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安抚陕西

新宋 阿越 74092 字 2个月前

西京河南府,洛阳。

因为遭遇了暴风雨,端明殿学士、陕西路安抚使石越的座船,行了整整两日,才到达西京洛阳。石越到达洛阳的那一天,晴空万里。

“公子,顺这条道前去不远,便是洛阳城了。”在一个岔路前面,潘照临挥鞭指着正西的道路笑道:“富韩公已经知道公子这两日之内会经过洛阳。到洛阳后,应当先去拜会一下他。”

“本当如此。”石越揽辔应道,一面观察四周的山川形胜,叹道:“洛阳居华夏之中,河山拱戴,难怪太祖皇帝欲迁都于此。”

“洛阳东有虎牢关可以扼守,西有潼关为屏障,南有嵩山与伊阙为门户,北有太行与黄河为天险,兼之风景华美,山川明秀,自然是远胜于汴京。然而汴京四通八达之地,本朝立都于汴京,原亦是利其漕运方便。久而久之,根深蒂固,迁者之议,已近空谈。”

众人听石越与潘照临说起此事,都不由感慨。一行人谈笑正欢,忽见前方尘土高扬,马蹄轰鸣,众人不由相顾骇然。一干家丁与护卫官兵,都取出了手中的弩机。众人久闻洛阳地界有一大盗横行,官兵累剿不灭,因此不爱讲排场的石越,这次破天荒的带了近百人同行。难道当真怕什么来什么,真在这洛阳城外,碰上了大盗?侍剑此时早已驱马上前,取弓在手,挡在石越马前。一时间,空气仿佛凝固。

几分钟后,那大队骑者终于出现在众人的视线当中,侍剑目不转睛的望着那数百骑奔驰而来,手心中不由冷汗直冒。石越表面上虽然冷静,但是汗衫却也全湿了。

惟有潘照临却轻轻松了口气,笑道:“他们有旗帜,不会是盗贼。”

石越眺目望去,果然见队伍当中有四面旗帜高高举起,迎风飘扬,只是看不清楚写的什么字样。但是那些人越来越近,却可以依稀看出是官兵装束。石越不由松了口气,说道:“是禁军。”

众人也早已看清,一齐松了口气。正欲收起兵器,石越忽的心中一动,却举起手来,厉声说道:“暂莫松懈,待看实了再说。”众人心中一凛,原已放下的弩机,又抬了起来。潘照临意味深长的看了石越一眼,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须臾,那数百骑兵勒马停在离石越一行人约五六百米的地方,为首一人纵马出列,大声问道:“前面可是陕西路安抚使石学士?”

侍剑驱马上前几步,厉声回道:“正是石学士官驾在此,尔等又是何人?”

那人顿时喜笑颜开,翻身下马,小跑过来,行了一个军礼,朗声说道:“下官骁骑军第一营第三指挥指挥使史洪,奉令率部前来恭迎石学士大驾。甲胄在身,不能全礼,还望恕罪。”

潘照临见石眼脸上有不解之色,忙低声说道:“骁骑军第一营至第三营驻扎西京附近,第四营第五营驻扎在京师与西京之间。他们是最早整编完毕的禁军之一。”

石越点点头,驱马上前几步,高声问道:“你既是禁军将领,如何敢擅离职守?我不过路过洛阳,本朝无此远迎之礼。”

“回学士话,最近西京地面不太平,我们第一营各指挥奉命分遣各路巡逻,靖绥地方。下官所部并不曾离开防区半步,学士所行路线,正好是我们第一营第三指挥的防区。这是下官的福气。”

“福气?”便是连潘照临,都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请学士前行,下官与儿郎们为学士护道。”

潘照临见石越犹疑,笑道:“客随主便,只要不曾乱了规矩便行。御史们若要弹劾,姑由他们一回。”

石越知道洛阳官员借口盗贼横行,摆出偌大排场来迎接自己,必定有富弼的授意——须知道河南府的现任长官,大部分是石越特意安排的富弼的故吏与亲戚。大宋朝任何人的面子他都可以不卖,但是富弼的面子,他却不能不卖。当下微微颔首,朝史洪说道:“如此有劳诸位了。”

“不敢。”史洪立时退回阵中,眨眼的功夫,他属下的三百骑兵便分成三路,一都在前,一都在后,一都在两旁巡梭,把石越一行人拥簇在中间,浩浩荡荡向洛阳城的东门走去。

“啊?那是什么?”走了约二三十分钟左右,当洛阳城高大的城墙出现在众人的视线当中时,一向沉稳的侍剑忽的发出惊呼之声。石越与潘照临、陈良,以及所有一行近百人,都被眼前所见惊呆了。

数以万计的人,整整几万人,拥簇在洛阳城的东门前,翘首望着石越一行的到来。这是石越从未想像过的壮观场面,他忍不住小声的问道:“他们在做什么?”

“似乎是在欢迎公子。”潘照临微笑道。

“我不过是路过洛阳……”

“也许正因为这样才让他们如此热情。”

“会不会太张扬了一点?”石越想起了自己目前的处境。

“这似乎不是公子所能控制得了的。”

仿佛是为了印证潘照临的话,忽然,便听到史洪用他那特有的大嗓门高声喊道:“石学士来了!”

顿时,平静的现场沸腾起来。城楼上鞭炮声响起,人们争先恐后的踮起双脚,努力看着骑着一匹白马进城的石越,一面还大声的议论着自己的观感。不知是谁最先拿起绣球抛向石越,顿时便有无数的手帕、香囊抛向石越,瘁不及防的石越被这些东西弄得好不尴尬,却还不好躲避,只能一直保持笑容硬生生的忍受着这些飞来的“暗器”。好在史洪的骑兵很快发现了这个状况,立即排成密集的队型挡在了石越的两旁。

“子明。”

“韩国公?!”

当看见竟然连富弼也出现在这场合之时,连潘照临都不由竦然动容。须知富弼自从退隐西京后,别人若想见他一面,都是千难万难,不料他竟然会亲自到东门迎接石越。

“子明光临洛邑,竟让西京出现前所未有的盛况,真让老夫大开眼界。昔日王相公过洛,洛阳万人空巷,但是他亦不曾受过这许多绣球与手帕。”富弼亲热地挽着石越的手,迎他入城,一面不忘调侃着石越。

石越郝颜笑道:“劳动韩国公大驾,越心中难安。本当在下上府请安的。”

“你远来是客——来,子明,这位是……”富弼一面给石越介绍洛阳的主要官员与名流,包括嵩阳书院的山长、《西京评论》的社长等等。

入到城中,却见城中街道早已清道,但是两旁观看的民众却一点也不曾减少。还有不少商家,主动在门口焚起了香案,以示欢迎……石越知道自从王安石变法以来,西京洛阳聚集了一大批郁郁不得志的旧党大臣。因此,西京洛阳,在某种意义上,是旧党的老巢。自己和旧党关系一向良好,和富弼更有特殊的交情,而且以自己在百姓心目中的形象,受到百姓的欢迎也并不奇怪。但是如此大张旗鼓的欢迎,却让自知受到皇家疑忌的石越有点忐忑不安起来,这不是更加增添了皇家猜忌自己的理由么?他看了一眼和自己显得亲密无间的富弼,却见富弼满脸的笑容,不断的在马上向百姓点头致意,似乎全然没有想到过这一点,石越心中不由奇怪起来——富弼难道会不知道自己出任陕西路安抚使的真正原因?

当天晚上。韩国公府。

小客厅中只有石越、富弼、潘照临三人。

石越注目那幅旌鹤降庭图良久,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富公,今日之事,会不会太过于张扬?在下现在身处嫌疑之地……”

富弼似乎早已知道石越必有此问,不待他说完,已经笑着摆了摆手,转目注视潘照临,笑道:“先生可知道老夫何以如此大加张扬,唯恐天下人不知道子明深得百姓之爱戴,元老之器重?”

潘照临略略欠身,回道:“在下亦觉疑惑,富公如此安排,必有道理……”

富弼得意的捋了捋胡须,笑道:“朝廷之事,老夫大体已是知道。皇上让子明安抚陕西,为的是三个字——不放心。”

石越黯然点头,叹了口气。

“但子明也要看到,皇上却是一片成全之心。”

“在下已经知道,司马君实在在下离京之时,写了一封书信给我,已点明此意。”

“朝中暗潮涌动,有人妄想身居九五,若子明在朝中,则子明是必争之人,皇上是聪明之君,皇上既怕子明你立场不坚定,又怕你立场过于坚定。因此迫不得已,才把子明你放到陕西来。”

“这……”石越与潘照临面面相觑,皇帝怕他立场不坚定倒也罢了,怕他立场过于坚定,却未免有点匪夷所思。

“依老夫的猜测,宫中必有人向皇上进言,猜忌子明你。大抵之言,无非你过于自爱,矫情近伪;又或者万一有不测,主少国疑,而子明又过于年轻之类。子明平素谨慎,必然于内侍宗室,皆不敢得罪。若皇上知道此事,必然会怀疑这些猜忌之语,终会传到子明你的耳中。因此,既便皇上本来无疑你之意,此时却也不得不疑你。皇上担心的,是怕你听到有人进言,因此立场不稳,铸成大错。但这些话,皇上却不能向你明言。古往今来,有多少人本无贰心,因为被猜忌,反生出贰心。老夫料来,这才是皇上所不放心你的。”

石越与潘照临听到富弼的这番分析,不由暗自叹服。

“因此,若子明你处处小心谨慎,堤防这,堤防那,你越怕惹疑忌,皇上就越是要疑你。因为皇上就是在怀疑你认为皇上在疑你。自古以来,君臣之间,最难善始善终。因为每个皇帝有不同的才华与性格,你若以为韬晦便能让皇上信任你,那你便是大错了。大丈夫要审时度势,对不同的情况,采取不同的对策。所以,老夫才不惮御史弹劾,大张旗鼓迎你入城。一来让朝廷知道你的声望,二来释皇上之疑。至于那些猜忌你子明太年轻太能干的人,不管他是谁,子明你都管不了,也不用管。这种猜忌你怎么样都躲不掉的。你只要让皇上放心你就行了,只要皇上在一日,皇上就不会怕你能干,不会怕你年轻,皇上就怕你不能干不年轻!”富弼若有所感的叹道:“——这个道理,老夫用了近十年时间才明白过来。”

石越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向富弼行了一礼,谢道:“石越谨受教。”

富弼微笑受了这一礼,又道:“但所谓过犹不及。子明你亦不必刻意张扬。老夫替你张扬,与你无关,你受了便是。若是你自己,谨慎惯了的,如今要反其道而行之,也不可以太过了。凡事皆须适度。这个就要看你自己去把握。”

“是。在下理会得。”石越自从回到宋朝以来,还从未对人如此恭敬过。连潘照临都正襟危坐,认认真真的聆听富弼的建议。

“方才我又说皇上又怕你立场过于坚定,子明可知道是为什么?”

“还请富公赐教。”

“原因亦很简单,皇上怕你步王介甫的后尘。”

“这?从何说起?”

“子明你若立场过于坚定,两宫太后,子明你敢保证你不会至少得罪一位?”富弼含笑问道。

“这……”石越与潘照临已经明白了八九分了。

“皇上日后还要倚重你改革图强,王介甫为两宫太后所不喜,于是反对者更加坚定。前车之鉴,皇上岂可不防?这种争权夺位的旋涡,但凡沾上了,要不树强敌,除非是强敌全死了。但是偏偏皇上要做仁爱之君,这些人没那么容易死绝。若子明立场过于坚定,到时就会招人忌恨,于改革图强之大业,颇有妨碍。这是皇上一生志向所寄,皇上一定会要保全你。”

“听公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在下可谓茅塞顿开。”

“老夫宦海沉浮几十年间,做过三朝皇帝的臣子,至今也不是很懂帝王的心思。不过此次身在局外,反倒看得格外清晰。子明与潜光先生皆是不世出的人杰,切不可当局者迷。朝中之事,子明不妨暂且丢到一边,看看皇上怎么样运筹帷幄。子明不如好好想想,怎么样在陕西路做出政绩来,让关中这个天府之国,重现汉唐风采。到京兆府后,子明就会知道,陕西路安抚使虽然位高权重,但是本朝最难治理的也就是陕西路了。内政不修,边患频频,以范文正公之英材,成绩亦非常有限。老夫希望子明能给大宋带来一个惊喜……”

同一天。汴京。

昌王府。

王府中一片忙乱,自王妃以下,没有人想到,皇太后竟然会亲自前来“探病”。

“你们不必乱了,我不过看看自己的儿子而已。”高太后望着一脸惊慌的跪在自己面前的昌王妃,淡淡的吩咐道:“你带我去。”

“这怎么敢?臣妾已经让人去唤大王了。”昌王妃胆怯的垂下头来,不敢直视高太后。

“怎么?你连我的话也不听了么?”

“臣妾不敢。”

“那你前面带路。”

“是。”昌王妃心惊胆战的领着高太后,向赵颢的“病房”走去。高太后一向宠爱赵颢,而且对于立长君似乎也抱着一种默许的态度,甚至还会不经意的放任赵颢去做一些事情。但这次赵颢装病,却是高太后所“不知道”的。而且高太后突然来“探病”,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也让人大费思量。昌王妃故意领着高太后在昌王府内多绕了几道弯,才到了赵颢所住的精舍。赵颢早己由两个仆人搀扶着,跪在门口等候。高太后见赵颢虽然脸色苍白,眼窝深陷,神情憔悴,但是一双眸子却依然炯炯有神,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她径自进屋,在一张椅子上坐了,柔声说道:“让昌王进来,我要和他说几句话。”

“是。”不多时,赵颢被扶了进来。病怏怏的说道:“母后。”

高太后点点头,向内侍、宫女与王府下人说道:“你们都出去吧。”

“是。”瞬间,所有的人都退出了精舍。

高太后打量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赵颢,温声道:“你的病可以好了。”

赵颢心中一震,不过他却并不害怕被自己的母亲识穿。他膝行至高太后的膝头,泣道:“母后,孩儿是迫不得已。”

“哎!”高太后长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并非孩儿敢有非份之想,实是此时孩儿不宜离京。自古以来,主少臣强,社稷多危。孩儿是不忍坐视太祖太宗皇帝的江山社稷,落入他人之手。”

“你当真是如此想?”高太后的目光中,说不清是怀疑还是信任。

“孩儿若有半句虚言,天地不容。”赵颢仰面望着高太后,赌咒发誓道:“孩儿亦盼着皇兄大好,也好少操这份心。若为此事,让母子相疑,兄弟生隙,孩儿纵是死了,也带着罪过。”

“你能如此想,那还有可恕之处。”高太后幽幽说道,“我最担心的,是你们兄弟阋墙,骨肉相残,为后世所讥,为天地不容。”

“孩儿若有此心,叫天诛地灭。”

“若说你与佣儿,一样是与我骨血相连的,一个是儿子,一个孙子,我又岂敢厚此薄彼。我这几日,半夜常常惊醒,担心你侄儿将来会如德昭一般,难得善终。”高太后的语气黯然。德昭是宋太祖的儿子,宋太宗即位后,本说要传位给他,最后却被逼死了。此事是天水之朝皇室的一大忌讳。

“孩儿绝不敢做这种事。天幸皇兄无恙,自然更好。若有万一,孩儿亦不过为了江山社稷,替侄儿守几年江山,待他成年,定然把皇位归还给他。若有负此言,让孩儿死后不能归宗庙。”

他番话说得冠冕堂皇,但是高太后又如何相信?但是赵颢胸中的热切,她又岂能不知?高太后摇了摇头,道:“最好是你皇兄没事,都是一样的儿子……若有万一,我知道也阻不了你的心,但你能做到哪个地步,全看你的造化。群臣拥戴你,我亦不阻你;只是若你要逼宫夺位,我却也不能容你。只是万一你事成,我也不为孙儿求什么皇位——那是害了他。只让他有柴家的尊荣,便是你的仁爱了。”

赵颢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道:“若孩儿敢加害佣侄儿,便让我死后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罢、罢。”高太后心烦意乱的站起身来,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你好自为之吧。”说罢,也不再听赵颢多说什么,便出门回宫了。

某府。

“仙长可知富弼给皇上献了药方。”

“那是数日之前的事情了,我见从太医那里抄来的药方,无非是阿胶、当归、黄连、防风、毛姜之类,未必见效了。否则禁中早有消息传出来。”

“唔……”

“皇上己经到了大渐之期。连续处分朝廷重臣,摆明了是给新皇留人用了,把石越外放陕西路,更是做了等新皇亲政后再大用的打算。这明明是防止石越在新皇亲政前,官做得太大。奖赏司马光、文彦博、杨士芳,这几人是给新皇登基保驾的。禁中也开始封锁皇上的病情外泄,而班直往讲武学堂的培训计划也暂停——今天早上,还得到消息,八百里加急前往各地,召富弼、王安石等七八位元老重臣入京,事情已经一目了然……”

“嗯……”

“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死亦当五鼎烹!此成王败寇之时,大人当速下决断。皇上摆明是了支撑不下去了。但是若不能在富弼与王安石等人进京之前早定大局,待这一班元老重臣入京护卫幼主,一切都晚了。外有富弼、王安石、文彦博、司马光等人在朝堂上护主,内有狄詠、杨士芳统率侍卫,满朝大臣,谁敢有异意?就算是两宫太后,也抵不了这一干人的声望。大人可还记得英宗时,韩琦一人,就敢逼太皇太后撤帘之事?”

“但是我总觉得其中有什么地方不对……”

“大人,此时已经没有反悔的地步了。自古以来,行此大事者,最忌的就是犹豫不决。大人即便现在去告密,前途也已经毁了!你与我家大王,是在一条船上了。”

“仙长说哪里话来,我只是欲谨慎……”

“箭在弦上,不能不发。纵然明知不够周详,也不能等到富弼、王安石等人进京。何况,大人也不需要很明显的支持我家大王,只需要大人一封奏章,请求皇上为社稷计,早立储君。由此在朝中掀起讨论立储的话题。到时候,自然有人与大人呼应。”

“这倒是,若是一直风平浪静,又如何会有机会?”

次日。石越离开西京洛阳,走陆路前往京兆府长安。亦自这一天起,赵顼陆续接到数十封奏章,请他早立储君,以安天下之心!

这一天是熙宁十年正月二十二日。自从上午起,开封府的天空就阴霾不开,到了中午,彤云更密,天空仿佛就压在人们的头顶上一般。傍晚时分,竟是飘下了雪片,满空中白茫茫的,伴着凛冽的寒风,银浪翻搅。李向安捂着双手,在睿思殿外面四处走动着,检查各处值勤的内侍与侍卫有没有因为寒冷的天气而偷懒。虽说外间都传说皇帝就要不起,禁中也是一片紧张,但是承平的年代里,普通的内侍和侍卫们的警觉性,始终是有限的。若不勤加督促,保不定就会出什么乱子。他转了一圈回来,跺跺脚,抖了抖身上的雪片,忽见大雪之中,有几个人举着琉璃灯笼向睿思殿走来。李向安心中一愣,暗自奇怪,不由抬头看了看天色,这个天气,这个时分,宫门早闭,来人又会是谁?须知内宫若来,必然早有内侍前来通知的。

他朝一个内侍呶呶嘴,道:“去看看是谁来了。”那内侍应了,虽然不情不愿,却不敢拖延,戴上斗笠,提了一盏宫灯,迎了上去。李向安远远望见那个内侍近了那群人,却是跪了下去,又引着那群人向睿思殿走来,心中顿时一松。不多时,果见那群人走近,李向安定睛望去,竟是怔住了。原来这些人来头不小,有宰相吕惠卿、枢密使文彦博、参知政事兼户部尚书司马光,太府寺卿韩维,还有一个人物,竟然是已经致仕,退居洛阳“养病”的韩国公富弼!

李向安慌忙迎上前去,便听吕惠卿用少见的严肃声调问道:“官家歇息了么?”

“回相公话,官家还在读奏章哩……”

“那烦劳供奉通报一声。富弼、吕惠卿、文彦博、司马光、韩维诸臣求见。”

“请相公稍候。”李向安不敢怠慢,叫了小黄门引了五人去偏殿等候。自己忙往睿思殿内走去,到了外间,见狄詠腰间别了一把小斧,正端坐在那里读《汉书》,他知道狄詠以宗戚而统领内宫侍卫,御前带械,可以说是贵幸无比,虽然他有权直接入内通报,但还是停下脚步来,笑道:“郡马爷,官家歇息了么?”

狄詠叹了口气,道:“还在看奏章,我也劝了几次,却说是耽误的国事太多,不敢荒废国事。我也不敢再劝了……只是这大病未愈,这却要如何是好?”

李向安点点头,却不去接口,只笑道:“既是未睡,我便要进去通传一声。”一面抱拳道:“恕罪。”说罢便进了寝宫,狄詠抱抱拳,目送李向安进去,又开始读他的《汉书》。过不多时,就见李向安匆匆出去;又过了一会,便见李向安引了吕惠卿等人进来。狄詠见着众人,连忙起身,欠身行礼。吕惠卿与文彦博、司马光、韩维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便径直往里间走去,惟有富弼的目光在他身上稍稍停留一会,方走进里间。

狄詠暗暗叹了口气,目送众人的背影,却是再也没有心思看书了。他知道自己虽然贵幸,但是凭仗的却是父亲的遗泽、爱妻的身份,虽然是皇帝最亲幸的侍卫,身为一班之指挥使,但在吕惠卿、文彦博这样的位极人臣的使相眼中,却不过是一鹰犬而已,其区别也不过忠心不忠心而已,自然不值得这些与皇帝“共治天下”的士大夫们多看一眼。不知道为什么,狄詠忽然感到一阵不自在,他很向往父亲的功绩——那位大宋士兵心目中的武神,虽然被士大夫们疑忌,但是却是所有士大夫都必须正视的人物,他们对他既是敬畏,又害怕;既同情,又疑忌……一个不属于士大夫阵营的英雄!

狄詠使劲摇了摇头,赶走自己脑海中的胡思乱想。里面传来细微的谈话声,他连忙起身,带上英雄帽,往外间走去。

“富公,现在石越到了何处?”赵顼注目富弼,含笑问道。他的气色,看起来已经好了许多,声音也开始有了一点中气。

富弼没有料到皇帝见到自己第一句话,问的就是石越,忙回道:“因函谷道太险要,马不能并骑,车不能方轨,兼之关塞废弃已久,石越是取道潼关入陕。自洛阳经虢州入潼关,计五百六十里路程,臣估计石越此时大约已到潼关。”

“朕听说公在洛阳,大张旗鼓迎接石越,又彻夜深谈?”

“确有此事。石越是石介之后,石介与臣是患难之交,子侄辈大富大贵之后,忽遇挫折,臣有责任勉励他。”

众人自然都知道富弼所谓“患难之交”是什么意思,当年夏竦陷害范仲淹一派,就是从富弼入手,命其婢女伪造石介为富弼撰写废立诏书,诬蔑富弼欲行“尹霍之事”。

赵顼淡淡一笑,道:“公可谓用心良苦者。”

“不敢,臣是为国家爱材。”

赵顼点点头,又问道:“高丽使者求救,富公可知此事?”

富弼欠身道:“臣傍晚方到汴京,便由万胜门悄悄入城,此事却是不知。”

文彦博见皇帝目视他,忙说道:“高丽二王子在辽东为耶律信所败,遣使来华,请大宋相救。使者提出三个要求:其一,请大宋出兵燕云或者对辽国施加压力,防止契丹人在开春后反攻高丽;其二,请大宋停止向契丹卖武器,特别是震天雷,同时以更优惠的价格卖给高丽可装备两万军队的武器、盔甲、以及震天雷,并允许高丽国用来五年时间来偿还这笔债务。其三,请求大宋海船水军派军驻扎江华岛等高丽港口……”

“且慢。”富弼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问道:“高丽请大宋驻军?江华岛在何处?可有高丽地图?”

“江华岛之位置,大约在高丽的开京与扬州之间,与礼成江隔海相望,是开京出入东海之门户。”

“这……”富弼愕然道:“文枢使的意思,是说高丽国请大宋在其咽喉之地驻军?”

不仅仅富弼,连吕惠卿、司马光、韩维都觉得匪夷所思。高丽国王莫非老糊涂了?

文彦博点了点头,道:“正是如此。”

“为何?”

“我问过唐康与秦观。二人以为这是高丽国国原公王运因为辽东失利,在国内陷入危机,希望可以借大宋之驻军以自固。若大军在江华岛附近驻军,则必然可以威慑其国内的反宋势力,而只要高丽国持亲宋之国策,则王运之位置就会巩固。本来此事当先问薛奕、张商英与蔡京之意见,但是此事只怕不能久拖,久拖恐高丽国倒向辽国,反坏大事……”

“朕亦问过王贤妃,所言亦大抵如此。朕揣测高丽国之意,无非有二,一是借此向辽国宣示其与大宋之关系;一是王运要借大宋之军威自固。”

文彦博道:“陛下所言甚是。此事于大宋有利无弊。大宋海船水军巡弋于杭州与高丽之间,原就急需在高丽有一个海港休养。唐康与秦观又道高丽之东,与日本国之间,有一大岛,若海船水军能扼据此岛,太平无事,可以据此补给;一朝有事,东可进攻日本国,西可割断高丽与日本国之联系,抄掠高丽之后方。此时高丽有求于我,不防借机向高丽索要此岛,只说维护高丽与日本国之间航路安全所必须便是。”

“富公以为如何?”赵顼将目光转向富弼。

富弼思忖了一会,欠身道:“臣以为两国之交,以利害为先,信义次之。高丽与大宋,无论从利害信义,都不能弃之不顾。高丽若亲宋,则辽国有腹背之患,此国之大利。今其有求于我,不便断然拒绝,恐其绝宋亲辽也。但出兵燕云自是不行,遣一使者往辽,请辽国息兵,则无不可。至于武器,可以卖武器,不可以卖盔甲,东夷非信义之邦,日后他要背信弃义,是养虎成患。若其定要买,可以卖纸甲与皮甲,铁甲我大宋自用尚且不够,哪有多余卖给他们?至于驻军,不妨许诺。东方海岛,我大国不好乘人之危,强要他的,不如便用一千枚震天雷买下他的岛,亦不使大宋背上趁火打劫的恶名。”

赵顼却有几分心疼,道:“区区一海外荒岛,似值不得这许多。朕以为八百枚震天雷便够了。停止出售给辽国震天雷却是断然不行的。若不卖给辽国震天雷,辽国焉能卖给大宋马匹?”

“陛下英明。”富弼此时侃侃而谈,早就把当年奉劝皇帝“二十年不谈兵事”的立场抛到了九霄云外,“辽国亦虎狼之邦,难言信义。臣在洛阳,亦耳闻辽人战绩,辽主亦可称英主。将震天雷卖给辽人,一要防他仿制,二要防他有朝一日,用来对付我大宋。”

吕惠卿笑道:“韩国公不必担心,此事朝廷早已防到。只是辽人若不知道火药配方,要仿制也是千难万难。”

赵顼也笑道:“苏颂与沈括前几日上表,道兵器研究院将于二月初一再次试验新武器,威力巨大,远胜震天雷与霹雳投弹。若试验成功,则开封城墙就需要改建了。朕打算到时候扩建开封城,把白水潭一带,括入城墙的保护当中。不过眼下,还有一件事情需要先解决了。”

他此言一出,众人皆知终于谈到正题,尽皆肃然,屏声静气的听皇帝说话。

“数日以来,朝廷中请立储君的呼声不断,而其中颇有可玩味者。”赵顼淡淡的说道,一面指了指旁边一个堆满奏章的案子,“不到十天时间,朕这里请立储君的奏折共计有八十二份。压力不可谓不大。”

吕惠卿见皇帝的目光移到自己身上,忙接过话来,道:“这八十二份奏折中,分别有两种用词,一种是请皇上早立太子,一种是请皇上早立国储。”众人虽然早知道要谈的内容,听到这里,心中还是尽皆凛然。“太子”与“国储”,含义并不相同,太子自然是国储,但国储却未必是太子,故凡请皇帝立太子的,十之八九,必然是不明真相的朝臣,不过为了国家社稷考虑,进此忠言;而请立“国储”的,其用心就很难说了。又听吕惠卿说道:“臣这几日无论在尚书省或是在府中,百官来见臣,请求臣督促皇上立储君的,不下百人。臣正言相告,道皇子已为尚书令,上意已明。闻此言而退者,约有一半,另有一半,或谓名不正而言不顺者有之,更有一些人,却是出言放肆,说些什么国有长君,社稷之福之类的混话……”

除了富弼之外,其余三人都遇到过类似的事情,但是三人都与吕惠卿不和,却没有人应他的话。文彦博看都不看吕惠卿,只向富弼说道:“朝中有些别有用心之人,与一些不明真相的官员,搞了个联名上书,连两府官员中,亦有附和者。”

富弼脸上肌肉一动,问道:“联名上书的臣子,官衔最大的是谁?”

“联名上书的都不足道,倒是朝中另有一人,虽未联名上书,却是言辞恳切,持论甚坚,屡次上书让朕早立储君,政事堂移书相问,谓皇子已为尚书令,何必再兴事端,他却道中外疑惧,一尚书令不足以安人心。”赵顼脸上带有一丝讽刺的笑容,语气几乎有点刻薄了。

富弼欠身问道:“敢问陛下,此人是谁?”

“便是朕的御史中丞蔡确蔡大人。”

一直不曾说话的司马光忽然欠身说道:“陛下,臣以为此时不宜下定论。蔡确的奏折,臣亦读过,彼虽然首倡立储之说,但是却恪守御史中丞的本份,并未与百官联名上书,也不曾言及不立皇子。不过是劝皇上早安人心而已……”

赵顼望着司马光,诧道:“卿向来不喜蔡确,为何反为他说话?”

司马光朗声回道:“臣不喜蔡确是实,若以臣之本心,以为蔡确非正人,宜当窜之远方,不可置于朝廷当中。但是臣亦不愿蔡确非其罪而受责,此有伤陛下之明。”

赵顼冷笑道:“卿言虽善,然狡黠者正赖此得脱。”

“陛下。”司马光掀起衣襟,跪了下来,恳切的说道:“昨日范纯仁见臣,言及刑法。范纯仁谓:圣人之法,宁使恶人得脱,不使善人枉死。又谓治天下之道亦如是。臣一夜未眠,翻读经史,又读石越诸书,竟于石越书中发现,此理石越早在书中言及。可知天下材智之士,所见略有相同。陛下若仅以臆测而罪大臣,蔡确一人之荣辱何足道哉?只恐有伤陛下之明,更使朝中大臣疑惧。”

吕惠卿冷眼旁观,心中暗骂一声“迂腐”,拱手说道:“陛下,臣以为若依司马光所言,未免姑息小人。此等事情,若真要事迹明晰,则有失朝廷之体面,而当事者除自尽之外,更无颜立于天地之间。于陛下之仁德有碍。”

赵顼点点头,道:“朕不过杀鸡骇猴,无意大兴事端。蔡确虽然言辞闪烁,但其心已不可问。只须将其窜之远方,便足以使朝廷安静下来。”

“臣只恐有朝一日,陛下若发现蔡确无辜,心中难免后悔。”司马光徒劳的反对着。

富弼与文彦博顾视一眼,目光稍触即分。二人都知道皇帝的心意早决,认定了蔡确是昌王收买的人;而吕惠卿急欲将蔡确定罪,无论蔡确是不是无辜,这个并不怎么得人心的御史中丞,已是难逃被贬黜的命运。富弼与文彦博却不似司马光那么“迂腐”,二人绝对没有兴趣替蔡确辩护。果然,便听赵顼断然说道:“卿不必多言。明日朕即降诏,让蔡确去凌牙门做都督,以邓润甫代之为御史中丞,以许将为翰林学士兼开封府尹。”

在场之人,富弼是致仕的老臣,皇帝不问,不便发表意见;而韩维则无可无不可。吕惠卿、文彦博、司马光是宰执,对于负责监督自己的御史中丞的任命,更是不便反对。但是这三个人心中都不免要暗暗苦笑,许将这个状元郎倒也罢了,邓润甫这个御史中丞,却是王安石当年一手提拔的人物,与御史台的许多御史关系密切,比起蔡确来,只怕是毫不逊色。但是此时众人却顾不及这许多,便听吕惠卿说道:“既然此事已解决,那么前去召各老臣入京的使者,是否也可以追回?以免惹人猜测。”

赵顼点了点头,道:“如此亦好,免得累他们往返劳累。”他当初如此大张旗鼓,一是为了制造假象,同时也是不知道昌王究竟有多大能量,最重要的是借元老重臣的威望,来对抗可能来自宫中的压力。此时见跳起来的人物,原来不过如此,而宫中也十分平静,自然也不愿意搞得惊天动地。富弼与文彦博却又是愣了一回,本来这句话是文彦博要说的,没料到吕惠卿倒抢先说了。富弼与文彦博都不愿意这件事久拖不决,二人担心万一王安石入京,皇帝忽然有了别的想法,那就比起一个昌王来要糟糕多了。这也是二人反而支持吕惠卿早点拿蔡确做替罪羊来敲山震虎的原因,二人没有想到的是,吕惠卿竟然比他们更加积极主动。

九百八十里之外。潼关。

站在潼关之外,仰望这天下雄关,石越不由想起张养浩的《山坡羊》。他下了马车来,慨然吟道: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踟蹰,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好一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一个三十来岁的灰衣汉子骑着一匹河套马从潼关方向缓缓而来,一面呛声吟道:“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依稀却正是石越刚刚所吟之曲子。

石越心中大感骇异,须知道这张养浩是元朝人,这曲《山坡羊》石越以前并未写出来过,当时之人,自然不可能知道。那么此人必是刚刚从自己口听到的,但是那人眼下距自己的距离,少说也有二百步,他吟词的声音远不及对方之洪量,对方能听得清清楚楚,显然是听力过人。只见那人到了石越车驾之前五十步左右,便勒马停住,抱拳问道:“不知是哪位官人车驾在此?”

石越定睛打量此人,见他身材魁梧,剑眉入鬓,星目生辉,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洒脱,不由暗暗赞了一声,高声回道:“在下石越。不敢请问足下尊姓大名?”

那人听到石越之名,不由吃了一惊,诧道:“可是新任陕西安抚使石大人?”

石越微微一笑,回道:“正是石某。”

“草民史十三,不料今日得见石学士。”史十三早已跃身下马,大礼参拜。

石越却并不上前相扶,只是远远抱拳还了一礼,道:“足下亦非常人,不必多礼。”

史十三起身凝视石越,笑道:“久仰学士的大名,刚才一词,牌调新鲜,想是学士所作新曲。那一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实有佛子之大慈悲心。”

石越叹道:“自古以来,治乱循环,朝代更替。大凡一代之亡与一朝之兴,帝王将相或有得意者,有失意者,惟百姓只有一个‘苦’字。所以说,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以万骨枯而换一将成,用千万百姓的生命与鲜血来换取一姓之权力或是某种志向,表面上说起来,人人都是冠冕堂皇,要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究其实,本质上又能有什么区别?天下凡可置百姓生命安宁于不顾者,又岂能指望他得势之后真能为百姓着想?”

史十三双目炯炯,赞道:“学士高见,非贤者不能及此。”

石越苦笑摇头,指着不远处的潼关城池,道:“这一座城池,不知见证过多少中国人的鲜血。”

“在下虽山野鄙民,亦曾读过学士《三代之治》诸书,以学士之材智,想来有办法让天下不再流血。”

“我亦不过一平常人。若能以一己之力,让大宋脱此治乱循环之怪圈,使中国少流血,多太平,于愿已足。”石越说到这里,不由触动怀抱,慨然长叹。其实说起来,要实现他的理由,百姓同样会要有巨大的牺牲,只不过石越与旁人的不同,是他对于这牺牲,绝不会认为是理所当然而心安理得。

史十三顾视石越良久,忽然叹道:“久闻石学士之名,不料竟有此慈悲之心。三秦传闻,学士知杭州,兵锋及海外;学士抚陕西,烽烟起西北。自元昊以来,陕西父老,苦于西事久矣……”

潘照临此时已到石越身边,听到史十三的话,不由冷笑道:“欲罢西事,当先灭西夏。若李氏不亡,陕西百姓欲求安宁而不可得。”

史十三的目光扫过潘照临,却停留在石越脸上,问道:“此亦学士之意?”

石越却不愿意和一个萍水相逢之人谈及此军国大事,只淡淡回道:“军国大事,非一地方守臣所能决断。自有朝廷决之。”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史十三喃喃说道,忽然纵声笑道:“西夏闻学士来陕,坐立不安,竟密遣刺客数十购学士首级,我本以为此辈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不料竟是冤枉了他们!”

他此言一出,石越倒还罢了,潘照临却是脸色一变,厉声问道:“阁下何由得知?”侍剑早已摘弓搭箭,瞄准史十三。众护卫亦纷纷取弓在手,围了上来。石越见史十三脸色从容如常,毫无惧意,忙举手止住众护卫,道:“他并无恶意。”

史十三笑道:“学士不可过于轻信生人。学士的首级,值三千两黄金,来刺杀学士的人不绝于道。在下本来也是个刺客,不过见到学士之后,却改变了主意。望学士能善自珍重。”

石越没想到史十三自承是西夏的刺客,一怔之下,竟生了好奇之心,问道:“足下是宋人还是夏人?”

“自然是宋人。”史十三笑道:“那来刺杀学士的刺客,只怕十之八九,都是宋人,都只是为了三千两黄金罢了。不过学士亦大可放心,只要严加防范,擒杀几个刺客,枭首于辕门之外,那别的刺客,自然也就退了。黄金自然招人喜爱,但是性命却更加要紧,我等既不忠于大宋,更不会忠于西夏。”

潘照临悠悠道:“端的是好计谋。那在下倒有个不情之请。”

史十三笑道:“既是不情之请,就不用说了。你无非是想借我的首级一用,来震骇刺客。但我却非常爱惜自己的性命,这是断然不肯的。”

侍剑冷笑道:“这只怕由不得阁下。”

“不得放肆。”石越喝道,一面向史十三抱拳道:“大好男儿,不能为国家效力,实是可惜了。但是阁下报警之高义,在下亦不至于恩当仇报。请!”

史十三脚尖一点,跃上马背,稳稳坐了,笑道:“多谢学士,后会有期。”说罢双腿一夹,一阵黄尘往洛阳方向去了。

“此人亦是豪杰也。”石越望着史十三远去的背影,叹道。

“公子不当放了他。”潘照临不以为然的说道,“我看他身手非凡,若能取他首级,后面的刺客必然知难而退。”

“我岂能为不义之人?”石越不悦的说道,“先入关吧。今晚便在潼关歇息。”

自从邂逅史十三之后,石越一行便加强了戒备,并且路上也不再耽搁,从潼关到长安,不过三百里路程,全是平整的官道,数日便至。

出洛阳至长安,石越印象最深刻的,便是一路所见大山,十之八九,都是光秃秃的。北魏孝文帝迁都,为营建洛邑,几乎伐尽阴山之木;隋唐为修筑长安与洛阳二城,已使得关洛一带无巨木;宋人意识不到砍伐原始森林对环境的破坏,并未有丝毫纠正,泛黄河流域的原始森林,已经被破坏得差不多了。开封附近无大山,历来开封用木材,在宋朝建国之初,大都是从秦陇一带砍伐,到了熙宁年间,秦陇一带已是良木奇缺。开封府与河北修筑堡垒城池用木,大抵都依赖于太行山。这种情况,石越以前并非不知,但是石越以往做官,不过到过江南,对此何曾有半点直观的印象?且相比工业社会来说,当时的环境亦无吝于人间仙境,对于环境保护,石越更加没有迫切感。此时亲眼所见,内心的震撼,绝非潘照临、陈良等人所能理解。

到了京兆府,石越更觉关中的残破。此时的长安城,规模不过相当于唐代长安的皇城而已,而人口更是远不及开封府。因为地方官制改革初兴,陕西安抚使根本没有衙门,石越暂时便住在原来的永兴军知军府衙。此时陕西路转运使刘庠等人尚未上任,石越会见了陕西大小官员之后,便开始筹建陕西路安抚使衙门:择址开府建衙,在吏部安排的幕职官员到齐之前,要由潘照临与陈良二人,负责起处理全部公文的重任,以尽快让安抚使衙门运作起来,更快的度过地方官制开始的一段混乱期。对于森林被欢伐痛心疾首的石越,亲自召集工匠们,设计了砖石结构为主的安抚使衙门后,便带着侍剑与一群护卫,巡视各州县去了。

熙宁十年二月。陕西路,同州。沙苑监。

沙苑监知监,亦即是同州通判赵知节,小心翼翼的陪同着几乎是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新任安抚使石越,视察着这个占地一万五千余顷、监马六千匹的庞大牧场。沙苑监地处渭水与洛水之间,是王安石推行保马法后,唯一一直保留的牧马监,也是眼下大宋最大的牧场之一。宋朝诸牧马监一直效率不高,从熙宁二年至熙宁五年,黄河南北十二牧马监,每年出马不过一千六百四十匹,可供骑兵使用的战马,竟然只有区区二百六十四匹!而十二牧马监占了良田九万余顷,每年要花费将近五十四万贯的成本,所得到的马匹的价值,却只有区区三万余贯,还不到成本的零头,一年净亏损五十万贯!

难怪王安石铁了心要搞保马法。

置办牧马监既无效率,又浪费国帑,既便是可用供给骑兵使用的马匹,上了战场,往往也不经战阵;但若采用保马法却扰民不便,一不小心就害得百姓家破人亡。完全依赖贸易市马,更加不是长久之道。唐代最盛之时,监马有七十多万匹,开元时也有四十五万匹,而现在的大宋,在与辽国互市马匹之前,军中之马与监马全部加起来,都不过十五万多匹。与熙河、辽国市马之后,情况略有改观,但是至熙宁十年为止,军马加监马,总数也不过二十二万余匹。而国家马政则处于混乱之中,基本上是牧监与民户养马并存,因为许多牧监废置之后,田地已租给百姓,一时无法收回,只好让保马法继续存在。

石越未到陕西,便知西北第一要务是西夏军务,而马政是军务中极重要者,因此沙苑监在他的行程中,自然便成了很重要的一站。

赵知节早就听说石越的大名,这时候见他仔细观察沙苑监的凉棚、泉井、马厩,忙在旁边介绍道:“牧马之法,春夏出牧,秋冬入厩。此时方及二月,所以马都在厩中,监兵小心照料,就是盼着这些监马能生马驹。凡生一驹,便可赏绢一匹。”

石越点点头,信步走近一匹黑色的牡马前,从马槽中抓了一把饲料在手里,细细拔弄了一下,脸色立时沉了下去,“怎么全是小麦秸?”

没有人想到“书生”出身的石越居然还懂这些,赵知节心里一紧,忙陪着笑说道:“不敢欺瞒石帅,沙苑监经费吃紧,不得每日都喂黑豆与豆饼。”

“经费吃紧?”石越回头晲视赵知节一眼,冷笑道:“朝廷是按马与监兵给钱给粮,焉有经费吃紧之理?”

“这……”赵知节一时口结,额头上已浸出汗珠来,低声忙不迭地说道:“石帅明见,下官当立即追查,看下人……”

石越转过头,不待他说完,便又冷冷问道:“赵大人,这沙苑监每岁生驹多少匹?”

赵知节愣了一下,连忙回道:“回石帅,本监每岁生驹六百匹。”

“六百匹?!”石越轻轻哼了一声,又问道:“全监有牝马几何,牡马几何?”

“牝马三千匹,牡马六百匹。”听到石越问得如此详细,赵知节竟是越来越紧张了。但石越却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

“四岁以上的牡马与牝马又分别有多少?”

“四岁上的牡马有四百匹,牝马二千匹。”

“那么赵大人,你告诉本帅,二千匹四岁以上的牝马,为何每岁仅产马驹六百匹?”

“这……这……朝廷……朝廷定额如此。”赵知节不得不硬着头皮解释道。他这时已经知道石越实不同于一般的官员,不好糊弄。

“定额如此?”石越再次转过身来,望着赵知节,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忽然莫测高深地一笑,道:“赵大人,十年寒窗不易呀!”

“下官不明白石帅……”

“罢了。”石越笑着摇了摇头。也不再多说,只是一面检视一面细心询问。赵知节更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应付着。

如此好不容易熬过两个时辰,石越一行才打道回同州。赵知节正如蒙大赦般的松了口气,方送着石越一行出了牧场,便听到“嗖”的一声,从牧场之外的一片树林中,一支弩箭破空而来,射向石越。“有刺客!”赵知节张口欲喊,却忽然间失声,竟是喊不出声音来。待他稍稍定神,便见石越已经跌下马去。赵知节顿时吓得双腿一软,竟瘫倒在地。

石越一开始却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被刺杀了。他方骑在马上,便见侍剑忽然扑来,抱着他一道滚下马去。待到他回过神来,才知道竟然有人真的要刺杀自己,若非侍剑应变神速,他只怕已经中箭了。

此时众护卫早已冲上前来,用身体挡住石越与侍剑,一面高声呼喊,一面射箭还击。石越此时脸白唇青,头脑一片空白,也不知道要如何处置,听由着侍剑将自己搀扶起来,便听侍剑一面叫来几个护卫,将石越团团护住;一面厉声喝道:“别放跑了刺客。”大声指挥着护卫们包抄刺客。

那刺客显见箭术极好,不过一击不中,已无机会。他在树林之中跳跃还击,且战且退,但是二十余箭之后,箭袋早空。只得横下心来,骑了马从林子的后面冲了出去。刺客刚刚冲出树林,包抄过来的护卫也正好赶到。一个亲兵挥动套马索,长长的绳子如同一条长蛇一般飞向刺客的坐骑,那刺客身手却也实在了得,眼见套马索飞近,身子暴然伸长,空中刀光掠过,竟将绳子砍断了!那亲兵骂了一句粗话,正觉沮丧,忽听到刺客的坐骑一声悲鸣,轰然倒地。原来另外一个亲兵趁机用弩机射死了刺客的坐骑。

众人顿时发出一声欢叫,数十亲兵护卫把刺客团团围住。这时候,众人才看清楚这个刺客的长相,却是一个五短身材,貌不惊人的中年汉子。他被众亲兵围住,犹自握紧刀柄,横眉怒目与众人周旋。

侍剑见刺客已被围住,石越再无危险,竟取了兵器弓弩,亲自上阵。他心中甚是恼怒,见着刺客还想负隅顽抗,因怒声喝道:“你好大胆子,还敢拒捕!”

那刺客哼了一声,冷笑道:“束手就擒,也难逃一死。有种就上吧!”

“你倒是颇有自知之明。”侍剑出言讥道,“不过世间有求死不得之时。”说罢,脸色一沉,厉声喝道:“生擒了他。”

这时除了保护石越的亲兵,其余的护卫早已全部围了上来。几十个人用弓箭、弩机瞄准刺客,防他逃脱,另有几个亲兵则取出套索,围着刺客绕起圈来。僵持几分钟后,一个亲兵见刺客有一瞬间背向自己,按捺不住,大喝一声,手中套索飞了出去,那刺客的确是武艺出众,纵身一跃,竟避开了飞来的套索,但他尚未站稳身形,便觉得左手传来一阵巨痛,一支弩箭正中他臂膊。他听到侍剑说要“生擒”,便把全部注意力用在防范使用套索的亲兵身上,那料到正是侍剑本人,在他露出破绽之际,给他来了一箭。

他游目四顾,见侍剑手中端着一把钢臂弩机,正在朝他冷笑,当真是气不可捺,暴喝一声,右手的弯刀脱手而出,掷向侍剑。这一刀掷来,力道颇劲,侍剑也不敢逞强硬接,侧身一让,那刀便擦着侍剑飞过,切入他身后二十步的一棵大树的树干中。几个善射的亲兵看准机会,数箭齐发,刺客左臂中箭,身形已不似之前那么灵活,躲闪不及,右臂和左腿又各中一箭,一时忍痛不住,扑腾一声,竟是跪倒在地上。几个亲兵立时跳下马来,把刺客捆了个严严实实,众人恼他之前用箭伤了几个弟兄,动手之间,便毫不客气,有人装做不小心,把他左臂之箭又狠狠往内推了一把,刺客惨叫一声,竟是痛晕了过去。

侍剑大吃一惊,忙道:“千万别弄死了他。石帅还要审问。”

一个亲兵笑道:“这厮胆子太大,兄弟们一百来人在,他也敢行刺。”

“差点便让他得手。”侍剑冷冷的说道,“日后石帅出行,不单前后要有人,两旁也要多加人手护卫。幸好今日活捉了他,若让他跑了,以后传扬出去,我们便全成饭桶了。”

同州。冯翊城。州衙。公堂。

石越一身紫袍,坐在公案之后。肃然站立在公堂两旁的,是石越带来的安抚使衙门的亲兵。同州的官兵与衙役,则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在州衙之外警戒。同州知州王世安与通判赵知节叉手站在石越下首,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王世安不时抹着额上的冷汗,在自己地面上出了如此严重的问题,青天白日,居然有刺客行刺堂堂的端明殿学士、陕西路安抚使,他的罪责绝不会太小。他偷眼觑视石越,却发现石越如同一尊石像一般,脸上不带丝毫表情,不免越发的不安起来。

石越看了王世安一眼,见他如此紧张,不由好笑。他早看过地方官员的考绩,王世安与赵知节都算是不错的官员。同州从熙宁八年开始,到熙宁九年底,两年之内,由地方士绅与富商捐建的小学校达到十三所。虽然这是因为朝廷法令倡导,出资建学校者可以抵税,这才让民间办学之风兴盛起来——将税交给官府也是交,办学校还能在地方上博个好名声,这种好事,一般士绅富商,都乐意为之,但是也因为如此,各地或多或少都出现了一些不好的现象:比如之前石越在经过耀州巡视之时,就发现耀州名义上办小学校十八所,实际上只有八所是真正出资兴办符合国子监要求的。其余十所,都是用族里的传统义学来滥竽充数,各族里的豪强却借此机会少交税。但是在同州,这十三所小学校却是相当的正规。同州城里最大的一所小学校,有十间校舍,三百人的规模,教材都是从京兆府特意买回来的。其中还有白水潭学院最新的成果——由桑充国与程颢主编的专门针对各级学校学生的字典《九经字汇》。这部字典中,收罗了九经中所有的汉字,逐一注音注释,石越翻阅之后,还整整一夜未眠,写了封长信给桑充国,把一整套汉语拼音体系做了详细的介绍,希望他们在下次修订之时,有所裨益。虽然汉语拼音无法照搬,但略做修改之后,亦可以是传统注音符号体系以外的另一种选择。当然石越并不知道,这《九经字汇》只是桑充国与程颢雄心勃勃的《熙宁大字典》编撰工程的一小部分,而其最初的倡议,却不过是王昉的灵光一现。

而最为难得的是,同州的小学校甚至还都开了箭术课。

除了在学政方面的成绩之外比较突出之外,同州在其他诸方面也算中规中矩。由此可见,王世安与赵知节,还是有一定吏才的。这次在同州出现刺客,自然也怪不得他们两个。但显然,他在沙苑监的态度,吓坏了这二人。正想着这些,却见侍剑大步走了进来,禀道:“石帅,刺客醒过来了。”

“立即审问。”

“是。”侍剑答应着,欠身退下,过了没一会,便把刺客押了上来。

此时那刺客身上的伤口已经被简单的包扎了一下,被几个亲兵枷了枷锁,粗暴的推上公堂,他竟然也没有表露出什么惧意,只是抬头打量着石越。“放肆!”侍剑朝着刺客的伤口狠狠的一按,把他的身子按了下去。那刺客伤口再次破裂,却咬住了嘴唇,哼都不哼一声,只是狠狠的盯了侍剑一眼。

石越见他眼睛中凶光毕露,已知此人必是亡命之徒。当下朝侍剑使了个眼色,侍剑连忙放开刺客。石越也不拍惊堂木,径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刺客似乎未见过如此审讯之法,既无人喝“威武”,也无惊堂木,连石越问话都波澜不惊的,公堂之上,只有一种静穆带来的压力。

他突然有点被激怒的感觉,回道:“我无名无姓。”

石越却并没有追问,似乎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只继续问道:“你受何人指使?为何行刺本帅?”

“……”刺客一阵沉默。

“我劝你还是说了的好。”石越的声音似乎是在和一个死人说话,“你既然做了这种亡命之事,想来也知道后果如何。本帅也不骗你,你必死无疑。但是死之前,你若从实招供,还可少受一点皮肉之苦。行刑前,本帅让你大吃一顿,不为饿死之鬼。”

“……”刺客依然沉默。

石越竟是笑了起来,道:“你是西夏国相梁乙埋派来的,是吧?”

那刺客似是吃了一惊,诧道:“你,你如何知道?”他这么反问,却是自承了。王世安顿时脸色大变,说道:“岂有此理?你果真是西夏的刺客?”西夏派遣刺客行刺宋朝重臣,已是赤裸裸的挑衅。

“既便他承认,梁乙埋也不会承认的。”石越又向刺客说道:“其实你区区一个刺客,也没什么好审问的。本帅不过例行公事,结个案好存档。然后便借你人头一用,是谁派你来的,本帅自然会你的人头用石灰制好,再用匣子盛了,送到西夏边境守将那里,托他转赠。所以你最好把主使者说清楚了,免得本帅送错人。”

那刺客虽然早已知道必死无疑,此时被石越如此轻描淡写的说出来,心中还是不由一阵绝望。那一点点强横,早已飞到九霄云外。“我,我……”

“把他带下去,将人头用本帅的关防封了,送到西夏去。”石越挥了挥手,正要退堂。忽然一个亲兵走了进来,跪禀道:“大人,衙门之外有人求见,自称是大人故识,知道刺客来历。”

“故识?”石越不禁愕然,问道:“有名帖么?”

“他说仓促间没带名帖,只说叫何畏之。”

“何畏之?”石越腾的站了起来,说道:“请到后堂相见。”

“参见学士。”何畏之此时的打扮,俨然一行商。

“不必多礼。”石越笑道:“先生如何到了同州?”说着,一面请何畏之落了座。

何畏之道:“在下是来同州买马,不想学士也到了同州。因听到有人行刺学士,方才又在街上见到刺客的模样,原来却是曾经见过的。故此敢来知会学士。不知学士是否已审出真情?”

“哦?先生认得刺客?”

“曾见过数面,此人叫贾祥,原是在凉州一带走私马匹的,听说也曾做过山贼。”

“原来如此。”石越淡淡一笑,道:“多谢先生指教。”

何畏之见石越神色间似乎并不以为意,知道石越必然是审出了贾祥的来历,因说道:“不料西夏人如此胆大妄为,竟然敢收买刺客行刺学士。”

石越微睨何畏之一眼,笑道:“先生如何说是西夏人指使?”

“眼下天下视学士为肉中之刺,必然除之而后快者,除西夏亦无他人。”何畏之因问道:“只是不知学士欲如何处置贾祥?”

“置其头于匣中,谁人指使,便送还予谁。”

“此非上策。”

“何为上策?”

“今日之刺客,与古时不同。古时刺客为义轻生,今日无非为钱而已。学士何不将之收归己用?每个刺客都有进入西夏的法子,能轻易潜入西夏都城。将其先关押起来,到将来有用的时候,许以重金,令其潜入西夏都城,大肆暗杀破坏,可收奇效!一刀杀掉,实在可惜。”

石越沉吟许久,终于还是摇了摇头,笑道:“先生之策虽善,然此辈实在不可信任,万一反噬,后果不堪设想。且眼下亦需要有一个办法,来威慑刺客。”

何畏之奇道:“威慑刺客?难道还有刺客不成?”

石越便把潼关遇史十三的事情说了一回。何畏之因笑道:“史十三在下倒也曾听说过,他本是汉人,好任侠,身上有十几桩命案。官兵追剿急了,才逃入西夏,至今有十余年了。不料竟成了刺客……学士若有机会收为己用,将来有事于西境,必为良助。至少,若有其为护卫,刺客必不敢上门。”

石越默然一笑,忽想起一事,因问道:“先生说是来同州买马?”

“正是。今年边境互市之好马,都被朝廷收罗,民间难以买到。在下听说同州有好马卖,所以来此求购。”

“好马?!”石越霍然一惊,“敢问先生,可知是在何处买?”熙宁九年与熙宁十年,大宋市面上一切良马,都优先供应军队。以装备整编的骑兵部队,民间能买到的,都是做不了战马的马,怎么可能同州还有好马买?

“听说是在延祥镇。”

“延祥镇?”

“不错,便在沙苑监附近。”

“先生,在下有一事相求……”石越霍地站起身来,注视何畏之,说道。

“学士但请吩咐。”

“我明日就要回长安,此间尚有一事……”石越的声音低了下来。

熙宁十年二月,亦即西夏大安三年二月。这是夏国王李秉常“亲政”的第二年,这一年,他十七岁。

西夏都城,兴庆府。

“国相,在讲宗岭建一座城寨,果真如此重要?”李秉常一身党项服饰,骑了一匹黑色骏马,笑着问梁乙埋。

“讲宗岭紧逼东朝的环庆路,位置险要。我西朝想要谋取熙河,此处不能没有城寨为据点。”梁乙埋沉声道。

自从熙宁以来,王韶经营熙河,梁乙埋每次出兵,每次都被王韶戏弄。甚至和别的宋将交手,他也没有占到过便宜:有一次他亲率一万精骑去诱宋将刘昌祚二千人出击,刘昌祚中计,二千人马穷追不舍,被一万精骑包围。不料刘昌祚勇敢过人,且战且退,一万精骑硬是吞不下他的二千人。一个酋长冲得太前,被刘昌祚一箭毙命,全军士气大落,只好眼睁睁的看着刘昌祚突围而去。此事被梁乙埋引为奇耻大辱,立誓要与宋军再决高下。但这几年来,宋朝国力日长,而熙宁七年的大旱,也殃及到西夏——草木枯死,牛羊没有草料,死了不少。在边境之上,西夏也只能扰扰边而已。但长期的平静是不符合梁氏的利益的,一来熙河地区控制宋朝手中,如同腹部被人时刻用一把小刀顶着一般,寝食难安;二来梁氏以女主专国,外戚当政,若无战争来转移矛盾,国内就难免会有冲突;三来以河西之地与宋朝这样的庞然大物一直和平共处的结果,只能是刀子钝了以后被宋朝吞并,这一点,奉行军国政策的西夏君臣,都有着清醒的认识。因此,自从李秉常亲政之后,梁乙埋便开始日夜不停的鼓动小皇帝,请他至少要亲率大军,到银州与夏州地区去向大宋耀武扬威一次,并且开始着手准备谋取熙河。而在讲宗岭建讲宗城,就是梁乙埋谋取熙河计划的重要组成部分。

“但母后说,东朝皇帝重用石越、司马光,整军经武,暂时还是莫要惹他们才好。”

“陛下!”在西夏国内部,臣子都用皇帝礼称呼着自己的君主,“东朝皇帝整军经武,为的是什么?就是想兼并我大夏国。难道我大夏要等他们一切准备好了,来攻击我们的时候才动手么?赵顼小儿把石越派到陕西路来做安抚使,位权之重,东朝开国以来未曾有,其意甚明,就是针对我大夏。我大夏岂可坐以待毙?”

“国相言之有理。”李秉常忽然转过马头,向身边一个将军问道:“李清,你以前是宋将,我听说东朝有所谓震天雷,威力巨大,果真如此么?”

李清在马上微微欠身,说道:“陛下,臣归夏已久,震天雷听说是石越发明,臣却不曾见过。”

“陛下。”梁乙埋道:“臣派人去北朝打探过消息,震天雷虽然厉害,但是也不是有了就可以天下无敌。凭着东朝愿意把震天雷卖给北朝这一点,就知道其实没有传闻中的那么吓人。臣贿赂北朝将领,得了三颗震天雷,正在吩咐工匠仿制。若是成功,我西朝也有震天雷!”

李清望了梁乙埋一眼,梁氏位高权重,在国中一手遮天,他区区一个降将,自然不敢当面惹他。但是所谓“仿制震天雷”,却不过是自欺欺人,辽主何等英明,国中最出色的工匠夜以继日的工作,试图仿制出震天雷来,但是火药配方一直无法解决,威力远不如宋朝。而且运输更是麻烦。西夏又有什么办法解决辽国也解决不了的难题?宋朝图谋兼并西夏,已是公开的秘密,李清早听说在横山地区,有十几个宋朝和尚在那里活动,边境守将明知道这些人不怀好意,却是奈何不得——横山蕃就是信佛!没有十足十的证据,谁敢去逼反他们?要知道这些和尚在那里,专门替百姓念经超度,治病救人,声望极高。除此之外,不断的有奸细向西夏渗透——这些人利用西夏招揽宋朝沿边熟户入境耕种的机会,随着投奔西夏的各族农民们一起潜入。从前几天灵州城抓获奸细的情况来分析,宋朝的奸细已经很深的潜入到西夏国境。对于这些情况,身为降将的李清,感觉非常复杂。这么多年以来,虽然也算身居高位,亦没有被疑忌,但他依然不喜欢西夏,特别是讨厌党项人那丑陋的发型与服饰!

“既然如此,国相,你便好好把讲宗城给我建起来,过几月,我要带大军去银州打猎!”李秉常嚣张的声音打断了李清的思绪,他把目光投向梁乙埋,正好梁乙埋也在用眼角看他,二人的目光电光火石的一碰,便立即分开了。“李清,你再给我讲讲东朝的事情,那开封府究竟是怎样的?”

“是。”李清开始讲起那不知道向李秉常讲过多少次的繁华的开封城,虽然那座城市,他也只去过一次,而且是自己都不记得了的哪一年。但是自他口里说出来,却是那么的熟悉。梁乙埋讥讽地看了李秉常与李清一眼,“讲吧,慢慢讲吧。让小娃娃向往东朝的繁华,也不是坏事。”他的目光,却投向了天空,一只大鹰从那里飞过,“那才是我梁乙埋的志向!”梁乙埋在心中悠悠叹道,他早己经不记得,若从血统上来说,他其实是个汉人。

李清回到府上时,天色已经全黑。兴庆府永远比不上开封府,这里虽然是都城,但是夜生活只有贵族们才有得享受,而且又是那么的单调。

“将军。”熟悉的长安口音,李清心中闪过一丝温柔,但是也只是那么一瞬间。他冷冰冰的回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今天在集市买到一点长安产的青茶……”一双雪白的小手捧着一小袋茶叶,怯生生的递到了李清面前。

李清注视着这袋青茶,目光终于慢慢的温柔起来,他叹了口气,道:“多谢你。”

“那奴家告辞了。”

望着远去的纤细的背影,李清微微摇了摇头。他走进“书房”,取了供在架子上的一柄宝剑,找了块布,坐下来,开始擦拭。这是他每天必做的事情。

“夫君。”

李清没有抬头看他的妻子,他在西夏有一妻两妾,妻子是党项人,一个部族首领的女儿,姓卫慕,没有名字。生有二子一女。最大的儿子都已经十二岁。真是可怕的年龄。

“那个女人不是普通人。”卫慕氏似乎习惯了丈夫的神态。

“我知道。她是史十三写信让我暂时收留的。”

“那个马贼?”

“对,那个马贼。”

“所以她时常鬼鬼祟祟的,你也容着她?”卫慕氏的话虽然是指责,却说得非常的温柔,温柔得几乎不象是党项女人。

“既然是史十三寄托的人,纵然是奸细,我也得容着她。”李清面无表情的说道,把手中的剑插入鞘中,小心的放好,一面说道:“我可能要去一次讲宗岭,然后皇上可能还要去银州,我也要随驾,回来之时,也许要六月份了,家中之事,拜托你了。那个女人,便随她做什么好了。总之不要招惹,不要得罪。”

“是。”卫慕氏应道,并没有多问。

“儿子和女儿,单日习武,双日习文。和汉文先生说,若是不用功,便往死里打。李家的后代,不可骄惯。”

“是。”

“你也要多多保重。”

“是。”卫慕氏的眼中,忽然一阵晶莹。

大宋京兆府。陕西路安抚使临时驻节衙门。

“整编完毕的振武军第一军,以及神锐军第一军、第二军,将在下个月授予军旗,正式采用新的禁军旗号,神卫营第三营、第五营将入驻延州与绥德,这两支部队还携带了一种新式火器。最成问题的是侍卫马军所辖骑军迟迟不能整编成军。因为整编速度太慢,如今沿边各军的建制与番号也很混乱。”安抚使参议丰稷非常有条理的向石越报告着陕西路的兵力,让人很难想象他到任尚不及二十天。

“侍卫马军整编速度这么慢?枢府不是优先完成对沿边西军的整编么?”石越有点奇怪,再怎么一个慢法,一年半的时间,不可能连一个军都整编不出来。

丰稷笑着纠正道:“枢府是优先完成殿前司马军的整编,其次是对西北,再次是河北,最后是东南各路。殿前司禁军号称最为精锐,担负着拱卫京师之重任,枢府绝不会等闲视之。战马之供给,据下官所知,除了殿前司四骑军之外,还要先配置给侍卫步军司所辖的神锐军。枢府认为在军队整编之前,边防应当以防守为主,而且我们西军还有蕃骑可用,所以纯骑兵军的急迫性低于马步混编军。一年半的时间,整编出马步军十三个军来,已经是很快了。”

“那神卫营呢?为何才给西军两个营?”

丰稷下意识地看了四周一眼,厅中除了石越、侍剑与潘照临、陈良两个幕僚之外,并无他人,他自失地一笑,道:“石帅一定早已知道,二月初一,听说兵器研究院试验成功了一种威力巨大的火器,下官揣测枢府是打算将其他的六个神卫营全部装备这种火器。下官也听到传闻,说枢府打算扩编神卫营,将八个营的计划增加到十八个营。”

石越不由微微一笑,他早已知道兵器研究院终于试制成功了火炮。只不过这种火炮暂时来说成本较高——那是熟铜铸造的炮管。兵器研究院正在夜以继日的试验采用铸铁或者钢管制造炮身的技术,以求大幅度降低成本。火炮的诞生,虽然威力惊人,在试验中一炮轰穿了一堵砖墙,但是赵顼却并没有大肆声张,反而下令保密。因此即便是可以接触到大量军机的安抚使参议丰稷,也不知道这种新式火器的名称。石越自然也不敢随便泄露军机,只是不置可否的点点头,又问道:“那第三营与第五营携带的新式火器,又是什么?”

“只知其中有一种名为‘万人敌’,是沈存中设计的。其余的详情便不得而知。”

石越微微颔首,笑道:“看来禁军的情况暂时就是如此了。昨日接到消息,环州附近的讲宗岭,有许多西夏人出现,似乎在屯积木材。估计西夏人是想在那里建座城寨。梁乙埋是存心不给我安稳日子过。”

丰稷早已知道西夏国相梁乙埋派刺客行刺石越之事,到此时为止,石越陆续“赠送”给梁乙埋的人头,已有三个之多。但让人奇怪的是,虽然安抚使衙门守卫森严,石越出入警跸,但是为了“区区”三千两黄金,却一直有许多的刺客前赴后继。他皱眉道:“梁乙埋脸皮之厚,古今少有。送了三个人头给他,他还一直喊冤,一面却变本加厉的派遣刺客。如今又算计起讲宗岭,若是任其施为,日后环庆无宁日;若是派兵去阻止,却是轻开边衅,只怕朝廷不肯。”

“讲宗城绝不能让梁乙埋筑起来。”潘照临忽然插道,“此处对环庆是极大的威胁,卧榻之侧,岂能容人酣睡?边境冲突是小事,几十年来宋夏边境有过几日安宁?”

丰稷却忧道:“听说李秉常生性冲动,怕就怕他大举入侵,一旦损失大了,御史台肯定不会放过。到时候两府便会叫我们背黑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