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谁知快意举世无

新宋 阿越 44732 字 2个月前

王赡、刘延庆在说动刘法、任刚中同意出兵之后,七月十七日的当天,四人便制定了一个作战计划:在几个当地向导的带领下,由任刚中率所部前去联络何灌;刘延庆率领一个指挥的武骑军与刘法的渭州蕃骑一道,沿着滹沱河南岸,大张旗鼓,直趋束鹿的北面;而王赡则统率其余的武骑军,接掌滹沱河诸渡口的防卫,并在任刚中联络上何灌后,派出数百名骑兵,不断往来鼓城与何灌部之间,制造大举出兵的假象。与此同时,由王赡派出使者,急报慕容谦,请求增援。

兵贵神速,四人真的行动起来,倒都不含糊。刘法十七日的晚上便即出兵,与刘延庆约定在滹沱河南岸西距鼓城二十里的一座村庄会合。王赡心里并不愿意刘延庆以身犯险,但刘延庆深知他若不亲至前线,武骑军一兵不派,刘法与任刚中心中必有其他想法,因此竭力劝说,王赡只得勉强同意。他对刘延庆倒算是真心结交,挑了麾下最得力的一个指挥,又将李琨派给刘延庆,一来李琨熟悉当地环境,二来便于刘延庆弹压那些不太听话的武骑军将士。

刘延庆生怕刘法那儿有变,回到鼓城山后,也不敢多呆,催促着点齐人马,星夜下山,前去与刘法会合。

数日之内,由直如丧家之犬的败军之将,又再度领兵出战,刘延庆心里面亦不由感慨万千。他原本不过就是个马军指挥使,如今虽然已经是翊麾校尉,守深州时打到最后,名义上也是个营将,但所统之兵,其实也就是几百人马,因此这时统率三百骑人马,心里面不免泛起一种似曾相识的恍惚来,那种熟悉的亲切感,还有一种恍如隔世的不切实感,两者夹杂在一起,让他有一种做梦般的感觉。

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他在心里面感慨着,他一点儿也不想再打仗,那种厌弃的感觉此时还萦绕着他心头,但他却已经一身戎装,再度奔赴战场。他身上披挂的是一件王赡送给他的铁甲,胯下骑的是一匹完全不熟悉的枣红马,甚至腰间佩的马刀也不甚趁手,惟一让他感觉舒服一点的是,只有王赡送给他的那张大弓,但比起他原来的大弓,却也总让他觉得不甚如意。好在他试着射了几箭之后,发现自己的准头倒并没有因此而退步。

不过,最让刘延庆觉得不习惯的,还是他麾下这三百骑武骑军。与这三百人马夜间行军才跑了十来里,刘延庆便已经彻底理解了王赡为什么这么不愿意与辽人交战。这些武骑军,仿佛全然没受过夜间行军的训练,尽管都打着火矩,但才跑了十来里路,就有三四个人因为马失前蹄,从坐骑上摔了下来,未战先伤。刘延庆不得不下令他们下马步行,但不管他如何三令五申,这些人全无行军纪律可言,不仅走不出队列,连闭嘴都做不到,自李琨与那个指挥使以下,包括军法官,个个都是一边行军一边闲聊,甚至嘻笑打闹,还有人高声唱着小曲!

这在拱圣军全是不可思议之事,若是让姚兕见着,只怕他会当场砍掉几个人的脑袋!

但刘延庆治军才能原本就远远不及姚兕,况且他只是个客将,此时也不是整顿军纪的时候,他屡禁不止,最后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让他不知道是应该感觉到脸面好过一些,还是该更加担心一些的,则是在他抵达与刘法约定会合的小村庄之时,远远便听到的自村庄中传来的欢声笑语。

率先抵达村子的刘法,占据了村子的土地庙,那些渭州蕃兵,此时并没有如刘延庆所想的那样已经安静的睡觉,而是围聚在一堆堆的篝火旁,饮酒吃肉,载歌载舞。

“到底只是蛮夷,难堪大任。”刘延庆不觉在心里起了鄙夷之心,在拱圣军的经历,实是在他身上刻下了很深的铬印,尽管他自己不是一个愿意对自己要求严厉的人,可是在不知不觉中,他也已经很难接受姚兕以外的治军方法。

但他是惯会与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的,他并没有表露出自己心里的轻视,亦没有板着脸故作清高,反而很随和的加入到其中,倒仿佛他生来便是这渭州蕃兵的一份子一般。这样的本事,让他很快便赢得渭州蕃骑自刘法以下将士的好感,虽然这渭州蕃骑中,只有大约一半左右的人会讲带着浓重陕西口音的官话,却也足以将刘延庆守深州时的英雄事迹宣扬开来了。

只用了一夜的功夫,刘延庆俨然便成了渭州蕃骑中最受欢迎与尊敬的将领。但是那些武骑军将士,以前也并不知道刘延庆的事迹,经此一晚,看待刘延庆的眼神,也有了明显的变化。

尽管拱圣军遭遇的是全军覆没的惨败,可是众人扪心自问,却也没有人敢因此而嘲笑他们,尤其是刘延庆,有着坠城血战的英勇,天子下诏褒奖的荣耀,纵然拱圣军最终覆亡,却怎么样也不可能是他的责任。谁也无法再苛求他,在渭州蕃兵那儿,他是受人尊重的敢战士;而在武骑军那儿,他几乎便是一个传奇。

可惜的是,这样轻松的夜晚往往并不长久。第二天一早,两支宋军便得离开这个村庄,朝着束鹿前进。按着事先的约定,他们刻意的不隐瞒行迹,反倒是大张旗鼓,沿着滹沱河东下。

不出意料,如此张扬的行军,很快便引起了辽军的注意。

午时左右,当刘延庆与刘法将要行进到束鹿城的北方之时,遭遇到了他们所遇到的第一支辽军。

这支辽军大约有千骑左右,人马虽然少于宋军,却似乎是有备而来。辽军最先碰上的,是在前头带路的刘延庆的武骑军与渭州蕃骑的一个百人队。刘延庆的武骑军大都没有经历过战阵,远远瞧见辽军兵多,便有后退之意,心里都想着退回去与刘法的大军会合。但刘延庆明知道刘法的大军就在身后,此战并无危险,哪里肯丢这个脸?立时拔出马刀,大声呦喝督战,这些武骑军此刻对刘延庆好歹都有了些信任与敬畏,勉强张弓搭箭,在刘延庆的命令下,不断地与辽军互射箭矢。

其时宋朝将领,对于辽军的认识,便是有识之士,亦只注重御帐亲军与宫卫骑军,因为这是直属于大辽皇帝的精锐军事力量,是宋军最大威胁与假想敌。除此以外,对于汉军与渤海军,便所知所限,至于大辽四十九部部族军,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属国军,就算是职方馆也未必分得清楚,绝大多数的将领,更是直接将部族军与属国军混为一谈,不加分辨——其实便是辽人,有时候口头习惯上,也将之统称为“部族军”。殊不知,这部族军与属国军并不相同,部族军中固然有与契丹同床异梦者,却也同样有亲如骨血者。

刘延庆在守深州之时,与辽军多次交手,他心知辽军的战斗力,往往相差悬殊,宫卫骑军极不好惹,而部族军——他心中的“部族军”,自是包括所有的部族、属国军在内——则没那厉害,打起仗来并不卖力,多有敷衍了事,保存实力为上者。眼前这只辽军,自旗号、服饰来看,明明便不是宫卫骑军的样子。他有心要在刘法与渭州蕃骑面前挣个面子,又希望打个胜仗,既给这些武骑军一些信心,亦可巩固自己的威信。

因此他在阵中左突右驰,卖力的组织起这几百人马轮流冲锋射箭,又咬紧牙关,让李琨与那一百骑渭州蕃骑悄悄移动到辽军的右翼,只听他吹响三长三短号角,便从右边突击辽军大阵。

但是与辽军打得一阵,刘延庆却发觉这支辽军并没有如想象中的好对付。这支辽军不仅兵力三倍于己,而且并不怕死,甚至可称勇猛。刘延庆观察形势,却见那辽军将领打的主意与自己竟不谋而合,他也是张开两翼,试图自两面包抄过来,将自己这三百余骑人马,一举歼灭。

他哪里知道,这支辽军,乃是突吕不部详稳娑固率领的契丹兵。虽是部族军,却是与大辽亲如骨血者。娑固因为让姚兕突围成功,被辽主下诏狠狠训斥了一顿,攻破深州之功,各军各部皆有分沾,独他突吕不部功不抵过,因此自娑固以下,众将士都是憋了一肚子的气。娑固素有勇猛之名,此番南下,想的是要建功立业,日后封公封王,他因不能随韩宝大军南下,攻略冀州、永静军,与宋军主力决战,反被打发到束鹿与耶律薛禅监视真定、祁州宋军,心中十分怨愤。却不曾想到世事难料,突然之间局势峰回路转,宋军慕容谦部居然大举东下,这却是正趁了娑固的意。

前几天,耶律薛禅的室韦军数度与宋军前锋小股骑兵交锋,不料宋军竟十分善战,耶律薛禅只见着西边到处是旌旗营寨,小股的宋军骑兵更是有恃无恐的到处游荡,他是老成稳重的老将,心中虽然疑惑为何宋军不急速进攻束鹿,却也不愿意挑衅生事,只道是宋军主力未至,目前正是蓄势待发。因此不断上报韩宝,让韩宝决断到底是退回深州,还是另作安排。昨日耶律薛禅终于等韩宝的明确命令,韩宝决定亲率主力前来,击破慕容谦,然后直接从束鹿南下,经赵州、过堂阳镇,绕开宋军在衡水的防线,走萧阿鲁带的路线,攻进冀州。韩宝的大军明日便至,因此责令耶律薛禅在他大军抵达之前,要摸清宋军虚实。

耶律薛禅不敢怠慢,这才分兵四出,试探性的攻击宋军。娑固一大早便听到拦子马回报,道是有一支宋军,人马数千,浩浩荡荡沿着滹沱河而来,他便主动请缨,率军前来看个究竟。

不料在这儿遇着的,却是宋军的先锋。

娑固瞅见宋军不过三四百骑人马,虽然明知宋军主力便在后面不远,但他立功心切,一心想要给宋军一个下马威,打定主意,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溃这支宋军,也好让韩宝知道,他娑固并非无能之辈。

他意在速战速决,因此虽然一面与宋军互相射箭,一面却摆了个包抄的阵形,步步逼近,缓缓合拢。

刘延庆一时料敌失误,此时心里真是叫苦不迭。

两军互射一阵,武骑军已有二十余人伤亡,辽军尚未有任何慌乱之色,他的三百武骑军在辽军的压迫之下,便已经有点慌张的迹象了。他深知这些武骑军骑兵绝无马上搏斗之能,更是一步也不能后退,若是后退,这些武骑军说不定立时便会形成溃败之势,因此他必须竭力用箭雨阻止辽军靠近。但是不同的部队对于伤亡的承受能力是完全不同的,若是拱圣军在此,二十余人的伤亡,没有人会眨一下眼睛,但是他现下所指挥的这支武骑军,却已有些军心不稳的迹象。总是有几个人开始偷偷摸摸的四下张望,眼中露出惧意。

这让刘延庆在这战场之上,竟突然怀念起荆离与田宗铠来。

到底是从何时开始,他刘延庆居然也要身先士卒为人表率了?不是应该由荆离与田宗铠在前面肉搏,他在后面突施冷箭的么?

但此时此刻,他也只能自嘲的苦笑一下,然后摘下大弓,张弓搭箭,夹紧胯下坐骑,冲到队伍的最前列,不断的射杀着辽军。

这是他能想到的鼓舞士气的办法。

此时,他能记起来的,便是姚兕在拱圣军最常说的一句话——“想要部下不怕死,你就得不怕比部下先死!”

拱圣军维持战斗力的办法,就是武官的伤亡比远远要高过普通的节级士兵。

刘延庆不是姚兕,他绝对害怕比部下先死,但是他更加明白溃败会是什么样的下场。他只能一面在心里反复叨念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一面硬着头皮冲到前面,希望这一招能有点效果。

这个法子还的确有效。

既使是武骑军的士兵,当他们看着一个堂堂的翊麾校尉居然冲在最前面,冒着辽军的箭雨与辽人苦战之时,他们还是会有血脉贲张的时候。

虽然只是个七品官,而且只是个从七品,但在当时绝大多数普通的士兵眼里,那已经是一个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大官,对许多普通士兵来说,翊麾校尉与骠骑大将军的区别是模糊的,总之都是大官,都是天上的星宿下凡。他们的命是“贵”的,而他们自己的命则是“贱”的,这些“贵人”都不怕死,他们就更加没什么好怕的。

而即便从战斗的直接效果来看,刘延庆直接加入战斗,效果也是立竿见影的。

刘延庆谈不上是个神射手,但他的箭法,比起那些武骑军士兵来,实在是要好得太多。此前三百人马射了半天,虽然的确将辽军抵挡住没能靠近,但是辽军的死伤只怕都没有超过十人。

但刘延庆加入战斗不到一柱香的功夫,死在他箭下的辽军,至少便已经有三人。

当两军列阵互射之时,一方阵容里有几个箭法奇准的人,那是很要命的。

数人中箭而亡,很快让辽军惊慌了一小会,辽军不敢再如之前那样逼得紧,而是稍稍退却了几步。

刘延庆方稍稍松了口气,却又立即发现,两翼张开的辽军,已经包抄过来。不待他吹起号角,往辽军右翼移动的李琨与那一百骑渭州蕃骑没能跑到辽军侧翼,反倒迎头撞上了辽军包抄过来的右翼部队,双方也管不了许多,立时厮杀在一处。

一时之间,刘延庆几乎忘了身处险境,随时有兵败丧命之忧,只觉哭笑不得,心里想着若是他指挥的是拱圣军,绝不至于陷入如此尴尬境地。在这箭矢满天飞的战场上,刘延庆一面下意识的射箭,心里竟突然想到以前读《孙武子兵法》时一件事,孙武子好象说过:不知己不知彼,百战百殆。他以前从来不明白:不知彼倒也罢了,如何还会有将领不知己。但现在,他总算是明白了。

“直娘贼的百战百殆!”刘延庆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此时他知道若是刘法不来,他败局已定,到了这个时候,什么要在刘法跟前挣面子,什么姚兕的训导,他早已全部抛到了九霄云外。“我刘延庆既然不曾死在深州城,那便说什么也不会再死在这个鬼地方!”他在心里面发着狠,西边的辽军越来越近,他若不立即设法突围,只怕就要悔之晚矣。

刘延庆一箭射倒一个想要冲近前来的辽军,一面开始眼观六路,寻找后撤的路线与机会。当他的目光移向西边之时,突然之间,他感觉到有点不对劲。

他一个出神,愣了一下,忽然忍不住骂出声来:“直娘贼的!”

西边竟然什么都没有!

没有扬起的灰尘,没有特别的声音,也看不见人影……

刘延庆心里面一阵发凉。

刘法明明在他后面不远!他们相距没那么远,按理说,打了这么久,就算刘法没到,但至少该看到大队骑兵行进时扬起的灰尘!

他被那杂种给算计了!

他知道刘法阴鸷可怕,但却想不到,这厮连自己部下一百人马的性命都不顾了。

不能再迟疑了。刘延庆举起手来,正要下令撤退,忽然,从南边——他没有听错,的确是南边,辽军的背后,传出呜呜的号角之声!

响彻云霄!

随之而来的,是数千战马踩踏大地冲锋的巨响,还有各种听不懂的喊叫之声。

刘延庆方目瞪口呆,却见刚才还气势汹汹的辽军,突然间都掉转了马头,阵形顷刻大乱。很快,刘延庆看见一支额头、臂膊上扎着白布的骑兵,如同一群饿狼般,冲进辽军阵中,与辽军厮杀在一起。他抬起头来,正看见一面斗大的“刘”字将旗!

“西蕃杂种!”刘延庆狠狠的朝地上啐了一口,其实刘法身上没有半点西蕃的血脉,但这自不是刘延庆在乎的,尽管关键时刻刘法还是出现了,但这毫无疑问是刘法处心积虑的算计!被别人当棋子的滋味可不太好受。

但此时刘延庆也只好权且忍下这口气来,他唰地一声,拔出佩刀,恶声吼道:“杀!”

七月十九日的清晨。深州束鹿县的那几条街道上,冷冷清清的。因为种种原因而留在束鹿的宋人,都小心翼翼的躲在自己的家里,没有人随便出门。这座城市已经易手好几次了,大部分人都要么逃了出去,要么被辽人掳走,要么就是已经死于非命。留下来的宋人,大约只有一千余人,都是跑不动,或者牵挂太多的。他们靠着每天帮辽军干点苦役,在这座城市苟延残喘,期盼着战争早点结束。

昨天,有人听到一点风声,据说朝廷的官军在城外与辽人打起来了,还让辽人吃个大亏,有些人家已经开始悄悄收拾细软,倘若这次官军能够赶跑辽人,无论如何,这次都得抓住这机会,赶紧逃到鼓城去,或者干脆去赵州。但是,就是这么一个卑微的愿望,也马上破灭了。

虽然躲在家里,但还是有许多人被强抓出去应付辽人的差事。纵便没被抓走,便在屋子里,也能听到外面大队人马经过街道的声音,从门缝里面,可以看到,束鹿县所有的街道,都可以看见一眼望不到头的辽军。

倘若这时有人站在城外观望,那么这景象就更加壮观。

数以万计的辽军,超过十万匹的战马,还有数不清的骆驼、牛、羊、马车,浩浩荡荡,朝着束鹿行来,在束鹿里的城里、城外安营扎寨。

而此前驻守这座城市的耶律薛禅与娑固等将领,此时都出城东三里,站在那儿,诚惶诚恐的等待着韩宝的到来。做为先锋军先期抵达的萧吼,也在这众将中间,在耶律薛禅的左手边站着,一面隔着耶律薛禅,饶有兴致的打量着面如土色的娑固。

便在大军就要到来之际,娑固居然吃了个这么大的败仗。死伤三百余人,丢失战马近五百匹,还有旗鼓刀枪弓箭铠甲——他是狼狈突围,别说战死者的尸体,便是许多重伤的士兵,都没能抢回来——待到萧吼闻讯率军赶到战斗地点时,那里只留下了近两百具无头尸首!那些战死的士兵身上,但凡有件像样点的盔甲,都被剥走了。宋军把战场打扫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了一块白布,上面写着“聊报深州之德”六个大字。

晋国公不会喜欢这个消息的。

但这还只是小事。

此刻看似沉稳镇定的耶律薛禅的麻烦更大。昨日萧吼率先锋抵达后,认真观察了所谓的宋军大营。据说就在昨天,耶律薛禅还派出一名裨将率千骑人马前去试探,结果却被两名宋将率军打退!此外,耶律薛禅派出的探马也赌咒发誓的宣称鼓城方向有不计其数的宋军正朝束鹿赶来……可在萧吼看来,这些营寨十分可疑。要不是娑固吃了那个败仗,让萧吼分身无术,他就会挑选一支精兵,去踹踹宋军的大营看看。

耶律薛禅一口咬定这必定是慕容谦的先锋部,其主力也正往此赶来。

可是萧吼至少敢断定有几座宋营是空的!因为他亲眼看见有鸟雀飞入营中。

只是让他疑惑的是,宋军兵力的确又不算少,至少他们可以同时与两个千人队交战,而且,据娑固所称,与他交战的宋军,兵力绝对远远超过他。萧吼知道娑固是个极自负的人,他不是那种会故意夸大敌军数量的人,而且,萧吼也不相信同等兵力,娑固会吃宋军这么大亏。

可这却有些说不通。

宋军的兵力摆明了是慕容谦先锋部的架势,可却又为何要大布疑兵?难道慕容谦在玩什么诡计?萧吼百思不得其解。好在他倒颇有自知之明,知道智谋非己所长,也就不再徒耗心智,只要待晋国公一到,如实禀告便可。

但不管怎么说,耶律薛禅连那几座空寨都没发觉,绝对是难辞其咎的。尽管耶律薛禅与束鹿诸将皆一口咬定,前几日并无此事发生,只是不知道为何宋军突然弃营而去……萧吼是懒得与他们打这种口舌官司,反正没中宋军诡计便罢,倘若这是宋军圈套,耶律薛禅一世英名,便算毁在这束鹿了。晋国公那儿,他有得解释的。便算他是室韦部详稳,出了这么大岔子,只怕他也担待不起。

想到这里,萧吼不由得瞥了耶律薛禅一眼,这老头脸面上倒是沉静如水,看起来颇有大将风范。他不屑的移开目光,他那裨将是在黄丘一带与宋军交战,宋军大营看似也扎在那儿,萧吼早就做好打算,只待晋国公一到,他便向晋国公请战,他要亲自去黄丘看看到底宋军闹的是什么玄虚?!

正想着,便听到一名骑兵挥鞭疾驰而来,见着耶律薛禅,慌忙翻马下马,高声禀道:“晋国公来了!”

众人闻言一阵忙乱,一个个都朝东边伸长了脖子,过了一会,远远看见数千名骑兵,手中全都高举着旌旗长枪,簇拥着的一群将领,朝着这边驰来。

束鹿城外不远一片树林中,刘延庆与刘法率领十余骑精兵,正在默默的观察着正如蝗虫一般涌至束鹿的辽军。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辽军绵绵不绝的开进束鹿,刘延庆的脸色极其难看。

“果然是韩宝亲来!”刘延庆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颤音。

前一天的晚上,他们已经见过任刚中派来的使者,这使者送来一封书信,信中称任刚中已经在黄丘一带与何灌会合,虽然何灌对任刚中并不是十分信任,不肯吐露任何有关冀州的军情,但还是承认了他的确是来束鹿使疑兵之策的,目的便是吸引韩宝的注意力,骗得韩宝西进。

这证实了刘延庆的推测,但是任刚中的信中,却还禀报一件令二人都目瞪口呆的事——何灌在得知他们并不是奉慕容谦之令东进之后,态度并不十分热情,他声称自己目的已经达到,他的探马已侦知韩宝主力已经向束鹿西来,他尚有军令在身,必须立即返回冀州——然后,何灌不顾任刚中的劝谏,竟星夜率军离去!

不管是出于何种动机,但是刘延庆等人率军巴巴的赶来施以援手,却似乎是落了个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窘境。何灌不仅没有半句感谢之语,反倒弃之而去,让刘延庆等人独自来应付这么一个尴尬的局面。

这个结果,是谁也没想到的。纵是阴鸷如刘法,亦不免对何灌此举大为不忿。

但何灌有他的苦衷。

在何灌看来,王赡、刘延庆、刘法、任刚中,皆不过是无名之辈,兵力又少,他们虽然是来出手相助,但实际上何灌早已完成他的既定目标——拖韩宝四五日,引他大军西来。一旦韩宝到了束鹿,这疑兵之计必然败露,仅仅多上王赡、刘延庆之流几千人马,照样当不得韩宝雷霆一击。他的几百人马弥足珍贵,倘若就这么折在束鹿,韩宝一击得手,立即挥师南下,苦河若无兵把守,那他便是前功尽弃。在束鹿设些疑兵,让韩宝犹豫一两天,西进束鹿一两天,这便已经让何灌知足,此后的事,倘若慕容谦亲来,那么冀州或可安然无恙;若是慕容谦不来,那么何灌就要凭着这点人马与苦河那微不足道的地利,争取与韩宝再周旋几日,同时寄希望于唐康、李浩早点成功。

这是在万丈悬崖上走独木桥。能否成功,一大半要看运气。倘若自己行差踏错,稍有托大,那就是连运气都不必指望了。因此,何灌如何肯为王赡、刘延庆之辈改变计划?他颇有自知之明,苦河之险并不足恃,但只要他跑得快,仗着韩宝不知虚实,他还可勉力与韩宝再周旋几日。从目前的局面来看,若慕容谦不来,他至少要死守苦河五日——何灌实是一点底气都没有。

任刚中的突然到来,已经是让他有些尴尬了,他能多守几日苦河的前提,便是要韩宝从不知道他到过束鹿!若韩宝知道环州义勇出现在束鹿,冀州虚实,便等于尽为韩宝所知。那他只怕连半天都守不住。尽管任刚中不会故意将他的消息泄露给辽人,但所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这边有士兵多嘴,又或者被俘,甚至主动投敌,供出这些情况——历史上有多少成名已久的将领死在无名小卒的嘴巴之上,这点何灌无须他人提醒!因此,若是慕容谦大军前来,那自是他期盼已久的;但若是任刚中之流,在何灌看来,反倒是给他的计策增添了一个不确定的危险。他心里面担忧受怕,哪里还敢向他们泄露半点冀州的军情?!

讽刺的是,何灌并不知道韩宝打的主意是干脆绕道赵州、堂阳镇而进冀州,倘若他能事先知道,只怕早已吓得冷汗直冒,多半会一面派人急报唐康、李浩,一面死马当成活马医,便在这束鹿与任刚中们并肩作战,与韩宝拼个你死我活,能多拖一天算一天。

但何灌并无未卜先知之能,因此任刚中一到,反倒坚定了他立即返回冀州的决心。在他心里,冀州安危是自远在这数千友军的生死之上的。

结果便是,任刚中率几百人马尴尬的呆在了被何灌遗弃的黄丘空营之中。好在束鹿与鼓城之间地区也不算太大,能驻兵宿营的地方也屈指所数,任刚中又知道刘延庆与刘法的行军路线,他派出精干的部下沿途找寻,终于在晏城废城一带,找到刘延庆与刘法。

二人皆未料到如此变故,都在心里不知问候了何灌祖宗十八代多少遍,但在刘延庆看来,这正坚定了他对唐康是想祸水西引的判断。只是他没想到唐康、何灌做事如此狠绝,如此明目张胆。此时再如何愤怒也无济于事,何灌脚底抹油开溜,这日后有机会他们总得告他一状,可眼前的局面,还得由他们来应付。

在二人看来,韩宝肯定不会白来一趟。除非他们率军逃跑,否则与韩宝的这一仗,已经不可避免。可是率军逃跑,纵然是刘延庆也不敢。

此时,大破娑固的喜悦早已烟消云散,刘延庆与刘法的芥蒂,也只得先暂时压一压——实则刘延庆已经先报了一枪之仇,打扫战场之时,他凭着官大几级,硬生生让武骑军分了一半战利品;捷状之上,他又将此战全都揽为己功,声称刘法如此,全是他事先密谕刘法的原因,让刘法吃了个好大的苍蝇,大宋军法,极重阶级之别,他比刘法官高,他声称自己指挥得当,自然人人信之不疑,倘若刘法不服,不管事实真伪,便先要坐一个擅违节度的罪名,况且刘延庆已经说了是密谕,这便是死无对证之事,刘法便说不是,亦无法证明!他要不服气,争功、桀骜……这些罪状,足够让刘法吃不了兜着走。只是这些事情,刘延庆既不动声色,刘法此时自是毫不知情。

如今任刚中再呆在黄丘空营已无意义,他送来的信中,又称何灌已经侦知韩宝次日便可能抵达束鹿。刘延庆与刘法商议之后,一面回信让任刚中星夜率军至晏城与他们会合,一面急报王赡,请他速速遣使再向慕容谦求援。

次日一大早,在刘法的坚持下,刘延庆又勉强答应,与他一道前来束鹿附近,亲自侦察敌情。

当亲眼看到辽军军容如此之盛后,刘延庆仍然不由得从心底里泛出丝丝惧意来。这,抵挡得住么?他转过头看了刘法一眼,却见刘法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那种神态,让刘延庆想起闻到血的野狼。

“想不到韩宝带这许多兵来。”刘法舔了一下干涸的嘴唇,低声道:“何灌那厮既溜了,咱们兵力不足,以下官看,只怕今日上午,韩宝便会派兵踹了各个空营。”

刘延庆亦已想到这些,他看了一眼刘法,涩声道:“只怕咱们在宴城,也瞒不过辽人。”

“自是瞒不过的。”刘法撇撇嘴,道:“亦无必要瞒。虽然何灌那厮的空营被识破,但咱们反要将疑兵计用到底!咱们便合兵一处,装成慕容大总管的先锋军的模样。让韩宝弄不清咱们闹什么玄虚!”

“宣节的意思是?”

“咱们还是大张旗鼓,在晏城布阵。韩宝见又是空营,又有大军,反而会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他又非是神仙,能掐会算,如何能知道那是何灌那厮留下的?若是下官,发生了这等怪事,不免要绞尽脑汁猜测慕容大总管用了什么计策。既然猜不透,料那韩宝也不敢倾大军来攻,只会派出小队人马,前来试探。咱们装得底气十足,只要能狠狠的击退他的小队人马,韩宝也是成名老将,非是当年愣头青,只会越发的谨慎。”

刘延庆一时无言,默然望了刘法一眼,心里面不无妒意。其实这等应对之法,他事先并非没有想过,此时也未必想不到。只是他明明已有想过,但是事到临头,亲眼见着辽军这许多人马,心下便慌了,对之前所想过的计算,便也怀疑动摇了。所谓纸上谈兵是一回事,临机应变又是另一回事。他看着刘法这等镇定自若,临乱而不慌乱,敌军虽强而无惧色,这正是为大将者所必备的素质——可是这些东西,刘延庆也并非不知道,但这好象是上天给的,从娘胎里就需带来的,就算是刘延庆道理全懂,可是真要事到临头,做起来又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吾若能如此,取富贵如拾芥!”刘延庆在心里叹了一声,方沉声回道:“便依宣节之策。”

二人计议已定,又大约估算了辽军的兵力,眼见太阳渐渐自东方升起,担心被辽军察觉,遂不再停留,骑马赶回晏城。此时任刚中已奉命率部到了晏城与二人会合,这晏城是任刚中得意之所,刘延庆与刘法回去之时,老远就听到任刚中大声说话的声音,进了营寨,便见任刚中正与一些校尉便在寨中一块空地上盘腿而坐,口沫横飞的讲着他与姚雄晏城大破慕容提婆之事。

见着二人回营,众将方纷纷起身。

刘延庆与刘法打了一两日交道,已经渐渐知道这渭州蕃骑与寻常宋朝禁军不同,渭州蕃骑的战斗力是他所亲眼目睹,他不愿意说可以与拱圣军相提并论,但至少也相去不远。但因此军大半都是蕃人,蕃人不怕吃苦,但倘若纪律过于严明,许多人便无法适应,真正勇猛善战之士,也招募不来。因此这行军扎营,在刘延庆等人眼中,便不免显得全无法度,总觉得这等散漫,极易为敌人所乘。但刘延庆有个好处,他虽然心里面仍是不以为然,却也绝不去指手划脚,只当这是刘法与渭州蕃骑的家务事,与他无关。

因此这时见着这般景象,他倒也不以为异。毕竟横山蕃骑也是蕃军,虽然一个是西蕃,一个横山羌人,可是许多习气上,还是相近的。他走进营中之时,任刚中说晏城之战的事,他也听了一两句,此事刘法自然是熟得不能再熟,也不知道听任刚中说过多少遍,但刘延庆却只听王赡提过几句,其余全是道听途说,王赡与姚雄、任刚中关系都很一般,在他看来,这不过是让横山蕃军更加趾高气昂的一战,自然也不会有心思详细转叙。此时刘延庆才猛然想到,原来任刚中竟是晏城之战的主角之一,说起来,任刚中与姚雄一道接应姚兕突围,与他拱圣军竟算是颇有渊源。

一念及此,刘延庆不免立时看任刚中又顺眼许多。他对晏城之战也颇为好奇,总觉兵力如此悬殊,委实不可思议,因问道:“任将军,当日晏城之战,究竟最后斩首几何?又俘虏了多少辽军?”

任刚中方才大吹大擂,这时见刘延庆问得认真,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了,忙老实回道:“实则也无甚斩首俘虏。当日杀得兴起,只顾追杀,倒没人停下来割脑袋。我们兵力太少,又要趁势追杀,更加没能耐要俘虏,那些辽军大半都逃了,后来束鹿失手,听说韩宝收拢败兵,又到晏城清点尸首火化,我们有探子打听过,据说是火化了七八百具尸体。”

“那亦是了不起的大胜,朝廷赏功极重,任将军前途真不可限量。”刘延庆羡慕的说道,“听说慕容提婆亦是任将军所杀……”

“那是以为讹传讹。”任刚中笑道:“慕容提婆只是受了重伤,听说并未死掉。那胖子本事不差,算是一条好汉,只是未免太瞧不起我们。前几日接到过高阳关的文书,称他们抓到一个辽国细作,那细作提到慕容提婆,道是辽主本要将他处死,但耶律信怜他毕竟还是有才干的,力保下来,只是贬为庶人,送回析津府养伤去了。”

刘延庆不料任刚中竟为慕容提婆说好话,倒颇觉意外,笑道:“任将军真是宅心仁厚。不过,这晏城乃是任将军的福地,今日任将军又在军中,便是韩宝亲来,亦断断讨不了好去。”

“翊麾说得极是。”军中对这种兆头、口采极为看中,刘延庆话一出口,众人纷纷附和,齐道:“俺们也盼沾点任将军的福气,官升两级。”也有人笑道:“俺不求升官,只羡慕那一百万赏钱。”

刘延庆这才知道,原来任刚中晏城大捷的赏额大是不轻,官升两级、赏钱一百万文,只是战争之时,不能立即调任升迁,虽然升官,若非机缘巧合,依旧还是得统率着原来的部队。但这绍圣年间,一千贯不算小数目,京师开封府附近的良田,一亩地大约也就是三贯到五贯之间,这相当于良田数百亩,虽说京师附近的田地是有价无市,可若到别处置购,也做得一方地主了。无怪乎众人如此羡慕,便是刘延庆,他官比任刚中大,虽不眼红他升官,可是一千贯赏钱,刘延庆亦不免心动。况且除了这朝廷的赏钱外,任刚中随姚雄打下束鹿,从辽军手里抢到的财货,只怕更加远远不止此数。

刘延庆方在羡慕,却听到刘法冷冷的回了那人一句:“只怕你没胆去拿这赏钱。”他不由吓了一跳,正以为气氛要变得尴尬,不料那说话之人乃是个蕃将,这时颇为不服,大声回道:“宣节莫要小看俺。”

刘法冷笑道:“非是本官小看你。这一两日间,便可见真章。”

众人这才听出刘法话里有话,任刚中忙问道:“莫非韩宝果真来了?”

“不错。我与翊麾探得真切,束鹿城里城外,便没有五万人马,也有四万。”

刘法此话一出,许多人都是倒吸一口凉气,只有先前那蕃将还是不服气,高声道:“宣节何必长他人志气。五万人马算个鸟!姚振威与任将军能以几百破一万,俺们有几千人,怕他何来?昨日那个辽将又如何?不是也凶得紧么?若不是他那亲兵不怕死,早死在俺箭下。”

他这话一出,出乎刘延庆意料,许多蕃将竟然大以为然,连连称是。许多人公然嘲笑辽人,还有人还提起当年元昊大破辽军的事,言辞之间,颇有点目中无人。刘延庆原本还担心将士见辽军势大心怯,他哪里知道,这些蕃军说得好听点,在本部族中都是些勇猛善战之士,若说不好听点话,实都是蕃人中的无赖泼皮。原本这些蕃人并不曾与辽军交过手,对契丹并无畏惧之心,反倒听西夏那边的传闻,倒有些看轻辽人,何况任刚中的几百横山蕃军有过晏城大捷,刘法的渭州蕃骑昨日才大破娑固。抢到过战利品的,正得陇望蜀,没抢到的,正眼红得全身不自在。如任刚中那等厚赏,更是人人羡慕——这一千贯在渭州、横山一带,那可是一笔天文数字!有了这笔钱,顷刻之间,便是方圆几十里的首富。为了这笔钱,这里有一大半人连命都能不要,哪里会被刘法几句话吓倒?

众人反应,却全在刘法意料之中。他一双眸子,冷冷的扫过众将,半晌,才说道:“好!你等只管记下刚刚说的话。本官也不虚言诳骗尔等。一千贯的赏格,那是朝廷的恩典,本官没这本事应许。可朝廷也曾颁过赏格,似昨日那个辽将,谁果真能杀得一个,一百贯的赏钱,朝廷定然会给!”

一百贯!刘延庆听到许多人的呼吸都屏住了。

刘法恶狠狠的瞪了众人一眼,高声吼道:“如何?没胆了?不敢要了?”

“敢要!俺就敢要!”刘延庆听到先说话的,正是先前那个蕃将,看他的神态,仿佛是正在为他昨日丢掉的一百贯而肉疼得要死。但此人一带头,众将立时纷纷喊道:“直娘贼的谁不敢要谁就是个憨货!”“娘哎,一百贯!只不曾想那些契丹人的脑袋这么值钱……我的脑袋要值这多,我敢自己动手砍了自己的!”“放你娘的屁,你那个脑袋顶多值得夜壶!”

刘法冷冰冰的望着众将,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

亦不升帐,当下刘法便在这空地之中分派命令,待众将各自领令而去,刘法又挑选数名精干士兵,前往束鹿附近打探情况。当日上午,宋军的营地便在紧张而兴奋的气氛中度过。虽然斥候在营寨附近也见着十来骑辽军出没,但任刚中率军一出大营,立即便将他们赶跑了。整整一个上午,只有刘法派出去的探马不断回报,辽军大军数道并出,踏破了何灌留下来的诸座空寨,将那些空营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便是不用探马察看,在晏城营寨中,宋军将士亦可以看见那滚滚而起直上霄云的浓烟。

辽军的恼怒可想而言。但那每一道被烧掉空寨上空升起的浓烟,都在提醒着刘延庆,无论是出于泄愤还是别的原因,他们必然是辽军的下一个目标。刘延庆不同于那些头脑简单的蕃将,整整一个上午,他都在提心吊胆。尽管刘法说得有道理,但是,万一韩宝倾大军而来,甚至不用倾大军而来,只要出动万骑人马,他们能不能抵挡得住,刘延庆可真是一点信心都没有。若依他此刻的感觉,他会马上下令全军撤回鼓城。好歹那儿有城有山,离慕容谦也近点。

直到日昳时分,刘延庆的心才总算暂时放回肚子里。

辽军终于前来搦战了。

这支辽军人马并不是太多,大约五千骑左右,但自旗号服饰来看,全是宫卫骑军。辽军便在离他们营寨数里列阵,然后有一千骑左右人马自阵中缓缓前进,在营外两里左右停了下来。

辽军并不想冒然攻打营寨,摆出了约战的姿态。

刘法与刘延庆简单商量了一下,二人亦知道这营寨是临时搭建,亦不足守,况且二人麾下尽是骑兵,又早已定下绝不示弱之策,当下便由任刚中率领本部五百蕃骑出战,并挑选五百渭州蕃骑,由先前那叫嚷得很凶的蕃将率领,做为任刚中的副将,一道出营,也是一千骑人马。

宋军背营结阵,与辽军之间,相隔不过一里多点。刘延庆与刘法在营中一座高台上观战,他以为任刚中出营便是恶战,手心里正捏了一把汗,不料那辽军竟是不急不忙,待到宋军结阵已毕,方才自阵中冲出一骑。

休说刘延庆,便是刘法,亦觉愕然。二人心里同时冒出一个念头——“单挑?”当时两军对阵,的确偶尔也有戏剧中的单挑之事,当年宋夏僵持之时,边境的小股冲突,武将好勇逞强,单挑之事更是不少。但如今却是两国之间的倾国之战,岂能逞这种个人的武勇?

果然,便见任刚中大旗一挥,宋军纷纷张弓搭箭,那辽人只要靠近,就算他有项王之勇,照样要被射成刺猬一般。

但那辽人出得大阵数步,便即停了下来,用十分标准的汴京官话大声喊道:“对面宋军听好了,吾乃是大辽先锋都统晋国公韩都统麾下折冲都尉李白,敢问对面宋军主将何人?”

刘延庆听到对面这人竟然叫“李白”,扑地一声笑出声来。刘法本是沉稳,此时亦忍俊不住。只是二人身边诸将,不是蕃人便是大老粗,若说苏轼之名他们是知道的,但是李白是谁却是从未听过,也不知道二人笑什么,便是李琨,也只觉得“李白”这名字依稀耳熟,但他却也不太关心,只问道:“翊麾,这折冲都尉又是何官?如何从未听说过?”

刘延庆却也不太清楚。他虽识文断字,也略有文化,但哪能通晓唐代典章,他不知辽国官制中保存了许多大唐遗制,只是往往只是虚衔,听起来十分威风,实则半点实权也没有。这官名他也从未听说,拿眼去看刘法,却见刘法望他的眼神中也有请教之意。他知道刘法也不懂,便放下心来,信口说道:“大约与本朝某某校尉相当,此契丹用以笼络汉人之法。”

李琨听了这文绉绉的话,却没听懂,只好又问道:“这官大不?”

刘延庆哪知这官大不大,只是见这李白只怕连在这千骑辽军中都不是主将,当下笃定的说道:“不大。九品小官而已。”

“原来是个陪戎校尉。”李琨立时大为不屑,鄙夷之意溢于言表。

其实这折冲都尉若在大唐之时,那便是高级武将,此地无一人能及。但这时却是大宋,此处以刘延庆最有文化,他说是九品,便自是九品无疑。刘法撇了撇嘴,骂道:“直娘贼,一个九品小官,喊个鸟话!擂鼓!”

他话音一落,立时鼓声雷动,营外任刚中原本正准备答话,忽听到营中鼓声大作,立即一夹战马,高声呦喝一声,率先冲向辽军,张弓搭箭,便听弓弦微响,一枚羽箭疾若流星射向那李白,正中李白左臂。那李白本是奉令出来喊话,要从宋军答话之中,探听一些虚实,不料宋军全无礼数,突然发难,他本来武艺尚可,只是猝不及防之下,却吃了任刚中这一箭,慌忙拍马往阵中逃去。

但他尚未回到阵中,只听到身后宋军杀声大作,面前辽军亦是角声齐鸣,一队队骑兵高举着各色兵器,似洪水般迎面冲来。大辽军法颇严,李白虽是负伤,他若再退,必被迎面而来的辽军一刀砍了,只慌乱又拔转马头,忍痛冲向宋军。

这一番大战,双方杀得难解难分,刘延庆在营寨中亦看得惊心动魄。

此前他守深州之时,亦曾与辽军野战过,虽知宫卫骑军厉害,但拱圣军并未吃亏,反稍占上风,因此心里只是觉得拱圣军之败,不过是输在辽军兵力太多,而拱圣军孤立无援。其后骁胜军被宫卫骑军击退,他私下里还觉得是骁胜军无能。

但这回换了一个身份与角度,再亲眼来旁观宫卫骑军与任刚中大战,这才觉得纵是野战,拱圣军既便对上同等人数的宫卫骑军,虽然可以占优,也未必能稳操胜券。横山蕃军与渭州蕃骑都称得上是精兵,任刚中的武勇尚在自己之上,但此时与兵力相差无几的宫卫骑军交战,不但占不到半点便宜,随着时间推移,反倒渐渐落了下风。

他不知道辽军有八万宫卫骑军,各宫战斗力也难免有高下之别。此番韩宝派来试探的五千人马,由萧吼统率,便在宫卫骑军中,也能傲视同侪。契丹亦是马背上的民族,男孩自小骑羊骑马,甚而能在马背上吃喝拉撒甚至睡觉,又民风尚武,小时射兔,长大射鹰。兼之萧佑丹执政十几年,整军经武,东征西讨,国力强盛,辽军之强,较之耶律德光之时,亦有过之。而宋朝虽汉人习武之风仍然极为普遍,熙宁、绍圣以来,宋廷亦大加倡导,但宋地风俗毕竟与辽国不同,刀剑弓箭,并非平常人家必备之物,骑马更是非中产之家莫办,因此男孩从小骑马射箭,舞刀练棍,也须得中产之家,才有此条件。可是宋军至今仍是募兵制为主,熙宁、绍圣以来,武人地位虽然大有改善,但说社会习俗要几十年间便颠覆过来,却也绝不可能。大宋中产之家的男孩,皆是习文不成,方去经商,经商不成,又不愿务农,方肯从军。便是从军,这等中产之家出身的“良家子”,莫不是想搏个出身,以其素质,也的确能很快能在军中做个小官。拱圣军的普通士兵,便大抵都是这种“良家子”,再加上姚兕治军之能,战斗力确能稍胜宫卫骑军。但是一般的宋军,普通士兵要么是代代从军,要么是自穷人之中征募。代代从军者,其弊在于奸滑难制;自穷人中征募者,其弊则在底子太差,若无严格长期之训练,便只是乌合之众。因此,自兵源上来说,宋朝要赶上辽国,非得再有二十年莫办。此前刘延庆以拱圣军为标竿来衡量宫卫骑军,自然要失之偏颇。这时再看渭州蕃骑与横山蕃军与宫卫骑军交手,观感自然大不相同。

大宋朝这两支蕃军,仅以兵源素质来说,大部分禁军都难以相提并论,但这时遇上辽军精锐,竟然会落了下风。这时刘延庆才突然想到,难怪慕容谦坐拥近两万骑军,却仍抱持重之策,得知深州陷落之后,立时退守真定、祁州,不肯与韩宝争雄。

刘延庆眼见着要打不过辽人,便有些沉不住气,想要增兵,去助任刚中一臂之力。但他方朝刘法转过头,刘法便象是已经猜到他想说什么,朝他微微摇了摇头,低声道:“任将军尚可支持。翊麾且看后边的辽军……”

刘延庆闻言望去,不由暗叫一声惭愧。原来不知不觉间,后面那几千未参战的辽军又推进了几十步。显然是这一千辽军久战之下,辽军也有些沉不住气了,但是惧于宋军主力未动,也不肯轻易先将兵力投入战斗。

刘延庆心里也明白,这种短兵相接的战斗,比的就是体力。哪一方支持到最后还有生力军可加入战斗,哪一方便是最后的胜利者。辽军兵多,宋军若仓促将主力投入战斗,最后赢的,便一定会是辽军。

他只得又沉住气,再看营前的战斗。只见任刚中果然了得,他身上战袍尽被鲜血染死,但手持长矛,在乱军之中往返冲杀,竟是丝毫不见疲态。

这一仗,自未正时分左右开始,一直到打到戌初时分,整整打了两个半时辰。直看得刘延庆唇干舌燥,几次都以为任刚中要支撑不住,但眼见刘法如同一座木塑一般一动不动,也只得强行忍耐。而辽军见宋军营寨中分明还有不少人马,却不肯出战,他们不知宋军虚实,便也不敢轻举妄动。但宋军不肯示弱,不愿先鸣金收兵,辽军明明占优,就更加不甘心了。于是直到天色全黑,双方才不得不罢战,各自抢了伤兵与战死的同袍回去。辽军又退了数里,在一座早已空无一人的村庄中扎寨。

这一日的战事,虽然双方投入兵力都不多,但战斗之激烈,却是这里除刘延庆以外的宋军将士前所未遇的。宋军半天血战,死伤合计三百余人,宋军营寨前原本有一条小溪流过,战斗结束之后,溪中流过的,已是染红了的血水。

激战之后的夜晚,最要紧的,便是提防敌人趁夜劫营。见识过宫卫骑军的战斗力后,刘延庆与刘法皆不敢掉以轻心,亲自安排了夜哨,又分头巡视营中。参加过白天战斗的将士随便啃几口干粮之后,大都倒头就睡;那些不曾参战的渭州蕃骑也都变得沉默,对于战斗再没有此前的信心十足;至于武骑军将士,当刘延庆经过他们所在的营寨之时,分明能看到众人眼中的惧意。这些武骑军将士原本自恃是正儿八经的禁军,心里并不是十分瞧得起渭州蕃骑,但看过白天的大战,对未来的茫然与恐惧,都一览无遗的表露在他们的脸上。他们默默的遵从着刘延庆的将令,睡觉之时不敢卸甲,兵器都放到触手可及的地方,给马厩安排比平常多一倍的人守夜……这一切,表面上看起来有条不紊,但是任谁都能在这平静的夜晚中,感受到潜在的危机。

亥初时分,刘延庆巡营后回到自己的营帐中,方偷偷喝了口小酒,忽听到帐外有人禀报,道是刘法请他过帐议事。刘延庆做事颇为聪明,战报之上,他一点亏也不肯吃,仗着官职比刘法高,便自居主帅抢功;但实际行军打仗时,却又以客将自居,仍让刘法居中军大帐,自己却在北边与武骑军同住,端的是左右逢源。此时听说刘法有请,只得又将酒壶藏好,随那人前去刘法大帐。

到得中军大帐,却见刘法、任刚中二人皆在。刘法虽然脸色如常,看不出端倪来,但任刚中那疲惫的脸上,却分明露出一丝笑意。刘延庆与二人见过礼,找了张椅子座下,便问道:“宣节、任将军,可是有甚好消息?”

刘法点点头,心里也暗赞刘延庆精明,说道:“还是请翊麾自己看。”一面自帅案上取出一块写满小字的白绸,双手递给刘延庆。

刘延庆知道这必是“蜡弹”——宋军传递军事机密文字,多以白绸或者黄绸书写,外面用蜡封牢,缝入送信人的大腿肉里。只是刘延庆以前官职卑微,只是听说过此物,却从未亲见过。他捧着这片白绸,凑到一座烛台旁边,就着烛光细看。原来这是王赡送来的文书,称慕容谦已应唐康、李浩之请,于七月十七日亲率大军离开真定府东下,此刻大军已至鼓城!

这可真是令刘延庆又惊又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