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安汉当年一触龙

新宋 阿越 44871 字 2个月前

禁中,后苑,瑶津池。

宋朝皇宫的后苑,因为引金水河之水注入,池沼众多,这些池沼也互相联接,形成一个不小的湖泊,占据了后苑相当的面积,甚至可以在其中泛龙舟游玩。其中的瑶津池,乃是熙宁年间由宋用臣主持凿成,水面遍种莲花,乃是大行皇帝赵顼生前最喜爱的地方。

此时无论是赵顼,还是宋用臣,都已经不在人世,而瑶津池的莲叶,在这个季节里,依然还显得破败凋零。站在瑶津池边,无论是向太后还是朱太妃、王贤妃,都不免平添伤感。三人站在高太后的身旁,看着清河与柔嘉将一尾尾金色的鲤鱼放生到瑶津池中,皆忍不住轻声啜泣。便是高太后,虽然看起来镇定,但亦双目通红。她一直强忍着悲痛,如今,她已经是这个宫中的主心骨。掌握着至高无上的权力的人,不仅要令下面的人尊敬你、爱戴你,亦得令人们畏惧你……尤其是在这宫里,若高太后不能令后宫畏惧,别的不说,单单请托干说的人,便会没完没了。后宫、宗室和外戚们,都是最会得寸进尺的。

更何况是在如今这个特别的时候。

高太后并非是那种不读书的妇人,从小受着严格的宫廷教育,对于各朝的历史,她亦皆略有所知。便以治国而言,高太后便相信,汉初的文景之治,乃是秦汉以降,最为理想的时代。她也知道,在汉武帝穷兵黩武、好大喜功之后,之所以有昭宣中兴,亦是全由休养生息……因此,高太后的想法是明确的,从维护权力的角度,她需要一段稳定的时间,来慢慢树立或巩固自己的威信;从治理国家的角度,她相信如今的大宋,需要的正是无为而治下的休养生息。

这亦是她对司马光与石越的期待。与她的儿子赵顼不同,高太后打心里上,是站在司马光一边的。对于石越,高太后的想法却要复杂得多。熙宁年间大宋朝没有走上王安石的“歪路”,在高太后看来,的确是石越的功劳;而熙宁年间取得所有功绩,高太后亦承认与石越有着极大的关系。可以说,在垂帘之前,她对石越有更多的好感。然而,自垂帘以后,高太后却始终对石越心怀芥蒂。她自己并没有很清楚的意识到这一点——在她内心的深处,她始终将石越视为她保全赵颢性命的一个威胁。她希望能保全仲明,但即使石越什么也不做,她的潜意识里都忍不住认为石越将会破坏这一切……而且,事实上,石越亦并非是什么也不曾做!

除此以外,对于石越的能力,她内心的深处,亦并非那么的倚重。她的确承认石越的能力,然而,从高太后心里的想法来说,她是并不认为她有多么需要石越的能力的。她所坚信的“无为而治,休养生息”,似乎亦不需要石越这样的能臣。只不过,她面前的形势远比汉武帝后期要复杂,朝中的大臣,甚至连司马光都对石越十分倚重,而石越的势力亦已渐渐丰满……在如此形势下,她亦不得不对石越表示“倚重”,对石越应付当下种种危机的对策,只要两府不反对,她亦不得不听从。

然而石越却的确是个“生事”的人。

如今诸事未顺,他便指使党羽抛出什么“封建南海”之议,搅得宫中朝中,未能有一日之安宁。

她原想两头按下,一面打压宗室,一面罢吴从龙之官职,暂时得以息事宁人,日后再从长计议。然而,这个想法虽然得到了司马光与石越表面上的支持,实际上却毫无作用。

先是吴从龙罢官一事便在朝野遭受到巨大的阻力。一个叫吴鲤的给事中以为吴从龙没有过错,不仅驳回敕令,而且放言不惜三驳交付朝议。高太后查过这个吴鲤的覆历——此君不过二十几岁,因素有直名,乃是由大行皇帝赵顼亲自自县令之位提拔——不论他如此激烈的驳回此令,是否存有别的想法,总之他激烈的态度,却已经令得事件迅速升级。不待他三驳交付朝议,朝中就此事的争论,便已经愈演愈烈,不仅参预争论的官员逐渐增加,而且奏状你来我往,言语之间的相互攻讦,亦越来越不加掩饰……大宋朝的宁静显得如此脆弱,不同派系的官员之间,公私之间积怨早已根深蒂固,只要一有机会,几次奏折里的针锋相对,便能擦得火花四溅。

而高太后与两府承受的压力,也越来越大,卷入争议的官员,渐渐将矛头指向决策者们,要求他们清晰的表明态度或者说支持自己。

压力还不仅仅来自朝中。在野的士子亦不知何时加入了这场争论——与朝中目前还算旗鼓相当的争论不同,随着桑充国等人陆续表态,坊间舆论几乎是压倒性的为封建叫好。几乎所有民间的报纸上,能看到的,都只有赞美封建南海的声音。

高太后是知道司马光与石越的态度的。

在桑充国带头打破在野清议的沉默后,她便已经知道,除非两府中出现坚持反对的宰执,否则,支持封建的声音将会越来越大。最终,所有的压力,都会集中到她的身上。她原来的息事宁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在吴鲤封驳之后,便已经彻底落空。

高太后不能确信此事背后是否有人操纵,但是宗室们显然亦感受到了危机。找高太后游说、哭诉、争辩此事的宗室,也越来越多。那些不想离开汴京,不想放弃眼前衣食无忧生活的宗室们,心里也明白,太皇太后是他们唯一的希望。他们希望能够用亲情来打动太皇太后,用伦常之义来保护自己的生活。

而且,目前依然没有一个宗室表态赞同封建——在这样的情况,朝廷若要强行封建,无论是高太后还是两府,都免不了要承受巨大的压力。即使是高太后,亦不可能在这样的情况实行封建,倘若宗室一致反对,高太后亦得有所避忌,否则难免会被人视为吕后、武后之流……

更何况,在外人眼里高高在上的高太后,其实依然只是一个女人,一个母亲。她会为自己的两个儿子计算——封邦建国,的确有很多好处,不需要那些大臣反复强调,她也希望自己的每个儿子的后代,都能掌握一个国家——她并非连这点都看不到。她的确不愿自己的儿子离开自己的身边,但是这亦并非不能克服。然而,高太后亦在暗地里查过,抛开海上航行的危险不提,南海诸岛的瘴疬的确不是玩的,尤其是北人在当地生活,病死、夭寿,都是家常便饭。如果封邦建国的代价是要儿子的性命,这样的事情,高太后是绝不会答应的!

因此,当高太后身处这样的旋涡的最中心时,她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她若还想能够掌控此事,便一定要让人们知道畏惧她,知道她没那么容易被打动,没那么容易受人影响。说到底,她握有最终的决策权。若人们知道她足够坚定,那么便会首先妥协。

既然已身为天下的主宰,那么软弱一面,便绝不应当再展露出来。

“小娘娘——放了这些鲤鱼,便可以给父皇祈福么?”站在向太后与王贤妃身边的温国的声音,在这个悲伤、压抑的气氛中,令人感觉到一种生气。高太后也越来越喜欢这位长公主,她觉得温国这个孙女,在所有的公主中,最象她自己。高太后知道温国问的是王贤妃,温国喜欢管朱妃叫“大娘娘”、王妃叫“小娘娘”。

便见王贤妃擦了擦眼泪,轻声回道:“是啊。释家说一切有为善法中,以放生功德第一。”

“那我也想去放几尾……”温国口里说着,眼睛望着的,却是高太后。

高太后不觉心里一酸,不由得点了点头。

“臣妾亦曾发下愿誓……”一面望着温国朝池边走去,王贤妃也走到高太后跟前,跪下低声说道:“臣妾想用自己的月奉,替大行皇帝放生一千尾金尾鲤鱼,还乞太皇太后成全……”

高太后微微点了点头,“此乃是你的心意,你叫内侍去买了再放生便是……”

“但是……但是,臣妾希望能将鲤鱼放生到黄河……”王贤妃虽然有点迟疑,但还是鼓起勇气说道。

“黄河?”高太后不由有点讶异,“放生在哪里不是放生?为何还要特意去黄河?”

朱太妃觉察到高太后语气中的不悦,连忙打着圆场:“是啊,妹妹,若是放生,倒不如在后苑。此处至少无人捕捞,若放生在黄河,未必……”

“但它们是鲤鱼!”王贤妃倔强的打断了朱太妃的话,“它们应当放生于黄河。”

连高太后一时都没有明白王贤妃话中之意。

“鲤鱼若是在瑶津池内,固然可以悠闲自在,不必担心被人捕捞,成为人口中之食,然一辈子便只能做鲤鱼。”王贤妃抬着头,望着高太后的眼睛,毫无退避之意,“它们只有在黄河中,才可能有朝一日成为跃身为龙!即便可能成为盘中美餐,即便要与别的鱼争食饱腹,逆流而上跳龙门时,还要受许多艰辛,然而倘非如此,它们便无法成龙。大行皇帝乃是真龙化身,如今龙驭宾天,以大行皇帝之身份,虽放生一千条鲤鱼,又如何及得上放生一条真龙?”

“你的心意可嘉。”高太后淡淡应道。她瞥了一眼旁边的后妃们,这些女人要么窃窃私语,要么双手合什阿弥陀佛,一个个不知是在心里嘲笑王氏的可笑,还是在假惺惺的称赞她的心志,也许有些人,还在暗暗嫉妒她讨好了自己。这些蠢妇,没有一个听得明白王氏在说什么……

“太皇太后可是恩……”

“你自己自是不得随便出宫,这番心意,你叫成安县君帮你达成便好了。”

“谢太皇太后恩典。”

王氏叩头谢着恩,但高太后却已经没兴趣再理会她。她的目光投向瑶津池,鲤鱼……王氏的比喻倒也恰如其分,太祖太宗皇帝的子孙们,如今不正如这瑶津池里的鲤鱼么?纵有着龙的血脉,有朝一日亦可化身为龙,但在这瑶津池中,安享富贵,养得再肥再大,却只得做一辈子的鲤鱼!

只不过,除了这些大道理以外,高太后分明感觉到,这“封建”的旋涡,已经越来越大了。王氏如此生硬的向自己进谏,当然也有她自己的算盘——除开雍王的原因,王氏给她生了两个孙子。虽然因为年纪的原因,在泄露出来的吴从龙的札子中,没有大行皇帝儿子们的封国,但只要封建之策确定,虽然未必会代代皆封建,但至少赵俟们的封国,却都是迟早的事情。王氏若一直呆在汴京的宫中,将来不过是一个太妃的封号,过着清心寡欲的寡妇生活,了却余生。但若是她两儿子都能封邦建国,那她就是两个比高丽国还要亲贵的诸侯国的王太后!

高太后不能不担心,有了一个见识明白的王氏,迟早为大行皇帝生过儿子的后妃们,都会意识到这一点。到时候,她将不得不面对来自整个后宫的挑战与怨恨。

石越一直在很认真的听着蔡京说他的建议。

时间已经是二月,外朝马上就要除服,然后一切渐渐都要恢复正常:被推迟的省试,在除服之后,便要开始锁院;此外,除服之后,发行盐债的计划亦要正式颁布——石越仍然有点忐忑不安,这个计划只是在政事堂秘密通过,既没有交付朝议,甚至也没有全面征询两府、学士院的意见,石越既担心它的实际效果与执行情况,亦不能不担心朝中的反应……

除此以外,还有辽国的威胁依然没有解除。

这一个月内,双方使者可谓不绝于道。宋廷先后派遣范翔与章惇使辽,一则告哀,一则告知新帝继位。而据职方馆与雄州传回来的报告,辽主耶律濬已经在南京析津府接见了范翔,并且下令为赵顼辍朝三日,军民素服,以示哀悼。而苏轼与朴彦成亦在析津府立了灵堂,辽主更是率百官亲临祭奠。辽国派来宋朝的祭奠使与吊慰使,亦早已经抵达汴京……若单从这些举动来看,两国关系之亲密,便真如盟约所言,称得上是“兄弟之国”。

但另一方面,却是完全不同的景象。职方馆与雄州均报告,向辽国西京与南京聚集的契丹军队以及部族军队,数量越来越多。辽国的祭奠使与吊慰使,对于使命以外的事情,一概装聋作哑,枉顾左右而言它。而来自韩拖古烈的最新解释是,这是因为耶律濬的皇后想看看她的南京析津府,这只不过是一次寻常的南狩……

于是,只要耶律濬夫妇的“南狩”一日不结束,郭逵在河北的“演习”,亦一日不能结束。

禁军在河北的集结训练,每日要消耗大量的国帑,继续空耗这个国家的可怜国库,枢密使韩维已经不止一次的打起了盐债的主意——他不断的游说司马光与石越,欲说服二人调集更多的禁军前往河北与河东……

显然,枢府有不少官员对于禁军毫无脸面的撤出益州一直耿耿于怀——熙宁间军制改革后,枢密院的人员结构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过往文官越来越多,掌握权力越来越大的情况受到了一定的抑制,文彦博虽然同样更看重文官,但他毕竟是主持过军政的人,为了整军经武的需要,他着重从军中提拔了一些有过战功,又能识文断字的武官进入密院,委以重任。除此以外,经由武举、讲武学堂进入密院的武官也越来越多。如今的密院,正是由这两类人外加一些青壮派文官把持着。而其中的武官多出自西军,经历过对夏战争的胜利,这些人对契丹毫无畏惧之心,而益州的失败,则更促使他们急欲挽回脸面。

也许是受到这些人的影响,也许是韩维亦想在枢密院有一番作为,总而言之,不知何时,韩维已经变成了一个彻底的对外强硬派。

石越并没有觉察到韩维的私心——虽然同为辅政大臣,但以目前的形势而言,政事堂彻底压倒枢密院,几乎已成定局;而已经快七十岁的韩维亦已不太可能超越司马光与石越拜相。尽管韩维与石越私交极好,但是他既非石越的下属,更非石越的应声虫。韩维亦希望能够对朝政有自己的影响力,能够左右军国大政的走向——但如若按照司马光战略收缩之策略,密院只会越来越被削弱,而他韩维,亦只会越来越可有可无。在这个时候,韩维的态度强硬一点,不仅能为他赢得枢密院及朝中强硬派的支持,稳固他的威信,亦可为他个人获得与司马光、石越讨价还价的筹码。

但除去这些私心外,韩维亦有他的“公心”。当过太府寺卿的韩维当然知道石越不可能还没开始发行,便预备着将盐债挪作他用;他也更加清楚司马光的全面收缩策略,根本不可能改变……实际上,仕宦生涯大多数时间都与军政无缘的韩维,根本不是一个好战之人。但是,已经快七十岁的韩维,也算得上是“老奸巨滑”了,此时将自己打扮成强硬派,亦有故意与司马光、石越唱红白脸之意——兵部尚书孙固是个顽固的老儒,他心里面支持司马光的主张,便不会说出违心的话来,但韩维却认为,强硬的态度亦是一种士气,大行皇帝费了十几年的功夫,好不容易养出这种不畏惧契丹的心态,亦不能一概打压了事。他以枢密使的身份,旗帜鲜明的站在他们这边,对这种士气,既是一种支持,又方便于控制……

韩维的做态,几乎骗过了所有人。

契丹大举聚兵,却不派使者威胁宋朝以谋取好处,反而令韩拖古烈不断宽慰宋廷,这种举动,完全不符合过去一百年间契丹人的行为方式,这的确令得石越一直无法对北面的局势放心。契丹人这样兴师动众,若既不趁火打劫捞取好处,又不当真南犯,那可真称得上是损人害己之举,全然不合常理。因此石越不能不怀疑契丹这次也许是要动真格的。而韩维要求向河北增兵,也不能说是完全没有道理的。

但是,石越亦不愿意就这样被耶律濬牵着鼻子走。

坚持不向河北增兵,万一出事,石越便要承担政治后果;但如果真的增兵,宋朝却要承担经济后果。契丹虽然聚兵,但若朝廷示以安静,国内纵有担心,却还不至于恐慌,这方面绝大部分百姓是会相信官府的。但是,若是宋廷也大举出兵应对,那便是朝廷颁布一万道安民告示,亦将无济于事。

这是石越无法承担的后果。

他只能赌一把。一面安抚韩维与密院,一面寄望于范翔与章惇带回来好消息。虽然石越相信,范翔与章惇带去了足够多的筹码与让步,但每天早上醒来,石越仍要暗暗祈祷河北、河东不要传回来坏消息。

心里面挂着如许多的大事,在这个时候,石越亦的确想过将封建暂时拖一拖。这是千年大计,他心里再热衷,亦知不必急在几个月内便要推行。这十来天里,石越只是冷眼旁观着朝野对封建的争论。

他并不在乎吴从龙的官运。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给事中的封驳,将吴从龙与封建,再次带到旋涡的中心。然而这时候的石越,反倒象个局外人,只是旁观着这一切。

两府受到的压力不值一提。真正的压力,都在高太后身上。石越并不是真正理解高太后为何对封建抱着极为迟疑的态度,他一直认为高太后不可能不明白封建的好处。但既然不明白高太后迟疑的原因,那他便更不着急。无论封建之议暂时被高太后压下来也好,还是高太后受不了这压力而被迫接受也好,石越都可以接受。

但此时蔡京的建议,却又让石越记起了自己的初衷。

“……纵使其他一切不提,便只为了顺利发行盐债,相公亦当对封建之议善加利用。”

蔡京竭力游说着石越。为政之道,有些人喜欢“安静”;有些人则喜欢“生事”。蔡京便是后一种。在蔡京的心里,机会便来源于“生事”。他早已经揣摩到石越与司马光的心意——他甚至已经猜到,在封建之事,王、马、石已经达成了共识。所以他才如此热衷的介入此事,若能促成此事,既可以在司马光与石越面前得分,又可以赢得小皇帝身边那群人的好感与信任……有这样的好处,蔡京是绝不愿意半途而废的。何况,他如今已经将自己装扮成“恢复封建之制”的倡议者之一,倘若此事便这么被打压下去,对他的仕途来说,亦是个不大不小的挫折。这也是蔡京绝对不能容许发生的。

蔡京知道石越心里紧张着什么事。

解决交钞危机的办法,除了废除交钞、或者另外发行新的纸币外,较为积极的办法,一个便是已经决定在益州路推行的蜀币——这是将全国性的纸币,转变成地区性的纸币。这个政策,本质上却是旧党的政策。另一个政策,即是石越提出来的,以发行盐债的方式借款来抵御交钞危机。

大宋朝凡是有“善理财”之名的官员,都承认这两个政策在纸面上都是可行的。但相对来说,人人都知道旧党的“蜀币”政策风险更小——它较易成功,而即使失败,波及的范围亦有限。相反,石越的盐债计划虽然雄心勃勃,却充满未知。不仅在朝中将会面临强大的道德压力,在实际操作中,亦很难知道究竟能否顺利发行,在发行的过程,更难以知道会面临什么样的麻烦……

如果成功,那一切都好说。但万一失败,不仅将使大宋朝的货币与财政面临崩溃的境地,对石越的政治声望亦将是沉重的打击——尤其是若到时蜀币政策显得极为成功之时,两相对比,失败的一方,将更加刺目。

如今的朝廷中,以旧党势力最大,旧党对石越的容忍与尊敬,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石越拥有他们所不具备的解决问题的能力。朝中大臣自司马光以下,或多或少都会迷信石越的能力。但如果石越这次失败,他便会成为罪魁祸首,以往旧党对石越的不满,将很可能会一次爆发出来。到时候,能够救石越的,便真的只有契丹了——也许旧党会干脆将石越赶到河北或河东路去当率臣,以求物尽其用。

蔡京并不知道王安石会在杭州主持大局。但他却知道石越将会很重视发行盐债的计划。

这正是蔡京可以利用的。

在发行盐债之时,倘能鼓动起朝野对于封建之争议,无论如何,都可以起到转移视线的作用。相比起恢复西周封建之制这样的千年难遇的大事,发行盐债,卖几个有名无实的爵位,又算得了什么?虽然每次都遭到反对,可大宋朝又不是没卖过官!

蔡京并不知道石越当初便有这个打算,但他知道石越肯定能明白其中的好处。

而对于蔡京来说,只要关于恢复封建的事情还在争吵,他便能找到机会。而且,争吵有时候亦是有好处的,相同观点的人,会因为有共同的对手而聚集在一起,在不知不觉间形成一种势力。而争吵亦是表明一种态度,可以令小皇帝和他身边的人,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忠臣”……

白水潭辩论堂。

“……故刘秩《政典》云:‘自汉以降,虽封建失道,然诸侯犹皆就国。今封建子弟,有其名号而无其国邑,空树官僚而无莅事,聚居京师,食租衣税,国用所以不足也’——刘秩虽唐人,所言之事,实与今日无异!”

“……当日唐太宗尝读《周官》,慨然叹曰:不井田,不封建,不足以法三代之治!惜乎当时群臣,不能顺英主之美意,使生民不能复见三代之治,百年而后,而有安史之乱,此岂非冥冥自有天意?今石相公作《三代之治》十五年后,而朝廷竟有大臣倡议封建——诸君、诸君!此岂非天意哉?!”

桑充国静静的站在辩论堂的最后面,望着台上口沫横飞,慷慨激昂的学生,心里面竟是五味杂陈。

自从传出吴从龙、蔡京等人倡言恢复封建之制,白水潭与太学,早就如炸开了锅一般,人人都在争辩着是否应当恢复封建制。连要参加省试的贡生,都不免要揣测,封建之事,是否会成为策论的题目?但后来又传出吴从龙罢官的消息,这的确便如一盆冷水浇到了那些热血沸腾的学生的头上,桑充国以为这些关于封建争论也慢慢会平息下去,不曾想,一个与白水潭过从甚密的给事中的封驳,如同在将要熄灭的灶上,又丢进了一把干柴。桑充国发觉,公开支持封建的学生,不仅声音越来越大,人数也越来越多!

桑充国心里面是支持恢复封建制的。不管怎么说,桑充国也是一个儒生,在这个时代的儒生,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不为“井田”、“封建”而兴奋的。而且,便是桑充国也明白,封建南海,有利于稳固小皇帝的皇位!

但是,虽然已经不再是白水潭的山长,但没有人比桑充国更了解白水潭的这些学生。桑充国隐隐的感觉到,似乎有一些势力,在背后鼓动学生们去支持封建……这令他非常的不安。

桑充国又不由得想起昨日贺铸对他说的事情——贺铸刚刚写了一篇脍炙人口的《封建赋》,极力赞美周官封建之义。但是,桑充国却无意中发现,他这位得意门生,竟然请了几个同窗,在何家楼包了一座价格不菲的院子,大快朵颐。桑充国早就知道这个贺鬼头是个手里留不住钱的人,他在《汴京新闻》的薪俸、润笔,桑充国早已下令账房五日给一次,免得他到手便花光,他突然间如此阔绰,其中必有别情——果然,在他的追问下,贺铸很痛快就承认了,他的《封建赋》,乃是受人之托所作。贺铸收了人家两百贯缗钱,连来历也没问,便写了那篇花团锦簇的《封建赋》。

桑充国无法不感到担忧。

但他心里面亦极其的矛盾——他支持封建,亦希望能帮到小皇帝,但他也不愿意白水潭再次陷入麻烦中,更不愿意白水潭被“任何人”利用。然而,这却绝非是一件容易的事。

熙宁十八年,二月七日。

早晨,汴京的天空中,那几片浓云薄如轻绡的边际,映上了浅浅的霞彩。曹友闻一大早便骑马到了界身巷。这一天,是界身巷诸交易所新年第一天开张的日子——昨日,也就是二月六日,外朝已然禫祭除服,也便是说,朝廷算是基本结束国丧了。不仅两府六部诸寺监从今天起要正常办公,许多商贾,也是选择在这一天重新开张。

曹友闻方到金银交易所门前,他雇的牙人茹孝标早已领着几个小厮迎了出来,见着曹友闻,忙作了个揖,笑道:“官人来得好早。”

“老茹,可久违了。”曹友闻一面下马,一面笑着抱抱拳,道:“李员外他们到了么?”

“尚未到哩。”茹孝标躬着身回答,又凑到曹友闻身边,低声笑道:“前天起便流言满天飞了,想来官人也曾听到一些。”

“哦?却有何流言?”曹友闻装着傻,脚步却未停,只管往金银交易所里走去。

茹孝标连忙紧紧跟在他身后,笑道:“官人却来作弄小的。坊间都传政事堂今日要有要紧的敕令公布,谁不知道官人乃是石相公的得意门生啊……”

在这些无孔不入,精明至极的牙人那里,果然是没有秘密存在的。才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曹友闻在界身巷,早已经不再是那个初出茅庐的“曹家小舍人”,而变成了手眼可通天的“曹家大官人”。

“什么得意门生,老茹休要乱说。”曹友闻笑着摇摇头,前头早有人领着他进了一间大房间,茹孝标忙抢前一步,帮曹友闻掸了掸那张雪白得一尘不染的狐皮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笑着请曹友闻坐了,自己退后一步,叉手侍立在下首,又笑道:“众家员外、官人,都在等东府的敕令哩,不过,不论怎么说,有了元月十二日的德政,交钞肯定会涨。这个,俺敢给官人吃定心丸的。”

曹友闻笑笑,端起侍婢呈上来的牛奶,轻轻啜了一口,却并不说话。朝廷断不肯轻易废除交钞,这一点,界身巷内,不会有人比曹友闻更加清楚。但即使是曹友闻,也不是很能肯定,石越究竟会祭出何种法宝?坊间早已有各种各样的传闻,甚至有有心人翻出了多年前沈括上给大行皇帝奏折——人们赫然发觉,原来甚至早在石越之前,沈括就提出了类似所谓“货币乘数效应”的观点;当年沈括在奏折中论及货币政策,当然不是预见到了今日的交钞危机,而是为了解决钱荒的问题,而沈括提出的几个办法中,竟然也包括了加强纸币的信用之部分——当然,人们翻出他当年的奏折,并不是为了叹服沈括的天才,而是注意到了沈括的另一主张,沈括当年曾经向大行皇帝建议,将金银皆定为法定货币,并提高金币对铜钱的比价,以此缓解钱荒。[174]而此时虽然形势大不相同,但人们大多相信,朝廷极有可能通过铸造金、银币来缓解财政的压力。而另外一些人则相信,蜀币区的政策,可能在全国被仿效实施……事实上,划定“蜀币区”这一政策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人们原本还担心朝廷因财政的窘境,被迫废除交钞或者放任交钞大幅贬值,但是,在蜀币局创立的同一天,至少废除交钞的担心就几乎销声匿迹了。汴京的商人们很快就意识到,更大的可能,就是朝廷将交钞变成各种各样的地方货币。在这样的情况下,交钞会变得没那么值钱,但至少它不会变成废纸。

所以,无论如何,茹孝标说的都没有错。在此之前,鬼市子的交钞既然已经涨了,今日界身巷内,也不太可能例外。只不过,既然同时还有铸造金、银币的流言传出,那金银的价格,只怕也同样值得期待。

曹友闻当日一掷万金,在界身巷买下这许多的交钞,原本只是一笔政治投资,他便是权当丢进水里了——但时至今日,曹友闻却突然发觉,他当日的投资,本身就可能带给他丰厚的回报。除了罚没给他的抵押金、以及账面上的巨额债款以外,他手里握着的交钞也有几百万贯之巨,倘若石越果真能成功挽救交钞,那这毫无疑问将是曹友闻生平最成功的一笔生意。

如此一笔巨款,无论初衷为何,若说曹友闻会漠不关心,那是绝不可能的。

虽然界身巷在翘首以待东府的敕令,但转眼一个时辰过去,在皇城外面等候消息的牙人,却依然迟迟未能传回消息。不过此前的流言非比寻常,据说来源非常可靠,而且言之凿凿便是在除服后将有重要敕令公布,因此界身巷内,人们依然在耐心的等候着。曹友闻不断见到茹孝标招呼着手下的牙人跑进跑出,向他禀报着交钞的比价——一切正如所料,交钞对铜钱的价格不温不火的一点一点的涨着,反倒是黄金的价格,涨幅更加大一些。

曹友闻依然只是好整以暇的吃着点心,一面和茹孝标说些闲话。眼见着便到了巳时,黎天南、李承简、杨怀等人方姗姗来迟——这三人原是特意来界身巷见识一下的,进了这金银交易所,那黎天南屁股尚未坐稳,便示意身边的仆人递过一个小箱子给茹孝标,笑道:“茹翁,且替我秤一下。”

“这是……”茹孝标接过箱子,只觉双手一沉,这小箱子竟是颇有份量,他连忙将箱子小心放到一张桌子,当着众人之面,小心打开来——茹孝标便感觉一阵金光耀眼,这小箱子中间,竟然是满满一箱的金瓜子!

“这……”茹孝标虽是吃了一惊,但他毕竟是做老了事的牙人,连忙摊了摊手,小心的将箱子开着的一面对着黎天南放了,一面赔着笑说道:“还请黎员外见谅则个,这界身巷的规矩,黄白之物,例由专人当面验货,请员外稍候片刻,小的马上唤人过来……”

“你家规矩不小。”黎天南笑道,“你只管叫人来验秤,我却是性急等不得了……”

他正说着,便见一个牙人一路小跑,急匆匆的闯了进来,连礼都没行,便气喘吁吁的说道:“大事,大事……盐债……发行盐债……”

“你说什么?”茹孝标此时也顾不得黎天南了,抓住那牙人,问道:“什么盐债?你说清楚些。”

那牙人好不容易才喘过气来,说道:“大事情,一个时辰前,司马相公与石相公签发敕令,要以十年的盐税做抵押,发行五千万贯盐债,赎回交钞,为钱庄存款提供担保……详情还不清楚,敕令已送往门下后省书读,消息是政事堂放出来的——不过,这是今日的《新义报》,刚刚出来,上面有石相公的文章——《国家之信用与债务》!”

他一面说着,一面从怀里掏出一张墨迹未干的报纸,颤抖着递到茹孝标面前。此时众人早已全都站了起来,曹友闻快步上前,一把抢过报纸,果然,《新义报》在最醒目的位置,印着“尚书右仆射石……”的字样!

他抬头望了众人一眼,捏了捏手中报纸,高声读道:“昔者管仲云:不能调民利者,不可以为大治。轻重之术……”才读到一半,早又有一个牙人跑了进来,手舞足蹈的大声喊道:“大涨!大涨!交钞大涨!”

门下后省。

都给事中梁焘望着面前的黄纸敕书,神色凝重——他新任都给事中不过几天的时间。梁焘虽是进士出身,但一生历宦,主要却是在枢府,因为曾经上书反对新法,反对宦官领兵,替被罢官的御史鸣不平等种种事迹,他被视为“直臣”,司马光亦因此推荐他继任门下后省的长官。这是一个既可以碌碌无为,又可以举足轻重的位置。能担任给事中这个官职,亦被士大夫们视为一种荣耀。但是,要对得起这种荣耀,却并非那么容易的事。

梁焘此时面临的抉择,正是大部分的给事中们经常会遇到的事情。

在他面前这张黄纸上签押的,有他的荐主司马光,有声誉极高的石越,还有好几位参知政事……

按照新官制,只要有给事中在这张黄纸上签一个“读”字,这张黄纸便可以成为正式的敕令,颁布实行。

但是,户房给事中沐康明白无误的拒绝书读!

而这一张黄纸,乃是所谓的“敕”——得到过皇帝的旨意,有宰相、参政签押——新官制规定,这等大政令,即便给事中不肯书读,只须有门下后省长官都给事中书读,亦得以颁布施行。

梁焘看看这张黄纸,又看看案边的毛笔,耳旁响着沐康愤怒的声音:“……借债!卖爵!若是那奸相庸臣所为,倒也罢了——国人皆视司马君实与石子明为贤臣名相,他二人竟冒天下之大不韪,开此恶例!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君且稍安勿躁。”梁焘一面安抚着激动的沐康,一面再次审读着面前的《发行盐债以赎交钞敕》。但无论他如何再三细读,亦改变不了这一现实:这敕书是国家公开向富民举债——即使汉武帝、桑弘羊也没做过这等事!还有公然变相卖爵——这是令所有的正人君子都痛心疾首的恶政,而且,这也是开了先例——大宋朝以前只卖过官,这还是头一回卖爵!

只要想想那些商贾,因为花了一点臭钱,便可以堂而皇之的被尊为男爵、子爵,梁焘便不由感到发自内心的恶心——表面上,爵位只是虚名,这比卖官要好些,但是,在感情上,却更令人受不了。即便只是虚名,但爵位代表的东西,比官更加尊贵,梁焘实在无法接受它被铜臭沾污。

而且,沐康所说的,亦是他心里所想的——今日司马光、石越能通过这种手段借钱敛财来应付交钞危机,他日就不怕没人效仿,来敛财借朝廷挥霍!此例一开,只怕从此大宋朝都要债台高筑,永远没有还得清的那一天!

他又抬眼看了看沐康。

“沐君所言虽然有理,只恐朝廷之议甚坚……”

“那又如何?!”沐康厉声打断了梁焘,“夕郎[175]乃慎政之官。朝廷置我辈于此,正为今日。”

梁焘不置可否,却忽然问道:“沐君是哪一年的进士?”

沐康不由得一怔,但上官见问,却不敢无礼,因回道:“下官乃先帝龙飞榜进士。”

梁焘忽然笑了笑,道:“那入仕亦有十八年了,十八年还只是七品青琐,想来是脾性不太好了。”

“下官生来便这臭脾性,倒叫大人见笑了!”沐康以为梁焘取笑,愈发愤怒,阴阳怪气的回敬道。

不料梁焘却不以为意,笑了笑,跟着说道:“沐君既然不在乎这给事中的俸禄,某也没甚好在乎的。”

“门下后省驳回?”

“敕令被门下后省驳回!”

界身巷金银交易所内,突然之间,鸦雀无声。

“那些个蠢货!”

不知是谁发出第一声咒骂,但几乎只是转瞬间,伴随着各种口音的诅咒、粗口,原本几乎是一路暴涨的交钞,马上停止了涨势,开始缓慢下跌。

“官人且放心,这盐债的消息既然出来了,虽说封驳了,大伙还会看看情形的……”茹孝标强挤着笑容,安慰着曹友闻——从曹友闻的脸色,是看不出什么的,他肤色本身就是黑红黑红的。一个多时辰内,眼见着交钞一路暴涨,但曹友闻却始终不为所动,这份从容淡定,已是令茹孝标十分的钦佩。要知道,倘若曹友闻早一点放了手中的交钞,他至少已经赚了一百万贯。即使在界身巷,这也不是小数目。

便见曹友闻微微点了点头,却并不多话。

倒是黎天南等人正在踌躇不决,这三个海商见着交钞暴涨,黎天南有备而来自不用说,连李承简与杨怀亦追着买了不少。便见三人各自想了一会,李承简与杨怀叫过茹孝标来,卖掉了手里的交钞;黎天南却笑咪咪的吩咐他继续买进。

果然,茹孝标的判断并没有错,这边吃过午饭,便再次传来振奋人心的消息——石相公异常的强硬,竟然这么快便再次将敕书发往门下后省!

交易所内再次沸腾了。

李承简与杨怀后悔不迭,黎天南却得意洋洋,只有曹友闻依然是不动声色。茹孝标很难想象,他面前的这个曹友闻,竟然就是几个月前被界身巷传为笑谈的那个人。

茹孝标在界身巷算是见多识广,但是赚进上百万贯而面不改色的人,他的确还是头一次见着。

但这似乎注定将是跌宕起伏的一天。

交易所内的沸腾持续不到半个时辰,便再次传来了门下后省封驳的消息。

界身巷这次的气氛,比第一次封驳时更加冰冷。

所有的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给事中不肯屈服。如此一来,石越若再次要求门下后省审读,双方便可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今天已不太可能再送过去了。”茹孝标坦率的向曹友闻提供自己的判断,“这盐债或许又要拖上一段日子,大伙都会观望,因此交钞这个价位,也不会跌太多,官人若要稳妥……”

但曹友闻的目光却投向了黎天南。

“黎兄,你以为如何?”

黎天南笑了笑,端起酒杯来,轻轻抿了一口酒,笑道:“咱们这些海商,要压注的话,定要压到石相公身上。我又是番人,那非得压双份注到石相公身上不可!”

曹友闻一愣,旋即纵声大笑:“哈哈……黎兄说得不错,说得不错……”

此刻,政事堂。

“子明……”政事堂内,所有宰执的目光,都集中到了石越身上。司马光轻轻叫了声“子明”,欲待说些什么,却望见石越凝重的脸色,又抿住嘴,没有继续说下去。

石越没有看任何人,只是默默地注视着被封驳回来的那份黄纸敕书。那轻轻的一页黄纸,便平放在他面前的书案上,仿佛有千均之重。

此时的石越,并不知道有人要压双份注到自己身上,他只知道,自己又要面临一次大麻烦。

他知道,便在当天,熙宁十八年二月七日,按照计划,王安石已经在杭州开始发行盐债——但王安石奉的是所谓的“中旨”,不经政事堂宰相画押,未经门下后省书读的诏旨,其法律地位是没那么稳固的。而且,极有可能受到台谏的指责、弹劾。而若是碰到有强硬的地方官员不肯奉诏,那便会更加横生事端。

因此,石越急需获得正式的敕书。

原本以为梁焘虽然是旧党,但毕竟是司马光举荐,上任又未久,断断不会在这等大事上做梗,却不料,偏偏在这里出了问题。

三驳!

石越当然也清楚,发行盐债也罢,变相卖爵也罢,如若交付廷议,将兴起多大的风波。他原想先将事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推行下去,事后的批评与责难他再一并承受,但此事既然在门下后省受阻,那么,只要今日这敕书得不到给事中画的那个“读”字,无论是否出现三驳,麻烦都将不可避免。

拖延即意味着无休止的争吵。

这个道理,人人都懂。

梁焘的强硬,也令得政事堂发生动摇。宰执们都希望竭力避免发生三驳这样极端的事情。司马光欲言又止的神情,已经告诉石越,他也希望寻找一种转寰的办法。

但是……

“子明相公,是否要召梁焘与沐康来政事堂……”范纯仁试探着说道。

石越苦笑着摇了摇头,他知道,对于这些旧党的宰执来说,心情亦是复杂的,他们虽然支持自己的政策,但在心里,他们对梁焘、沐康,是不是又有更多的理解,甚至是赞许呢?

石越都不用多想,因为这几乎是肯定的。

这正是旧党君子们所嘉许的君子。位居政事堂的宰执们,需要折冲妥协,但是如司马光、范纯仁这样的人,他们心里真正向往的,真正称许的,不正是梁、沐这样的操守么?

他们对梁、沐的理解,几乎肯定要多于对石越这份《盐债敕》的理解!

石越在心里苦涩的笑着,抬眼扫视政事堂的宰执们时,脸色却又变得沉重、严肃。他有几分严厉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最后落到了范纯仁的脸上,“范公以为召见梁、沐,便能使二人改变心意么?”

“这……”

“做不到的。”石越替他说了出来,“君实相公比我更知道这二人的脾性。”

“或许可以晓之以理……这毕竟是为了公利……”

石越默然望着范纯仁。

“一切后果,由某承担。”石越淡淡说道,但语气却已不容置疑。“敕书一字不改,再次发往门下后省!”

“啊?!”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一日之内,三下敕书!

石越却仿佛没看见众人的神色,竟好整以暇的正了正帽子,坐下悠闲的喝起茶来。

事已至此,那便只好借这两个给事中的前程,来向天下人表露一下他石越的决心!

界身巷,二月七日,约申正时分。

金银交易所酉初关门,曹友闻已经准备起身离开,他刚刚下到交易大厅,“诸位,诸位,大事情,大事情,东府第三次将敕书发往门下……”只见一个牙人冲进厅内,手里挥舞着一个什么东西,几乎是发狂般的喊叫着。

“什么?!”

“什么?!”

“一日三下敕书?!”

界身巷内,仿佛是被这个消息惊呆了。连跟在曹友闻身后的茹孝标也突然欣喜得大叫起来,“一日三下敕书!”没有人知道,茹孝标自己,也偷偷买了两万贯交钞!

“一日三下敕书……”曹友闻也被这意外的消息震惊了。他绝未想到,石越竟然表现出如此坚决的决心。

金银交易所只沉寂了一会,眼见所有的人脚步开始加快——但便在此时,又有一个牙人跑了进来,几乎是颤抖着喊道:“三驳!三驳!”

曹友闻几乎以为交易所又要冷却下来。

但他却听到身后的茹孝标骂了一声:“让他娘的三驳见鬼去!”

只见交易所内,仿佛没有人听到三驳的消息,转眼间,便再次沸腾。

“钱钞,一比十五!”

“钱钞,一比十!”

“一比八……”

“一比六……”

“一比五!”

“一比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