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熊罴百万临危堞

新宋 阿越 32147 字 2个月前

绍圣七年四月八日。

大宋,河北路,雄州,白沟驿。

武卫二军三营营都指挥使赵隆,率领十余名亲兵与一个都的骑马步兵,正在巡视着这座位于大宋最北方的驿馆,隔着驿馆北面的白沟河,便是辽国了。

这只是一次例行的巡逻。宋军在白沟驿,没有一兵一卒,只有一个烽火台,由白沟驿的驿丞顺带着看管。因此,雄州的武卫军,必须经常来此巡逻,平时的重点只是检查过往的商旅,而现在,重点则变成了侦察白沟河对岸辽人的动静。

自从三月中旬以来,沿边的局势就变得很紧张。契丹看起来准备对阻卜大举用兵,职方馆的报告显示,析津府的宫卫骑军几乎都出动了——这不太可能是针对大宋的,现在是对阻卜叛乱部落开战的好季节,可不是对宋朝开战的好季节。

而且,虽然管制变得严厉了,辽人也没有封锁边界,往来的商旅,并没有间断。虽说这几天只有商人北往,而几乎没有商人南来,但这也不算太异常,隔几个月偶尔总会有这样的几天。何况现在商机显然在正准备打仗的辽国一边。

但是,枢密院的严令是必须遵守的。

每日一报,每天都必须有禁军在界河巡逻……只要契丹有大的用兵,大宋就永远都得风声鹤唳。甚至雄州的商人中,也在谣传契丹可能在荡平阻卜叛乱部落后,就会兴兵南犯。

赵隆心里面并不是很相信辽人真的会南犯,尤其是在这个时间。但枢密院的军令、唐康的提醒,又让他不敢掉以轻心。而且,这几天他心里总觉得不安,仿佛是感觉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

但这种不安,也许是因为田烈武。

几天前,赵隆听到一个汴京来的商人说,阳信侯田烈武,在一个月前,已经出为定远将军、武经阁侍讲、云骑军都指挥使。这个消息让他又是高兴,又是不安。高兴的是云骑军驻防于河间府,与雄州就隔了一个莫州,不算太远。不安的是他不知道田烈武究竟出了什么事,他可是天子近臣,这么着突然出外……

汴京多半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就在前天,知州柴贵友告诉他,大司马[214]章惇被参劾罢相了,大司寇韩忠彦已经接掌兵部,礼书李清臣则做了新的刑书。六部尚书中,如今空出来一个礼部,而枢密副使许将的地位,也岌岌可危。柴贵友说石相公想让工部侍郎曾布做礼书,而君实相公则想让御史中丞刘挚做礼书,而以尚书右丞梁焘权御史中丞,两人意见冲突,争执不下。柴贵友暗示说,田烈武的出外,与这些事情必有关联。

但对于赵隆来说,汴京、皇宫,这些都是遥不可及的地方。柴贵友所提到的名字,对他来说,也是非常模糊的。他只希望田烈武能平安无事就好了。但即使是这个,也并非他所能掌握的。想到这些,他不由得摇了摇头,将心思转到当前。

便在他出神这一小会儿,他的行军参军、宣节副尉曲英,竟然已经跑到了白沟河边,正在翻检着一个渔夫的竹篓,远远还能听他大声的讨价还价。“你还抢人了,一斤你敢卖五十文?……顶多四十文……四十文,你卖不卖了……”

转眼之间,便见曲英拎了一条大肥青鱼,牵着马走了回来,一面笑嘻嘻的说道:“赵大人,今天看起来不会有啥事了。呆会去驿馆,叫驿丞煮鱼吃。那驿丞说了,前几天有个北上贩酒的客商送了坛好酒给他,我见他梁上还挂着一只牛腿,正好把它全给买了。大伙也辛苦几天了,今天吃顿好的,明早好回雄州。”

赵隆听到身后发出一阵欢呼。一个亲兵跑到曲英跟前,接过他手里的青鱼,一面笑道:“大人,俺都有几个月没闻过鱼味了。营里每回能吃点肉吧,除了羊肉还是羊肉……”

“你要嫌弃,那你别吃不就得了。”曲英笑着骂那亲兵一句,“这鱼你可没份,这么大一条鱼,花了我一百四十文,到时候分点汤给你喝。”

赵隆听那亲兵腼着脸笑道:“有汤喝也成。”不由得也笑了起来,“曲三,你去问问那渔夫,再买几条鱼,给儿郎们换换口味。花多少钱都算我的。”

“行!”曲英嬉笑着大声应了一句,正要离去,忽然,他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十分尴尬的望着赵隆的身后。那些刚刚还在兴高采烈的士兵,也在一瞬间没了声音。

赵隆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转过身去,看着他的护营虞候杜台卿带着几个手下牵着马朝自己走来。

在赵隆看来,这位杜台卿杜大人,实在称得上是河朔禁军典型代表。

他也并非是没有可敬之处。他的这位护营虞候,出身河朔将门。父亲杜密,曾经官至御前忠佐马步军副都军头——在改制前,这是“禁秩”的第二资,乃是禁军中的高级武官。杜台卿自己也不含糊,原本以他的家世,完全可以靠荫官举荐,走一条更平坦更快捷的升迁之路,但他却不肯以荫官出身,十几岁就考中武进士,今年不过二十岁,就已经做到护营虞候,称得上是前途无量。

然而,对于赵隆来说,杜台卿的这些引以自傲的经历,实在只是一个困扰。

大宋禁军自太祖皇帝亲定“阶级之法”,军中讲究的,就是下级对上司的绝对服从。这一点,西军与河朔禁军本无不同。但在赵隆的从军经历中,也许是因为将兵经常一道出生入死,虽然军法严明,但是他所经历的军中上下的关系,都是非常融洽的。

他很希望在自己的这只军队中,也能有亲如父子手足般的关系。

然而,他的这个理念,显然不被他的副都指挥使高光远与他的护营虞候杜台卿所认可。高光远希望所有的士兵都害怕他,热衷于体罚士兵以竖立自己的权威。而杜台卿则坚信河朔禁军最大的弊端就是军纪不严,他似乎是抱着一种很奇怪的坚持,严厉的要求赵隆与他的部下们,严格遵守每一条军法。

赵隆能明显的感觉到,杜台卿骨子里看不起他的部下,而对他这样的西军出身的武官充斥河朔禁军,则深感羞辱。

高光远倒也罢了,毕竟赵隆是他的上司。但是对这个杜台卿,赵隆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放在过去,杜台卿算是监军,赵隆还得受他钳制,如今情况好了很多,但他们也是互不统属,而论及对军法条例之熟悉,赵隆又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他唯一的办法,就是想方设法避开这位杜衙内。

这回他可是没带他来白沟驿的。

他纳闷的迎上前去,“杜大人,你如何来了?”

“赵大人。”杜台卿抱拳行了一礼,“下官刚从容城……赵大人,那是什么?!”

赵隆见他一句话没说远,突然间脸色大变,不由一愣,忙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回头望去——只见北方天际,烟尘高扬,遮天蔽地!

他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上马!”紧接着,赵隆听见自己本能的大声吼了起来,“都给我上马!”

紧接着,白沟河南边的所有宋人,都看见了北方密密麻麻的黑点,向着自己涌来。

“都给我听好了!曲三,你带两个人去烽火台燃起狼烟!然后带驿馆的人退回雄州。不许在驿馆留一粒粮食!”

“是!”

“崔都头,你率部下人马,与杜大人一道马上回雄州。一路通知沿途商旅、乡村百姓,即刻退回雄州城。凡敢违令继续北上,或拖滞不肯入城者,以通敌论处,格杀!”

“是!”

赵隆一面大声下达着命令,心里面竟然感觉到一阵久违的兴奋。他完全不用多想,只凭着本能,就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赵大人,那你呢?”他听见已经准备策马南行的杜台卿问自己。

“其余的人与我留下!”

“啊?!”杜台卿吃了一惊,“赵大人,你只带十个人?这白沟可阻不住辽兵。”

“杜大人放心。我只不过是要看清楚来了多少人,谁是主将!”

“既然如此,那下官也陪赵大人一道留下。”杜台卿笑道,不待赵隆答应,便转头对他带来的几个人道:“你们几个,都听崔都头差遣。”

赵隆瞥了他一眼,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心里略觉意外。但他也管不了杜台卿,目送着曲英与崔都头率兵纵马离去,便策马四顾,打量周边的地形。

大宋自太祖以来,苦心经营河北防线。大体之上,是以雄州以西的保州为中心,在保州以西,真定府以北,一面广植榆树、柳树,一面禁止百姓伐树,而以塘渠为辅。这个策略至仁宗皇帝时,便已卓有成效。大宋在这个地区种了数亿株树,时日既久,合抱之木交络翳塞,除了刻意留出来的道路,大部分地区都不利骑兵通行。而这些留出来的道路,有时只能供一两骑通行。而在保州以西,东至雄州、霸州、沧州一带,则以塘渠为主,植树为辅。利用这一带的凹陷洼地,沟通河渠,经营了一道由无数个纵十余里、宽二十余里的塘泊、水田构成的总长达八百余宋里的塘泊防线。但这道防线有其天然的弱点,至绍圣之时,许多的地方水浅,并没有成形,而冬日结成坚冰,旱时又根本无水。至于植树之策,雄州曾经屡次发生宋朝植树,契丹人趁夜入境,半个晚上将树砍得干干净净的事情。而树林要长成保州、定州、真定一带的规模,至少要几十年,因此,雄州境内,一直没有那样成规模的树林。而且,雄州还有一个天然的弱点,大宋河北地区最重要的官道,就通往雄州。虽然这条官道至雄州就绕了个弯西向容城,但是这些年来宋辽通商,商旅们不愿意绕道,往往从雄州直接往白沟驿渡河,因为这能省下两三天的路程,于是此事开始屡禁不止,后来便习以为常。从白沟泽至雄州这三四十里,不知不觉间,竟形成了一条宽可容两辆马车通行的道路。至于白沟沿岸的柳树、道路旁边的榆树,除了供行人歇荫外,在军事上是毫无价值。[215]

这时候正是四月,赵隆的四周,稻禾方绿,田中水深——如果有足够兵力的话,这的确是可以限制辽国骑兵运动的有利地形。只是他回视身后的那条这十几年间被人踩车辗出来的土路,不由得暗暗叫苦。

三四十里路,辽军先锋,一日可至雄州城下。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再去看他身边的十个亲兵。虽然这些亲兵,都是他精挑细选出来,但毕竟从未见过战阵。此时一个个都是表情麻木、动作僵硬,还有几个人骑在马上,小腿竟然在不停的发抖。

他就要靠着这些人,来守卫雄州。

河北沿边诸镇,政治意义莫重于保州——那里是大宋皇帝祖宗陵墓所在;而军事意义则莫重于雄州——雄州之治所,便在五代时赫赫有名的瓦桥关——但它的重要性更重于过去的瓦桥关,因为如今雄州一旦被攻破,则辽人便等于占据了河北官道而无后顾之忧。雄州以南,君子馆不足守,河间府可以绕过,可以说越过雄州,就是北京大名府!

虽然,雄州其实也是可以绕过的。

如果辽人敢把雄州的宋军当成死人的话。

而实际上,他们还真这么干过!一部宋辽交战史,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一部辽军把沿边军州城寨里的宋军当死人的战史。仁宗以前,二三十万宋军分散在数十座城寨当中,守城有余而野战无能,就是河朔禁军最强盛的时期,除了定州大阵等少数地区外,他们绝大部分城寨中的兵力,也少于几乎是任何一支单独活动的辽军。

至于现在,就更不用提了,整编禁军后,河朔军队裁减了三分之二,如今总共也就十万人马出头,而在百年无战事后,战斗力根本无法与立国之初的强兵劲卒相提并论。枢密院又将主力后撤至大名府防线……

赵隆不知道具体兵力分布,但他知道,他们武卫二军的防区,竟然包括雄州、霸州、莫州、沧州、乾宁军、信安军、保定军一共四州三军之地!他们总共也就五个营一万五千人而已,居然有七个军州要守卫!至于西线的飞武一军,防区更是包括定州、保州、祈州、深州、广信、安肃、顺安、永宁四州四军之地!总共不到三万禁军,就已占了河朔禁军快三分之一的兵力,要集中起来,也许还有模有样,但分散在这十五个军州的平原之上防守……

赵隆看着他的部下,他还没真没有什么底气说辽军这次不敢这么做。

但如果他们真的这样做了,这十五个军州后面,除了东西的河间府、真定府各有一只马军,永静军还有一点教阅厢军外,赵、冀、刑、恩、德、博、棣、滨这八州之地,就只能靠巡捕来抵抗辽军了……

不远处的烽火台,狼烟已经燃了起来。

曲英已经做了他的事。

再想这些也没用!赵隆望着那熊熊狼烟,脑子里突然转过一个念头来,大声喊道:“大伙都下马!”

“赵大人?”所有的人都诧异的转过头来望着他。

赵隆却已经笑着下了马,“让马也歇歇。把弓都摘下来,大伙别看那么多辽狗,先来的,也就是百十号人。他们来送死,咱们不好意思不成全他们。你们这几个人,虽说骑着马,可说到底也是步军。我也不指望你们能在马上射箭,咱们下来招呼辽狗!”

杜台卿愣住了,“赵大人,你要和他们接锋?”

赵隆点了点头,笑道:“这个巴掌宽的白沟河,一箭便可射到对岸了。他们想这么便宜就搭好浮桥,真当我们河朔无人么?”

杜台卿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好!下官便听赵大人差遣!”

“大伙听好了。”赵隆伸手指着右边水田旁的一片小树林,“留四五匹马在这里,咱们所有的人都去那林子里藏好,给马衔了枚,莫露了行迹。那儿看得见河对岸的动静。待会听我号令行事!”

“是!”众人轰然答应了。

赵隆总算是满意的看到,这次他的亲兵们没搞砸什么。众人一阵手忙脚乱,卸了五匹马的绺鞍,任由那几匹战马在官道边啃着草。又小心翼翼的牵了余下的马,才藏进那小树林没多久,便听到对岸传来一阵马蹄声。

杜台卿眼力好,隔着树林望去——果然不出赵隆出料,来的的确是辽军的拦子军[216]。也果然如赵隆所说,只有“百十号人”——不过,他随便数了数,便几乎惊声叫出声来:“远探拦子军!”

他在心里暗骂自己一声“饭桶”——这是早该想到的事,一面目瞪口呆的望向赵隆,却发现赵隆正朝自己笑着眨了眨眼。

他忍不住悄悄走到赵隆旁边,在他耳边低声问道:“赵大人,你早就知道了吧?”

赵隆笑着点点头。

他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你想让我们这十个人与远探拦子军交锋?!”

“不错!”

“这厮疯了!”杜台卿几乎要忍不住低声咒骂起来。宋朝的武官,但凡去过一天朱仙镇,都不可能不知道,远探拦子军是由辽国军中万里挑一选出来剽悍之兵!而且,人人都知道,远探拦子军出现在哪里,辽军的先锋军就出现在哪里,辽军的主力也就出现在哪里!

但是他是护营虞候,他的职责是阻止主将后退,他可不想被这些西军的蠢物笑话了。他狠狠的瞪了赵隆一眼,咬牙道:“好胆量!”

赵隆笑了笑,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亲兵,压着嗓子道:“我第一回碰到西夏人,也是这样的。没事,放了第一箭就好了。等下只要跟着我,跟平时训练没两样。看我放箭才放。”

说完,转过头,再看对岸——辽军已经到了白沟河边。

白沟河的渡口,一直是由宋人经营的。这边渡口的人,早已跑得没影没踪,但一只渡船还停在河边。赵隆心里懊恼的叫了一声——刚刚竟然忘记了把这船砸沉了。

此时,这只辽军离得近了,看得更清楚。都是黑衣黑甲,到了河边,也不喧嚣,只有三四个看起来是头领模样的人,策马走近,低声商议着什么。一面说,还一面有人伸手朝这边指点,显然是在说这边的渡船与几匹无人看管的好马。

赵隆顿时警觉起来,他已经感觉到比起他以前遇到过的敌人来说,这次的敌人,经验更加丰富,纪律更加严明——如果是他以前遇到的西夏人或者西南夷,早就不顾一切的跳进河里,游了过来。

但这一次,那些辽军商议了一会,只有十个人脱了衣甲,牵马跳进河中——马上看起来还驮了东西,多半是架设浮桥之类用的。余下的辽军,已然下马,张弓搭箭,明显是在掩护同伴。

“辽狗!”赵隆不由低声骂了一句,他知道计不能售,无法再犹豫,一把牵过马来,纵身上马,大喊一声:“杀!”策马冲出树林。杜台卿与众亲兵也纷纷上马,大吼着跟着冲出来。

迎接他们的,是自白沟北岸,射过来的一阵箭雨。一个亲兵冲得太猛,被辽军一箭射中左眼,顿时贯脑而死,在赵隆身边堕下马来。赵隆一面引弓还击,一面不断的大声喊道:“列阵!列阵!”终于没让余下的亲兵全部冲进辽军的箭雨之中。

一名渡河的辽军从南岸探出头来,被杜台卿瞅见,一箭射去,吓得咕咚一声,又缩下河中。一名辽军想要强行上岸,被几个亲兵乱箭射死……但马上,又有二十名辽军冒着箭雨跳进河中,他们用衣袍包好弓箭,放在马背上,想要强行渡河。

“罢了!”赵隆知道他已经无能为力。掩护着几个亲兵重新上了马鞍,又将战死亲兵的尸首驮了上马后,终于恨声命令道:“撤回雄州!”

白沟驿初战不利,让赵隆彻底明白,他将要面对的对手,不是他以往的对手可以相比,而他所能依赖的部下,也不是以前那只能征善战的西军。

回到雄州后,他一面吩咐书记官撰写战报,下令部将清点士兵武备,广布逻卒于城外,一面便去找知州柴贵友,商议对策。他虽然隶属武卫二军,但按规矩,除非枢密院另有敕令,河北沿边驻屯禁军首先是听令于所在知州、知军们的。实际上,武卫二军都指挥使,也是由霸州知州燕超兼任。而西线的飞武一军都指挥使,则是由定州知州段子介兼任。但若无枢密院敕令,他们都调动不了其他军州的驻屯禁军。

这样安排亦属迫不得已,以武卫二军为例,雄州因为宋辽百年通好,其外交使命重于军事使命,以当时武臣之素质,实难胜任,因此知州必须是文臣。如此一来,雄州知州却不便兼任军都指挥使,而只能以霸州知州兼任,但益津关——也就是霸州,比雄州更靠近辽境,当赵隆见着远探拦子军的时候,霸州多半已经开始与辽军苦战了!倘若雄州的赵隆部也受燕超节制,生死存亡之际,这些部下是赴援霸州呢,还是不赴援呢?坐视主帅战死而不救,按军法部将是要处死的。但河北沿边诸镇的禁军,首要任务,却是守卫所在军州。

所以,武卫二军与飞武一军各部,与其他禁军大不相同,可以说,他们只不过是名义上共用一个番号,实际上却是独立的部队。

因此,赵隆的上司,便是雄州知州柴贵友。

赵隆见到柴贵友时,柴贵友第一句话便是:“赵将军,本郡乃是文臣,不似燕霸州、段定州知兵,如今契丹果然背信入寇,雄州存亡,便全赖将军了!”

“大人,下官……”赵隆欠身抱拳,正待谦让几句,但柴贵友却已是心急如焚,打断道:“将军不必谦让,此前唐都承过郡,便曾与本郡私下说过,他说赵将军乃是西军名将,田侯素所爱重者,将来万一有事,嘱咐本郡要多多倚重。如今看来,唐都承所说,正为今日啊。”

他一面感叹,一面又忙不迭的问道:“赵将军,如今该要如何处置?方才胡巡检来报,道是将军已与契丹交过锋了?不知胜负如何?来的契丹有多少人马?是何人领兵?”他口中的“胡巡检”,乃是雄州巡检胡玄通,统率的是雄州的另一支武装力量,平日专责捕盗、治安、缉私。宋初与契丹交战,河北沿边有些巡检麾下,兵强马壮,令契丹付出惨重代价,甚至连禁军亦有所不及。不过如今承平日久,这些巡检自然无法与立国之初相提并论。

听见柴贵友这一连串的问题,赵隆只觉一副沉甸甸的担子压了下来。此时他也无法多说什么,只能默默承担下来。欠身回道:“回大人话,今日在白沟,下官碰上的,是契丹的远探拦子军……”

“远探拦子军?!”柴贵友立时脸都白了,旋即不敢置信的望着赵隆:“将军没看错?胡巡检说将军只带了十个人,难不成……难不成将军击败了远探拦子军?”

赵隆只觉得喉咙一阵发干,“回大人,确是远探拦子军。下官与他们隔河交锋,死了一名亲兵,也射杀了一名辽人。”

“果真?!”柴贵友盯着赵隆看了半天,半晌才缓缓点了点头,苦笑道:“看来是真的了。如此说来,雄州要面对的,是辽军主力。”

赵隆低下头,在这位之前还幻想辽军主力会攻向定州的知州头上,又泼下一盘冰水,“依下官看来,这些远探拦子军黑衣黑甲,多半是契丹北枢密副使耶律信的部下!”

柴贵友又呆了一下,苦笑着摇了摇头,过了好一阵,方低声问道:“赵将军,你说,咱们守得住么?”

赵隆愣住了,抬起头来。

便听柴贵友又道:“罢了,罢了,不该问。反正守得住也要守,守不住也要守。”

“大人说得极是。”赵隆沉声道:“雄州乃河北门户,无论如何,必须坚守。”

“赵将军说得是,虽说这是扇四面漏风的门户,不过,好歹也是个门户。”柴贵友自嘲的苦笑了一声,“那赵将军说吧,该如何办法?明日一早,契丹的先锋,便该到易水河北了。这易水北边,还有容城、归信二县,又该如何是好?”事到如今,他也只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赵隆身上了。

赵隆也是苦笑了一声,“大人,容城、归信二县,如今恐怕只能信任诸葛大人与任大人了,容城驻扎着属下的第二指挥,归信驻扎着第四指挥,各有五百禁军,缨城自守,仍堪一战。”他也只能如此安慰自己,“以下官之见,如今头一件要紧之事,除派人向朝廷报急外,便是要分派人马,巡查关北,拆毁易水上的桥梁,将关北至易水之房屋树林全部烧毁,水井投毒,人畜迁入城中。城门要加派人手,昼夜看守,不让百姓接近,城中要实行宵禁,百姓哪怕生火做饭,也要在规定的时间内,不得随意举火,晚上更是严禁举火,城内水井,易着火处,都要遣人看守,如今人心惶惶,辽人在城中必有奸细,若为其所乘,大事去矣!”

“说得不错,说得不错。”柴贵友连连点头。

“第二件,颁下告示,往来商旅,全部进城,不得南下。违者斩!”

柴贵友不解的望着赵隆:“这却是为何?”

赵隆解释道:“契丹已近,我军虽依水设寨、拒河而守,但难策万全。依下官之见,未必挡得住辽人渡过易水。便如大人所言,雄州不过是一四面漏风的门户,我们得做好辽人留下小股兵力将我们困在城中,大军却绕道南下之准备。以过往战例而言,这等事甚多,因此商旅南下,再快也跑不过契丹人,路上必为契丹所劫,反而以其货物资敌。况且我们也不知道其中究竟有没有奸细。最要紧的,是怕南下的商旅,阻住官道,不利于援军前来。”

“原来如此。”柴贵友点点头,“既然如此,便照此办理。”

“第三件,胡巡检的部下,请大人下令,让他听下官指挥。此外,城中兵力不足,禁军不敢私自募兵,请大人下令,募集勇壮能战之士,充入巡检,协助守城。并择本州胆大机灵之善走百姓,往来容城、归信,探查敌情。”

“好。此事本郡让胡巡检去办。”

“第四件,请大人下令本州乡村百姓,皆就近迁入本城或归信、容县,及张家、木场、三桥、双柳、大涡、七姑垣、红城、新垣八砦,粮食、牲畜,尽量带走,不能带走,亦要烧掉……”

赵隆的话没说完,柴贵友已经大声苦笑起来。他疑惑抬头,却见柴贵友摇头道:“此事却依不得赵将军。”

“为何?这是……”

“本郡知道,此乃是坚壁清野,疲敌之策。”柴贵友挥挥手打断他,涩声道,“但将军可知道,河北承平百年,本州有多少富民?这些富民又有多少家产?官府若烧他家粮食,他们又如何肯依?本州邻近夷狄,民风尚武,百姓家藏刀弓,素称难治。本郡不想还未与契丹交战,便先与百姓打起来了。”

“可即便不烧掉这些粮食,契丹来了,也会被抢……”

“百姓不会听你这些的。只要此刻未被契丹抢,他们便会心存侥幸。而且,契丹人抢了他们的粮食,他们恨的是契丹人;若是官府抢了他们的粮食,到时候,他们怨恨的便是朝廷——这些人便是迁进城中,谁能保他们不怀怨勾结契丹?赵将军,这天下,多的是只顾自家家产,一点儿也不在乎忠君爱国、华夷之防的有钱人。”柴贵友望着赵隆,又道:“况且,契丹人去抢他们,不是自己的子民,若有反抗,便行屠戮,赵将军,你能让本郡下令去屠戮治下子民?”

“这……”赵隆也知道自己断然下不了这个手,一时亦无言以对。

“若是不能,那便是了下了这个令,亦是无用。”柴贵友又道:“本郡会颁布告示,晓喻百姓。但来与不来,听其自愿。”

“也罢。”赵隆知此事亦只能如此,当下便抱拳欠身,道:“如此,下官便先行告退,且去安排防务。”

“如此,有劳将军了。”柴贵友也抱了抱拳,见赵隆正要退出去,忽然间想一事来,忙又叫住赵隆,道:“赵将军,还有一事……”

赵隆一愣,停住脚步,“请大人示下。”

“是关于今日白沟驿之战。本郡会传出话去,今日将军率亲兵在白沟驿,以少胜多,大破辽军,射杀辽军九名,伤敌十余名。将军回去后,将今日去了白沟驿之亲兵姓名报给本郡,凡今日出战之亲兵,每人赏缗钱一贯文!战死的那一位,除朝廷怃恤外,本郡另赏缗钱二十贯文、绢四匹!”

“这……”赵隆定定的望着柴贵友,一时十分为难,他从军以来,从来不在战报上做假。

柴贵友似是明白他的心思,又解释道:“如今人心惶惶,本郡不得已,欲借此来激励士气!”

赵隆迟疑了一下,终于欠身答道:“下官遵命。”

四月八日这天晚上,是赵隆的不眠之夜。

他往来于雄州与易水南岸的两座水寨之间,调派人手,布置防务。一面还要派出探子去打探各处消息,又要分出精力来,给雄州新募的巡检部队分配兵器。好在雄州巡检胡玄通是个精干之人,半个晚上,他就募集了三百人——这三百人都是雄州本地人,多是各地忠义社的,个个都精习武艺弓马,有几十人还骑了自家的马来,这只生力军的加入,的确令赵隆高兴了一阵。只是这些人毕竟不知战阵,赵隆叫曲英从武库调出三百架弓,九千枝箭,发给他们,将没马的安置在雄州城墙上,协助守城,有马的几十人则令他们跟了胡玄通,听候差遣。

可即便是这样的,他的兵力还是不够。他麾下原本便只有三千人马,其中又有两个指挥,三分之一的人马,分别驻扎于容城与归信。兵力捉襟见肘,赵隆也意识到,要想守住雄州,扼住易水不令辽军轻易渡河才是关键。因此,他在易水边的两座水寨内,各布置了一个指挥防守,自己亲领营中马军与亲兵策应,以此构成第一道防线。

但情况怎么看都无法让人乐观。

易水并不是什么天险,在下游还能行舟,然而在雄州境内的易水,水深流急,河面狭窄,不能行舟,大宋水军无用武之地。而辽军在河对岸,仅凭弓弩就可以直接攻击水寨。两座水寨都是木寨,他害怕辽军火攻,不敢在水寨内屯放火器,可寨中又无法安放床弩,如此一来,他们也只能靠普通的弓弩与辽军作战——这不过是相当于两个固定的大阵。寨中的禁军,士气低落,人怀恐惧。直到柴贵友大赏今日白沟泽之战的消息传来,水寨中的气氛,才又变得活跃一点。

到了后半夜,去往归信的探子渡河回来,带来的消息让赵隆更加心情沉重——辽人的先锋,已经将归信县城围了个水泄不通。探子坚称他看到辽人营寨相连,至少有上万人马。而且有许多的步军!这些契丹步军如今正在归信城外,打着火把,连夜伐树,并且有大批的工匠在制造攻城器械。

这让赵隆实在无法相信。他将他负责情报的行军参军韦荣儿叫来,令他亲自渡河前去打探。但心里面,他却已经相信那探子所带回的情报。他隐隐的感觉到辽军的这次南犯的不同寻常,然而他却无法分辨是否如此——这雄州城里,没有人真正经历过辽国南犯。

也许这就是辽人与西夏人不同的地方。

赵隆原本早已打定主意绝不分兵去救归信。但当真正听到探子带回的消息,他又犹豫起来——归信城中,有他的五百部下!

领兵去救归信,的确是冒险,有可能就此被辽军歼于归信城下,导致雄州不战自破。但若让辽人从容攻下归信,他们便可以以归信为据点,来进攻雄州,将来要想守住雄州,就更加困难了。

他一直犹豫到天明,也没有拿定主意。而从容城却传来了更坏的消息——容城降辽了!

容城降辽的具体情况,直到四月十日的中午,才打探清楚。他的第二指挥使江守义在辽军抵达城下之后,就杀了容城知县,打开城门,降了辽人。肩负监军之责的军法官李月,也一道降了契丹。这件事情在雄州的禁军中造成了极坏的后果,一面是柴贵友、胡玄通等人隐隐流露出来的猜忌与防范,另一面是恼怒的杜台卿几乎变得歇斯底里,他下令将他的卫队派到每个指挥的虞候身后监视,又命令彻查军中与江守义、李月往来密切之将士,一时之间,雄州之内,人怀猜忌,上下相疑。

赵隆明知这样是军中大忌,但他亦无计可施。江守义乃是他一手提拔的,即便是他赵隆,也是怀疑对象。他若再敢替这些通辽的疑犯说话,休说杜台卿不会听他的,柴贵友只怕就要解除他兵权了。

另一方面,这两天的时间,一水之隔的归信城,战况之惨烈,让人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