑,他妹子嫁给石越,若石越要谋反,族诛之罪,他这“妻族”岂能逃脱?但唐康却有不放心的理由——谁知道桑充国会做出什么事来?表兄弟俩默默对视着,室中的气氛顿时变得异样起来。沈括与秦观都是所谓的“石党”,此事牵涉身家性命,自然关心。便是程颢、欧阳发、蒋周,都是聪明剔透之人,立时便明白了这依然是此前的心病所致。这时一句话不对,唐康这等年轻气盛的人,真不知道能干出什么事来。

欧阳发轻咳一声,打着圆场笑道:“这不过是奸人陷害子明,《汴京新闻》断不会是非不分的。长卿,你明日要去接新娘,报社之事,有程先生与我在,尽可放心。”

桑充国摇摇头,苦笑道:“我的事不要紧,王旁会护送妹妹来京,我让家里再多派人去便是了,这次我一定留在汴京,为子明辩污——只可惜,我没有个好弟弟,否则倒可替我跑这一趟。”

唐康听到这酸溜溜的话,却总算是放下心来,笑道:“弟弟替哥哥迎亲,于礼不合——这程先生是知道的。小弟还有要事,就此告辞了。”说罢团团一礼,扬起衣袂,与秦观转身离去。

桑充国望着二人的背影,长长叹了口气。欧阳发知道他的心事,轻声道:“但凡坚持理想者,难免被人误会。”

“我明白。”桑充国摇摇头,“我只是担心子明。”

“但愿他能挺过这一关。”

“一定能的!”桑充国对石越的信心,可能比石越自己还大。

陈留附近的汴河之上,几艘官船逆水而行。岸边行人远远望去,官船的仪仗上,隐隐约约写着“龙图阁直学士石……”、“高丽国……”这样的字迹。

再有一天,便可以到汴京了。石越陪着金德寿,站在船头,无限感慨:“我又回来了,汴京!”

金德寿是高丽国中受汉化较深之人。高丽国自五代时建国,便依着传统请求中原王朝敕封,其遣使者来往宋朝,自建隆二年起便开始了,而大宋皇帝也不断赐高丽国王国书、文物。此时的高丽国王叫王徽,赵顼在给王徽的诏书之中,称其为“权知高丽国王事王徽”,视同藩属,而王徽也居之不疑,可以说四夷之中,宋朝对高丽格外的另眼相看;而高丽也是最心慕中华的。但饶是如此,高丽使者在宋朝境内逗留之久,也要以金德寿为最。他在杭州与官员唱和,在西湖学院与学生一起听课,穿汉服,讲汉话,俨然便是一个汉族士大夫。而对于石越这个二十余岁的龙图阁直学士、杭州郡守,金德寿更是非常的钦服。能够与中原王朝声名鼎盛的人物同船,对于区区一高丽使者来说,本身就是一种荣幸了。而大宋皇帝特意让石越陪他入京,不知内情的金德寿,更是受宠若惊。

“大宋山河的壮丽,真是让人赞叹!真不愧是中土上国。”金德寿站在石越身旁,指点两岸风光,大发感叹。

石越微微颔首,想起千年以后韩国与中国,不由平兴感慨,便向金德寿询问高丽国的风俗历史政事,石越或有所问,金德寿几乎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交谈正欢之时,忽听到岸边有人呼喊道:“那是龙图……学……石……送高……者……船……吗?”声音略显稚嫩,随江风传来,隐约听不太真切,但又似乎颇为熟悉。石越连忙走到舷边,循声望去,却见岸边有二三骑随着船前进,一面有人便在呼喊。

石越忙叫过护送的指挥使,指着岸边,问道:“你听得清岸边那人喊什么?”

那指挥使连忙倾耳静听,半晌,方说道:“听得在问是不是大人的船。”

“问问他们是谁。”

那指挥使忙叫过几个士兵,一齐喊道:“这是石学士的官船,你们是谁?”一连喊了几遍,才停下来,听岸上的人喊道:“我……康……”

石越吃一惊,“唐康,是唐康!快,把船停下来,划个小舟过去,把他们接过来。”

那指挥使答应一声,连忙派人去办。石越却在心中暗暗疑惑,不知道唐康来此做什么。

过了一会儿,小舟把唐康等人接上船来,石越定晴一看,是唐康、秦观,还有几个仆人,唐康一见到他,便道:“大哥,借一步说话。”

石越心中一惊,却依旧从容不迫地等秦观等人参拜完毕,这才向金德寿告了罪,将唐康与秦观叫进船舱,问道:“康儿,出什么事了?”

秦观从袖中取出揭贴,递给石越,道:“此事非同小可。”

石越见秦观都说得慎重,心中更是惊疑,接过揭贴,细细读了,背上不觉冒出冷汗。“这是要置我于死地!”一面问道:“这是自何处得来?”

唐康道:“昨晚一夜之间,此物遍布汴京城。大哥,此事当如何是好?皇上若有疑心,今日不死,迟早也是灭族的大罪。”

对于后果,石越知道得比唐康更清楚。自古以来,皇帝最忌讳的就是曹操、王莽,虽然赵顼断不会为了这无凭无据的揭贴而杀自己,但是想想自己在朝中政敌林立,若有人再构陷其中,后果便不堪设想。石越背着手,踱了几步,一个念头浮上脑海:若此时折转船头,或投高丽,或者干脆夺薛奕之印,或往冲绳,或往台湾,击破土人自立为王,毫不困难——这念头一闪而过,竟是把石越自己给吓了一跳。“我两世为人,有什么可怕的?我若这样一走,谋反之名坐实,一切心血,立时就要全毁了,还不如一死,成全一个好名声……可是我死了不要紧,梓儿呢,她岂不也要……未必会有那么严重吧,宋朝有不杀士大夫的祖训……”一时之间,各种念头纷至沓来,让人不知道如何是好。

石越知道在此时是一点也犹豫不得的。其实宋朝的祖训只是不杀言事者,但因宋朝的确甚少诛杀士大夫,所以这当儿石越竟是记混了。他想来想去,赵顼毕竟也不是昏君,他最多也就是罢官流放的罪,既是这样,真到了海南岛再另做打算也不迟。当下道:“皇上自会还我清白。如今之计,是以不变应万变——康儿,你怕不怕死?”

唐康与秦观哪里知道石越一瞬间转过如此多的念头,见石越顷刻之间便从容如此,心中更是佩服。唐康握了握腰间剑柄,笑道:“兄长不怕,我也不怕!”

“少游,你呢?”石越把目光转向秦观。

秦观笑道:“我也是读圣贤书长大的,成仁取义,当能从容应之。”

石越走到二人跟前,笑道:“你们都是好男儿,日后必是我大宋的栋梁。放心,绝不会有事的,你们就随我一道回去,平日如何,日后依然如何,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

石越抵达汴京之后,刚刚将金德寿送至驿馆,甚至没有来得及回府,就接到旨意,宣他立即晋见。

在东华门前下马,便碰上不少官员,若是往常,这些官员必然亲切的招呼,但碰上这等时候,人人对他避之唯恐不及,官员中间较好的,也只是淡淡的打个招呼,便匆匆走开。他虽然知道世态人情,本就如此,实不足深怪,但一直少年得意,几曾有过如此光景?心中亦不免有郁郁之意,只是强打精神,装出笑容,不肯让人小觑了自己。他刚刚要进东华门,一个人满脸笑容,朝他走来。他定晴一看,原来是吕惠卿。

吕惠卿远远便拱手揖礼,亲热地说道:“子明,你终于又回来了。”

此时石越纵明知他虚伪,却也生不出半点排斥之意,只是答礼道:“吉甫,久违了。”

吕惠卿走近来,在石越耳边放低声音,笑道:“奸人陷害,子明不必介意。今上是英明之主,断不会受人挑拨。某已在皇上面前,力保子明忠心。”

石越大出意料,亦不觉感动,连忙道谢,又道:“皇上召见,不便久留,请恕罪。”

如此入了东华门,直趋崇政殿。所谓“千条弱柳垂青琐,百啭流莺绕建章”,琼玉的台阶,镏金的檐壁,石越在内侍此起彼伏、尖声宣唱“宣石越入见——”的声音之中,万分感慨的拾阶而上,进了崇政殿。

“罪臣石越,叩见吾皇万岁。”

“爱卿免礼平身。”熟悉的声音中,似乎有一点情绪的波动。

“谢陛下。”例行公事的参拜之后,石越终于站起身来,打量皇帝——赵顼今年已经二十有七,脸色依然苍白,毫无血色。赵顼也在打量着石越——石越的脸上,有三分憔悴,七分成熟……

“子明,你在杭州做得不错,朕很欣慰!”赵顼突然叫着石越的表字,夸奖道。

“全赖陛下之洪福。”

“朕知道外面有人陷害你,你不必放在心上,朕已着韩维缉拿歹人。”

石越连忙拜倒,“臣粉身碎骨,亦不能报此知遇之恩。”

“谁是忠臣,谁是奸臣,朕心中清楚,别人想离间,也离间不了。”赵顼亲手挽起石越,温声笑道。“卿在杭州,朕听说市舶司官船通商高丽、日本国,获利倍于盐茶之税,高丽使者前来,除入贡之外,卿可知他还有何事?”

石越忙答道:“国朝与高丽交通,海道已经熟悉,据海商所说,从四明或杭州,若得顺风,二三日入洋,五日抵达墨山入高丽境,自墨山过岛屿,七日至礼成江,又三日抵岸,再四十余里,便至其国都。往返一次,约四五十余日。而倭国,向来倭人至我大宋者有之,而大宋至其国者少,海道风险略高。但高丽国所产,是人参、水银、石决明、茯苓、鼠毛笔等物,获利远不及倭国。倭国有丁八十八万三千余众,多金矿,生丝、糖贩至彼国,获利近十倍。故杭州市舶司官船,往往分走高丽、倭国两处,往返一次,获利超过杭州府一年茶盐之税。杭州市舶司行此事之后,臣思逐年减少百姓科赋,使两税法名副其实。至于高丽使者来华,除了朝贡之外,主要是求皇上赐书。”

“赐书?”

“高丽国一向心慕汉化,臣以为不妨许其国使者买《九经》、子、史类书,而陛下可以要求高丽国贡马,或许可大宋官民从高丽买马。”石越答道。

“高丽也有马?”赵顼奇道。

“高丽国产马,倭国产水牛……”

石越回到府邸之时,天色已经全黑。

君臣二人相谈如此之久,在外人来看,那也许是证明着石越恩宠未衰,但石越自己却非常的明白,赵顼已经有猜忌自己之意。几个时辰的交谈,全是说石越在杭州的政绩,与外国交通的利弊,没有一个字涉及到与辽国的边境纠纷,更没有对石越的任何任命!皇帝召他回来,难道是在乎他在杭州的政绩吗?

下了马车,管家石安早已率领家人,在门口恭候。侍剑见着石安,便问道:“安叔,房间收拾好了么?”

“已经收拾好了。”石安笑着迎石越进府,一面说道:“最近桑府又送来了一个厨娘,竟是张八家的庶支,端的好手艺,小的已叫她准备了晚餐……”一面走着,两旁的家人纷纷请安。丫环婆子等女眷,则在中门以内给他请安。石越心里不甚喜欢这些排扬,进了中门,也没有注意看,就随口说道:“不用多礼,都散去吧。”

不料回答他的,竟是一阵莺声燕语:“谢学士大人。”

石越愕然抬头,这才发现跪在他面前的,除了几个熟悉的丫环婆子外,更多了一群红绫绿衣的歌姬,一个个都长得美艳动人。当时官宦之家,便是个县官,蓄养歌姬,也不过平常之事,但是石越府中却从来没有养过这些人。石越的脸顿时沉了下来,指着那些歌姬,冷冷地对石安的老婆问道:“安大娘,这是怎么回事?”

石安家的见到石越动气,忙道:“公子,这些婢女是石安叫养在内院,等公子回来再处置的。老奴便拨给她们一座院子,平时并不许她们随便走动的。”

石越见她说得不明不白,更加恼怒,“这事潘先生可知道?”

“这是潘先生出门之后的事……”

“二公子呢?”石越说的二公子,是府内对唐康的称呼。

“二公子一向不进内院的。”石安家的见石越生气,声音越来越小。

石越冷笑道:“好本事,潘先生不在,倒也算了,二公子就在汴京,为什么不问过他?你去叫石安来见我。”说罢也不理会,便往厅中走去。石安家的从来没有见过石越发这么大的脾气,连忙跑出去叫石安。

不多时,石安便急匆匆走了进来,侍剑知道石越动气,忙抢先道:“安叔,那些歌姬是怎么回事?内院怎么可以养来历不明的人?”

石安看见石越脸色阴沉沉地,也吓了一跳,忙陪笑解释道:“非是小的敢乱招人进来。公子的家规,小人是明白的,平时便有人送礼都是一概拒绝。便有人丢下礼品,小人也一定会找到府上,给他送回去,绝不敢乱收人家东西。”

侍剑见他说得明白,道:“既然如此,那些歌姬又是怎么一回事?瞅着这些歌姬,至少也要几千贯钱,难道是自己跑进咱家的?”

石安笑道:“倒也不是自己跑进咱家的。她们也是一位大人送的,送来还没有几天,那位大人留下名帖,还有一封信。只是小人坚拒不受,送的人却不闻不问,丢下便走;小人按名帖上留的姓名打听,却说不是京官,只好养在府内,等公子回来定夺。”一面说一面递上一份名帖与信函。

侍剑接了过来递给石越。石越听他这么说,脸色稍霁,当时官员之间,互相赠予歌姬,是十分平常之事,甚至不被人当成贿赂,他自己也是经常要给一些重臣们送礼,只是一向以来,却并不怎么收礼。当下随手打开名帖,看见上面的名字,却不由一皱眉,“彭简?!”——石越万万料不到,这批歌姬竟然是彭简送来的!他也不知道彭简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连忙把信拆开,细细读去。侍剑在一边瞅见他的神色,却是一边看一边不住的冷笑,待看完之后,石越随手把信揉成一团,往地下一丢,低声咒骂道:“狗拿耗子!”

“公子,我在杭州时,和彭家的书僮说过话,知道彭简有个表亲在京师,开了一间大酒楼……”侍剑随石越多年,主仆之间颇有默契,早知石越心意,便轻轻笑道。

石越不待他说完,便举起手,略带嘲讽的说道:“明天你们寻着那家酒楼,把这些歌姬给我送回去。告诉彭简那个什么表亲,让他转告彭简,这等粗陋的女孩,还入不得我的眼!以后别往我府里乱塞。”

侍剑和石安都不由一怔,不料石越居然说出这种不给人台阶下的话来——须知石越平日对人,都是非常懂得留余地的。彭简与他在杭州同僚这么久,表面上并无矛盾,不过送几个歌姬给他,也是一番好意,如何便说出这种重话来?

侍剑迟疑道:“公子,这……这话似乎不宜说得太过……”

石越瞪了他一眼,沉了脸,喝道:“照我的话去办便是,有什么过不过的?”

侍剑与石安见他发作,也不敢再说,连忙应道:“是。明日就去办。”

石越这才不再说什么,吩咐道:“等一会让人把最近的报纸送到我卧室,侍剑,你也累了一天了,早点休息。”说完,转身便往卧室走去,他也自知心绪太乱,需要好好休息一下,才能好好地迎接这次的挑战。

石安连忙答应,出去吩咐人进去服侍石越睡觉。待人手安排妥当,这才又回到厅中,却见侍剑站在那里,拿着石越揉烂的信在看。他便凑了过去,问道:“侍剑,你说姓彭究竟怎么惹我们家公子了?生这么大脾气,以前也不是没有收过歌姬的,都是客客气气的送回去……”

“安叔,有些事你不知道,也别问。公子最近心情不好……”

石安又试探着问道:“是不是外面传的那码事?”

侍剑眉毛一挑,问道:“外面传的什么事?”

“说公子是石敬塘之后……”

“安叔,你乱说什么?!”侍剑厉声斥道,石安虽然是管家,但是在仆人之间,到底只有侍剑是石越最亲信的人。

石安笑道:“侍剑,这不是我乱说,外面满大街的在传,有些人更是说得天花乱坠。信的人也有,不信的人也有……”

“这种谣言,也有人相信?真是无知!长了眼的人,也知道有人在陷害我家公子!成百上千的揭贴,攻讦朝廷大臣,他们以为皇上会相信吗?!”侍剑愤愤说道。

“皇上信不信,倒也难说。”一个声音从厅外传来,侍剑与石安转身一看,原来是唐康与秦观,二人连忙行礼:“二公子、秦公子。”

“我大哥呢?”

“公子已经休息了。”

唐康与秦观对望一眼,笑道:“大哥倒真有几分谢安的风度。”秦观也笑着点头。他们没有看到石越方才恼怒的样子,倒以为石越根本没有把这么大事放在心上。只是石安却茫然不知所谓,而侍剑虽然也读过一些书,却同样不知道谢安是什么人物,二人也不敢多问。侍剑想起方才唐康所说之话,便笑问:“二公子,为何说皇上信不信也难说呢?我听说皇上是英明之主,这种事情,皇上能相信吗?”

唐康年纪虽小,但是他的师长朋友,都是石越、程颢、苏辙、桑充国、晏几道、秦观这样天下一等一的人物,加上生性聪明,论到见识,远非一般人能比,平时行事果决,有时候竟让人觉得便是石越也颇有不如。这时候见侍剑追问,不由叹了一口气,说道:“隋文帝杨坚,何尝不是英主?不过因为一句童谣,一个梦,就诛杀多少姓李之人?身居高位者,对能干的下属,有几人能没有猜忌之心?”

隋文帝的事情,侍剑与石安倒是都知道,当时坊间讲评书的,也就有人讲那一段的。石安不由就紧张起来,小心翼翼地问道:“那……那公子会不会……?”

唐康望了他一眼,心中一动,嘻嘻笑道:“安叔不用担心,我大哥圣眷未衰呢。我方才看到那边院子里有十来个歌姬,若是咱们家有事,别人避之惟恐不及,能有人来送礼么?”

他提起那些歌姬,石安与侍剑不由相对苦笑。唐康见二人神态甚是古怪,不由笑问:“这又是如何?那些女孩子有什么古怪么?”

石安便笑着把经过说了一遍。唐康听完,便问道:“侍剑,信中写了什么?”侍剑脸色尴尬,却不说话,只把信给递给唐康。

原来彭简以为石越入京,必然会被皇帝加以大用,他便想趁机巴结石越——自来少年新贵,没有几个不好色的,而且韩梓儿与石越成婚经年,却一直没有生育,若在杭州,碍着韩梓儿的面,还不好冒然送歌姬,此时他们夫妻相别两地,石越枕边寂寞,他便让京师的表亲买了十几个色艺双全的女孩子,抢在石越回京之前,送到他府上,料想必能投其所好……但是他却不太懂得含蓄之道,石越与韩梓儿结婚两年多,虽然谈不上如漆似胶,却也是恩爱非常,他在信中隐约暗示韩梓儿没有生育,对梓儿已是颇有不敬之意,这些话让平日对梓儿百般维护的石越看到,自然非常生气,所以才说出那等话来,意思是告诉彭简:“那些女孩子没有我老婆好。”

侍剑看到这些,本来就是非常尴尬了,事涉他的主母,哪怕是转叙别人的话,说出来也是不敬。何况韩梓儿平素对下人非常和气,在仆人中,也得颇得好感的;而站在他面前的唐康,更是韩梓儿的嫡亲表弟,唐康平素与梓儿感情最深,是石府众所皆知的事情。

果然,唐康接过信来,略略读了一遍,就不由怒从心生,恨声道:“大哥骂他,已是客气了,真是小人。明日便照样告诉他就是了。”

秦观凑过身子,看了信一两眼,便已知端倪,他却毕竟是旁观者清,笑道:“贤弟,石学士此时似乎不宜过多树敌,把这些女孩子,好言好语送回便可以了。”

唐康毕竟年纪还小,心里虽然知道秦观说的有理,却依旧气鼓鼓的说道:“就这样送回,实在难消我心头之恨!”

“二公子,俗语说,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石安虽然不知道详情,但也是不主张做得太过份的,只是石越有令,他却不敢违拗,便盼着唐康出来做主。

秦观见唐康还有不平之意,当下微微一笑,走到茶几边上,用手指沾了剩茶,在几上写了几个字,笑道:“明日便把这几个字交给彭简便是。”

三人上前一看,秦观写的却是“燕婉之求,蘧篨不殄”八个字。唐康是读过《诗经》的,看到这句话,不由一怔,转念一想,才明白秦观的意思,不由莞尔,击掌笑道:“妙哉!如此才算出了我胸中的恶气。”侍剑与石安,却是莫名其妙。他们自是不明白,秦观引了《诗经·新台》中的这句诗,也是在嘲笑彭简——“你给我送枕边人,鸡胸驼背之人我可不喜欢!”

杭州,早春。

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彭简一身便服,带着两个小厮走在杭州南郊的田间小道之中。江南的田野风光,让彭简亦忍不住赞道:“真是好所在!”

两个小厮却是一脸茫然,“这又是什么好所在了?杭州十里八郊哪里不是这样的地方?”

彭简笑骂道:“你们又懂什么,风雅之地,有风雅之人。龙必潜于深渊,兰必生于幽谷。我们可是来找一个兰心慧质的美人儿。”

“什么美人?还用得着老爷您亲自来寻?”

彭简笑道:“你们不知我费尽辛苦才找到她隐居之所,若非我亲自来,必然请不动她。”

一个小厮咋舌道:“难不成是什么公主娘娘,哪有这么大的驾子?官府相请,也敢不来?”

彭简显得心情极好,笑道:“倒也并非什么尊贵之人,不过却是子明学士的红颜知己,以前也是京师有名的歌姬。我听说她脱籍回了杭州,便让人查阅户薄,终于找到。”

“那怎么竟住在这种地方?难道是什么屋藏什么?”那小厮奇道,另一个小厮啐骂道:“那叫‘金屋藏娇’!”

“可我听石府的下人说,石夫人最是好脾气的一个人,怎么还用……?”

“你懂什么?石夫人这么久都没有一儿半女的,将来若一直不生育,便难免犯了七出;要是石学士收了小妾,后来先有了儿子,难免有一天她的诰命不保呢……便是不被休出,恩情转薄,妇人哪有不妒的?”

两个小厮竟是你一句我一句的说起石府的家事来。彭简的心思却早已转到了别处,他托表亲送歌姬巴结石越,那边托驿馆送来急信,说石越把歌姬送还,还有“燕婉之求,蘧篨不殄”八字回复,彭简也是读书之人,马上便想到石越毕竟是有名的才子,寻常女子,入不得他的法眼,恰好有门客提起石越在京师结识名妓楚云儿,而这个女子也听说已经脱籍回杭州。彭简巴结上司,倒有一种契而不舍之心,便发心非要把楚云儿寻出来,好从中给他们做一个冰人,由此不仅一举博得石越的好感,更可以让楚云儿一生都感谢自己,留下一个大大的内援。只是他那表亲,却忘记在信中告诉他,京师有关石越的流言……

彭简一行出了田间小路,又穿过一个村庄,便见眼前出现好一片翠绿竹林,郁郁葱葱,一条石径小道,直通幽微之处。彭简已知这便是楚云儿隐居之所,他知楚云儿艳名冠于一时,既然能自赎其身,想来积蓄不少,购下这片竹林田产,倒也并不稀奇。只是一般女子,谁不愿得嫁有情郎?此次前来,只要动之情,必有希望。

他令小厮在林外等候,自己整整衣冠,沿着林间小道,一路逶迤前行,这片竹林甚大,走到深处,已是非常的幽静,只隐约听到有泉水流动的声音,伴着自己踩着竹叶发出来的沙沙声,真是雅致之极。若不是知道楚云儿是石越旧人,彭简几乎便想将此处夺为己有。

走了数百步之后,便到了竹林的尽头,眼前豁然开朗,一座好大的院落,便座立在离竹林约百步的地方,一条小溪绕着院子流向远方。院子后面,是一望无垠的田地,此时未到农忙,田地里并无农人的身影。彭简朝院子走了几步,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正在井边吃力地打水,忙走过去,抱拳问道:“敢问小哥,这里便是杨家院吗?”

那少年扭过头来,瞥了他一眼,反问道:“你是外地来的?找亲还是访友?”语气虽然生硬,声音却极是娇软。

彭简吃了一惊,细细打量,不觉好笑,原来这少年竟是个小女孩,长相清秀,一双漆黑的眼珠咕溜直转,透着几分江南人特有的灵气。他既不知这女孩和楚云儿有什么渊源,此时为博得楚云儿的好感,便加倍的客气,笑道:“原来是位姑娘,多有得罪。在下前来,是想访一位芳名楚云儿的姑娘……”

那女孩听到“楚云儿”三个字,却将水桶放下,转过身来,对彭简笑道:“这位官人,我找看你是找错地方了,这里是杨家院,哪有什么楚云楚雨的?”彭简笑道:“姑娘莫要诳我,我若非打听清楚了,怎敢冒然来访?实是特地来告诉楚姑娘一位故人的消息,且有重要事情相商。若是姑娘与楚姑娘有什么渊源,还劳烦通报才是。”他说完,见小女孩依然在狐疑,又笑道:“楚姑娘改了姓,现时叫杨云,不过杭州户薄上,两个名字都标着,断然错不了的。”

那女孩显得有点吃惊,上下打量了彭简一番,狐疑道:“你又是什么人?官府的户薄你怎么知道?”

彭简嘻嘻一笑,捋须道:“在下彭简,现任杭州通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