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年间诸事纪事本末》卷第五十四:
先是,章楶议筑平夏城……高遵裕遂使狄詠、韩处下书,约梁乙埋决战,阴使种谊埋病羊于河畔,毒石门水上游,使水草皆毒。是日,高遵裕撤沿河之防,示敌以诚,使狄詠、包顺绕道渡河,伏兵北岸。梁乙埋率军渡河,成列。遵裕闭营不出,且使人遗书梁乙埋,曰:“午后决战,不为失信。”西夏军远来,久不得战,天燥热,人马皆困渴,梁氏遂使诸军分饮石门河水。遵裕觑知,遂出营击之,苦战两时辰,西夏军饮毒水,马不能负重,人不能张弓,大溃。诸军争相渡河,践踏而死者不可胜计。种谊沿河放火船而下,焚浮桥;狄詠、包顺起伏兵袭其后……石门之水塞……梁乙埋夺李清兵权而大败于遵裕,奔逃无门,羞愧欲自刎,为部将所阻,仓皇夺桥渡河……会梁乙逋引援军至,狄詠、包顺不能敌,梁乙埋方得脱困。
是役,西夏死者万余,被俘者四万余人,得免者不足四万,所失马匹、骆驼、辎重,不可胜计。三千铁鹞子尽为所擒;泼喜军皆死于乱军之中。西夏自元昊以来,未尝有此败绩。河西震动……
遵裕遂筑平夏、灵平寨二城,自此渭州无胡马。
“混账!”夏主李秉常气得发狂,拔出佩刀,朝着面前的一张书案狂砍,一直将书案砍成块块碎木,李秉常犹自眼睛充血,面目狰狞!
“这是国耻!这是我白上国的奇耻大辱!”李秉常的咆哮声,响彻了兴庆府那简陋的宫室。
一旁侍立的臣子,都战战兢兢地低着头,生怕将李秉常的怒火,引到自己身上来。
“李清!”
“臣在。”
“朕要亲征那什么平夏城!”李秉常的眼睛里,都快冒出火苗来。
“这……”李清心中知道这时候再去攻平夏城,不过是在平夏城的城墙下,多增加几具尸体罢了,但是面对冲动的小国王,他一时间却也不知道要如何设辞回答。
“若不铲平平夏城,是从此以后,我大夏军队,不能再入渭州!”李秉常说的的确是事实,但正因为是事实,才越发地让人无法接受。
李清不得不谨慎地措辞,“自战报传至兴庆府,已有十余日。再点兵出征,最起码也是一月以后的事情。那时候宋城早已筑成,坚城难克,只恐劳师无功。且眼下新败,士气不振,更难以成功。臣以为,眼下之事,迫不得已,只有静候良机,再缓图之……”
“良机?!”李秉常勃然大怒,吼道:“何时才是良机?”
“宋军不可能十几万人常驻于此,其城筑成后,必然退兵,最多留下万余人驻扎。臣以为,待几个月后,宋军放松警惕,再突然出兵,将宋军困于城中,断其补给。则二城未必不可克。”李清从容答道。
李清的话的确很有说服力,李秉常沉吟半晌,虽心里仍有不甘,却终于冷静下来。“也罢,几个月,便等几个月!”
他刚刚说完,便见一个内侍脚步匆匆走至殿前,用颤抖的声音说道:“陛下,讲宗岭军情急报!”
李秉常心中一凛,快步下殿,抓住内侍的衣领,恶狠狠地问道:“讲宗岭怎么了?”
“陛、陛下!”内侍几乎被李秉常凶恶的表情吓昏过去,“讲、讲宗城,被、被宋人烧了!”
“啊!”李秉常手一松,浑然没有在意瘫倒在地上的内侍,只是转身望着李清,呆呆地说道:“讲宗城也被烧了!”
李清也完全没有料到竟真的会“祸不单行”,一时间,竟也说不出话来。
“平夏城惨败、讲宗城被烧……石越的这两手,还真是漂亮啊。”说话的人,是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女子,西夏国命运的真正主宰者,当时地球上最有权威的女人——梁太后。她说话的时候,不急不徐,神色从容,似乎是在说一件与她完全无关的事情。
“太后!”谦恭地站在下首侍立的,是西夏老将翊卫司马军都指挥嵬名荣,“现在大夏的形势,实在不容乐观。”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梁太后微微一笑,眼角竟然还带着一丝妩媚,但是话语中却极度的从容与平和,“绥州被夺,横山不稳,讲宗城被烧,平夏城大败,熙河归汉,董毡亲宋……宋朝对我大夏是全线进攻,咄咄逼人啊!”
“正是如此。”嵬名荣忧心忡忡,“平夏城之败,不仅仅是失去了进出渭州的门户,而且熙河与平夏城,如同一对张开了的钳子,威胁着天都山一带;而一旦横山有事,与绥州相连,整个银夏地区都会受到威胁。董毡又时时刻刻觑视我凉州……太后,到时候,我大夏所能倚赖的,便只有沙漠了!”
“嵬名荣!”梁太后悠悠说道:“纵然你说的全是事实,又能如何?已经发生的事情,担忧会有用么?想不出对策的事情,烦恼会有用么?”
“这……但也不能坐以待毙吧?”
“你还记得建国初年的事么?”
“建国初年?”
“不错,当年可是连灵州都在宋朝的掌握中啊,但是祖宗还不是一样复国成功、奠定下今日的百年基业?”梁太后笑道:“什么地理形胜,都不是绝对的东西。我大夏国的立国之本,只有一样。”
“臣愚昧。”
“那便是——我们是胡人!”梁太后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突然沉稳下来,一个字一个字的说着,似乎每个字都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大夏是在马背上建立的,只要各部落不离心,只要每个党项人都不忘记自己是胡人,不贪恋汉人的衣裳美食,绥州又如何?平夏城又如何?熙河又如何?宋朝能得意一时,焉能得意一世?只要根本尚在,那些地方,今天让宋朝人占了不要紧,迟早我们能夺回来!”梁太后的声音越来越高亢,“你以为宋朝能永远长治久安?”
这一番话,说得嵬名荣心悦诚服,拜服道:“太后圣明!臣所不及。”
“所以,我最担心的,不是边境的胜败得失,而是兴庆府的大夏王宫的主人,在穿什么样的衣服,吃什么样的食物,行什么样的礼仪!这才是我们大夏的根本所在!”梁太后的言辞,让嵬名荣几乎打了一个寒战。
“太后!主上英武,颇有先帝之风……”
梁太后摆了摆手,笑道:“你不必说什么。接连两次大败之后,必然有些人会对国相公开质疑,说不定会有人认为宋朝打败了我们,我们就应当向宋朝学习,废除胡礼,改用汉仪。有些人会借口给主上更多的权力,来谋求他们的私利……总之,要烦的事情还很多呢。”
嵬名荣听见了梁太后笑嘻嘻地话中隐隐的杀气,连忙闭上了嘴巴。
梁太后起身走下殿来,向前行了几步。嵬名荣连忙紧紧跟上,只听梁太后淡淡的问道:“你和我说说,讲宗城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听说是被一群乡兵烧掉的?”
“是。”
“东朝的乡兵,有这么厉害么?”
“讲宗城居然被一群乡兵给烧掉了?”几个时辰之后,天色已然全黑,李清的将军府上,史十三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望着李清,递到嘴边的筷子都不由自主的停了下来。
“不错。”李清苦笑着回答,非常简短。
“怎么可能?宋军谁是主将?种家还是姚家?”
李清摇了摇头,望着满桌的佳肴,却无半点食欲。他站起身来,走到窗前,背着手望着天空中的明月,答非所问地说道:“野利济的人头,现在大约挂到了宋朝京兆府石越的辕门之外,讲宗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要等慕泽来到兴庆府,才可能知道。”
“慕泽?”史十三笑道,“就是那个袭击石越的蕃人?”
“正是他。他受命协助野利济守城。”李清淡淡说道:“此人不可小视,只是贪图功名富贵……”
“世间有几人能不贪图功名富贵?”史十三笑道:“这算不得什么缺点。”
李清转过身来,逼视史十三,突然笑道:“你果真觉得这不算是缺点?”
史十三默然一会,笑道:“你以为这是缺点么?”
“一个人如果欲望太多,就会短视。”李清悠悠说道:“若是慕泽不短视,他又岂会受梁乙埋诱惑,降夏叛宋,伏击石越?”
史十三饶有兴趣地看着李清,笑道:“这怎么就称得上是短视?”
“我听说过慕泽的事情,以他的才干,若是不被梁乙埋所诱,等石越熟悉了陕西形势,他必得大用!将来功名利禄,还不是唾手可得?可惜如今,却再无回头之路。”李清的声音中,居然有几分惋惜之意。
“宋朝的功名富贵,与夏国的功名富贵,又有甚么区别?”
李清听到这话,定定看了史十三一会,默然良久,方悠悠叹了口气,说道:“只怕还是有区别的!”他心里头,忽然想起了那个宁死不肯投降的宋朝武状元。宋朝发生了什么事情,李清暂时还不知情,但是他费尽了心机手段,威逼利诱,文焕就是不肯投降,惟求速死,李清却是知道的。“至少,在那个文焕心里,宋朝的功名富贵与夏国的功名富贵,还是有区别的吧!”李清在心里说道。
史十三若有所思的望着李清,咀嚼着李清话中的含义——“只怕还是有区别的!”他根本没有料到,李清此时想到的竟然是文焕。
“过几天我兴许要去一趟宋朝的环州。”沉默一会,史十三换了话题说道,“嘉君还要托你照顾。”
李清走到桌前,端起酒杯来,喝了一口酒,半开玩笑地说道:“你若是有空,何不顺道去看看讲宗岭。”说罢,自己笑了笑,用眼角瞥了史十三一眼,又似漫无边际地说道:“我离开兴庆府没多久,回来之后,突然发现兴庆府竟是出了许多怪事,让人觉得蹊跷。最可怪的,是我听说有个叫明空的和尚,自称是从西天归来,许下弘愿,要在兴庆府建一座大佛寺,竟是派出了许多和尚,前往各部落化缘,又有一般徒众,与他一道出入宫中,结交权贵……”
“这有何可怪?大夏贵人信佛者众,连梁太后也信佛……”史十三的眉毛不易察觉地跳了一下,立时便满不在乎的笑着说道。
“和尚出入宫中、结交权贵,也是平常事。帝王信佛者,古今更是多不胜数。但是让人奇怪的,是这个明空哪里便来这许多的弟子?”李清锐利的目光逼视着史十三,似乎认为史十三一定知道答案一般。
“我又如何知道?”史十三莫名其妙地答道,“这些秃驴的事情,我可没有兴趣。”
李清注视史十三良久,目光渐渐缓和下来,淡淡说道:“可是我怀疑这些和尚,根本是宋朝的奸细。若我所料属实,他们假化缘行医传经之名,深入各部落,目的是为了探知大夏虚实。一旦他们把消息全部传回宋朝,大夏国对宋朝而言,便再无半点秘密可言了。”
“既然知道,何不全部抓起来,几个秃驴而已!”史十三不以为然的说道。
李清凝视史十三,叹道:“没有证据,如何敢抓人?满城的贵人,都是他们的后台。何况百姓中信佛者更多……那个明空和尚,我也会过了,似乎的确是去过西天的,居然还懂梵文,又明于佛理,我请了几个和尚讲经,都斗不过他,反为他添了不少名声。”
“何不问他去西天一路之见闻?”
“也曾问过,他说得头头是道,也没有人知道是真是假。”
史十三沉吟一会,问道:“明空没有破绽,他身边的小和尚们,岂能没有破绽?”
李清有几分疑惑地望了史十三一眼,惊讶一会,顿觉脸红。不知为何,可以说是没有任何理由的,李清心中一直隐隐怀疑史十三的身份,但是史十三与自己相交甚久,非比寻常,自是不便如对明空一般明目张胆地质问,因此只是出言试探。这时候见史十三毫无顾忌地为自己出谋划策,心中不免觉得惭愧。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李清始终觉得史十三的身份,极为神秘。
“那些和尚,有些是明空的弟子,跟了他许多年了,有些是新剃度的,真要找破绽,却是难找。”李清无可奈何地笑了笑,道:“其实无端怀疑他们,我亦觉得有点不妥。但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些人平空冒出来,实在可疑。偏偏那些部落首领,十之八九,对他们还崇信有加……”
史十三冷笑道:“既是如此,他们便是上了当,也是活该。”
李清只是不住的苦笑。
史十三微睨他一眼,用讥笑的口吻说道:“你又不是党项人,你操的又是什么心?”
李清先是怔了一怔,随即脸色铁青,咬着嘴唇,定定地望着史十三的眼睛,目光灼灼,似乎想要从史十三的眼中,看出他内心的所思所想。
史十三却似乎是浑然不觉,又或是根本不在乎李清的想法,只是自顾自的自斟自饮起来。
待送走史十三之后,李清的脑海中,不断的回响着史十三的那句如刀子一般尖锐的话:“你又不是党项人,你操的又是什么心?”的确,李清不是党项人,这一点,李清与梁乙埋不同,他始终认为自己是汉人,是个不折不扣的汉人!但是,夏国王李秉常的知遇之恩,却是同样让李清感于五内的,他心里也希望能辅佐李秉常建立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然而,无论如何,李清逃不脱那个魔咒:
“你又不是党项人,你操的又是什么心?!”
朴素的种族感情、出生于文明中心的人类与生俱来的文化骄傲感、还有千百年来的风俗习惯留下的印记,让李清始终无法从心里否认自己是一个汉人,他也不愿意否认这一点,甚至在潜意识中,还为此感到骄傲和自豪。
但是,在一个民族意识尚未完全觉醒的时代,一个“天下观”尚未被“重华夷之防”的民族观完全代替的时代,李清的心中,还有一种情愫:那就是诸夏文明中,一种“士”的情结。
什么是“士”?
士为知己者死!
在宋朝时,李清不过是一个不受重视的低级武官,因为一次战争而被俘降夏,自负一身才华的他不肯轻易就死,却也无法回归宋朝,只得期期以李陵自许;但是,在西夏的李清,却受到意想不到的重用,直至有一天,终于成为小国王李秉常的亲信!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在李清而言,又岂能不想报答这位年青君主的知遇之恩?
月华清冷,长廊九曲。
月光将李清的身形拖曳出长长的阴影,在长廊下,他整个人都象笼罩在阴影之中。紧蹙双眉的中年男子,抬头仰望月空,终于只能发出喟然的长叹声。
“夫君。”不知何时,卫慕氏已经站到了李清的身后。“是朝中又有什么难解之事么?”
李清默默摇了摇头,却没有转过身去。他感觉到有一双温暖的小手攀上自己的肩膀。
卫慕氏帮李清轻轻的系上白色披风,柔声道:“无论什么事情,都会解决的。”
“是啊,无论什么事情,都会解决的。”李清轻轻重复了一句,忽然一笑,将卫慕氏搂入怀中,道:“给我备马,我要去看看宋朝那个武状元。”
文焕是被单独囚禁在隶属于翊卫司的一间小院子里,地点十分隐秘,西夏人派出了二三十名士兵专门看守他。
李清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见文焕了。曾经意气风发的武状元削瘦了许多,下颔的胡子凌乱的生长着,脸上也多了几分沧桑之色。在短短两三个月的时间里,文焕变得成熟起来。李清十分清楚地知道文焕经历过什么,西夏人曾经用战马拖着他跑了十几里地,也曾经六七天不给他任何水和食物,当然,也曾经让他享受过美女佳肴……但是无论如何,这个表面上看起来甚至让人感觉到有点轻佻的武状元,却始终没有屈服,虽然他也不曾自杀。
当西夏人招待他美女佳肴时,文焕当仁不让的享受者,对说客们的喋喋不休充耳不闻;在西夏人失去耐心,用酷刑与饥渴来威逼之时,文焕虽然几乎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但是却始终不肯背叛大宋。
但是既便如此,李清也知道,还是有许多的西夏人看不起他,因为他们认为文焕没有勇气自杀。正如许多西夏人也同样看不起他李清一样。而文焕所要承受的压力要远大于当年的李清,因为他是武状元!深受皇恩的武状元,在许多人看来,在这种情况下,是没有生存的立场的!
如果他能绝食自杀,也许会赢来更多的尊重。
但是文焕毕竟是个年轻人,他的理想还没有开始。
也许他还指望能活着回到大宋。
许多人是这样的嘲笑这个只欠一死的武状元,但是李清对文焕,却有一种奇妙的感情。他不认为期望活着回到故土,是一件多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虽然李清也知道,既便文焕回去,面临的,也将是遍布天下的怀疑的目光。
“李郎君。”文焕的脸上,竟然泛出了一丝笑容:“你气色不是太好。”“李郎君”是一些西夏人对李清的称呼。
李清随意找了张凳子坐在文焕对面,淡淡问道:“可还习惯?”
文焕讥讽的望了李清一眼,话中带刺地说道:“我不似你,习惯不了。”
“是啊,你不似我。”李清定定望了文焕一会,突然叹了口气,举起手来,拍了拍手。两个亲兵立即端上一壶好酒、几盘小菜。李清指指酒菜,说道:“今日与君同饮。”
文焕心里一怔,以为是自己死期将至,当下端起酒壶,斟了一杯,一口喝了,又斟了一杯,却不管李清,又是一口喝干,笑道:“这酒不错,可惜有酒无友,好酒也没个味道。”
李清知道文焕心里甚是鄙薄自己,他早已习惯,也不介意,自己给自己斟了酒,也是一口喝掉,只觉得明明一壶史十三从汴京私带过来的烈酒,入得口中,却竟是一点味道也没有,倒似白开水一般。他一口气连喝数杯,方悠悠说道:“我知道状元郎看不起我,但状元郎可知道我是何人?!”
文焕冷笑道:“你不过是背祖忘宗的汉贼罢了。”
李清却不去理他,自顾自的说道:“你可知道大宋嘉祐二年麟州之战?我本是宋朝府州守军一军中小校,当年没藏讹庞大举出兵,击败郭恩,我便在此役中为夏人所擒。嘉祐三年夏人出兵攻吐蕃青唐城,虽然大败而归,但是我却因立下功勋,受到惠宗赏识。从此跟随惠宗左右,屡次与吐蕃、宋朝作战,颇立功勋,封为将军,妻以贵人之女。惠宗驾崩前,将我送至太子帐中——也就是当今夏主的帐中,托以护卫之重……自我入夏至今,已有整整二十年,我的长子,也有十二岁了!”
“好好的汉人,做了二十年的贼,又有何值得夸耀的!”文焕毫不客气的嘲讽道。
“你又知道什么?”李清淡漠的扫了文焕一眼,道:“你可知焦用是谁?”
文焕听到这个名字,似觉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来是谁,再看李清神态,不觉狐疑,当下默然不语,只是看着李清。
李清淡淡笑了笑,仿佛知道文焕必然不知,继续说道:“焦用本是狄武襄公旧部——我亦曾与你说过他——便是因为他触犯军法,韩琦欲诛杀之,狄武襄公亲为求情,说焦用是好男儿,韩琦却道:东华门外状元唱出者才是好男儿。竟诛杀焦用。当年我在宋朝,与焦用之族侄同居一营,此事是我亲耳听闻得来,当真让人寒心。”
这件事情,文焕本也听说过——不说在宋朝的耳闻,就是当初李清劝降他,也的确曾经提及此事,不料李清于此事耿耿于怀,还另有一层原因,至此时方知——文焕虽一时记不起焦用之名,但此时却也明白李清所说并非谎言,只是说道:“往者不可追,今日之大宋,有石学士建忠烈祠,早已不同以往。”
“当日你也这般说。”李清冷笑道:“但是我却终是难以相信。宋朝一向重文臣,张元殿试不第,遂降西夏,引景宗攻宋。自此以后,宋朝殿试不敢黜人。若由此观之,宋廷君臣,惟有打痛了他们,他们才能刻骨铭心。若有一降将能将宋朝打得不得安宁,或许宋廷从此能略重武臣,亦未可知。若说一个石越,便能让宋廷从此不重文轻武,谁能信之?”
文焕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肯说话。
李清顿了顿,又继续说道:“你是武状元,你说宋朝不重文轻武,那你这个武状元,真比得上文状元?为何宋朝真正边关名将,除少数几人外,都是文进士出身?”
“百年之风,非一朝一夕所能完全扭转,但是今日之大宋,无论王相公还是石学士,都道重文不必轻武,早年矫五代之枉过正,现在已有改变。”
“重文抑武,是宋朝赵官家的祖训,又如何能凭王安石与石越的一张嘴便改变?”李清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一口喝了,高声道:“我在宋朝之时,有功不能赏,拼死战斗,亦难以升迁,功勋再高,亦不免受气于腐儒;到了夏国,虽是汉人,但有功必赏,勇猛必奖,男儿提三尺宝剑,便可受君王恩宠,建功立业,封妻荫子!我问你,凭什么便要为那个不重视你、看不起你的朝廷卖命?”
文焕凝视李清良久,忽然脸上竟是露出同情的表情,他淡淡说道:“你生不逢时,没能遇上石学士,有些道理,你自然是不知道。”
“石越又有甚高明之见?”
文焕又看了李清一眼,缓缓说道:“凡王者之国,其国家,则不必先问臣民为国家做过什么,当先问国家为臣民做过什么?其臣民,则不必先问国家为臣民做了什么,当先问自己为国家做了什么!——这是石学士在白水潭学院讲过的一段话。”说罢,顿了顿,又义正辞严地说道:“我文焕既身为大宋之臣子,无论大宋是好是坏,是不是对得起我,我都只能忠于大宋。你以为朝廷重文抑武,使你受了委屈,便可以成为你背叛祖宗的理由么?难道你在西夏,便不曾受西夏羌人的歧视么?为何你可以背祖弃宗忍受西夏羌人的猜忌与歧视,却受不了父母之邦的一点委屈?”
这番话说出来,李清却是闻所未闻,一时间竟是百感交集,怔在当场。
文焕打量着面前的这个中年男子,心中也是波潮澍湃。在文焕看来,李清的行为是可耻的,身为大宋人,却甘为夷狄,这是文焕无法认可的事情;但是李清又未必不是可怜甚至是可惜的,文焕也知道,哪怕李清没有被俘,以李清的才华,在西夏能受到赏识,但是在大宋,却可能被生生埋没,士为知己者死,李清对夏主的感激,文焕自然能够理解——但可惜的是,李清的知己者,是一个错误的对象,而这一切,又并非李清本人所能掌握……在这个时刻,文焕甚至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只是带着复杂的感情,来观察着李清。文焕几乎忘记,他自己的命运,也不比李清好多少。
文焕不甘心就这样死去,他的才华还没有得到充分的展现,他还没有来得及建立下可以彪炳青史的功勋!
文焕也不愿意投降西夏。他是大宋皇帝钦点的武状元,他们文家可以说深受国恩,他从小就知道什么是忠臣烈士!
文焕知道,如果投降,他就会身败名裂,成为家族的耻辱,被后人唾骂!但是他也知道,如果不降,西夏人迟早会用自己的人头,来当做鼓舞士气的工具。
二选一的难题,文焕亦不知道如何选择。
坐在翊卫司某间隐秘的小房子里面的两个男人,也许会有着极其相似的命运。
大宋,陕西路,京兆府,陕西路安抚使司。
陕西帅司衙门里里外外都张灯结彩,如同节日一般,进进出出的人们,脸上都洋溢着抑制不住的笑容,每个人的脚步,似乎都变得轻快许多。
似乎一切都是如此的顺利,喜事多得让人不可思议。
在平夏城,高遵裕击溃了梁乙埋的部队,并且俘虏了四万余人的俘虏。大宋朝的皇帝陛下,在紫辰殿接受了百官的祝贺,然后命令高遵裕挑选三千名俘虏押解至汴京,举行隆重的献俘仪式。封赏的命令虽然没有下达,但是一次大规模的赏赐,已经不可避免。在普通的百姓与一般士林的舆论看来,朝廷对于帅司石越、主帅高遵裕、副帅种谊、郡马狄詠等人的褒赏,将非常值得期待。战争的胜利还不止来自一处,在讲宗岭,一个叫何畏之的名不见经传的布衣,率领一群乡村弓箭社的准乡兵组织,偷袭讲宗岭,火烧讲宗城,将西夏讲宗城守将野利济的人头送至京兆府,更加让人感觉到不可思议!在此之前,陕西刺募十万义勇,西夏人也不过是当成黔之驴观之。而如今,不足一千名连乡兵都称不上的陕西儿郎,竟然将数倍于己的兵力把守的讲宗城给烧了,还砍下了西夏守将的人头!
对于整个战斗的过程,民间的说书人各凭自己不知何处听来的细节,添油加醋,传得神乎其神,倒似是天兵天将下凡与西夏人打仗一般,连何畏之,在说书人的口中,也凭空多出来两头四臂。陕西民众普遍相信,做为星宿下凡的石越,用自己的某种异术,招来了一群天兵天将,方取得如此战果。而对于讲宗岭之战的渲染,也连累到平夏城之战,在相当长的时间内,许多人都坚信在那场战争中,远在京兆府的石越使用了他神秘的法术——否则不会有西夏俘虏明明事后一切正常,但在战斗中却坚信自己全身乏力,无法作战。
但这两场战争的胜利,还并非是陕西帅司张灯结彩的理由。石越之所以允许如此张扬的庆祝,是因为从汴京用快马接力送来的一封家书——在数日之前,石越已经成为一个名为“石蕤”的女孩的父亲。这对于石越来说,绝对是一件不亚于平夏城与讲宗岭之战的大喜事。
所以,这几日的石越,虽然表面上依然平静沉稳,但是步履却不自觉地变得又轻又快,在没有看见的时候,竟然还会莫名其妙的偷笑。
这种喜悦的情绪,甚至于让石越几乎忽略了另一件重要的事情。这件事情从某种意义来说,应当也是大宋的喜事,只不过大部分的宋朝君臣,都不予以承认罢了——在六月初六,一个男婴在汴京平安出生,他的父亲,是当今皇帝赵顼,母亲,是来自高丽的王贤妃!子嗣一向艰难的赵顼又多了一个皇子,按理是应当让大宋的臣子们松一口气的,但是这个皇子的出生,却让汴京城中几乎所有的重臣,都吸了一口凉气!所有人都相信,这位皇子的出生,对于大宋的皇位继承问题,不仅仅毫无帮助,反而增添了无数不确定因素。
七月的汴京,热得让人恨不得把身上的皮都剥下来,汴京城的码头、城门却依然有无数的船只、车队、以及百姓进出来往,为生计奔波忙碌着。这座人口繁多的巨大城池,是当时全球毫无疑问的消费中心,无论是奢侈品还是生活必需品,汴京城的需求,都非常的惊人。而这一切,全部有赖于发达的水陆运输业与相关的劳动者。
而在熙宁十年,与整个帝国水陆运输业相关的工程以及参预的民众,都达到了大宋历史上一个前所未来的高度。
自从石越提出的官道修葺计划进来以来,大宋的君臣士民,认识到交通的发达对帝国的繁荣至关重要的人们越来越多。在官道修葺计划进行顺利,以及以杭州为中心的两浙路良好的交通道路网的刺激下,帝国一部分青壮派的低级官僚再也不甘寂寞,这些官员或者是所谓“学院党”出身,或者受到王安石、石越的双重影响,或者只是为了迎合上意,又或者竟是为了捞取私利,总而言之,熙宁十年宋朝官场最流行的话题之一,便是“修葺官路、浚清河道”。于是,整个帝国在熙宁十年的上半年内,除了少数名臣统领的路州之外,大至一路、小至州县军监,数以百计的工程开始进行,远远超过了石越与苏辙最初的计划,而这些修路与沟通水道的工程,绝大部分是毫无必要的,某些州县甚至沟通了一些根本不可能通航的河道,以做为地方官的“政绩”上报!至于这些工程所需要的费用,毫无疑问,财政并不宽裕的朝廷不可能给予实际上的支持,为了迎合上司的口味,这些官员们不得不将工程所需要的款项尽量报低,以显示自己的能力。至于实际需要的银钱,温和一点的就向商家富室强行借债,严苛一点的则擅自变相加税。至于强征百姓劳役,更加成为不可避免的手段——所谓的区别,不过是手段的温和与否,比如某些风评较好的官员,会采用地方分段承包的方式,将费用与劳役分摊到各村各族,以各村各族各管一段的方式来进行工程,建成之后,再立一个石碑,纪念表彰有功之人。这样的方法,本质上也是不付任何费用来役使民众,不过却较容易得到百姓的接受或者说不反感,较之简单粗暴的强征,相对来说自然要好许多。
虽然《汴京新闻》与《西京评论》对这些行为都有所揭露,朝廷中也有一些谏官与御史进行攻击,但是皇帝自从压制住宗室与朝中的蠢蠢欲动之后,就将大部分注意力转向了石越在陕西挑起的战争以及帝国正在稳步进行的军制改革;更何况大宋朝廷的大部分官员,根本无法有效的分辨出地方官员上报的工程哪些是必需哪些是多余,虽然三令五申禁止地方官吏强征劳役,但是一方面朝廷对地方官员修葺道路、浚清河道所取得的“政绩”大加嘉奖,一方面却根本没有实际的手段来调查、处罚强征劳役的官吏,那么无论是皇帝的诏令还是政事堂的命令,毫无疑问也就并没有值得期望的必要。
各地的百姓所能盼望的,也不过是希望本地的官员,不要在农忙的季节来多事就好了。
然而在这个炎热的七月,整个大宋朝廷,包括帝国的尚书省右仆射吕惠卿在内的文武官员,大部分人对各地百姓的这种最低期望却并无兴趣。平夏战与讲宗岭大捷之后,皇帝要如何封赏有功之臣?朝廷的权力格局在此之后会出现怎样的改变?第一大功臣高遵裕会不会调入枢密院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石越还会不会继续留在陕西?
有无数类似的问题,需要得到解答。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边境的大胜与大败,本质上是一样的——都会对朝廷既有的权力格局产生一定的冲击。
汴京城喜气洋洋、热闹非凡的表面之下,还掩藏着许许多多的东西。
群玉殿。在炎炎夏日中,这里却清凉得有点阴冷。
王贤妃斜躺在一张凉椅上,清秀的脸上有着淡淡的忧容。站在她下首的,是成安县君金兰,这是王贤妃生产之后,金兰第一次被允许来看望她。因为按当时的习俗,女性生产之后,一个月内是不能下床的,外人自然也是不便来探望。
“信国公一切可好?”必要的礼节过后,金兰直接询问起她最关心的问题。
王贤妃的脸上,露出了带着母爱的温柔笑容,柔声说道:“俟儿很活泼。”但是这种笑容只是一瞬即逝,转由担忧与无奈取代,“皇后已经决定,满周岁之后,延安郡王与俟儿,由皇后亲自抚养。”
“这是可遇不可求的好事啊!”金兰惊喜的说道。
“也许吧。”王贤妃淡淡的说道,语气中带着不甘心。自己的儿子交给别的女人抚养,哪怕那个人贵为皇后,也并非一件开心的事情。她自然知道金兰为什么高兴,虽然向皇后决定亲自抚养两个皇子自有她的考虑,但是无论如何,因为向皇后无子,由她抚养长大的皇子,自然而然对皇位就更有继承权。虽然皇六子延安郡王赵佣已被封为尚书令,是实际上的储君,但是如果赵俟能与赵佣一起长大,既便无法身登大宝,但是其身份地位,也会与一般的皇子截然不同。
在金兰而言,为了日后的前程,再大的风险,也是值得冒的。但对王贤妃而言,这个却是自己的儿子。做父母的,并不是人人都期盼自己的儿子取得多大的成就,至少王贤妃就只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平平安安长大就好。一向聪慧的她,又岂能不知道自己的儿子一出生就被多少人所讨厌?
“娘娘不必担忧。”金兰听王贤妃的语气,便已明白她的心思,她心思略转,便笑着安慰道:“依臣妾之见,信国公由皇后抚养,较之由娘娘抚养,会更加平安。”
“何以见得?”
“向皇后的性格,娘娘亦是知道,并非善妒心狠,工于心计,反倒是与事无争,为人平和,颇具淑德。”金兰说到此处,转目四顾,见周围并无旁人,方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因此臣妾以为,向皇后至少不会故意对信国公不利。”
王贤妃点了点头,她的确承认向皇后是好人,但是说向皇后会来主动保护她的儿子,她却不认为向皇后好到这个地步。此时放眼汴京城中,她能够说说心事的,也只有金兰一人,这时候既然说到她最关心的事情,她便把心中担心已久的心事说了出来:“但是皇后为何要收养俟儿?”
金兰脸上露出嘲讽之色,冷笑道:“依臣妾之见,向皇后收养信国公,正是出于保全之心。她不过是希望有着高丽王室血统的信国公,尽量少受娘娘的影响,从而疏远高丽。这样的信国公,也更容易被朝臣所接受吧。”
“原来是这样。”王贤妃虽然知道金兰所说的,未必是向皇后的本心,但是人在担心的时候,往往不过是需要一个能说得过去的理由来安慰自己而已。
“前几天听皇后提起,你嫂子鲁郡君生了个女儿?”
“是。”金兰笑道:“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眉毛眼睛象极了鲁郡君。石府这次真是双喜临门,只不知道石学士会不会调回京师。”
王贤妃摇摇头,道:“只怕很难,但这次的封赏,却不会太薄。”停了一会,又柔声说道:“呆会你替我带几件礼物给鲁郡君。”
“是。”金兰忙敛身行礼,眼角却是若有所思的瞄了王贤妃一眼。
王贤妃似是明白金兰所想,微微颔首,道:“大宋有不成文的惯例,上至皇帝,下至宗室,正妻都是娶名门之女,为的是名门闺秀,家教谨严,晓礼仪,懂进退,知分寸。皇上经常和我说,希望与石越约为婚姻。我想若能替俟儿定下这桩婚事,亦是一桩美事,我也可以放心。”
“娘娘所言,甚有道理。”金兰自然是知王贤妃的心意,她沉吟一会,方笑道:“但是臣妾却以为,信国公的婚事,终不能由娘娘做主,此时石学士远在陕西,娘娘既便与皇上说妥,若是石学士不愿意,一来一返,惊动太大。到时候只怕另有人作梗。若依臣妾之见,不如静待,先试探石学士的意思,如若石学士愿意,到时候皇上一提,石府许婚,纵有人反对,也来不及了。好过现在打草惊蛇。”
“但是……”王贤妃皱着眉毛,想了一会,觉得金兰说得有理,但是她心中却另有担心,犹豫半晌,终于讷讷说道:“但是我怕她人捷足先登,到时候悔之晚矣。”
“娘娘是说……”
王贤妃抿抿嘴唇,低声说道:“延安郡王。”
“延安郡王?”金兰愕然反问道。
“不错。天下人都知道延安郡王是储君……”
金兰注视王贤妃半晌,忽然掩嘴笑道:“娘娘真是糊涂了。”
“我如何糊涂了?”王贤妃不由有几分不悦。
金兰忙收拾起笑容,说道:“正因为延安郡王是储君,才不会娶石学士的女儿。大宋朝不是高丽国,也不是汉朝,女儿为皇后,父亲为宰相,那是霍光、曹操,外戚专权……娘娘别看太皇太后与皇太后都是勋臣之后,但是那都是祖辈的事情。”
王贤妃不比金兰,她居于深宫之中,这些事情,她何曾知道?将信将疑的问道:“果真不行?那俟儿若娶了石越的女儿,石越不也是外戚么?”
金兰笑道:“娘娘于宋朝的一些规矩,毕竟还不太熟悉。若是延安郡王,那是万万不成的。但是信国公却另当别论……”
“为何?”王贤妃越发的糊涂起来。
“因为无论宫中朝中,人人都有一个想法,就是信国公绝不可能继位。既然是绝不可能继位的皇子,那么既便娶一个朝廷重臣的女儿,也就不会太犯忌讳。但饶是如此,也必然面临极大的阻力,这也是臣妾担心石学士会拒绝的原因。他的女儿与信国公成婚,皇上在位,这件事并不重要。但有朝一日,延安郡王嗣位,他的重臣居然是他皇弟的岳父,此事却不能不犯忌讳。皇上或有爱子之心,然从长远计,不提石学士态度如何,宫中太皇太后与皇太后,就断难许可。”
“这……”
“可惜石起、桑充国无女,否则……”王贤妃却是充耳不闻,垂首思忖良久,宋朝的政治传统对她的影响,毕竟还是要小过高丽国的政治斗争带给她的印记,她轻咬下唇,决然地说道:“无论如何,还是想办法替俟儿定下石家的婚事才好。”
金兰不易觉察地笑了一下,虽然她在某些方面,可能比王贤妃懂得更多,但是对于宋朝所谓的“祖宗家法”,在高丽长大的她,同样缺少应有的敬畏。没有先例的事情就一定不能做么?金兰的心中可从来没有这样迂腐的想法,在她看来,所谓的“成例”,就是用来打破的;而所谓的“先例”,就是用来创建的。因此,如果王贤妃一定要替信国公赵俟娶石越的女儿,金兰绝对会支持她。她所要考虑的,不过是如何才能达成这个目标而已。
没有人知道,在成安县君金兰的心中,还有更大的野心:如果信国公真的能够成为石越的女婿,那么宋朝皇帝的龙椅,也未必会专属于某一个人吧?
至少在高丽国的政治斗争中,这条法则是成立的。
同一天,同一座皇宫之内,慈寿殿。
与群玉殿不同,慈寿殿十分热闹。太皇太后曹氏的身体,康复了许多。而正在这个时候,宋朝又取得了边关少有的大胜,其主帅,又正好是高太后的从父。
“我听说,百官又在给官家上尊号了?”人逢喜事,曹太后的精神的确好了许多。
“是。”赵顼笑道:“朕拒绝了。朕不需要尊号。”
“嗯。”曹太后点点头,又问道:“国家用兵平夏城,想来花费不少钱吧?”
“整编军队、修葺官道、赈济灾民、用兵平夏,都是花钱的事情,眼见国库又有点拮据了。很快黄河汛期又要到来,这方面的钱粮是不能省的。各地还有一些天灾人祸,也需要赈济。按理说大胜之后,要尽量奖赏有功的将士与臣子,但是因为要花的钱太多,所以奖赏的数额一直议而不定,迟迟没有公布。”
“这件事不能拖,当年太宗败给契丹人,就是因为太原之赏没有兑现,影响了士气。”曹太后提醒道。
“朕理会得。”赵顼道:“但是国库吃紧,一时也没有办法。朕已下诏,先迎战死的将士入英烈祠,发放抚恤钱,这是第一要紧的。将士们见战死的同袍都有了怃恤,就知道朝廷必然会发放赏钱,那就不会太急了。只待夏税收完,朝廷就有钱赏功了。”
曹太后不曾料到国库竟然紧张得到这个份上,沉吟一会,说道:“国家事事要钱,宫中自我以下,再裁减些用度。”
赵顼连忙笑道:“娘娘说哪里话来,便是再没钱,亦不能从这里省。娘娘不用担心,夏税很快收上,拖不了多久。”
曹太后摇摇头,道:“我这也只是一点心意。西夏人吃了这两个大亏,如何丢得起这个脸面?何况两处都是紧要之地。我料他们必然起兵来报复,朝廷若是有功不赏,士气不振,难保不会有万一,到时候悔之何及?”
“朕当想个万全之策。”赵顼心知曹太后所言有理,但是他既便是皇帝,也无法凭空变钱。若真是只顾赏功,导致防汛与赈灾无钱,结果只怕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再谈下去,徒增烦恼,便换过话题,向高太后说道:“朕还要向母后贺喜,高遵裕立此大功,两府议功,决定晋高遵裕三阶,为正四品壮武将军,封定西侯,并荫其两子。”
高太后笑道:“这是祖宗庇佑,非遵裕之功。”
“亦是他指挥得当,不堕父祖之名。”曹太后端起茶杯来,轻轻啜了一口,漫不经意的问道:“石越、种谊,又是如何叙功?”
“石越名位已高,其奏折又一力推功于下,因此仅晋封新化县开国侯,许荫其兄子,晋其妻韩氏为郡夫人。种谊晋一阶,为游击将军,封开国男。”赵顼淡淡回道,停了一会,又说道:“石越素来不贪名爵,此番几封奏折,除了说平夏城、讲宗岭二役有功之臣外,连篇累赎,说的都是另外两件事情。”
曹太后、高太后、向皇后心中虽然好奇,但这毕竟是朝中大事,若赵顼不说,她们也不便相问,当下曹太后只是微微点头,却是不冷不热的问道:“那么郡马狄詠,又当如何封赏?听说他在平夏城,颇立大功。”
曹太后一提起狄詠,赵顼的脸色,刷地一下便沉了下来,冷冷说道:“朕不知道要如何封赏他!”
众人在宫中日久,都知道狄詠这次是擅离职守,犯了皇帝的大忌,当下全都默然不语。向皇后有心替狄詠说几句好话,但是话到嘴边,看见赵顼的脸色,嚅嚅一会,却终于不敢出声。惟有曹太后却似没看见赵顼的脸色一般,只是淡淡地问道:“是石越、高遵裕的奏折中不曾表叙其功么?”
赵顼板着脸道:“石越、高遵裕皆赞其功。但是狄詠之职责,不在平夏城。无论他立下多大功劳,朕也不能赏他。朕昨日已经下诏训责他。”
“狄詠确是不知轻重。”曹太后轻轻说道,“但是用人之道,是要恩威并施。他毕竟是忠良之后,年轻人贪功好胜,不是大过失。官家既已骂过他,还是要赏他。责骂是骂他的过错,赏却是赏他的功劳,这样臣子们才会心悦诚服。”
“是。”赵顼心中十分恼怒狄詠,但却不便说出,当下只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应了。至于赏狄詠之功,赵顼却没有半点这样的想法。他不重重处罚狄詠,已经是顾及到清河郡主的感受了。曹太后岂能不知赵顼心中的想法,但是她毕竟不能强迫赵顼做什么事情,只是在心里叹了口气。
向皇后见赵顼不太高兴,忙出来打圆场,笑道:“官家,因刚提到平夏城大捷,臣妾倒想起一事,想和官家打听点事情。”
“圣人但说无妨。”
众人都不知道向皇后要向赵顼打听什么,一个个都把耳朵侧过来,却听向皇后笑道:“本来外间的事情,臣妾不合打听。但是现在连宫中的宫女内侍,都在传说一个叫何畏之的人,带着一千义勇,就烧掉了数千人驻守的讲宗城。说起此人之勇,倒似连马援都比不上了。因此臣妾斗胆,想请官家给臣妾说说,究竟这何畏之是何等人物,又是如何烧了那个讲宗城?难不成此人真有三头六臂,能腾云驾雾不成?”她话音方落,众人都笑了起来。赵顼都知道她是故意如此,好让气氛喜庆一点。他体谅着她的苦心,便不拒绝,笑着挪了挪身子,笑道:“说起这个何畏之,却的确勇气可嘉。他本是大理国人,听说酒露便是他的发明。因为避家难,迁居京师,不知如何,被石越访得,知他文武全材,是可用之人,便留他在陕西。因与石越巡视各州乡兵,却暗中从中挑选精勇武敢之士千余名,在环庆操练……”当下赵顼便和两宫太后、向皇后等人滔滔不绝地说起石越奏折中关于火烧讲宗岭的事迹来。
原来当日石越巡视各地乡兵与忠义社等民间自卫组织时,便已将何畏之带上。当时他的想法,便是要从中间挑选勇武之士,组成一支精锐部队,偷袭讲宗岭,给梁乙埋一点颜色看看。他素知何畏之武艺高强,能御众,懂兵法,因请他主持此事。何畏之身负国恨家仇,若以一介商人,毕竟无以成大事,何况他还托庇于石越羽翼之下,此时有机会典兵,并且还是由自己一手缔造,自然是一拍既合。于是何畏之便随石越至各地,名义上替石越选亲兵,实际上却也同时挑选武艺出众的百姓,集中至环庆一带训练。与此同时,石越又秘密下了两条命令,一是下令沿边各州军选送本州武艺出众者二至十人至环庆训练;一是下令从禁军中挑选出百余名低级武官,分派各地,指导、监督民间武社——不过石越为了避嫌,这百余名军官后来很快就脱离禁军,被纳入兵部职方司陕西房。而集中在环庆的千余人,就使用了一个平平无奇的乡兵旗号:陕西路环州义勇。
这所谓的“环州义勇”,主要是由各地的无赖、流氓、亡命之众组成——因为武艺高强而又老实本份的,都成了石越的亲兵,剩下来的自然不是什么品行端正之辈。幸好任凭怎么样的无赖与流氓,毕竟狠不过何畏之的铁腕。石越虽然奇怪何畏之的择才标准,但他也知道历史上多的是无赖少年从军反而焕发出无限战斗力的事例,指望地方上武艺出众之辈不去欺压良善,那是武侠小说中毒的表现。因此石越倒也颇能听之任之。不仅仅如此,出于对何畏之的信任,石越还给了这支所谓的“环州义勇”堪比禁军精锐的装备——表面上的乡兵组织“环州义勇”,每个人标准配备的是:“黑白甲”一副,这是一种轻型皮铠,除了要害部位用钢板之外,大部分地方采用皮甲,是大宋兵器研究院的新设计;采用了棘轮机构的新型钢臂弩一副,弩箭四十枝;弓一副,箭六十枝;霹雳投弹三枚;朴刀一把,战马或骡子一匹。
“环州义勇”从一开始组建,目的就相当的明确——夜间作战与山地战。训练的重点,就是在漆黑的夜晚,如何在山林之中,不用照明就能无声无息地行军,分辨敌我,射杀敌人,实施纵火、破坏的任务。如果梁乙埋能看到他们的训练,他用脚趾也能想象得出来这支部队是用来做什么的。
因此讲宗城之战,实际上只是一次“平平无奇”的战斗。
野利济与慕泽不和,将慕泽赶到了讲宗城外十余里的地方扎营,而自己则龟守讲宗城,美其名曰“互为犄角”。何畏之侦知这种情况,在天色的掩护之下,在野利济与慕泽两军的必经之道上,挖了三道陷阱,以及数道假陷阱,留下二百人狙击慕泽。然后在三更时分,亲率部众,分成四队,夜袭尚未完工的讲宗城。何畏之的这些部众,若组成大阵决战,或许不过如此,但让他们分成小队,四处纵火、射杀、投掷霹雳投弹,却是得心应手,八百人的部队,四面杀将起来,黑暗之中,只听见到处是火光与霹雳投弹的爆炸声。西夏守军根本不知道来了多少敌人,只觉得四面八方全是喊杀声,好不容易披挂起来迎战的,却发现自己的敌人脸上用油墨画上了各种各样骇人的图案,晚上乍一看见,竟不知是人是鬼,无不吓得魂飞魄散,一时间竟全无斗志。而守将野利济又被何畏之潜入营中射杀,群龙无首,无法组织起抵抗,只得各自逃窜,辛辛苦苦建了几个月的讲宗城,一个晚上,就被大火烧成灰烬。
慕泽听到讲宗城的喊杀声,匆匆赶来,却不料踩中何畏之事先挖好的陷阱,损兵折将。他只得一路小心翼翼行来,只见遍地都是陷阱,黑夜中真假难辨,行军速度不得不大幅减缓。好不容易走出“陷阱之路”,又被伏兵一阵没头没脑的猛攻,慕泽眼见着讲宗城已经火势滔天,再不可救,又不知道到底来了多少宋兵,心慌意乱,也无心接战,干脆远远躲避。一直等到天色全亮,何畏之早已率部从容撤离讲宗岭,他才小心翼翼赶到讲宗城。
此时,摆在他面前的,不过是一堆灰烬以及何畏之留下的一幅大幡,高达三丈的大幡嚣张地插在讲宗城以外二里处,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一行大字:“何畏之率千人破贼于此!”大幡的木杆顶端,赫然挑着野利济的头盔!
直至此时,西夏人才知道,来袭击自己的部队,不过千人而已!
这其中种种情由,有些是赵顼知道的,有些却是他不知道的。但是他讲叙起来,却也是绘声绘色,听得众人心驰神往,仿佛亲眼见到何畏之率领一群扮成鬼怪的勇士夜袭讲宗岭,火烧讲宗城一般。
向皇后听完,笑道:“这个何畏之真是飞将军一般的人物,似他立下这般大功,官家却要如何封赏?”
“环州义勇,朕御笔亲题军旗,其部众领禁军步兵军饷,朝廷视同侍卫步军司禁军,暂归种古节制。至于何畏之,可破格封为御武校尉。”赵顼笑道:“似这环州义勇,缓急之时,可为奇兵之用。因此朕用石越之言,不打乱其编制。”
“由一介布衣而为御武校尉,亦是少有之殊荣。”向皇后笑道,“官家临朝愿治,便有许许多多的人物出来为朝廷效力,可见天子自有天佑。”向皇后的话,自然是拍赵顼的马屁,但是这些话听到耳中,却也实在舒畅。此时的赵顼,已经暂时性的忘记了那个惹他不快的郡马狄詠,也暂时忘记了他的朝廷,还有迫在眉睫的财政困难。
皇帝可以忘记,但是身为政事堂的宰相,却不可以忘记这些事情。
“石越、高遵裕的功劳,代价便是朝廷的财政状况急剧恶化。”连司马光都忍不住要发起牢骚来,“单单是前线的将士与民夫,按平均每人一千五百文的赏额来算,就需要二十余万贯的赏金!还有未直接参战的将士也需要犒赏。各地大小官员,也伸长了脖子等着朝廷的赏赐……还有战死将士的抚恤金……”
“单单是修筑平夏城的费用,以及十几万大军在外作战的军费,就已经将国库掏得差不多了。”吕惠卿冷冰冰地说道,他不似司马光那么情绪化,虽然整个政事堂中,以吕惠卿最为嫉恨石越的成功。“禁军整编更换兵甲,需要的费用也不是小数目,此外防洪、赈灾都是必不可少。”
“朝廷在短时期内经不起再一次战争了。”司马光的语气中不由有点恼火,以至于他短暂的忘记了对吕惠卿的讨厌,“朝廷与百姓,都需要休养生息。”
“只怕不可能。”兵部尚书吴充就事论事地说道:“接连两次大败,尤其是平夏城对西夏事关重大,若说西夏不举兵报复,绝不可能。”
“吴公所言有理。”冯京紧接着说道:“既然烽火已经点燃,就没有那么容易熄掉了。”
“但是朝廷无力再打一次大仗!”司马光高声辩道。
吕惠卿不屑地瞄了司马光一眼,冷冷道:“这事不由我们作主,除非我们把平夏城拱手相让。”
司马光瞪视吕惠卿,高声问道:“那么相公以为无粮无饷,亦可以作战么?”
“司马公何不写信去问石子明?”吕惠卿讥讽道,“枢密会议已经给皇上上了一封奏折,以为西夏人在半年之内,必然会有一次全面的报复。司马公是不是准备告诉石子明,他开启的边衅,由他去平息?”
“仅仅是防御的话,军费的耗费要少很多。”吴充也很讨厌吕惠卿,但是他也无意站在司马光或石越的一边,他只不过是就事论事。
被特别要求来参加这次会议的太府寺卿韩维却是坚定地站在石越一边的,他忽然插话道:“钱的问题,并非没有办法解决。”
“愿闻其详。”吕惠卿与司马光几乎同时说道。不过二人的语气,一个带着讽刺,另一个,却带着诚恳。政事堂会议的其他成员的目光,也都聚集到了韩维身上。
“石子明最近的奏折,提到两件事情。”韩维环顾众人一眼,方缓缓说道,“一件事是陕西路推行新驿政,另一件事,就是要在陕西路发行交钞五十万贯。”他说的事情毫不稀奇,在座众人便只是静待他的下文。“以往在陕西也发行过交子,一般的方法,本金为五万至六万,则可以发行十万。石子明提出发行交钞之法,颇有新意,他是要借朝廷封桩钱四十万贯为本金,便存在汴京,而在陕西路发行面额为一贯至一百贯的交钞五十万贯——他亦已说服几大钱庄接受交钞与铜钱的兑换业务,钱庄可收取一定手续费。而钱庄若要兑换铜钱,则需至京城来兑换,朝廷不收任何费用。这种方法,钱庄有利可图,而百姓则可以信任交钞,而陕西路,平空就可以变出来五十万贯钱,用来兴修水利,朝廷的封桩钱存着也是存着,并没有任何损失——毕竟只要交钞可以用来交税,那么挤兑铜钱的情况,几乎是不可能出现的。”
他的说这些事情,石越在奏折里写得更清楚。而在座的每一位,都曾经读过副本。平心而论,众人都认为是个好办法,交子在当时,已经是一种相对成熟的事物,当时的大臣,都已经懂得发行交子需要本金为储备,每位大臣的家中,也都或多或少有一些交子的存在。而石越所做的事情,最大的不同,就是用利用了朝廷一向视为“定心丸”的封桩钱来作本金。便听韩维继续说道:“所以,在下以为,朝廷实在缺钱,不如便借鉴石越的计划,发行交钞!为了谨慎起见,可以划定几路为试行区,这次犒赏所需要的全部缗钱,试行区官员、兵丁的薪俸,可以全部采用交钞支付。只要朝廷再用几十万贯封桩钱——甚至用夏税的收入为本金,那么眼前的危机也可以解决。既便这几路在交夏税时都用交钞交纳也不要紧,这不过是相当于朝廷提前收取了几路的夏税!”
大宋朝的政事堂,顿时一片沉静!
这里坐着的,都是大宋朝的重臣,每个人都明白,表面上看来,韩维的计划,只是比石越提出来的计划推进一步,但是实际上,人人都能知道,韩维的计划,相对石越的计划而言,已经发生质的变化!这不再是在一路之内发行交子,而是在一片区域之内,发行交子。一旦成功,必然会向全国推广,换言之,如果韩维提出来的计划此次能够成功,那么,在全国范围内,发行交钞的日子,就不再远了。
再迟钝的人也能感知到这会是多少巨大的变化!
“有欠谨慎!”——司马光的额头上,几乎就差直接刻上这四个大字了。
“若是发行,日后想要多少钱就可以印多少钱……”吕惠卿心中的想法,也不经意地从嘴角的笑容中流露出来。
而余下的宰辅们,有几位被这前所未有的大胆计划所震撼,脑海中短暂性出现空白的现象;其他尚属清醒的大臣,则在心中反复衡量着利弊——包括对大宋朝的利弊,也包括对自己利益可能产生的影响,一时之间,竟然难以下出判断。
韩维提出来的计划,真的是充满了诱惑力。
但是抛开派系之间的立场不提,政事堂中许多大臣,还是从这种诱惑当中,直觉的感受到了危险,虽然他们并不清楚究竟会有何危险。
“旁门左道!”司马光心中十分地排斥发行交钞这种危险的想法。他始终相信,真正理财的王道,就是朝廷的君臣厉行节俭,轻徭薄赋,使百姓们种好地,生产出足够的粮食,这样国家自然会上下富足。其他所有的理财方法,在本质上,都是属于歪门邪道——“天下的钱财有限,不在官便在民,官多自然民少!”虽然司马光并不懂得什么叫做“零和游戏”,然而他却固执的保持着这样的信念:其他所谓的“理财之术”,都不过是“零和游戏”而已。
而吕惠卿犹疑的,则是提出这个计划的人——韩维是众所周知的“石党”!他的计划便是脱胎于石越的构想,他有必要替风头正健的石越再添新功吗?石越与高遵裕在陕西取得胜利让朝野为之振奋,一时间誉声如潮,但是真正要为补给、财政操心的,却是他吕惠卿!
吕惠卿心中颇觉愤愤不平。他自动忽略了司马光等人的工作。
吕惠卿望了各怀心事的政事堂宰辅们一眼,似乎感觉过于长久的沉默并非解决问题的办法,轻轻咳了一声,道:“诸公以为如何?”
“某以为不妥!”司马光丝毫不留情面地说道,“无论金、银、铜、钞,皆为无用之物。于世间有用之物,乃是粮食与绢布。天下农夫每岁所耕之地不变,则所产之粮不增多;天下农妇所种之桑麻棉不变,则所织之布不增多。而朝廷却要发行所谓‘交钞’,此是以此无用之物,夺天下农夫农妇所产之粮布,与加税又有何异?”
户部尚书所说的,是一种朴素的经济道理,立时赢得在座大部分人的认同。但是太府寺卿显然也有他的理由,韩维立时欠身说道:“非也!某以为,司马公所言,只见其一,不见其二。”
“愿闻其详。”说话的是尚书右仆射吕惠卿。虽然韩维与石越本质上都是他的政敌,但相比而言,他更愿意见到有人让司马光难堪。
自从司马光入朝之后,吕惠卿与司马光之间在皇帝面前公开的互相攻讦,就超过三十次;至于在政事堂的互相批评,更是家常便饭。然而奇怪的是,虽然吕惠卿曾经数次用计,试图激怒司马光,逼性情刚强的司马光主动请辞,但是司马光却一改常态,绝不辞职。吕惠卿自然不知道司马光有多重的原因,不敢轻易言退——一方面,因为受到太皇太后的重托,让忠君观念极强的司马光有了一种肩负重任的感觉;另一方面,却是因为当年王安石虽然与司马光政见不合,但是司马光潜意识中,对王安石还有一种信任,怀着一种侥幸认为王安石也未必不能成功,但是对吕惠卿,司马光却是认定了他不过是一个奸佞小人,司马光自认为如果自己离开朝廷,将会成为国家的罪人,因此虽然屈居吕惠卿之下、哪怕与吕惠卿争得怒发冲冠,司马光始终不敢放弃自己的责任。但是这些却是吕惠卿所不能理解的。所以吕惠卿始终希望借用一切机会,来拔掉政事堂的这根眼中钉。
韩维并不知道自己此时已经成为吕惠卿打击司马光的工具,他注视司马光,朗声道:“司马公当知庆历间事,庆历之时,江淮之地便有钱荒,其因便是朝廷需调集铜钱应付西夏元昊之边患。直至熙宁以来,东南钱荒,依然如故。熙宁二年吕相公便曾建议坐仓收购军兵饷粮,而令东南漕运粮改纳现钱,当年司马公曾上章论之,以为如此则会加剧东南钱荒……”他这句话说出来,政事堂中吕惠卿与司马光都表情尴尬,冯京、吴充等人却面露笑容。韩维没有觉察到自己失言,兀自继续说道:“此后朝臣论东南钱荒者甚众,直至熙宁九年夏,张方平相公亦曾言东南六路钱荒,道‘公私上下,并苦乏钱,百货不通,万商束手。’且言‘人情日急’。是故石越为杭州守牧,便曾上章论之,请朝廷于秋收之时,许农夫纳米不纳钱,以免使农人同时卖米,加剧米贱钱贵,重伤农夫。后其入朝,又数论之,天子恩德,于熙宁九年秋颁诏许之,天下称颂之声,今日尤不绝于道。然则东南钱荒,却并未完全解除。”
韩维说到此处,连司马光都暗暗点起头来,因为韩维提及的,实是宋朝经济领域面临的一个死结!大宋君臣,对此都束手无策。果然,便听韩维继续说道:“一面是东南钱荒,致使米贱伤农,百货不通,万商束手;一面却是铜贵钱贱,铜禁未开之时,天下销钱铸铜器者已不可胜数,自王介甫开铜禁后,更是风行天下。销镕十钱,得精铜一两,造作器物,即可获利五倍甚至十倍,天下谁不愿为?遂使钱荒愈重。石越论及此事,以为以铜铸钱与以铜铸器,利润相差如此,是铜钱之值贱也!若依常理,则既有钱荒,则当钱贵,钱贵则铸钱监当有重利,而今日之事实,却是各地铸钱监,因铜价贵于钱价,若能不亏,已是万幸。”
韩维说的,的确是当时的怪现象,一方面东南钱荒,流通市场缺少铜钱,导致钱贵米贱,伤害农业;另一方面,却是铜钱的市场价值低于它的实际价值,导致官府铸铜钱不能获利甚至是亏本,而同时,却有大量的铜钱被铸成铜器,以及流出海外——因为宋钱在海外的购买力,数倍于它在本国的购买力!由此更加剧了钱荒的现象。
这是宋朝人难以解释的现象,他们无法理解为什么会陷入这样的恶性循环当中。他们铸造的铜钱,既是贵的,又是便宜的!哪怕就在缺少铜钱的东南诸路,也是如此,那里的铜钱一方面缺少,一方面却除了伤害到米价之外,并没有导致物价暴跌,甚至是米价,也处于一个相当的水准,所以使得铜钱不断的外流——曾经有来自日本国的商船,一夜之间将一座城市的铜钱全部买走!也有非法的海商,载着满船满船的铜钱出海,去海外购买超过这些铜钱在大宋境内的价格一百倍的货物!这也许可以解释成宋朝政府在平准物价方面做得多么出色——哪怕是亏本,也在不断的铸造铜钱,使得东南地区虽然看起来永远都在缺钱,但是至少不是不断的缺钱,流入量抵销流出量,从而维持了一种相对的平衡;也可以解释成因为宋朝的经济水准远高于她的邻国,所以宋朝的物价哪怕在缺少铜钱的状况下,依然远高于她的邻国。
但无论如何,对于宋朝来说,这始终是个难题。连石越都无法解释清楚这种现象,更不用说设法解决了。虽然这只是一种局部现象,但是对大宋东南地区的工商业,却有十分大的影响。因为钱荒,导致东南地区的市场被限制在一定的规模之内,无法扩大;又因为钱在大宋境内价贱,从事海外贸易的商人唯有以物易物,才能得到最大的利润——从海外运回铜钱,那是傻子才做的事情,因为哪怕是将铜钱运回来铸成铜器,在算上运输费用之后,其利润相比海外贸易的利润,也是微不足道的,所以每个商人,都务求将手里的每一文铜钱都换成货物运回大宋。但是东南诸路的市场规模,却无法吸纳这过多的货物,大部分的货物,只能运往汴京。一旦汴京也吸纳不了时,与其降价卖到其他地区,商人们更愿意削减贸易的规模来保证利润。
于是大宋东南地区的发展,就这样被限制了。整件事情虽然引起了宋朝精英的普遍关注,但是在当时的人们而言,是很难从更深的层次来理解这个问题的。但尽管如此,韩维还是凭借着自己粗浅的理解,以及在太府寺卿任上所得到经验,提出了一个解决方法。虽然他的认识并不深刻,考虑的问题也并不周全,但实际上却很可能是有效的。
所谓的“瞎猫撞上死耗子”这种事,有时候也是存在的。
这位太府寺卿在政事堂上继续着他的慷慨陈词:“所以,某以为,目前便有一剂良方,可以解决东南钱荒与铸钱亏损的问题!”
他说到此时,众人都已渐渐明白他的理由。
“某以为,在东南诸路发行二百万贯的交钞,便可以有效的解决东南钱荒,交钞不惧外流,不惧销铸,只要将最新出现的彩色套印技术收归官有,控制住几家最好的造纸坊,那么盗印的问题,也可以抑制。相比铜钱而言,交钞携带也更为方便。此外,朝廷还可以在川陕发行一百万贯的交钞,一面是为陕西路兴修水利提供资金;另一方面,则可以在川陕地区,逐步回收铁钱,停止铁钱监铸铁钱导致的亏损。川陕停用铁钱,还可以使墨吏在收税之时,少了用铁钱与铜钱之间的兑率来剥刻百姓的机会,无疑亦是一大德政。因此,某以为,川陕的交钞,甚至可以发行更小面额的!”
冯京听到韩维兴致勃勃的说完,不由试探着问道:“一旦东南六路与川陕诸路发行成功,交钞是否要推行天下?”他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自然要推行天下!”韩维毫不迟疑的说道,“交钞相比铜钱与铁钱,方便而不费。铜矿产量始终有限,诸君皆知日后朝廷尚有一个地方需要大量用铜,若是找不到取代之物,只恐钱荒越来越严重!”众人都知道他说的是火炮,当下尽皆默然。
只有司马光依然摇头,道:“以纸为钱,与布为钱,又有何区别?只恐重蹈王莽覆辙。”
“司马公此言差矣!”韩维听到司马光拿他与王莽相比,脸色不由沉了下来,高声辩道:“交钞只需有铜钱为本,可以用来交税,且能抑制盗印,百姓自然信任乐用。岂能言与王莽同?”
“只恐公用意虽佳,终败国事!”无论韩维说得交钞如何有百利而无一弊,司马光始终相信天下没有这般轻易的事情。只不过,他心中虽然有强烈的不安,但是却怎么也想不出来究竟是为什么,只是隐隐感觉这后面,存在着一个巨大的隐患。
“司马公若以为不妥,当说出道理,在座皆是朝中大臣,非三岁小儿,岂可危言耸听?”吕惠卿在一旁用讥讽的口气说道。
司马光霍然起身,瞪视吕惠卿、韩维。韩维心中终不愿与司马光为敌,便将目光避开;吕惠卿却是若无其事的迎视司马光,眼中尽是嘲谑之意。司马光强按心中怒火,指着吕惠卿、韩维,骂道:“他日坏国事者,必尔二人也!”
他的这句话,却未免太过份了。韩维腾地站起,正要反唇相讥,却见冯京向自己使了个眼色,他心中立时想起以前石越和自己说过的话来:“司马君实性格刚直、嫉恶如仇,日后在朝中若有冲突,持国当相忍为国!”他暗暗吸了一口气,强按捺住心中的怒火,向冯京点点头,慢慢坐回位置上。
政事堂终于没能就发行交钞的问题达成一致。不仅仅是司马光坚决反对,连冯京、吴充、王珪等人都顾虑良多,虽然韩维说的头头是道,但是毕竟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尝试,没有人愿意承担失败的责任,也没有人承担得起失败的责任。
然而大宋的财政困难却并不会因为政事堂达不成一致而稍有迟缓。既便是吕惠卿,都感觉到了府库的捉襟见肘。若是再想不出来好的办法,便只余下设法加税一条路了。政事堂在七天之内,就大宋的财政困难与发行交钞的问题讨论了四次。韩维对交钞的发行方案进行一次又一次的完善,发行的数量也由东南诸路的二百万贯修改为一百二十万贯,川陕的一百万贯降为八十万贯,但是政事堂诸相却始终无法达成一致。
政事堂中惟一流露出支持意向的,出乎韩维的意料,竟然是吕惠卿!
时间就这样不知不觉地从政事堂的大门外溜走。
半个月后,陕西路安抚使司。
“陕西一路,自仁宗朝以来,百姓赋税实际三倍于他路!”陕西路转运使刘庠向石越发着牢骚,“各地缴纳两税,都在本州本县,惟有陕西一路,朝廷为了节省官府运输开支,命令百姓支移,结果陕西各地的百姓居然要千里迢迢去延州、保安军等处交纳两税,否则便要交纳‘道里脚钱’!甚么‘道里脚钱’!简直是毫无‘道理’!”
“运使所言皆是实情。”接着刘庠的话的,是安抚使司参议丰稷,“自六月一日开征夏税以来,百姓便开始转运于道,辛苦不堪,见者无不为之叹息。”
“朝廷久久不批准本路实行驿政改革,我亦无可奈何。我昨日已经上表,请求朝廷准许,陕西路支移,上等户不超过三百里,中等户不超过二百里,下等户不超过一百里。希望政事堂诸公能够体察民情……”石越只能苦笑摇头,宋朝夏税自六月一日起征,分为三限,每限一个月,至八月底结束。而陕西路百姓最为困苦,相比在本州本县交纳两税,他们的实际交税额,是翻了整整五倍。如果能顺利推行驿政马车制度,再加石越的折衷措施,那么陕西百姓的赋税负担,至少可以降低三倍!既便是石越的请求不被批准,只要驿政马车制度完善,百姓们省下的运输费用,也会相当的可观。
“与其空等政事堂诸公决策,不若吾辈先行动手!”刘庠眼见面前有一个好办法可以减轻百姓的困苦,却因为必须等待汴京的批准而不能施行,心中早就十分不耐。
“刘大人所言甚是。”另一位心庠难耐的人——石越的幕僚陈良也忍不住附和道:“何不先试行开通一些地方的驿政马车?于百姓之困苦,能减轻一分,便是一分。”
“下官亦以为可。”丰稷也用期盼的眼神望着石越。
石越心中亦怦然心动,不觉将目光移向潘照临,问道:“潜光兄以为如何?”
潘照临垂首思忖半晌,忽然凝视刘庠,笑道:“刘大人为朝廷陕西路转运使……”说到此处,突然停了下来,只是望着刘庠微笑。
刘庠莫名其妙地望着潘照临,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敢问大人,转运使是管何事?”潘照临见刘庠不解,又问了一句。
“一路之民政、财政,以及转运之事!”
“原来如此!”潘照临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
刘庠一怔,脑中突然灵光一闪,猛的明白过来,原来潘照临是说他是转运使,实可以在“转运”的名义下,开始驿政马车制度的建设,根本不必请示石越。他立时眉开眼笑,向石越说道:“子明,可否将府中的陈先生,借我一用?”
石越却是知道潘照临分明是拿刘庠当枪使,只不过刘庠却也是心甘情愿当枪——他当年连王安石都不放在眼中,哪里会理会一个吕惠卿?当下便笑着向陈良说道:“又要劳烦子柔。”
陈良也已会意,立时笑道:“在下却是求之不得。”
刘庠见陈良答应,便急匆匆地站了起来,拉着陈良便要告辞。石越不料他如此性急,不觉好笑,笑道:“希道兄,倒也不必如此性急。”
刘庠抱拳笑了笑,道:“夏税快要交完,能做的事情也有限。但是若能早做一天,眼见十月一日又要交秋税,百姓受惠便可多一分。”说罢一甩宽袖,拉着陈良,便告辞而去。石越不想他说走便走,赶忙起身相送。
不料刘庠与陈良尚未离开大厅,便见一人抱着一堆文书急匆匆走了过来,陈良定睛望去,识得是安使司府中的户曹判司文书程思安。程思安见着刘庠与陈良,忙略行了一礼,便走向石越,躬身行礼,禀道:“石帅,有尚书省加急文书!”
“是何事?”石越一面问道,一面从程思安手中接过公文。安抚使下设判司文书六人,分掌六曹档案与机要文书,品秩虽低,职权却重。
“尚书省已经批准驿政改革,惟发行交钞一事久议不决,皇上已下旨朝议,尚书省行文各路守吏,咨询意见。”程思安叉着双手,简要的汇报道。
刘庠与陈良听到他的话,立时停了下来,脸上都不约而同的露出喜色。虽然已经决定抛开尚书省自行其是,但是倒底名正言顺可以少了许多麻烦,办事更加方便。
石越却只是不动声色的“嗯”了一声,顺手便翻开文书,读了起来,他心中颇觉奇怪,不知道为什么朝廷对他交行交钞的建议争议如此之大。不料才看了两页,石越的脸色突然之间就变了,木着脸呆呆地立在那里,半晌,嘴角才流露出一丝无可奈何的苦笑。
刘庠心中暗暗奇怪,不免折转身来,向石越问道:“子明,如何?”
“希道兄,你看吧。”石越摇摇头,将手中的文书递给刘庠。
刘庠狐疑的翻开来,只见跃入眼帘的,是一份抄录的奏折——《请于川陕及东南诸路发行交钞札子》,写奏折的人,赫然便是与石越关系密切的太府寺卿韩维!他目不转睛地看了下去,一页一页翻过,一口气读完之后,竟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希道兄,请书房叙话!”此时的石越,早已镇定如常。
“韩持国建议朝廷于川陕及东南诸路发行交钞共二百万贯,实在是过于大胆之设想。”石越苦笑着说道。
刘庠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到了石越书房里的一只青色瓷瓶上面,“我只担心一件事,若有奸人主政,胡乱发行交钞,后果将不堪设想。历代官府无钱之时,往往都要铸大钱,铅多铜少,借以谋利,结果却都是饮鸠止渴,毒害百姓;如今若开此交钞之例,印行交钞,较之在铜钱中加铅,更是一本万利……”
“不要说奸人当政,便是有贤臣在朝,一旦遇到财政困难,只恐亦不能抑制印行交钞之欲望。”石越摇着头叹道。
其实以他的历史经验来说,两宋在发行纸币时出现的问题,虽然也不可避免的出现过,但总体来说,评价应当是正面的。因为两宋的朝廷从来没有对经济不负责任的想法,发行纸币所出现的问题,不过是因为他们做的是历史上前所未有的事情,缺少历史经验所致。只有元朝,才是一开始就抱着不负责任的心态来发行纸币,但那是因为“大元朝”的所谓经济政策,其本质就是掠夺而非建设。
所以石越真正担心的,倒并非是刘庠担心的问题,虽然他也佩服刘庠见识的敏锐。但事实上,如果只是担心政府滥发纸币而干脆拒绝纸币的话,根本就是一种因噎废食的思想。何况从历史来看,既便没有纸币,政府照样会铸造铅多铜少的大钱来破坏货币体制——这和滥发纸币不过是五十步与百步的关系而已。可既使是这样,中国人对货币性质的了解,依然在不断的进步,并没有被几次货币体制的崩溃而彻底击败。
石越相信历史如人,总是在失败中不断总结经验,学会进步的。当然也存在着因为失败要付出惨重的代价甚至被彻底打倒的例子,但是石越始终认为,不可以因此而回避挑战,害怕失败。敢于尝试并非是坏事。
一个输不起的民族是没有前途的民族。
所以石越真正在意的,其实是韩维的计划,很可能会打乱自己现有的布局。而最重要的,则是韩维是因为国家财政出现困难而发行区域性的交钞,这样会留下一种很不好的印象——如果他成功了,那么以后一旦遇见财政困难,难免就不会有人来效仿这种“成功的经验”!
在石越出生的时代,有位伟人就曾说:“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这句话,若从反面来理解,也同样成立。
这是一个危险的先例!
“子明,你我当上表反对此事……”
石越低着头沉思,浑没听见刘庠在说什么。
“子明?”刘庠提高了声音。
“呃!”石越霍然一惊,回过神来,摇头说道:“希道兄说的虽然有理,但是会被人指斥为因噎废食。”
“那当如何是好?”
“朝廷财政紧张,连一笔犒赏钱也是至今未能发放。夏税各地还要一个月才能收完,再转运至汴京,少说也要一个月。既便是夏税收上来解了燃眉之急,但很快就是冬至,朝廷的开销没完没了,也无人知道西夏人会何时出兵报复……”
“但是既便此时能通过交钞印发的方案,从筹备至印刷,也不会早于夏税吧?”
“希道兄难道忘了?印行交子,朝廷早有经验,一切人手材料齐全,彩色套印技术,刚一发明,在下便秘嘱持国,让太府寺出钱购进,此时持国是万事具备,只欠东风!”石越说到这里,不由苦笑起来,“这才是作茧自缚!”他怎么样也没料到韩维会不和自己商量,便提出这样的主张。想来韩维只怕还以为自己会十分赞赏他的主意呢。
“如此说来,朝廷一定会在夏税收完以前发行交钞,以解燃眉之急?”
“我料定如此。皇上不过是暂时有点犹豫,只要朝中有一部分大臣支持,在现有情势的压力之下,皇上必然会决定发行交钞。不过第一次印行的交钞,也许不会太多,这二百万贯,当是分几次发行……”石越对赵顼的性格,实在是太了解了。
“难道……”
“明知其不可而为之吧。”石越叹道:“我是始作俑者,是我最先请求发行交钞的,这时候虽然反对,但是旁人一定说我是想独占其功,所以才提出在陕西路发行,却又阻碍在东南诸路与蜀中发行……我早已料定有人会骂我小人……”
石越此时的感觉,是自己做了一个套,然后把自己的头放进去。
刘庠同情的看了石越一眼,默然无语。
“无论如何,我会上表反对,请朝廷慎重。至少也要提醒朝廷,发行交钞,要有最基本的原则——足够的本金。”石越断然说道。
刘庠似是自嘲,又似是讥讽的笑了一声,道:“只恐这所谓的‘足够’,却并非由子明来说了算,而是由政事堂诸公说了算。”
熙宁十年八月。
一切皆如石越所料,当皇帝表露出对韩维的提议感兴趣的意思之后,尚书右仆射吕惠卿立即表明了立场,成为交钞发行的积极推动者。吕惠卿的态度之积极,以至于一向以新闻客观、准确而闻名的《汴京新闻》,竟然误认为吕惠卿才是发行交钞的倡议者。
就在当月,各地方官员的意见尚未反馈至汴京,大宋政事堂就已经拟定了《川陕及东南诸路交钞法》(亦称《熙宁交钞法》),并在太府寺下增设了交钞局,知局事是吕惠卿之弟吕和卿。《熙宁交钞法》采用了石越提出来的大部分主张,比如允许百姓用交钞纳税,命令各地钱庄兑换交钞并可从中收取千分之五的手续费;而钱庄向本路官府兑换交钞时,官府只收取千分之一的损耗钱;至京师兑换交钞,则按次收取一贯钱的费用等等。
在同一个月,交钞局即印发熙宁交钞共五十万贯,其中六成运往川陕及东南诸路,用以支付官吏、军士的薪俸等,四成运至陕西,按钱一钞二的配比,来犒赏平夏城与讲宗岭之役的将士。
讽刺的是,当石越的奏折到达京师的那一天,正好是交钞印好,准备运往陕西路的那一天。于是,石越的奏折被束之高阁,而运往陕西路的交钞,则缓解了大宋朝廷的一时之急。
此后,熙宁交钞便以每月二十万贯的速度,在汴京印刷,陆续运往各地。
很快,在各路都出现类似的现象:收到交钞的士兵甚至是低层官吏,因为心怀疑虑,用交钞向当地的百姓购买物品,或者向钱庄兑换铜钱;然后这些将信将疑的百姓与钱庄,便拿着交钞去交纳夏税与营业税,结果官府在朝廷的严令之下,果然没有拒收。
于是,熙宁交钞的信用,出乎石越意料之外的,十分迅速地建立起来。如果说陕西与四川的使用者,贪图的还只是交钞的方便携带;在东南诸路,熙宁交钞却是受到了商人阶层的广泛欢迎。而大宋朝廷,不仅仅减少铸铜钱的亏损,而且变魔术一般的缓解了财政危机。
当年的《海事商报》,称赞熙宁交钞“天下便之,朝野称赞!”连带吕惠卿亦被赞为“治国有方”、“管鲍之亚”!
石越更加料想不到的是,因为熙宁交钞的成功,两个月之后,赵顼拜吕惠卿为尚书左仆射,加韩维参知政事!
在这样的时候,连司马光都缄口不语,若是还有人说《交钞法》的坏话,便未免是过于不识时务了。
但是交钞法推行得越是顺利,石越心中莫名其妙的不安感就越来越重。虽然他知道,区区二百万贯,相对于宋朝庞大的经济规模而言,简直如同将一颗石子丢入太湖当中,绝不可能掀起什么风浪来。但不知道为何,汴京城里每一张彩色的熙宁交钞印出,似乎都会牵动着石越的某根神经末梢。
一切顺利得让人心中不安。
正当身在陕西的石越在为熙宁交钞而感到忧心忡忡的时候,汴京城中,卫尉寺卿章惇亦在心神不宁的把玩着一张面额为一贯的熙宁交钞。这张熙宁交钞采用红黄蓝三色套印,普通书页大小,正面繁复的花纹边框中,印着一幅市场交易图,从图中可以清晰的看出,一个白衣童子与一个葛衣老人正在向一个中年摊主买一块炊饼,画中三人的神态都栩栩如生;图的右上角,印着一排竖字:“熙宁交钞值铜钱一千文整”;而在边框的上方,则印有“熙宁十年八月太府寺交钞局奉旨印制”的字样,边框的下方却是一串长长的大食数字,据说每张交钞的这个数字都不相同,是用套用技术印上的。翻过交钞的背面,依然是一个同样的方框,不过方框中间,却是密密麻麻的印着几行小字,都是《熙宁交钞法》中的条文,无非是私造伪钞者处死、不得拒收交钞之类。
毫无疑问,熙宁交钞堪称印刷精美,技术先进,无怪乎太府寺卿韩维会夸口说这是无人可以仿制的交钞。但是从卫尉寺卿章惇的眼光来看,当交钞采用彩色套印技术之后,迟早有一天,彩色套印技术会被那些利欲熏心的人所掌握。
只不过章惇此时心中真正关心的,却并非是熙宁交钞。他只不过是无意识的把玩一件东西而已。
在十天前,卫尉寺卿章惇收到了来自陕西的下属的一份绝密报告。
这份报告才是章惇心神不宁的原因。
驻陕西路安抚使司监察虞候、致果校尉向安北与他的副使宣节副尉段子介提交的这份报告,毫无疑问堪称一颗震天雷!若按照正常的情况,向安北与段子介因为这份报告的内容,至少可以升一级。
但是这颗震天雷来的太不是时候,而且这颗震天雷要炸的人,也实在过于非比寻常!
章惇弹了一下手中的熙宁交钞,将它收入袖中,然后再次打开书案上的报告,仔细阅读起来。
十大罪状!
每一条都详细列举罪状的内容,拥有的物证与人证,从报告的内容来看,的确是无懈可击。想来要调查、弹劾如此重量级的人物,向安北与段子介,一定是小心谨慎,费了无数的心血。报告绝对不会有问题了。
章惇“啪”地一声合上报告,把身子靠在椅背上,眯着眼睛思索起来。
“是拿这份报告去弹劾他,还是替他掩盖下来?”一向胆大包天的章惇,这次也变得犹豫起来,“若是打蛇不死,反被蛇咬,必为天下所笑!但是若隐而不报,却是错失了扬名天下的机会……”
章惇的手放在了那份厚厚的报告之间,有节奏的敲击着报告的页面。
“任何一件事情,都有利害得失。”他在心里反复的计算着,“世上惟有智者能权衡轻重,两害相权则其轻,两利相权则取其重……”
章惇的眼睛睁开,目光投入公厅之外的一棵李树,“既便能扳倒他,但是他身后,却还有一个我永远也扳不倒的人;若是扳不倒他,我会不会步蔡确的后尘?”
“若是卖一个人情给他又当如何?这样的一个大把柄,若是白白浪费,未免太可惜了……”
“私命军士回易,每年获利数万贯尽入私囊;虚报军费,坐吃空饷六千余人;夺种谊等部属之功为己功;强占民田建花园私邸;借故擅杀异己之部属;杀良冒功……”京兆府卫尉寺陕西司的公厅内,段子介一身戎装,望着满案的卷宗,咬牙切齿地说道:“不料高遵裕其人,竟是朝廷之蠹虫!不信这一次会扳不倒他!”
“他新立大功……”身为陕西路监察虞候,向安北要冷静许多,“若是扳不倒,也是寻常。”
“朝廷难道无将可用!”段子介愤愤说道:“我却是不信邪!立了大功又如何?此非高遵裕之功,换上种谊为帅,一样能成其事。他不过恰逢其会而已!”
“但是他始终是高家的人。”向安北毕竟是世家子弟出身,他摇摇头,叹道:“不过我辈受朝廷之命,监察一路之将兵,可谓身负重任,不论结果如何,也只能据实直报,方对得起皇上的信任!”
段子介见向安北语气之中,始终不怎么自信甚至是有一点担忧,不由放缓语气安慰道:“向兄放心,我相信太后、皇上也不会循情,边境将领守臣,谋私者甚众,但是实难查出证据。此次事出偶然,才让我等发现把柄,若能严惩高遵裕,必能使天下肃然!日后卫尉寺声名大振,就可以更加顺利地监督军将。此中之利,以太后之贤德、皇上之英明,必然能明晓……”
“但若是太后、皇上根本不知道呢?”向安北反问道。
“你说什么?”段子介愣住了,笑道:“太后、皇上怎么可能不知道?除非……”说到此处,段子介也呆住了。
向安北望着段子介,苦笑道:“但愿我的担忧是杞人忧天,否则,你我俱无退路矣!高遵裕又岂肯善罢干休!”
段子介怔了怔,正要说话,忽听到有人在厅外禀道:“向大人,段大人,京师公文!”
向安北用目光向段子介微微示意,也不让那人进厅,竟大步走了出去,交接了公文,回来之时,便见段子介已将满案卷宗收拾妥当。他走到案前,用小刀刮去盛放公文的木匣外面的火漆,取出一本文书,翻开看了起来。段子介有点紧张地望着向安北,只见向安北的眉头紧蹙,脸上竟是现出怒气,心中只觉得一阵冰凉。
待到向安北合上公文,段子介方故作镇定地问道:“是什么事情?”
“你自己看吧。”向安北说罢,便紧抿嘴唇,将盖着卫尉寺关防的公文递到段子介手中,显然他是强忍着怒火。
段子介忐忑不安地接过来,打开看了数行,不由得怒气上升,一把将公文摔到地上,怒声喝道:“岂有此理!简直是岂有此理!”
“查无实据,不可诬蔑国家重臣!”向安北的嘴角微微抽搐,冷笑道:“果然让我料中,章卫尉虽然号称胆大包天,但是却还没有到不顾名爵的地步!”
“道什么查无实据!”段子介怒气冲冲地骂道:“幸好他不是御史!便是宰相又如何?竟然连一个边将也不敢弹劾!卫尉寺设来又有何用?”
“谏官御史,是用来制衡宰相权臣的;而卫尉寺,则是用来制衡守臣边将的!”向安北沉声说道:“无论是宰相权臣还是守臣边将,十之八九,都必然是有后台有权势的。若是我等爱惜名爵,不问豺狼,只诛狐狸,则卫尉寺之设,的确毫无用处!”说到此处,向安北停了一下,忽冷笑道:“章卫尉名爵太高,所以胆子便小了。不比我等位卑官小,无所顾忌!”
“不错,章卫尉害怕高遵裕背后有个太后,害怕高遵裕声名正盛,我等却不必怕!”段子介听懂了向安北的言外之意。
向安北点点头,转过身来,正视段子介,凝视半晌,忽郑重说道:“誉之,敢不敢拼着不做官,把高遵裕拉下马来!”
段子介看了向安北一眼,仰天大笑,慨声道:“我官职尚不及那些谏官御史高,他们不怕丢官,弹劾不避宰相,我又岂惧一高遵裕?休道是罢官,便是被贬至凌牙门,亦无所惧!”
“好!果然不愧是敢向邓绾拔刀之段子介!”向安北举起掌来,与段子介连击三掌,笑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今日正是有所为之时!”
二人计议既定,当下段子介便说道:“以愚弟之计,既然卫尉存心要压下此事,此事要上达天听,只得你我私自上京,诣尚书、枢府诸相公,非如此不足以扳倒高遵裕!”
向安北沉吟半晌,道:“你我私自入京,若能见着文相公,休说是高遵裕,连章卫尉也能一并扳倒。然此策却是打草惊蛇,只怕不能如意,若被知晓,必被人诛于半道,反诬我等过错,死无对证,到时岂不冤哉?便是托亲信家人上京,事关重大,亦难以放心!此事除非迫不得己,绝不可行。”
段子介思忖半晌,只觉果然如向安北所言,二人若是私离陕西一路,便是形同逃兵,既便被人半道诛杀,也是自己的过错;便是到了汴京,只要章惇知晓,亦可以随时将二人抓捕。而以他二人身份,离开陕西路绝难做到神鬼不觉。若果然用此策,只恐二人没有机会见着文彦博。他想了想,也知道若非万不得己,不能行此策,便又说道:“那么请其他官员帮忙如何?依我之见,石帅必能主持正道。”
向安北背着双手,踱了数步,摇摇头,道:“君不见狄詠乎?”
段子介顿时默然。狄詠立大功而不见赏,反而被严旨斥责,二人岂能不知?以二人身份,分明是朝廷派来监视石越的,这点二人都是心知肚明,若反托石越来办事,只怕朝廷不但不信,反而平空增加猜忌。
“其他官员如何?”
“除非是御史!否则终不可行。你我既在卫尉寺,结交地方官员,便是一项大罪。况且此事牵涉到高遵裕,别人岂肯搅这浑水。”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段子介愤怒地一拳砸在案上,厉声说道:“若要放过高遵裕,我绝不甘心!”
向安北沉默不语,他想来想去,只觉得他二人若要避开章惇让皇帝知道此事,除非是拜诣文彦博,否则难免都会加上一条罪名,但是要见文彦博,却不免惊动太大,毕竟堂堂朝廷枢使,并非说见就见,而二人身为监察虞候,一离开这京兆府,立时就会被人知道。所以亲自去汴京,毕竟是风险太大。但用别的方法,加一条罪名倒也罢了,但是一般的官员,却也不会愿意来趟这浑水,毕竟高遵裕风头正劲,背后又有一个高太后——纵然太后贤明,但是普通官员,谁敢冒这个险?须知既使弹劾成功,不仅会得罪勋贵,还会留下一条口实,让别人来怀疑自己结交军队的武官——这个罪名,只怕越是官大,就越是承担不起。如此思前顾后,向安北只觉得一阵绝望,竟然感觉虽然二人有心不顾自己的得失来报国,却是无门可入!他不由得有点羡慕那些御史谏官,无论如何,这些人每个人都可以把自己的奏折,直接递到皇帝的面前!
但是说要他就此放弃,向安北与段子介一样,也难以甘心。
毕竟为了查证高遵裕的罪名,二人几乎是费尽了心思。当时一口气憋着,只想着能扳倒高遵裕这样的重臣,从此名扬天下,让天下都知道卫尉寺的威名、向安北与段子介的风骨!此时明明是证据确凿,却被一句“查无实证”轻飘飘地挡回,叫二人如何忍得下这口恶气!日后又如何向下属交待?
“有办法了!”向安北正在困恼之际,却见段子介猛地站直了身子,大声说道:“有办法了!”
“有何良策?”
“报纸!”段子介面露得色,笑道:“拼着罢官,我等只须派亲信之人向《汴京新闻》、《西京评论》、《秦报》投书,管叫它轰动天下,那时看还有谁能只手遮天!”
“《秦报》?”向安北怔了一下,他听说过《汴京新闻》与《西京评论》,却没有听说过什么《秦报》。
段子介笑道:“《秦报》是京兆府新出的报纸,近在京兆府,谁能挡得住你我。只要《秦报》报道了,谁还能遮住此事?”
“是谁办的?”向安北一向公务烦忙,很少有时间看报纸,对这些事情,也并不是太关注。
段子介想了想,笑道:“似乎是个姓卫的,是白水潭的学生。”他虽然保留了读报的习惯,但是自到陕西以后,除了《汴京新闻》与《皇宋新义报》之外,却也同样极少有时间来读别的报纸。这《秦报》才出不久,他见到是白水潭学院的学生,心中便徒增好感,但是却没有留意办报之人的背景。在段子介看来,只要是白水潭学院的学生,便是信得过的。
向安北听说是白水潭学院的学生,心中警戒之心不免放下一大半,他思忖了一会,说道:“那便不必千里迢迢去京师,先让人暗中泄露给《秦报》,若它登了,诸报自然会转载。若是不登,再派人去东京与西京不迟。”
“断无不登之理。”段子介笑道:“《秦报》方创办未久,有此良机,岂会不把握?《汴京新闻》当日若无军器监案,又岂能有今日偌大声名?”
“誉之言之有理。”向安北略想了一下,也点点头,把心中的石头放了下来。
二人却不知道,只不过因为这一时的有失谨慎,竟然就酿成了追悔终身的大错。京兆府的《秦报》,正是赫赫有名的卫家所办,其主编卫棠,固然是白水潭学院的学生,但是同时,也是高遵裕的表侄!向安北与段子介的目光,能看到汴京的危险,却因为一时大意,忽略了身边的危险。
当卫棠在《秦报》的报馆看完那份匿名材料之后,心中立时想起一个传说——其实也不是传说,而是发生在本朝的一件真实的事情。
桑充国在军器监案时的作为,曾经通过不同人的口,传入卫棠的耳中。
卫棠无数次的想过,若是自己处在那样的境界,会怎么做。
但是想象是没有答案的。
有些事情,除非你亲自碰到,否则你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会如何处理。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卫棠也有幸碰上了。
“历史往往惊人的相似!”卫棠心中不由想起了石越说过的这句名言。的确,与军器监案太相似了,这次是他的表姑爷,当今皇太后的从叔,在平夏城取得大宋五十年以来少有的大捷的“名将”!
卫棠心中非常明白,虽然报道军器监案让桑充国充满争议,但也正是这件事情,竖立了《汴京新闻》在大宋民众心中的地位!对桑充国的争议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渐渐消失,但是《汴京新闻》在大宋臣民心中的印象,却只会被时间加固。
手中的这份材料,无论是真是假——其实卫棠一眼就可以看出来,有八成的可能性是真实的——只要《秦报》敢于刊登,从此《秦报》就不会只是一份发行量不足两千份,每隔十日才发行一刊的小报,而会变成大宋西北地区声名赫赫的大报,虽然暂时还不足以与《汴京新闻》一较短长,却有极大的可能性,压倒《西京评论》。
而他卫棠,也毫无疑问的,会因此名扬天下,成为真正的“陕西桑充国”!
想到这些,卫棠的呼吸变得重浊,手也不由自主的微微颤抖起来。
只要瞒过家里!先斩后奏!
卫棠的瞳孔开始缩小,目光聚焦在手中这份材料之上。他已经无暇去想这份材料究竟是谁送来的,他闭上眼睛,想象起自己与桑充国平起平坐,受到士林尊重的情形来。
陶醉在想象中的卫棠忽然感觉数道冰凉的目光从自己的后脑勺上扫过,他霍然惊醒,猛地跳了起来,转身向后望去,身后却空荡荡地,一无所有。
卫棠镇定下来,开始想象那道目光是谁的。
父亲卫洧?还是表姑爷高遵裕?还是那个经常出入自己家中的神秘道士?
卫棠只觉得一阵胆怯,他拼命挥了挥手,似乎要把这些人从自己的脑海中赶出去。
只是这么一瞬间,卫棠望着这份可以让他名扬天下,却注定要被家族唾弃的材料,心中一片混乱。
一时间是如同桑充国一样名扬天下的得意;一时间又是父亲严厉的目光;一时间竟然是郡马府上的那个让自己莫名其妙心动的少年;一时间这个少年的面孔又转换成京兆的名妓;一时间又换成了万马奔腾的场景……
卫棠眼神呆滞地望着可以让自己名扬天下,也可以让自己众叛亲离的材料,第一次感觉到桑充国并不是那么容易做的。
向安北与段子介在派人向《秦报》匿名投递材料后,发现过了两期,《秦报》依然没有登出这些材料。心感奇怪的向安北随便找人打听了一下《秦报》主编的情况,心中立刻一片冰凉!千方百计想要避开打草惊蛇,结果反而直接捅了高遵裕的老巢!
此时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天。
向安北急急忙忙派人叫来段子介,两人刚刚商议好立刻派得力家人携材料前往洛阳与汴京,忽然听到前厅中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向安北与段子介正觉奇怪,须知卫尉寺陕西司衙门向来不是由得人放肆的地方,便见一个亲兵神色匆匆走了近来,禀道:“汴京卫尉寺来了几位上差,道是有重要事情,要见两位大人。”
“说本官不在。”向安北心中一沉,立时吩咐道。
他话音刚落,便听有人高声笑道:“向校尉、段校尉!这岂是待客之道?”随着这声音,只见有两名武官率十余名兵士径直走了进来。
向安北与段子介相顾一眼,立时把脸一沉,喝道:“你等是何人,敢擅闯朝廷府衙!来人——”
“本官是卫尉寺宣节校尉武释之!”说话的军官,正是刚才高声笑语之人,“因二君无能,致使蕃将慕泽叛国而不知,陷朝廷重臣于险地,几逢不测。故本官奉令前来京兆府,着向安北迁至归义城为监察虞候,段子介迁至凌牙门为监察虞候,令二位即日起程,戴罪立功。”说罢,武释之将两封文书扔到向安北与段子介面前,厉声道:“此是卫尉寺公文,二位可验真伪。”
段子介却懒得去看,只是扫了一眼那公文,便冷笑道:“大宋朝无此章程。纵然左迁我等至海外,亦须等待新任前来交接。我等只须于交接后三个月内到任便可,若无皇上圣旨,谁能让我等即日起程?”
武释之见段子介话中有抗令之意,不由脸色一沉,寒声道:“段校尉难道想抗令?你是武人,并非文臣,又无家眷在此,何故拖延?且你是戴罪之身,若敢抗令不遵,便请恕本官无礼。本官早已接到命令,道段校尉向来不驯,若敢抗令,便押至汴京,卫尉寺自会按律定罪。”
向安北听到此话,心更是沉了下去,他向段子介使了个眼色,段子介毕竟不是当年只会逞匹夫之勇的模样,早已会意,便缄口不再说话。向安北这才抱拳向武释之说道:“若无交接,只怕多有不妥。”
“在下便是新任陕西路安抚使司监察虞候致果校尉王则。”武释之旁边的武官态度就要温和许多,他向向安北抱拳还礼,温声说道:“在下的副使要三日后方到任,因向兄与段兄失察之事,上官十分恼怒……”
向安北与段子介见这个王则显然是不明真相,心中不由暗暗苦笑,一时竟也没有心情听他说些什么。二人只觉得如此作为,显然是章惇与高遵裕勾结在一起,要将自己二人赶到海外,从此再也掀不起什么波浪来。毕竟只要他们远离中土,章惇将陕西司的证据毁掉,高遵裕再做点手脚,二人没有证据,说什么也是白搭。想到此时章惇准备如此充分,向安北与段子介心中都不免暗暗叫苦。
向安北心中转了数转,终觉只能用缓兵之计,忙笑着应酬王则道:“既是如此,敢不遵令?只是陕西司是紧要之地,事出突然,并无准备,要交接的事情甚多,今日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完,还请王兄能允许以明日为交接完毕之期。”
王则也觉得武释之的说法太过于不近人情,当下点点头,向武释之说道:“武兄,还请宽限一日方好。”
实则武释之也并不知道内情,以章惇之精明,岂会把事情告诉他,留下日后把柄?他想了想,也觉得一天之内,毫无准备就想交接完毕,的确不太可能。便点头应允道:“非是我不讲情面,实是上头交待得厉害。陕西房最近所办大案之卷宗、物证,也有令要一并带回京师,正好劳烦王兄交接之时,将这些交予在下……”
“多谢王兄!武兄!”向安北心中不由大喜,连连道谢。
当晚,向安北便摆出一副要讨好的模样,要请武释之与王则到陕西路最大的酒楼接风洗尘,不料武释之断然拒绝。他只得退而求其次,在府衙中置宴,又招了几个官妓相陪,这次武释之似觉不好意思,却是没有拒绝。只是宴会之中,目光始终不离向安北与段子介左右。向安北与段子介却都摆出一副浑然不在意的样子,由向安北陪武释之,段子介陪王则,只是一个劲的豪饮,武释之心中本以为二人是想灌醉自己再弄什么玄虚,谁料这向、段二人,却是三杯两盏,将自己给先后灌倒了。
武释之又觉好气又觉好笑,不过心中警惕之心,也放下了一大半。只是命人送二人回房,又吩咐了几个亲兵去监视。他自己却与王则由几个陕西司的低级武官做陪,继续喝酒听歌。
不料卫尉寺陕西司衙门内那口大钟的秒钟才走了几十圈,武释之与王则更在酒酣之际,便听到府外传来一阵打斗之声,打斗之声只持续了一小会,随着几个重物落地的声音便停止了。然后便听到两匹马蹄声由近渐远。
武释之在卫尉寺内本也是精明强干之人,此时虽然半醉之中,亦只是怔了一下,立时便清醒过来。连忙带着兵士往向安北与段子介的卧房去查看,到了卧房之时,便见随来的四个兵士,全部被打晕在地,向安北与段子介,早已不知去向。他正在那里恨得咬牙切齿,便见王则脚步匆匆来报,道是孔目房内档案卷宗被翻得乱七八糟,显然向、段二人,不是空手而走。
武释之心中一阵发冷,来之前章惇的严厉吩咐,他一时也不敢忘记,“朝廷怀疑向、段二人因与文焕有旧,或有降夏叛国之意,不得不未雨绸缪,远调二人至海外。尔去陕西,须时刻谨防,不可使二人逃脱,若是万一彼二人降夏,二人皆身居机要,其害烈于文焕百倍。切记!切记!”
武释之使劲捶了自己一拳,立时发现现在并非后悔之时,忙打点精神,站直身躯,厉声喝道:“向安北、段子介叛国潜选,立时追拿,若敢拒捕,格杀勿论!”说罢,向王则说道:“王兄,请你立即去通知京兆府,向、段二人身上都有出关文书,莫让他们赚开城门逃走。”
王则肃然点头,他阶级虽然较武释之要高,本来武释之如此施为,已是有点过份,他完全可以给他难堪。但是王则听说武释之说向、段二人叛国,早已将向安北与段子介恨入骨中,当下也不多话,便以新任陕西路监察虞候的身份,将府中兵丁,交与武释之,自己上马,径直往京兆府而去。
武释之当下分派兵卒追赶向、段二人,他此刻也不敢完全信任向、段之旧部,只得分成两队,由自己带来的亲兵混入其中,出府追捕。
没过多久,从卫尉寺陕西司的衙门当中,两队全副武装的士兵高举着火把,向京兆府的大街小巷跑去。
此时,在京兆府的一条小街之中,向安北与段子介,正在相顾大笑。
“接下来怎么办?”段子介此时,反倒显得精神抖擞起来。
“普天下之下,能救你我二人的,只有三个人!”向安北想也不想,张口即答,显是心中早有成竹,“石帅、文相公、富韩公。”
段子介点点头,道:“文相公远在汴京,富韩公深居西京,二人都是轻易见不着的。最近的,惟有石帅了。”
“正是。”向安北也苦笑道:“虽然找石帅有诸多弊端,但是迫不得己,也只此一途。哎,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段子介笑道:“世上无后悔药。好在现在主动权还在你我手中,只要找到石帅,何惧章惇与高遵裕,只怕连那个卫家,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向安北勉强笑笑,他知道段子介不懂政治,当下也不多说,只是笑道:“便去帅司。”
一心一意以为向安北与段子介要叛国步文焕后尘的武释之,绝对想不到两个“叛将”的目的地,竟然是陕西路安抚使司衙门。向安北与段子介这一路之上,却是没碰到半个追兵,只不过听到京兆府中动静的安抚使司,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事情,却也早已警戒起来。一队队卫兵,全副武装的把守了帅司衙门附近的所有街道。
因此向安北与段子介尚未靠近陕西帅司,便已经被一队卫队挡住。
“尔等是何人?!”
向安北与段子介见到石越的卫队,都不由松了一口气。向安北连忙打马上前,抱拳说道:“在下是陕西路安抚使司监察虞候向安北,这位是我的副使段子介,有要事求见石帅,烦请通传。”
卫队长打量了一下向安北与段子介,却是认得的,当下笑道:“二人大人不知么?石帅今日午后,便已经出京兆府,去各府州巡视了。”
“啊!”向安北与段子介都吃了一惊,不由暗暗叫苦。向安北连忙问道:“那府中现在谁在主持?丰参议在否?”
那卫队长笑道:“因此次石帅出去数日便要回来,而且听说是涉及水利与驿政的大事,府中现在除了几个判司文书大人,便只有石夫人。若二位大人是私事,在下或可替二位通报。”
“不必了,岂敢劳烦夫人。请问这位兄弟,不知现在石帅在何处?”
“往咸阳去,必不会有错。”
“多谢!”向安北与段子介只能在心中暗道倒霉,二人辞了卫队长,绕过两条街道,向安北勒马说道:“如今之计,只能你我分道而行。好在当初为了投报纸,备有两份卷宗,你带着一份卷宗与证据,去咸阳找石帅;我则带着一份卷宗,上汴京找文相公。”
段子介自是知道去汴京风险大得许多,忙摇头道:“还是我去汴京的好。”
“这时节有何好争的!”向安北沉声说道:“你与石帅有旧,容易见着石帅;而文相公或不喜你的为人。我官职高于你,且毕竟是忠良之后,见文相公便要容易许多。便是如此说定,贤弟路上小心。”说罢,便将一个包裹递给段子介,也不多言,打马往东门奔去。
段子介接过包裹,默送向安北远去,心中暗暗祷道:“向安北与在下,皆是为国不顾身家,上天有灵,必能偌护。”祷告完毕,掉转马头,往西门驰去。
京兆府长安城,本是盛唐国都,逮及天水之朝,亦是西北重镇,防范西夏入侵,向来都以长安城为中心,幅射向西,形成一个扇形防御区。自熙宁革新以来,陕西路安抚使司更驻跸长安,因此在长安城内,也驻扎有一个营的禁军与近万教阅厢军,这些部队,名义上皆受陕西路京兆府知府节制。但是其中又颇有区别,那近万教阅厢军平素素来由京兆府知府兼统自不待言,而一个营的禁军,名义上虽然也受京兆府知府节制,但是实际上却只有陕西路帅司石越与提督使陶弼才能指挥得动。因此,实际上平素负责守城的,却是教阅厢军。
向安北与段子介分别之后,便见到城内火把闪动,又听到各种人喊马叫之声,他向来反应机敏,立时知道必须抢在追捕令到达东门之前,离开京兆府。当下快马加鞭,往东门赶去。
他方到东门,发现这边厢的守军也早被城中的动静弄醒,一个个如临大敌的样子。守城的校尉却是认得他,早已催马近前,笑着问道:“向大人,城里发生什么事了?”
向安北听他如此相问,顿时放下心来,忙打马上前,肃然道:“出了点大事,跑了两个人。某正要离城,星夜入京通报情况。”
那校尉听向安北说得如此厉害,不由咋舌道:“这般厉害,竟要向大人亲自去汴京。”
“还请速开城门。”
校尉点点头,却只是望着向安北,陪笑道:“大人莫怪,职责所在,虽是相熟的,但也要看令牌。”
向安北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令牌,给守城校尉验了。那校尉也只是例行公事,须知向安北的职责,素来是管着他们这些地方大大小小的军官,他亦是敬畏惯了,何曾有半点怀疑。当下随便看了,便高声喝道:“开城门!”
守城兵士闻言,忙将城门打开,放下吊桥。向安北心中暗喜,冲那校尉抱抱拳,拍马便出城而去。
出城之后,向安北催马狂奔,跑出一两里之外,方才放缓马速,好使坐骑稍得休息。他也趁机回头打量那高耸在夜色中的长安城,不料这一回头,竟是让他惊出一身冷汗:远远望见,一条“火龙”从长安城中冲了出来!
追兵!
向安北暗暗叫苦,好在他毕竟是将门之后,马术还算娴熟,连忙催马急奔。但是那些追兵显然已经发现了他的行踪,一路紧紧追来,一面还不断的呼喊着:“站住!”“叛贼,站住!”声音之中,隐约还可以听出王则的嗓音。
向安北哪里肯甘心束手就擒。此时之事,要么成为大宋朝的大英雄,要么便是身败名裂、百口莫辩,他又岂能不明白其中利害。当下毫不理会背后呼喊之声,只是一个劲的加鞭狂奔。
但是黑夜之中,慌不择路,兼之向安北又有许久困于案牍之中,此时临此困境,终不免有些力不从心,只觉得喊声越来越近,渐渐地,竟然可以听到身后弓箭划过空气的呼啸之声。
正在这困路穷途之际,更加让向安北绝望的事情出现了!不知不觉,他竟然跑到了浐水西岸!而纵目四望,不仅无桥,亦无渡口船只!
纵然他骑的是的卢马,只怕也跃不过这浐水河的滔滔河水。
向安北望了望身后的追兵,又望了望眼前的河水,咬咬牙,跳下马来,牵着马便想要泅过这浐水河。他刚刚牵马走到河边,忽然感觉一阵风声,然后背上冰凉,似乎有什么东西流出来,紧接着便是剧烈的痛疼。“扑通”一声,向安北便摔倒在河边。
“中箭了!”大宋致果校尉向安北最后的遗言,是如此的简单。
浐水边上,另一位致果校尉王则一手拿着弓箭,默然望着那混合着向安北鲜血的河水,心中突然感觉到一阵莫名其妙的心虚。
部下早已将向安北的尸体放上马背,准备回城。而王则心中的疑团却越来越大:“如若向安北是叛国降夏,他为何要渡浐水河向东?!”
一念及此,王则只觉心中有如冰一样彻骨的寒冷。他接过部下递过来的沾满了向安北鲜血的弓箭,一向孔武有力的双手,竟然一阵颤抖!
几乎是与此同时。
长安城西门。
段子介莫名其妙的打了一个寒战。
为了躲过城中搜索的兵士,他来到西门的时间,显得太晚了一点。站在离城门有几里的一个街道拐角,远远可以望见武释之在城门之前徘徊。
段子介叫了一声苦,知道离开京兆府已经不可能。他正要寻思一个地方藏身,忽听到有人大声喝问道:“何人在此?!”
段子介大吃一惊,慌忙跃身上马,夺路而逃。
顿时,整个西门全部被惊动,数以百计的兵士,从四面八方向段子介追来。此时的段子介,根本已经顾不得方向与目的,只是凭着下意识,没有终点的逃跑着。从一条街到另一条街,从一条巷子绕到另一条巷子。虽然明明知道逃脱不了,但是段子介总是不甘心在没有尽完全力之前,就被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