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大名府。
对于大名府的宣抚使司众人来说,他们经历了自开府以来,最为紧张抑郁的三天。七月八日,冀州急报,深州城失守,拱圣军被全歼,辽军屠城,姚兕生死不明。没晚多久,从汴京的使者,带来了一个让石越与他的谟臣们皆寝食难安的噩耗——高太后驾崩了!
当此大战之际,古往今来,在外面统军的方面之臣,最担心、最惧怕的,便是中枢的政治剧变。而这世界上,还有哪种政治剧变,大得过最高统治者的更替?!况且,这还是由一个老谋深算的政治家,换成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
依照惯例,石越一面下令诸军戴孝,一面立即上表请求回京奔丧。
这算是大宋朝制度的一个优越性,当皇帝换人的时候,宰相也罢,在外统兵的方面之臣也罢,都有一系列的制度,让他们自动交出权力,留任与否,则取决于下任皇帝。从负面的角度来说,这是为了强化君权;而从积极的角度来说,这有利于政权的稳固。每个皇帝都有他亲近宠信的人,他登基或亲政之后,反正是要换人的,与其让皇帝在这方面绞尽脑汁,甚至做出许多令人心寒的事情,倒不如将之制度化。宰执大臣们在诸如山陵使这样的位置上各有一席之地,而这些差使,总要花费至少几个月的时间,这几个月的时间,表面上是宰相们在营建山陵,办理丧事,实际上却是进行政权的交接过渡。几个月后,丧事办完,宰相们便请辞,新皇帝以办丧事有功为名,加以厚赏,然后便可以任用自己的宰相……
太皇太后高滔滔的地位,与皇帝是一样的。这一点,从皇帝已经下诏她的陵寝为“山陵”,便已可确证,这是对皇帝陵墓的称呼。
但也有不一样的地方,平时皇帝如果大举换人,宰执们有条不紊的过渡权力,将重心转移到山陵的营造上,那没什么不好。但如今却在战争之中!
倘若中枢大举换人,后果不堪设想。
虽然石越相信皇帝年纪再小也不会这么蠢,他相信就算他想这么干,朝中也一定有人会阻止他。但是,谁又能肯定皇帝会做什么?这个世界上,惟一比女人更不可预料的,便只有皇帝这种生物了。而无论大宋朝的制度多么完善,文官势力多么强大,大宋朝始终都是一个君主制国家。皇帝若真要干点什么,就算最后被阻止了,那也是在造成了混乱之后。
平日混乱一点也就罢了。
但此时……
而七月九日接到的诏旨,让石越证实了自己的担忧,绝非杞人忧天。
亲政才一天的小皇帝,竟然给他下了一道“内降指挥”!
如今大宋朝的制度,凡是不经过学士院、两府、门下后省的诏旨,皆是非法的。任何官员在理论上都可以封还诏令,拒不执行。但是,却仍有一个很大的弊政,可以突破这种制度,那便是“内降指挥”,亦即是“手诏”、“御批”,此类似于唐代所谓的“墨敕斜封”。所不同的是,唐代的“墨敕斜封”,只是皇帝不经过门下省任命官员,而宋朝的“内降指挥”,却是事无不预。
这种弊政,是由宋仁宗时开始泛滥的,宋仁宗天性柔弱仁厚,凡是身边的人说情请求,他性格上不能当面拒绝,完全没有皇帝的威严可言,于是往往却于情面答应他们的要求,但是他更害怕宰相们的拒绝,便滥批手诏,可他心里也明白这种行为不对,便又告诉宰相们,凡是他的内降指挥,都不能马上执行,让宰相们来把关做恶人。所以仁宗之朝,内降指挥的弊病倒并不明显。至熙宁朝,赵顼乃是一个英主,凡是英主,便不免对于一个个的命令都要经过层层讨论审议而不耐烦,他倒不是因为耳根软,而是为了追求效率,于是也经常内降指挥。然而,赵顼毕竟是一个英主,他心里也明白这种行为是不对的,自官制改革,便厉行限制“内降指挥”,但赵顼与石越也并不能彻底杜绝这种弊政,虽然熙宁朝政局渐趋稳定之后,除了一些小事,凡是军国大事,赵顼便没怎么动用过手诏。
石越心里也明白,在君主制下,想要从制度上完全去除这种弊政是不可能的。制度规定得再如何完善,照样都会被突破。如内降指挥这种东西的效力,更多的是取决于政治传统、外朝与中朝的博弈,以及整个文官阶层的觉悟。
在绍圣间,高太后执政七年,所有内降指挥,便是全都局限于礼仪制度上的烦琐小事,但凡涉及官员任免、军国之事,从无一事不经两府。
七年了,石越几乎已经忘记“内降指挥”原来还可以直接干涉军国大事。
小皇帝的这道手诏,是催促石越尽快进兵,救援深州。
而石越的回复是,令使者将手诏送回京师,并且给小皇帝上了一道奏章,告诉他:“不经凤阁鸾台,焉得为敕?!陛下既以河北之事委臣,便当任臣信臣,凡诸军赏罚进退,皆当断于宣台,否则,臣不敢受此任。”
但是,石越可以不客气的拒受皇帝手诏,他却不能不担心,大部分武将可没有这个心理素质。大宋朝大部分的文臣敢于毫不客气的把内降指挥丢到皇帝的脸上,但是,有这个本事的武将,那是百中无一。
因为武官们的地位,远比文臣们要敏感。
皇帝不会跟一个拒绝他手诏的文臣计较,因为那危害不大,事实上中主以上,都明白这是对他的统治有好处的,而秋后算账成本太高。但是,对于敢于拒不听从他命令的统兵将领,那在皇帝的心中,便是与谋反之臣无异。
将领们会宁可听从皇帝的指挥打败仗,也不会拒绝执行皇帝的手诏。
这一点,大宋朝已经有不少先例在前了。
石越不怕皇帝给自己下手诏,却不能不怕皇帝绕过自己,直接去指挥军队。但他也不能下令诸军将领不得听从皇帝的指挥,只得给汴京的两府诸公写了一封信,严厉的指责他们失职,没有好好规劝皇帝。
七月十日,石越倒是接到汴京一份正式的诏书。诏书中拒绝了他回京奔丧的请求,皇帝并且重申了石越的功劳,国家对他的倚重与信任,并且表示军国之事,一以委之。这份诏令发出时,汴京已经得知了深州失守的消息,委婉的表示希望他能尽快进兵,以夺回深州,慰太皇太后在天之灵。
让石越稍稍安慰的是,皇帝挽留了韩维,太皇太后的遗体,暂安于大相国寺,等战争结束,再营造山陵。皇帝并向天下颁布了亲政诏,宣布大赦天下,表示他将墨缞治事,誓要将契丹驱逐出境,甚至继承先帝之遗志,矢志收复燕云。
但是,在接到这些诏令的同时,他又接到了两府的札子与皇帝的手诏。
两府的札子表面上是询问他应对契丹使者之策略——在得知太皇太后大行之后,辽国肯定会遣使致哀,两府询问石越的意见——这个使者,究竟是接纳还是不接纳?石越自然看得出,两府真正想要表达的是什么。
而皇帝的手诏更象是一份密诏,要求他凡有契丹遣使,一概拒之。
从这两份互相矛盾的命令中,石越与他的谟臣们,到此时,才总算猜到汴京发生了什么。
小皇帝既要安抚两府诸公,使政局不至于发生太大的波动,影响到对辽国的战争,另一方面,他又不甘寂寞,希望能马上执行自己的政策与主张。韩维与范纯仁自然是要竭力替石越承担压力,而且二人也绝不会委屈自己的意志去屈从皇帝的想法,小皇帝既要稳定局面,面子上便仍得尊重这两位宰执大臣,事实上他也轻易动不了韩维与范纯仁们,于是,沉不住气的小皇帝便干脆另辟蹊径,用内降指挥来绕开御前会议与两府。
从这个角度来说,小皇帝的内降指挥,倒也算是“迫不得已”。
但这可不能让石越感到安慰。
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在这个时候,他只能也必须站在两府诸公一边。这也是他一直所努力的,当外朝的力量增强,中朝的权力便会削弱,大宋朝士大夫的觉醒可以追溯到真宗朝,这是宋朝绝非汉唐可比的地方。相信即使是吕惠卿处在他的位置,也会做同样的事情。其实这才是考验他们的时候,在一个君主制国家,你不可能永远指望皇帝如仁宗那么好说话,又或者如赵顼那么明事理。如小皇帝这样的皇帝,甚至更加恶劣的皇帝,迟早都会遇上的。而石越倒是有足够的底气——现在可不是新旧两党势同水火,恨不能将寝对方之皮、食对方之肉的时代,他们还不至于因政见上的不同,便全然丧失理智。
皇帝会给他发第二道手诏,显然是还没有接到他那份半劝谏半威胁的奏折,但石越却不必理会这一点,他便权当赵煦是见着了他的奏章的。于是,在当天,石越便封好自己的印信节钺,并写了一份待罪自劾的札子,准备着人送往京师。
赵煦要么停止给他乱下手诏,要么便罢了他的宣抚大使与右丞相之职!
石越当然知道,这是给皇帝难堪。皇帝今天不计较,迟早总是要算这笔账的。但是,他认为这是必要的。小皇帝必须尽快明白他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因此,尽管范翔、折可适、游师雄,甚至包括李祥都苦苦劝谏,但石越仍然决定一意孤行。
虽然石越可以肯定皇帝绝不可能罢掉他——就算小皇帝想,他也做不到,在这个时刻,学士院没有人会给他草这样的诏书,两府他也找不到副署的宰相,门下后省更加不可能通过三读……但这种剑拔弩张的对抗气氛,仍然让宣台上上下下都人心惶惶。
石越的待罪自劾札子原本十日晚上便要发往汴京,但范翔与石鉴却自作主张,悄悄的拖了一个晚上,希望能够出现任何转机。
二人一夜未眠,苦苦等待从汴京来的使者,希望事情还有转寰的可能,一直等到次日天明,二人等来的,却是另一道内降指挥!
二人几乎绝望。
直到石越读过这道内降指挥,吩咐范翔写另一封奏章,范翔与石鉴才松了口气。这算是一个小小的讽刺——小皇帝用一道内降指挥,向石越委婉的表示悔意,并重申了他对石越的信任与宣抚使司的权威。二人这才找了个借口,向石越禀报他的待罪自劾札子因为意想不到的差错,没能及时发出去。
三天来的紧张不安,眼见着终于能熬过去了。
但谁也没想到,紧接着这道内降指挥的,是御前会议的一道紧急公文,以及小皇帝的另一道内降指挥。两者说的都是同一件事:在七月十日,皇帝曾经分别给吕惠卿、蔡京、章楶、慕容谦、唐康、仁多保忠发出手诏,这些手诏的内容,包括允许吕惠卿东下井陉;同意蔡京北上沧州,令他兼领沧州一切水陆兵马,增援霸州;督促章楶兵出雁门;以及命令慕容谦、唐康、仁多保忠要不惜代价,夺回深州。从宫中保留的副本来看,给仁多保忠的手诏措辞犹为强硬,赵煦在手诏中宣称他对仁多保忠逗留不进,观望失机,至有深州之失、拱圣军之败,极为失望。
赵煦在手诏中,委婉的解释他是在收到石越的奏折之前发出的这些手诏,并且表示下不为例,日后定然会尊重石越的指挥权。但是,却绝口不提收回成命之事。御前会议的札子中则说得更加清楚,皇帝已经表示悔意,并且亲口宣示以后绝不会随便乱发手诏,致使令出多门,使河北诸将不知所从,然皇帝亲政之初,所颁诏旨,若是一道道都朝令夕改,会严重影响皇帝的威信,故此仍希望石越能斟酌行事。
御前会议的言外之意是很清楚的:无论如何,也要给皇帝这个面子。石越亦能明白他们的心思——深州已经具有重要的象征意义,韩维与范纯仁、韩忠彦们虽然不愿意直接给石越施加压力,以免影响石越的决断,但是,他们心里还是希望石越能够夺回深州的。倘若石越实在不肯对深州用兵,那么他就得另想法子,去挽回皇帝的这几道手诏带来的麻烦。至于吕惠卿与蔡京、章楶,那是无关紧要,此三人皆是文臣,他们若不愿意执行皇帝的内降指挥,他们自己会拒绝;他们要想顺水推舟,那也由得他们,但总之后果自负。
石越也理解韩维他们的处境,现在朝廷还在隐瞒深州失守的消息,但总有瞒不住的一天,到时候,汴京市民、士子,只怕都难以接受,韩维他们也会面临难以想象的压力,而这种压力之下,石越也不可能置身事外。
只不过,皇帝赵煦的这种自以为聪明的幼稚手法,实在是令石越哭笑不得。谁都知道他不过是玩弄小聪明,故意制造时间差,造成既成事实,来逼石越就范,他居然还能装成虚怀若谷、纳谏如流的姿态,石越实在不知道要说什么好。皇帝毕竟是皇帝,石越也不能逼他太过,倘若他真要干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或者死不认错,石越有的是办法对付他,但他要耍起小孩子的无赖来,石越却也无可奈何。
不仅是石越,连素来机灵多智的范翔也是傻了眼,张大嘴巴望着石越,“这……这……”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好。
石越苦笑着,吩咐石鉴收好手诏与札子,摇摇头,道:“这才叫视军国大事如儿戏呢。”说罢,挥挥手,又对范翔说道:“你速去请王厚与折可适他们过来罢,便说某有要事相商。”
七月十二日。阜城。
仁多保忠一大早起来,便率领仁多观国与一干将校,前去东光接应粮草。早在七月七日深州陷落之前,神射军便已经面临了意想不到的压力,据他的哨探报告,在乐寿失守之后,耶律信可能曾经在那里出现过,几个探子都在那里见着了数以千计的黑衣军。此后,他又接到阳信侯田烈武送来的信件,称职方馆在辽军的细作送了一份情报到河间府,据信耶律信有可能想要攻打永静军。
耶律信的目标十分明确,永静军处在永济渠的北段,东光县是宋朝整个河北地区粮食转运的重要码头,那里有无数的粮草,各种军资,还有船只。若能顺利夺取永静军,辽军不仅可以缓解补给的压力,而且可以封锁永济渠,让宋军在河北地区丧失主要的水路交通通道,从而增大河北宋军补给的难度——直到冬天河水封冻之前,永济渠对于宋军在粮草军资转运上的意义,都是无法估量的。永静军虽有教阅厢军驻守,还有一只小规模的内河水军协防,但倘若辽军果真大举压境,只怕也难以坚守。
如果不是姚兕意外的出现在深州,吸引了韩宝与萧岚的全部兵力,让耶律信无暇他顾,而不久后仁多保忠又抢占了有利的位置,辽军只怕早已对永静军用兵了。
现在深州的麻烦已经解决,据职方馆的情报,至少在入冬之前,辽军恐已无意继续南下,那么,仁多保忠也不难想见,如今对耶律信来说,最重要的无非便那么几件事:继续给大宋施加各种压力,守株待兔等待宋军北上,寻找重创宋军的机会。而要完成这些目标,辽军需要足够的粮草。倘若完全依赖国内的补给,对于辽国的国力,会是不小的损耗。所以,接下来进攻永静军,亦算是顺理成章之事。
仁多保忠相信在他已经占据先机的情况下,耶律信会采取两面夹击的策略,攻下深州的韩宝、萧岚在稍加休整之后,可能会转移到武强一带,一面佯攻冀州,牵制唐康、李浩部,而主力则与耶律信的某支军队,分别从武强、乐寿强行渡河,对他形成夹击之势。
对他有利的是,辽军没什么船只,只能临时征集、掠夺,所以最终可能还是要靠浮桥,为了保证万无一失,耶律信必然会利用宋军没有足够兵力防守苦河、黄河全部河段的弱点,派遣小队人马先行偷渡,以策万全。除此以外,他必定会到处设置疑兵,令宋军摸不透他的意向;甚至干脆让韩宝、萧岚先突破较易渡过的苦河,牵制他与唐康、李浩的兵力,然后他再从容渡河,攻击他的后背。
在这样的局势下,要防御辽军的进攻,仁多保忠就必须与唐康、李浩精诚合作。而让他暗暗叫苦的是,偏偏他们不久之前,还在互相攻讦。休说唐康、李浩,便是神射军内部,如今也是隐隐分成两派,一部分将校站在他仁多保忠一边,还有不少将校则站在郭元度一边。尽管这段时间仁多保忠费尽心思,加上石越与宣台三令五申,至少让他得到了所有军法官的公开支持,这使得郭元度与他的部下们不得不有所收敛,倒也无人敢违抗他的将令。但仁多保忠心里也很清楚,打仗的时候,他还是要靠这些将领的。一支靠军法官弹压的军队,是打不了胜仗的。
因此,当他得知王厚抵达大名府后,便马上上书石越,请求王厚立即前来冀州。
只要有王厚在冀州坐镇,无论是骁胜军还是神射军,便没有人敢轻举妄动。这两只殿前司禁军中,有半数以上的将领,不是王厚的旧部,便是他老子王韶的旧部。许多人对“小阎王”怕得要死。
但石越与王厚却似乎不以为然,只是回信说已派了何畏之前来他的军中。石越给他下了份密令:若然郭元度敢不用命,他可以缚之送往大名,以何畏之代领其军。而对唐康、李浩,只是王厚以中军行营都总管的名义,给唐康、李浩下了将令,令二人须听仁多保忠节制,否则军法从事。
如此处分之后,石越与王厚便认为他们已经控制住了局面,可以高枕无忧了。但仁多保忠却不能不心怀惴惴:何畏之尚未至他军中,王厚的一纸军令,能否让唐康这种桀骜不驯之徒俯首听命,他也全无把握。
仁多保忠自己并不是什么胸怀宽广,不计旧怨之人。只不过他更擅于审时度势,明白屈己应时的道理。他心里面对唐康十分不满,也认为石越袒护唐康,因此未必没有不平。但是,他也并不想弄僵与唐康的关系。对他来说,他在大宋朝,有两个立身之本,其一是他在绍圣初立下的勤王保驾之功,这让已经故世的太皇太后与刚刚亲政的小皇帝,都对他信任有加,恩宠不绝,特别是如今小皇帝已经亲政,七年前所立功勋的政治回报,如今才刚刚开始;而另一件,就是处理好与石越的关系。仁多保忠十分清楚在大宋朝,仅有皇帝的宠信,却在文官之中没有强力的支援,任何人都是不可能谈得上如鱼得水的,而在绍圣一朝的文臣当中,惟一能对他不持偏见,不始终抱持防范心态的,暂时还只有石越。因此,些些不满,他也不能过于计较。与石越保持良好关系,才符合他的最大利益。既然如此,他就有必要修复与唐康的关系。
他确实也做出了姿态与努力。
他早猜到骁胜军与环州义勇会粮草不足,在深州失陷之后,唐康与李浩立即将主力撤回信都,只留少量兵力驻守衡水,便更加证实了他的猜测。原本他可以安然等着唐康、李浩来向他乞粮的,但是他却主动的让人给他们送过去数千石粮食与草料。他的好意也收到了一些回报,唐康与李浩果然派人送来札子,向他表示感谢。
虽说两军关系的进展也就仅此而已,但仁多保忠更加确信自己的正确。
在战争之中,谁控制了粮食供应,谁就占据着主动。
王厚到任后,亦数度行文给他,令他一定要守住永静军,大名府的运粮船只亦在源源不断的北上,无数的粮草军资,在东光卸货,宣台与王厚的意图昭然若揭,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虽然西军远来,仍需要在大名府休整一段时间,养精蓄锐之后,方能北上,但未来大军的补给,肯定是要以永静军为主。
仁多保忠判断,王厚可能会拖到八月,才开始让西军北上。一来休整一个月,西军元气便可以完全恢复,他可以兵强马壮的北上;而拖到八月,辽军入侵已有四个月,正是锐气渐失,士卒渐生归心之时,不仅如此,八月份也是辽军补给面临最大考验的时候,四五月份,辽军自带补给,加上四处掠夺,粮草不会有困难,六七月份,虽然随军的粮草吃完,但耶律信处心积虑,必然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包括国内运输,各地掠夺,仍可保无虞;但到了八月,大宋境内河北路北部正常生产被破坏,田间地里不会有什么粮食出产,而经过辽军四个月的洗劫,可以说是能抢到的他们都早已抢到,抢无可抢,一切粮草,便只能全靠着国内的转运,压力陡增自不用说。王厚只要加大对其粮道的骚扰,耶律信就不可能完全专心前面的战事。而除此之外,辽军的战马在外面打了四个月的仗,就算他们一人三马,也免不了死的死,病的病,不死不病,亦不免瘦弱掉膘。所谓彼消此涨,王厚不可能不善加利用。
然而耶律信也绝非善茬,数日来,仁多保忠不断接到报告,在东光县的北面与东面,出现了辽军活动的蛛丝马迹。他难以确定那是否是耶律信的疑兵,他也没有足够的兵力处处布防,只能一面令永静军知军加强戒备,一面加强对运粮部队的保护。
今日的这一批粮草,装满了三百多辆大车,是奉宣台的命令,准备由东光运往信都的——虽然信都东边便有黄河北流经过,但那是改道后的河道,漕运能力无法信任,远远不如永济渠安全可靠,因此即便是到信都的粮草,宣台选择的,也是走永济渠再转陆路。这么多的粮草,仁多保忠不敢掉以轻心,一大早便准备亲自去接应。
但他方出得城门,便听身后有数骑追来,这些人一面大声抽打着坐骑,一面大声喊叫着仁多保忠的官讳。他连忙勒马停住,令仁多观国前去询问。仁多观国领令前去,与那些人交谈数语,便领着那几人疾驰而来,到了跟前,仁多保忠不由吃了一惊,原来其中一个,却是他认得的,乃是宫中一名内侍,名唤高翔,早前被派在冀州信都督察递铺驿传诸事,实则亦有为皇家耳目之意,他不敢怠慢,急忙策马上前,问道:“高内使如何来此?”
那高翔却不答话,只是挥挥手,旁边一个从者——却是铺兵服色——连忙捧了一个木盒,送到他手中,他高高捧起,尖声道:“守义公,有皇上御批。”
仁多保忠大惊,慌忙滚身下马,跪在地上,口呼万岁,接过木盒,验过封漆,小心打开,细细读完,令身边的书记官收好,起身对高翔说道:“皇上旨意,下官已知。高内使远来辛苦,尚请暂回馆驿歇休,待下官办完这趟差使,晚上回来,再给内使接风洗尘。”
那高翔抱抱拳,道:“守义公美意,俺心领了。但如今正是国丧,实是多有不便。守义公亦不必客气,仍是军务要紧,待早日驱除胡虏,咱们凯旋回京,俺再来府上叨扰不迟。阜城俺便不逗留了,今日便回信都,那边亦有公务,只是要请守义公赐几个字,回去俺也好交差。”
“如此岂非令下官太过意不去……”
高翔却不待他说完,马上说道:“非是俺客气,实是信都庶务亦多,须臾难离。”
仁多保忠在汴京早识此人,知道是个胆小怕事的。他这番巴巴的跑来送御批,不过是因新皇即位,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便要表现表现,他连夜从信都跑来,日后免不了也算是一功。实则这些御前文字,自有铺兵传送,制度严密,原本用不着亲自劳动他老人家。但他虽到了阜城,心里多半还是嫌阜城离战场太近的,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自然是离辽人越远越好,因此也不再挽留,抱拳道:“如此,下官亦不敢聒噪,他日回汴京,再给高内使赔罪。”说罢,唤来一个校尉,令其点了数十骑人马,护送高翔,又暗中叫心腹返回阜城,取了几缗交钞,送给高翔。
直到目送高翔远去,仁多保忠才转过身来,叫过一名指挥使,吩咐道:“你率本部人众,替某去接应粮草。”说完,也不顾众将惊讶,沉声道:“咱们回城。”
众人刚刚出城,旋即回城,心中无不惊诧莫名,人人皆猜到必与那道御批有关。然军中偶语则诛,仁多保忠不说,也没人敢问,只是闷声回到城内,仁多保忠也并不召集诸将议事,只令各自散了,自回行辕。
只有仁多观国跟着他进了行辕,见仁多保忠皱着眉头,喝退左右,才问道:“爹爹,皇上究竟有何旨意?”
仁多保忠踞案坐了,摇摇头,长叹一声,低声道:“皇上令我接到指挥之后,立即北进,务要收复深州,不得借口拖延。”
“啊?!”仁多观国大吃一惊,急道:“这如何能成?耶律信正虎视眈眈,咱们如何能自离巢穴?再说宣台已有指挥,令吾军坚守。”
“宣台的军令,比得过皇上的旨意么?”仁多保忠蹙眉斥道,“你我有几个胆子,敢不遵皇命?”
“可宣台……”
仁多保忠不耐烦的打断他,“我奉的是皇上的手诏,宣台亦不能说我违制进军。”
“可纵然宣台不追究,吾军此时北渡黄河,恐有覆师之忧啊!”
“你以为我不知道么?”仁多保忠苦笑起来,“但你是愿意听皇上的话打败仗,还是愿意不听皇上的话打胜仗?”
“这……”仁多观国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仁多呆忠突然压低了声音,道:“你想吾家有族灭之祸么?!”
“那爹爹?”仁多观国毕竟年轻,已经完全不知道如何是好。
“皇上手诏中,对我已极为不满,要挽回圣上的欢心,只有遵旨一途。吾若抗旨,他日石丞相也保不住我。”仁多保忠低声说道:“但此次渡河,凶多吉少,故此你兄弟二人,此番不必随我渡河……”
仁多观国急道:“这如何使得,不如孩儿替爹爹北上!”
“我不亲自北上,如何让皇上知道我的忠心?”仁多保忠怒道:“你只管听我之计行事,休要聒噪。吾统率大军北进,虽不能胜,尚不至于全军覆没。你听好了,四郎如今在东光,你派人去告诉他,让他押运下队粮草,亲自送往信都。到了信都后,见机行事,不要急着回去。你则率兵驻守武邑,见机接应我退兵,但无论如何,不得渡河来救。一旦耶律信攻过黄河,你不要硬撑,以你的能耐,绝非耶律信对手,只管退往信都,只要守住信都,石丞相必不见怪。”
仁多观国虽不敢多劝,却越听越心惊,问道:“爹爹打算带多少人马渡河?”
“三千!”仁多保忠咬牙道。
“三千?这岂非羊入虎口?”
“你以为我便把神射军全部带过去,又能有什么好结果?”仁多保忠骂道:“我只须说船只不足,仓促难备,皇上哪懂得这许多,皇上见我亲自渡河,必然气平。你率一营之众在武邑接应,我把第二营给你,第二营几个将校,全部信得过,会听你号令。郭元度率三个营,守在阜城、北望镇……”
“那观津镇呢?”
“如今管不得许多,只留少许兵马看顾。”仁多保忠望着自己的儿子,沉声道:“无论如何,还要指望郭元度这厮能挡住耶律信,那我还有一丝生还的机会。倘真的令耶律信攻过来……”他摇摇头,道:“故此不得不给他多留一点兵力。你记住,若何畏之来了,你便将兵权交给他,转告他,不可令唐康、李浩渡河,万一韩宝、萧岚攻过河来,亦不可令郭元度轻举妄动。比起耶律信来,韩宝、萧岚,实不足为惧。”
“孩儿记下了。”仁多观国黯然应道。
却听仁多保忠笑道:“亦不须太悲观。我如此安排,石丞相当能体谅我的苦心。渡河之后,我自会见机行事,若敌势大,我便退回河南,只要我在深州打过仗,皇上必也不会深怪。”
仁多观国心知韩宝与萧岚绝不会这么好对付,但此刻多说无益,沉默半晌,问道:“那爹爹准备何时渡河?”
“事不宜迟,呆会吩咐过诸将,我便率亲兵驰往武邑,明日便率第一营渡河。这等事,既然要做,仍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我可不想被韩宝在河边击溃。”
“第一营?”
“他们不是一直想打仗么?”仁多保忠知道仁多观国想说什么,挥手止住,冷笑道:“吵着要救深州的,第一营声音最响,我此番便成全他们。”
“可……”
“怕什么?!”仁多保忠轻蔑的说道:“难道他们还敢造反不成?”
在向仁多观国面授机宜之后,仁多保忠立即召开军事会议,调整各营部属,他担心郭元度在知道皇帝手诏的内容后,为了讨好皇帝,迫使他带更多的兵力北进,因此绝口不提这是皇帝的意思,只说奉令行事,需要试探进攻深州一次。众人心里虽然怀疑,但他是主将,却也不能强问他皇帝的手诏内容。郭元度也是聪明人,听说他要亲自带兵渡河,便起了疑心,但是他乐得要回一大半的兵权,也并不多问,只是暗中令人将此事报知唐康。有几个参军对仁多保忠突然要渡河北进深州,十分反对,拼命死谏,但仁多只是不听,众人又见郭元度外,主管情报的参军也不发一言,因知道他是仁多一派的将领,只道仁多掌握了什么新情报,最终也得做罢。
会议结束后,仁多保忠便率领一百余名亲兵,奔赴武邑。众人挥鞭疾驰,跑了十余里路,忽听到身后有人高声呼喊仁多保忠名讳,众人皆不知又发生何事,连忙勒马停下,回头望去,却见后面竟有三十余骑正在拼命追赶,待这些人靠近之时,仁多保忠不由皱起了眉头。
原来仁多保忠以宣抚使司参谋官领兵,与郭元度这些见任领兵大将不同,他做守义公时,是没有什么亲兵的,平素跟在身边的那些随从护卫,人数也不多。不过如他这等身份,自有许多旧部、家丁、庄客,这些也算是久竖恩信的,离开京师时,他挑了一百多名家丁,充当自己的亲兵。这便是此时跟在他身边的这一百余骑人马,大多是西夏人后代,精于骑射,忠心可靠。自到大名府、阜城,他一路上又募集勇壮之士,如地方游侠豪士,也从禁军中选拨了一些人,将他的亲兵牙队,扩充到三百余人。但这次他却没有带这些人,因为他马上要面临的,是真刀真枪与辽人对阵,又是敌众我寡,这些人追随他时日太短,仁多保忠信他们不过,便将他们留在了阜城。
这三十余骑,便是仁多保忠留在阜城的亲兵。他们追赶上来之后,见着仁多保忠,立即翻身下马,跪拜在地。
“你们来做什么?”仁多保忠又是意外,又是担心,以为阜城出了什么变故。
这三十余人,相互对望,却不说话。过了一小会,领头的一人才大声回道:“俺们来求守义公带上俺们。”
仁多保忠看了他一眼,认得是在阜城招募的一个流民,叫做刘审之,便是深州武强县人,原是个屠夫出身,全家逃难至阜城,仁多保忠一日见着他力气大,又会骑马,来历可靠,便招他做了亲兵。这刘审之平日是个惹事生非的主,做了仁多保忠的亲兵后,还经常偷偷在阜城的酒楼与人斗酒打架,平时军棍不知吃了多少,这时他竟来请命,倒让仁多保忠十分意外。
但仁多保忠却也没什么好颜色给他:“带上你做甚?莫不成你还想回家去报仇?”
“回守义公,俺没仇可报。”刘审之跪在地上,高声回道,“辽狗虽然打下了武强,俺一家老小却跑得快,俺到现在都没见过辽狗长啥样……”
“那你还不给我滚回阜城去?!”仁多保忠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刘审之却是跪着不动,“还是要求守义公带上俺们。”
“为何?”
“守义公对俺们不薄,这是俺们报答守义公的机会。”
仁多保忠看着刘审之狡黠的眼珠乱转,一时不由笑出声来。刘审之跪在地上,低着头,不敢去看仁多保忠的眼睛,过了好一会,才又放低了声音,说道:“再者……再者,俺们跟了守义公,不趁这机会搏个富贵功名……”
说到最后,声音已细如蚊虫。
仁多保忠又盯着他看了一会,方才转身上马,冷冷说道:“你们要不想活了,我也不拦着。既要来,便跟上了。不过有一点,本帅军令如山,战场上令行禁止,谁敢出半点差错,我便砍了谁。今日你们不听将令,擅自来此,每人五十军棍,权且记下,回来若还活着,再行补上。”
说罢,一夹马肚,“驾”的一声,飞驰而去。刘审之大喜,连忙喊道:“谢守义公。”急急忙忙爬起来,招呼众人,跳上马背,拍马紧紧跟上。
众人马不停蹄,当日便到了武邑。第一营都指挥使袁天保、副都指挥使张仙伦、护营虞候吉巡事先并未接到消息,都是十分意外,仓促出迎。仁多保忠一入军营,便下令第一营众将准备渡河船只器械,袁天保、张仙伦、吉巡三人原本都是极力主张北进,救援深州的,但如今深州已失,拱圣军全军覆没,仁多保忠却突然来到营中,下令要渡河北上,不免个个惊疑。
袁天保传了仁多保忠军令,便试探问道:“敢问守公义,咱们这是要开始反攻了么?”
“不错。”仁多保忠故意轻描淡写的回道:“吾奉令,要夺回深州!”
“夺回深州?”袁天保、张仙伦、吉巡三人,顿时瞠目结舌,面面相觑。三人一时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们接到的上一个命令,还是要严防辽军渡河,如何转眼之间,就变成了要夺回深州?三将所在位置,是神射军诸营中离深州最近,知道深州如今辽军大军云集,仅仅是对面的武强,辽军萧阿鲁带部,人马便不下数万——早时不救,此时却要反攻,不免晚了一点。
袁天保喉咙动了一下,吞了一口唾液,又问道:“未知船只须何时办妥?诸军预备哪日渡河?”
“便是明日渡河。”仁多保忠悠然回道。
“明日?!”这下三人都呆住了,袁天保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其余诸营都到了么?末将亦曾广布逻卒,如何竟全然不觉?”
“什么其余诸营?”仁多保忠冷冷的瞥了三人一眼,“便只第一营渡河。”
“啊?!”张仙伦惊得叫出声来,上前一步,抱拳道:“守义公明鉴,探马查得真实,对岸武强,便有不下数万人马辽军驻守……”
“那又如何?”仁多保忠冷笑一声,“我虽然读书不多,也只听人说过,昔日汉朝之时,中原有数千步卒,便可横行十万匈奴之间。区区数万契丹,又有何可惧?”
“只恐传说不足为信……”
“张翊麾是害怕了么?”仁多保忠的脸顿时黑了下来。
张仙伦却不怕仁多保忠,单膝跪倒,高声道:“末将非是害怕,只是如此以卵击石,恐非智者所为。末将纵不惜命,这满营三千将士,岂无父母妻儿,还请守义公明鉴。”
仁多保忠望着张仙伦,嘿嘿冷笑,“如此说来,张翊麾之意是说陛下非智者了?”
此话一出,原本满不在乎的张仙伦,立时冷汗都冒出来了,颤声道:“守义公莫要顽笑,末将岂敢如此无父无君?!陛下英明睿智,虽古之圣君亦不能相比。”
“既然如此,那陛下令我等渡河与辽人决一死战,为何张翊麾又有许多话说?”
“这……这是陛下旨意?”
“难道我敢假传圣旨?”仁多保忠厉声道。
“末将并非此意。”张仙伦这时已是面如土色,只是低头顿首,“末将愚昧,既是陛下旨意,纵是赴汤蹈火,末将绝不敢辞!”
仁多保忠目光移去袁天保与吉巡,二人连忙跪倒,齐道:“愿听守义公号令。”
仁多保忠微微点点头,突然之间,那种作弄、报复的快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面前的这三个人,的确是站在郭元度那边的,但是,在某方面,他们却与自己一样可怜。熙宁、绍圣以来,大宋军队对于皇帝的忠诚,是古往今来历朝历代都无法相比的。这自然得归功于石越主导的军事改革,自朱仙镇以下建立的那无数的武官学堂,经过一二十年的时间,极大的提高了大宋武官的素质,他们在学堂里学习军事知识,也学习一些粗浅的文化,但更重要的,还是不断的教给他们忠君爱国、遵守军法纪律的道理。如袁天保、张仙伦、吉巡这些人,因为做过班直侍卫,不免就较一般的武人更加愚忠——即使他们明知道渡河是全军覆没、兵败身死,但倘若是皇帝的命令,即使他们从未见过这个皇帝,他们也会毫不犹豫的遵行。这种人,可实在不符合仁多保忠的美学——他是个惯于算计的人,有时候他也会毫不犹豫的去死,但那只不过是因为能卖个好价钱——然而可悲的是,这次他与张仙伦这些人,居然要去做同样的事。
这愚与不愚,又有何区别?
但这却也正是他宁可死,也要站在宋朝这一边的原因。
石越干了一件可怕的事,在宋军中,如张仙伦这样的武官,数不胜数,特别是那些更年轻的,从小便在这些学堂里长大的人,这些人绝对的忠于赵家——仁多保忠不知道是否石越有意为之,但这并不重要,忠国即爱国,爱国即忠君,便是仁多保忠看来,这亦是天经地义的。士大夫们或者偶尔会有点不同意见,但是要指望那些武人来质疑这件事,则无异于痴人说梦。既然有了讲武学堂这个东西,既然要培养武人的荣誉感,那么在这些学堂中不宣扬忠君,不将忠君视为最高的荣誉,那是不可能的。因为任何一个皇帝都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就算是晋惠帝,大概也知道他该怎么办。
仁多保忠自然不会知道石越的想法,在石越看来,这只是“必要之恶”。做任何一件事,你都不可能只要它好的一面,不要它坏的一面。他不可能要求这个时代的人马上超越时代,既然宋朝已经有强大的力量来限制军国主义,让他完全不必担心这个危险,那么忠君就忠君好了,总比动不动就要担心军队叛乱,上下相忌,外战无能要好。事实上,在人类历史上有很长一段时间,忠君都是一种无可置疑的美德。你不能因为自己已经不处于那个历史阶段,便去嘲笑那个阶段的道德,并且以为那一文不值。因为,焉知你现在所以为的必须要对之保持忠诚的任何东西,在若干年后,不会受到同样的嘲讽与鄙视?虽然五十步相对百步的确是一种进步,但也仅仅只是五十步的进步。石越只能相信,到了一定的时间,这种忠君的思想,会从下到上的崩塌,而这个趋势,将是多少讲武学堂也阻止不了的。而在崩塌之后,还依然想着忠君的人——这样的人总是存在的——才应该受到嘲笑,但被嘲笑的,不是忠诚,而是愚蠢。
仁多保忠不可能也没必要了解石越的真实想法,他只须知道石越做的这件事是如何可怕就足够了。
在熙宁十八年的时候,他还不能如此明确的意识到这一点。但到了绍圣七年,也许是又过了七年,事情更加清晰,也许是与宋朝的文臣武将们打了足够多的交道,总之,仁多保忠已经看得比谁都清楚。相比而言,还有无数的人,却身在局中,浑然不觉。
所以他总能把注压在赢家一边。
只是,这一次,尽管也是站在赢家一边,他的确兴致不高。他不知道他能否看到棋局的结束,而陪他一起去面对死亡的,竟然是张仙伦这样的无趣之人。
虽然仁多保忠不是很瞧得上眼,但袁天保与张仙伦倒也不算是无能之辈。从颁下命令,到召集部队、民夫,准备妥当,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妥,当晚子时之前,便已一切齐备。不过,所有的这一切,对岸的辽军一直看在眼里,不过仁多保忠并不担心,倘若辽人沿河列阵,那么他们在船上射一阵箭后,他的奏章上就可以说,他接旨后立即北进,但辽人沿河布阵,敌众我寡,无法渡河。他很了解皇帝,皇帝读过一些兵法战例,他只要稍加暗示,皇帝会理解他的苦衷,转而去责怪别的部队没能替他牵制辽军——倘若存在这样的部队的话。在仁多保忠看来,唐康和李浩就是个不错的替罪羊,虽然在另一方面,他心里一点也不希望他们也接到同样的命令,渡河北进。但人类都是矛盾的。
然而,当神射军第一营在十三日的凌晨开始渡河,仁多保忠与袁天保、张仙伦们煞费苦心的准备了应对辽军岸头狙击的作战计划,细致到每个都的上岸后布阵先后序列,设想了各种各样的意外情况,结果却令他们瞠目结舌——他们轻而易举的渡过了河,上了岸,布了阵,却连一个辽军的影子都没有看到。
这实是大出仁多保忠的意料,他心里是希望与辽军越早交战越好的,这样他退回去也方便些,却没想到遇到这样诡异的情况。若说他们选择渡河的渡口,辽人没有挖陷坑,丢铁蒺藜等等,倒并不奇怪,在攻克深州之后,辽军一直就表现得并不是很害怕宋军渡河决战,宋军此前侦察过的几个渡口,辽军都没有过多的做针对性的准备。可是连一个辽军也没有,就未免太匪夷所思。毕竟,这里离武强城,也不过数里之遥。
此时,仁多保忠心中感觉的不是轻松,而是警惕。
他下令大军就在河岸埋锅造饭,一面派出侦骑前进刺探军情。待到全营吃完早饭,几个探马也陆续回来,禀报的情况,大体一致:除了东边的武强县城——他们是从武强县的上游的一个渡口渡河——以外,再没有发现任何辽军。武强城门紧闭,辽军防守严密,但不似有要出城攻击的样子。
这让仁多保忠与袁天保、张仙伦、吉巡都感到疑惑。
辽军如何会凭空消失了?
仁多保忠仿佛都嗅到了空气中潜伏着的危险气息。他才不相信是辽军突然遇到意外开拔走了,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这必定是诱兵之计。萧阿鲁带放弃半渡而击,那必定是有些别的打算,或者他想将他诱到离黄河北流更远的地方,然后围而歼之。萧阿鲁带明明知道对岸的宋军有多少人马,这个老头看起来并不害怕冒放整只神射军过来的危险,他觉得他能一口吞下。
若是平时,仁多保忠不会去咬这个饵,他很可能掉头就走。他不是那种狂妄的人,就算他带来了全部的神射军,他也不想跟着别人的步伐走。他与姚兕是两种人,诸如被敌军夹击、被优势敌军包围这种事,只要想想,仁多保忠都会睡不好觉。
但如今,他却是不咬也得咬。
他总不能渡河之后,一箭不发,便即退回吧?
别说皇帝,没有人会相信他的判断,大家只会认为他怯战。
仁多保忠一时间陷入一种令人啼笑皆非的尴尬处境。他一直以为渡河之后,便有恶战,此后的事情,自然也不用多想,却不曾想过,渡河之后,竟是这样的局面。他不过区区三千步卒,东进攻打严阵以待的武强县,难竟全功;但除此以外,他还能做什么?找不到辽军,便以三千步卒,孤军深入,向深州挺进么?
袁天保与张仙伦倒是强烈的主张趁机攻打武强,武强不是一座大城,在二人看来,不必去管辽军跑到哪里去了,既然他们丢下了武强,便应该趁机夺取,只需再调一营兵力,合兵六千之众,攻取武强,绰绰有余。在此之前,他们便在河边扎寨——他们登岸的河边,有一座小土丘,居高临下,正适合扎寨。
二人的主张,得到了许多将校的赞同。没有几个人愿意过多的考虑发生了什么,一方面,他们只想着抓住眼前的机会;另一方面,倘若身边再多三千友军,无疑会让第一营的这些武官们,更加有安全感一些。
但仁多保忠无论如何也不肯让自己的儿子也跟着来送死。可他也没什么借口能说服这三千步卒往深州进发,于是仁多保忠决定妥协,他下令第一营在那座小土丘上扎寨,然后加派人马,四出侦察,打探究竟发生了何事,然后再做打算。他给探马们许下重赏,下令他们至少必须往各自的方向走出二十里,寻找当地的宋人,弄清楚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然而,当太阳快要落山,探马们回来禀报,他依然一无所获。从武强到静安,原本是一片富庶繁华之地,但经过辽军的洗劫,所有的村庄,除了断瓦残垣,都已空无一人。探马们找不到辽人,却也找不到宋人。而武强城附近,辽军戒备森严,探马很难靠近,仍然无法判断城中究竟有多少辽军。
原本一直以为在武强的萧阿鲁带部的辽军,竟然真的消失了。
几乎同时。
冀州南宫县,萧阿鲁带正在站南宫县县衙之内,欣赏着南宫知县的绝命诗,在他的脚边,便躺着自杀殉国的南宫知县的遗体。县衙之外,数千名契丹骑兵,正在到处烧杀抢掠,城中到处都是熊熊燃起的大火,与哭喊哀嚎。
仁多保忠猜中了耶律信的大部分意图,只不过,耶律信下手远比他想的要快。他的用兵,也更加灵活狠辣。
韩宝与萧岚部,在经历大战之后,此时的确还在深州休整。
但是,仁多保忠却算漏了,萧阿鲁带部不需要那么长时间的休整。
早在数日之前,耶律信便已密令萧阿鲁带精选八千轻骑,以所部宫卫骑军为主,各携十五日之粮,抛弃一切辎重,连家丁都不得跟随,每日疾行百里以上,沿着苦河北岸向西运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克堂阳镇,然后在堂阳镇的渡口搭起浮桥,渡过苦河,直取冀州南宫县,出其不意的出现在信都、衡水的后方。
为了保密,武强县仍然竖着萧阿鲁带的帅旗,每日仍有人打着宫卫骑军的旗号巡逻,实则余下的大部分人马,也已经北渡滹沱河,进入河间府乐寿境内,耶律信需要这些人马,在那里广布疑兵,迷惑宋军,使宋军搞不清他的兵力分布,以便他的主力顺利渡过黄河北流,好攻打永静军。此时留在武强县城的,不过是打着宫分军旗号的两千余部族属国军与汉军而已。
“枢使,是不是可以下令封刀了?”一个身材高大,黄发高鼻的契丹将领,大步走进县衙,在萧阿鲁带的身后几步站定,躬身问道。
萧阿鲁带回头看了一眼他的爱将,南院郎君高革,厉声道:“封什么刀?!”
高革虽然低下头去,避开萧阿鲁带锐利的眼神,口里却并没有退步,“枢使,兰陵王给咱们的军令,是绕到宋军之后,尽可能吸引宋军,以便晋国公与兰陵王渡河南下。下官愚见,咱们在南宫,不便久留,最好还是要设法往东渡过黄河,既可攻打枣强,也可以南下恩州,不但唐康、李浩无法安生,便是仁多保忠、郭元度也不能高坐。咱们在黄河以西,回旋空间太小,一旦过了黄河,黄河以东,永济渠以西,皆可驰骋,而骁胜、神射军腹背受敌,非但永静军,便是冀州,亦反掌可定。”
“这是自然。”萧阿鲁带哼了一声,“但你可知道,咱们如此轻骑疾行,将士们有多疲惫?我率八千骑自武强出发,跑到堂阳镇,掉队便掉到不足七千人,再这么跑下去,等我到了枣强,我还能剩几个人?”
“纵是只余四五千骑,亦是值得。”高革朗声回道。
“我便是晚得一日半日,又有何妨?让将士们在南宫好好快活一晚,养精蓄锐,又有何不可?”萧阿鲁带不以为然的说道,“细作早已探得清楚,唐康、李浩不过数千骑,纵然被他们赶上,又有何惧?”
高革见萧阿鲁带主意已定,不敢再劝,欠身行了一礼,缓缓退出县衙。
南宫县城的街道之上,景象惨不忍睹,令高革不忍目睹。他心里面生出一股强烈的罪恶感——这座城市,是他夺下来的。尽管已经知道辽军已攻取深州,南宫县也有所防范,但他们没有多少驻军,直到萧阿鲁带的辽军靠近,他们也全然不知。萧阿鲁带令高革率数十骑,身着宋军装束,大摇大摆的靠近城门,然后出奇不意,斩关夺门,守门的兵丁都是厢军,被高革一阵砍杀,立即吓得一哄而散,四处逃命,萧阿鲁带不费吹灰之力,便攻取了南宫县城。但让高革没有想到的是,萧阿鲁带竟然会下令屠城!
大辽南下,便是为了掠夺与破坏,这点高革心里一直知道得很清楚。但是,除非遇到激烈的抵抗,大辽军队是从不无故屠城的。
毕竟,大辽也是一个信仰佛教与儒教的国家,不是那种野蛮之邦。
当然,高革之所以会产生强烈的罪恶感,主要倒不是因为这些原因,而是另有隐情——他实际效忠的对象,是他正在率军攻打的这个国家!
高革是职方馆在辽国的间谍。或者说,他自以为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