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信都城北门之外,数千骑具装骑兵挎大弓,持长枪,整整齐齐的布阵于北门官道外的两旁,一面面赤红的大鹏展翅军旗与“姚”字将旗在风中猎猎飞扬,严整肃穆的军阵,绵延数里。唐康身着丧服,骑了一匹黑马,立在这军阵之中。他的身旁,冀州知州、通判,还有自军都指挥使姚麟以下的云冀军诸将,按官阶高低,依次而立。众文武官员,全是穿着白色的丧服。
这一天乃是绍圣七年八月十日,距离东光、冀州围解已经有半个多月。在有意无意的一拖再拖之后,数日之前,辽主终于正式为宋朝太皇太后高滔滔发丧,遣使致哀,并向宋廷谋求和议。
经过事先的秘密交涉之后,辽国派来的致哀使,乃是辽国的北面都林牙韩拖古烈,副使则是晋国公韩宝之子遂侯韩敌猎。因正副使节都是辽国亲贵,唐康等人早接到宣台札子,虽处两国交战,然仍当以隆重礼节相迎;而此时驻节阜城的中军行营都总管王厚又行文冀州,要让韩拖古烈与韩敌猎南下之时,“一观军容”。因此,唐康和姚麟才有意排出这么大的阵仗,其意自然是向辽使示威。
但其实无需如此仗阵,辽人亦已能感受得到宋军的“军容”。
七月下旬何畏之以空船大布疑兵,水陆并进,增援东光,不仅惊走耶律孤稳,攻打西城的耶律信也不曾料到宋朝援军来得如此之快,他知道东光已难攻取,而宋军主力不久就要大举北进,次日便退兵解围,下令诸部大掠永静军诸城后,包括已经到达信都城下的韩宝部在内,所有人马全部退回深州、河间休整,准备与宋军主力决战。
耶律信退兵之果断,让冀州、永静诸将都大感吃惊。但其实这亦是迫于形势,不得不然。辽军南侵已经超过三个月,一切粮草,全靠着国内供应,而对于缺少经验且粮道并不安全的辽军来说,河间、深州一线,便已经是他们补给线的极致了。这自然是辽国君臣事先所不曾想到的,然而他们到底也不可能摆脱这一条战争的铁律——他们的运粮车所能到达的最远的地方,就是他们军队攻击范围的极限。既然知道攻不下东光了,就算心里再如何的悔恨与不甘,耶律信也不会为了一时的脸面与意气,莫名其妙的栽在东光城下。
事实也证明他的退兵是十分正确的决定。
一直稳居大名,即使拱圣军全军覆没、深州陷落也不曾惊慌的石越,在得知神射军溃败、东光告急之后,终于再也沉不住气,下令集结在大名府的西军主力数道并出,提前北上。同时又急令奉调经水路前往河间府的铁林军都指挥使张整,抛下辎重大船,轻舟急进,援救东光。仅在何畏之进入东光两日之后,铁林军也乘船抵达。紧接其后到达东光的,还有神卫营第二十营。神卫第二十营是宋朝组建最晚的一支纯火炮部队,配有四十门新铸克虏炮,后装子母铳的灭虏炮上百门,全营校尉节级共六百余人,随军厢军、民夫千余人,骡马四百余匹,虽然迟至绍圣七年六月中旬才正式成军,但因军中将士多是自各营抽调,不少武官甚至参加过宋夏之战,经验丰富。石越原本是调其去增援仁多保忠的,因此也是走水路,并有战船护送,行舟速度,较运送铁林军的民船更快,只是不想仁多保忠先遭兵败,结果先被遣来支援东光……倘若耶律信在东光城下再迟延两日,攻克东光固然无异于痴人说梦,能否全身而退,只怕也是未知之数。
而只比神卫第二十营晚了三天,中军行营都总管司的前锋龙卫军便在种师中的统率下,到达冀州。此后数日,姚麟的云翼军、贾岩的威远军先后抵达冀州;苗履的宣武一军也与张整的铁林军合兵一道,大摇大摆进了河间府;连慕容谦的横山蕃军右军也赶到了真定。到八月初,当王厚亲率雄武一军与张蕴的神卫第十营抵达阜城之时,宋军的声势,也达到了自开战而来前所未有的顶点!
仅仅王厚的中军行营都总管司辖下,不仅有包括雄武一军、镇北军、神射军残部以及东光厢军、冀州与永静巡检在内的近三万步卒,还有包括骁胜、龙卫、云翼、威远、镇北、横山蕃骑六军将近四万骑兵!在一个战场上一次聚集近四万骑兵,这是自宋朝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景象,甚至可以说上溯到晚唐五代,中原王朝也从未有过如此盛况。如此兵威,不仅宋人没有见过,连对岸的契丹人在看见冀州、永静之间的平原上到处都是战马之时,也深感震惊。
除此之外,王厚麾下还拥有令辽人无法想象的火器部队。仅仅配署给雄武一军的便有一百五十门大小火炮与数百名神卫营将士;而张蕴的神卫第十营在宋军神卫营中更是以精擅火炮而赫赫有名。自冀州至永静,宋军的城池、营寨中,一共有三百多门火炮,其中克虏炮占到一百三十二门!
而王厚看起来也并没有隐藏实力的想法。
便在八月五日,辽主御驾亲临深州,黄河北岸到处欢声雷动之时,早就在武邑集结待命的神卫第十营与第二十营忽然对着对岸的武强开炮,九十门克虏炮与一百门多灭虏炮一齐开火,自清晨一直打到黄昏,炮声之大,连深州城都清晰可闻。
这一日的炮击,自然并无实际意义。克虏炮的真正有效射程,平射不过一里,仰射最多三里——实则要想形成有效杀伤,便是仰射,也只好在两里左右,打到三里,即便击中,亦已无力。至于灭虏炮,射程更近,最大射程也不过一里有余,有效射程不过二三百步,仅与神臂弓相当——这灭虏炮与河间府城墙上的那些后装子母铳火炮并不完全相同,事实上后者只是灭虏炮的过渡炮型,这种由高太后亲自定名的“灭虏炮”,牺牲了射程,换来的是可以快速装填发炮,每次能打出百余枚甚至数百枚铅子,更妙的是,它方便运输,可攻可守,造价又相对适中,因而被宋朝枢密院寄以厚望,被认为是可以一举取代抛石机与神臂弓的火器。但以它的射程,隔着黄河,自然更加不可能对武强城形成什么威胁。所谓“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何况宋军的这次炮击,甚至连鲁缟都碰不着。因此,这完完全全只是一次示威。
但是,这次示威却似乎真的吓到了辽主。
辽主次日便亲至武强劳军,他登上武强城楼,远眺黄河之南,亲眼目睹黄河南岸连营数十里的兵营,遍地的战马与骑兵,还有数百门令人望而生畏的火炮,许久默无一言。当日他便返回河间,只过了一晚,辽国便为高太后发丧,遣使致哀议和。
唐康原以为石越断然不会接受议和。
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不仅石越欣然接收,便是王厚坐拥步骑七万余众,兵强马壮,也无丝毫进取之意。王厚自到了阜城后,便要求诸军修缮营垒,坚壁以待。他将骁胜军调至东光休整,改以云翼军驻冀州,龙卫军与两个神卫营驻武邑,他亲率威远军与雄武一军驻阜城。又夺了仁多保忠兵权,调走听命于唐康的环州义勇,将神射军、环州义勇与镇北军混编为一军,统归何畏之统辖,驻于北望镇。如今唐康孤身在冀州,仁多保忠孤身在武邑,两人虽然名义上仍是当地官爵最尊贵者,但是姚麟与种师中如何会听他二人节制?
仁多保忠是败军之将,倒也罢了。他也不愿意在武邑自讨没趣,趁着韩拖古烈与韩敌猎南来,他便讨了个差使,陪着这两位辽使,准备先回大名。但唐康自认是有功之臣,况又是野心勃勃,岂能甘心这么着被赶回大名府?而且他在枢府有年,固然得罪不少人,却也同样种下过不少的恩情,譬如龙卫军的种师中,便与唐康是极好的交情,威远军的贾岩,更是受石越知遇之恩,与唐康也是莫逆之交……这些人任摊上一个,资历又浅,官职又低,又有人情在前,唐康若去了,纵不能将兵权拱手相让,也不免要对他言听计从。只是王厚实是个厉害角色,嘴里什么也不说,却不动声色的将他按在了惟一他差使不动的姚麟身边。虽说就算念在他几次三番去救深州的份上,姚君瑞也免不了要给他几分面子,但云翼军的事务,却是半点也不容旁人插手。而唐康也并不敢放肆,只能暗自忍耐着在冀州继续呆下去。
便在等候韩拖古烈一行之时,唐康还忍不住朝冀州城的城楼上看了一眼。
就在两天之前,那城楼之上,还挂着武骑军都校荆岳的人头!
“诸军震栗”!每次想起这件事,唐康心里面都会冒出这四个字来。他不敢肯定这是不是大宋自开国以来处死的最高级别的将领,但他可以确定,这绝对是大宋自太祖皇帝以来,对统军将领最为严厉的处罚。
当日荆岳触敌即溃之后,不敢返回真定,一路南逃,跑到了赵州城下才停下来。这些武骑军的溃兵,御敌无能,残民有术,竟然在南逃的过程中,烧杀抢掠,赵州百姓虽然已有许多南撤,但留守的仍然不少,却不料受过辽军几次掳掠后,竟又遭了武骑军这道灾。幸好赵州知州与通判颇有智术,荆岳一到,二人便大开城门,奉上酒肉牛羊劳军,温言相待,荆岳也不疑有他,只率数十亲信进城,结果当晚被二人灌得大醉,数十人全被绑了起来,丢进牢里。然后二人紧闭城门,亲自登城守御,城外武骑军群龙无首,却也没有多少做贼的胆子,顷刻之间就作鸟兽散。赵州知州随即遣人急报宣台,石越闻讯大怒,一面给朝廷写奏章,一面就派了一名使者,持节至赵州,便在平棘将荆岳以下四十余将校全部斩了,并令这使者带了这荆岳等数人的人头,在河北诸军州“传首示众”。
大宋朝的统军将领们,可还真的从未想过会有如此严厉的刑罚。
荆岳的罪名不过三条:临敌怯懦、败军辱国、残害百姓。而他却是堂堂正六品上的昭武校尉!而且还是统军大将。若依惯例,至多不过贬官流放。哪想到石越竟然不请旨便行军法给斩了,还传首诸州示众。
据说此事传到汴京,亦是一片哗然。
然而自东京最后传来的敕令,却是认可了宣台的处罚。皇帝不仅下旨褒奖石越,还严厉警告诸将以此为戒。枢府在真定、赵州诸府州颁下榜文,凡武骑军溃逃将士,至八月二十日前未至各官府自首者,皆以通敌论。又下敕令,荆岳以下至各营主将、副将、护营虞候,全都归案处死,家属流三千里。
不但武骑军诸将被严厉处罚,连兵败的渭州蕃骑主将刘法也受重责,刘法被降职为从九品下陪戎副尉,戴罪军前听用,渭州蕃骑由慕容谦另行择将统领。甚至连慕容谦也未能幸免,由游骑将军降为游击将军。
可以说束鹿之败,真正震动河北的,倒不是慕容谦的兵败,而是兵败之后朝廷与宣台对统军诸将的重责。左军行营都总管司诸将中,只有两个人异常幸运:武骑军副将振威校尉王赡虽然先败,然而事后经王赡上表自辩,被认定所部是得到慕容谦撤兵的命令后才撤退的,他并无过错,兼之他杀敌与损失大体相当,王赡不仅没受责罚,反而以振威校尉权领武骑军主将之职;刘延庆更是作战勇猛,射杀辽军大将,天子特旨,晋升为致果副尉,改任横山蕃军都行军参军。
但在这个时候,至少在中军与右军两个行营中,没有几个人去关注王赡与刘延庆,大概所有的统军将领,都很难忘记荆岳那颗用石灰处理过的人头。
所有的人,都在感受着时代的变化。荆岳的那颗人头,意味着五代以来中原王朝的骄兵悍将传统,已经彻底结束。
在这样的时刻,唐康是很识趣的。他绝不会蠢到此时去触霉头。尽管他无法理解,田烈武在河间坐拥步骑近五万大军后,反倒坐视着辽主在半个河间府来去自如,竟连袭扰辽军的心思都收了起来;慕容谦就更加象是被打掉了锐气,在横山蕃军步兵抵达后,按理说他应该军势复振,有一点兴兵复仇的意思,然而他却龟缩于镇、定之间,毫无东顾之意。
任人都看得出来,辽军已经无力继续南下了。
而大宋在河北自东至西马步十三四万之众,却在行坚壁高垒之策,甚而堂而皇之的与辽人议起和来。
唐康突然很想回大名府,当面问问石越,他还记不记得他的“绝不议和”之誓!尽管他心里面也明白,凡是身居石越那个位置的人,大概都是将背誓当家常便饭的。他若去指责他们,他们自然会有另一套大道理等着回复他。
“议和!议和!议个鸟和!”唐康在心里面啐了一口,忽然一夹马肚,掉转马头,朝冀州城内驰去。
“都承!”“唐参谋!”冀州知州与通判万料不到他来这一手,慌得在身后大叫,但唐康头都不回,早已驱马消失在城中。二人转头救助的望向姚麟,却见姚麟正目无表情的望着北边,身子连动都不曾动过。
同一天。
大名府,三路宣抚使司行辕内,溪园。一座石亭之内,亭中的石桌上,摆放着各色时鲜水果与点心,石桌两旁对坐着两位四五十来岁的白袍男子,两人身后,各站着一位青衣侍从,都是低着头,叉手侍立。在石亭东边,离亭约五六步远的水池之畔,还有一个中年白袍男子,正端坐在一块大青石上垂钓。这年八月上旬的大名府,炎热并未完全消退,这溪园之内,树木成荫,清风徐来,好不清凉,若非石亭之外,到处都是身着铁甲,荷戈持矛的卫士,真让人有人间仙境之叹。
“想来子明丞相当已猜到我的来意?”坐在亭内下首的一个男子,端起面前的玉杯,轻轻的啜了一口冰镇酸梅汤,又将杯子放回桌上。他说话之时,一双锐利的眼睛,一刻都没有离开坐在他对面的石越。
“师朴……”石越回视着这位与自己同为遗诏辅政之臣的参知政事、兵部尚书,默然一会。能让韩忠彦亲自来做钦差,自然是了不得的大事。而如今之事,莫大于与辽国的议和。“是皇上不准么?”
“是。”韩忠彦微微点了点头,“皇上不肯与辽人议和,想叫丞相不要接纳辽使。”
“如此,皇上只需遣一介之使持诏前来,便足矣。”石越淡淡说道,“劳动师朴前来,想来此事仍有转圜。”
韩忠彦不置可否的笑道:“军国大事,有时只凭着公文往来,却也说不太清楚。故此我特意来问问丞相的本意。到底是真议和,还是假议和?”
“真议和又如何?假议和又如何?总之都是议和。”石越笑道:“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所谓‘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若能不动兵刀,便将辽人赶出国土,使百姓得以重返家乡,安居乐业,又何乐而不为?”
“若是如此,只恐皇上不肯答应。”
“只须是为国家社稷有利,只要我们做臣子的苦谏,皇上年岁虽小,却极圣明,必能从谏如流。”
“若两府皆不愿意议和呢?”
“这又是为何?”石越愕然望着韩忠彦,道:“只须条款合适,持国丞相必肯议和。”
韩忠彦摇摇头,沉声道:“吾来之前,持国丞相曾让我转告子明丞相:此一时,彼一时。”
“这又是何意?”
“攻守之势异也。”韩忠彦望着石越,他虽心里认定石越只是装傻,却也不得不先把自己的想法交待清楚,“八月之前,官军屡败,任谁也不能保证局势会到何种地步,议和不得不成为一个选择。但如今我军兵势复振,更胜过往,而辽人师久必疲,如今已经是强弩之末,中智以上,皆知辽人兵锋已止于深州,再难进半步。而我大宋却有十余万大军以逸待劳。他倾国而来,若是所向披靡,自然万事皆休,可既然奈何我不得,那就容不得他说战便战,想和便和!当年真宗之时,我兵甲不修,文武多怯懦,便有千载良机也抓不住,只好忍痛议和。可如今岂是真宗时事?御前数次会议,皆以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昔日汉武帝马邑不能击灭匈奴,最后不得不劳师远征漠北,落了个全国户口减半的惨淡结局。我山前山后诸州沦陷已久,朝廷久有规复之志。然与其做北伐这等事倍功半之事,倒不如抓住眼下的良机。既然要一决胜负,在自家土地上打,胜算总大过在别人的地盘上打!”
“两府诸公果真皆如此想?”
“如此大事,我岂敢妄言?”韩忠彦脸上露出不悦之色,“子明丞相远在北京,不晓朝中情况,或有顾虑,亦是常情。故此我才特意前来,要讨丞相一句实话。”
石越正容点头,笑道:“既如此,我也放心了。师朴莫要见怪,汴京非是守得了机密的地方。”
“如此说来?”
“兵者诡道也。”石越笑笑,道:“前者王厚献策,道如今之势,辽人利速,我军利久。但以人情来说,辽军自南犯以来,屡战屡胜,几乎未尝败绩。他打的胜仗,自契丹建国以来算,也都是排得上号的大胜仗。只是不料打了这许多硬仗,我军反倒越战越强,人马越打越多,如今马步已达十余万,他出师三个多月,人马疲惫,士卒必生归心,明知再无力进取,可要就此退兵,如何可以甘心?况且他虽然无力继续南犯,却只是因粮草难济,人心思归,并不是真的惧怕我军。相反他打了这许多胜仗,更免不了有些骄气。战场上得不到的,不免便要生些痴心妄想,想要靠使节得到……”
“所以王厚之策,便是将计就计。辽人想要议和,我便与他们议和。他在大宋多呆一日,便要多耗一日的钱粮,士卒的战意也更加消退一分。我们一边高壁深垒,示敌以强,既不给辽人决战的机会,亦可打消辽人谋求决战的信心;一面却又与之虚与委蛇,派出使者交涉议和,只是这议和之事,既要令辽人相信我大宋是真心议和,又要在条款上慢慢拖延。拖得越久,对大宋便越是有利。”
韩忠彦原本便不如何相信石越议和之心,但这时听到他亲口说明,这才总算将一颗心彻底放回肚子里,笑道:“如此便好,我亦可回京说明……”
他话音未落,却听此前在亭畔垂钓的男子高声呼道:“参政万万不可!”韩忠彦几乎被吓了一跳,却见那人丢了钓竿,快步走到亭边,拜倒在地,道:“下官何去非,叩见韩参政。”
“你便是何去非?”韩忠彦惊讶的看了他一眼,以他的身份,自然不会认得何去非这样的小官,只是先前看此人在水池边悠然垂钓,他只以为是石越的什么亲信护卫,不料却是府中谟臣。韩忠彦也是很精细的人,见石越对何去非如此优容,便已知此人在石越身边,颇受重视。因又说道:“起来说话罢。”
那何去非连忙谢过,起身又是长揖一礼,方说道:“恕下官无状,参政方才说要回京说明,此事万万不可。”
“这又是为何?”韩忠彦笑道:“莫非你以为两府诸公尚守不住机密?”
“不敢。”何去非欠欠身,道:“只是参政断不可小瞧了辽人。”
“难道你疑心两府之内有辽人细作?”
“不敢。”何去非连忙摇摇头,道:“下官倒不相信辽人通事局如此神通广大,只是汴京之内,必有辽人细作,却是无疑的。”
“那又有甚要紧?”韩忠彦笑道:“难不成辽国的中京、上京,便没有我大宋的细作么?”
“只因辽主与耶律信,皆是聪明睿智之辈。便除此二人之外,如今北朝朝廷中,才俊之士,亦为数不少,断不可轻易之。参政试想,若是两府诸公,皆知道这是假意议和,那朝中便不会有反对之声音——细作将这些传回辽主那儿,那辽人如何肯信?”
韩忠彦这才明白何去非担忧之事,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便不由哈哈大笑,点头对石越道:“这倒的确不可不防。我大宋朝廷之中,事无大小,的确都免不了要有议论不同者。这和战大事,若说众口一辞,却是说不过去。不过咱们不可以找几个人演双簧么?”
何去非欠身道:“若是演的,便免不了会露出破绽。两府诸公,何人主战,何人主和,只怕辽人心中都有些主意了。若是某人举止反常,便易启人疑窦。况且皇上年幼,即便两府诸公能演好这场戏,总不便叫皇上也……”
他这话虽吞吞吐吐,但韩忠彦马上便也明白石越担心的是什么事——他害怕皇帝年纪太小,管不住嘴巴,泄露了机密。但这番话,石越自然不便说出来,所以要借何去非的口来说一说。
这番担忧,亦不能说是杞人忧天。韩忠彦心下计议,又望着石越问道:“那么子明丞相之意是如何?”
石越听到韩忠彦点了名的问自己,便不好再叫何去非来回答,当下笑道:“窃以为此事便是师朴与持国丞相、尧夫相公知道便可。”
“那皇上那……”
“欺君乃是大罪。然事有经权,祖宗社稷才是大忠,说不得,只好先瞒上一瞒。待事后,吾辈再向皇上请罪。”石越淡淡说道:“陛下虽然年幼,然毕竟已有贤君之象,必不责怪。若果有罪责,越一身当之。”
韩忠彦想了想,点头道:“丞相言重了。此事便依丞相的主意。既如此,我也不急着回京,只修书一封与持国丞相、范尧夫,说明此事。皇上的诏书,便由下官担了这个责任,就当是下官瞒了下来,丞相从不曾见过这诏书便是。然后丞相与下官再分头上表,向皇上讲明议和之利,有持国丞相与范尧夫在内呼应,皇上纵小有不愿,最后多半还是会答应。”
石越万料不到韩忠彦肯替自己分担责任,他原本还忧虑这样做法,得罪小皇帝太深,但韩忠彦是小皇帝愿意信任的人,有他出面,他压力自也是小了许多,因此亦不由得大喜,抱拳谢道:“如此真要多谢师朴了。”
韩忠彦连忙抱拳回了一礼,道:“子明丞明何必见外?论公这是为赵家社稷,论私你我也算是一家人。说起来,倒还有一件私事,要与丞相商量。”
“师朴请说。”
韩忠彦笑道:“是有人请我作伐,为的是我那外甥女的婚事……”
但他话未说完,便已被石越笑着打了个哈哈打断,“师朴,这事却由不得我做主。”
韩忠彦一怔,却听石越又说道:“不瞒师朴,我与令妹膝下便只此一女,自小便娇宠惯了,令妹更是视若掌上明珠,日夜便担心她出嫁之后与夫婿不能相得,故此许下愿来,要让她自己择婿。只是小女顽劣,如今进士都不知看了几榜,竟没得一个入她眼的。我与令妹,为此头发都不知掉了多少。我虽不知师朴说的是哪家小舍人,然这事还是先与令妹说去,待小女点了头,我再看不迟。要不然,我虽看了满意,她却不答应,白白让我着急一场。”
韩忠彦看着石越愁眉苦脸的样子,又是惊讶,又觉好笑,却也不便相强,只好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道:“既是如此,我便回京再去找我妹子商量。只是丞相,这事却也不好久拖。过得三年,皇上便是要选妃了,我在京时,颇听些闲话,道是皇上看中了我那外甥女。虽说自古以来,后妃之选,都是太后做主,也由不得皇上,况且这些闲话也当不得真。但终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外甥女年岁也到了,早该适人,不如便此釜底抽薪,免了这个后患。”
韩忠彦这番话,当真是如平地惊雷一般,石越素知韩忠彦并非胡乱说话的人,他既然提起此事,那便再也不能等闲视之。但他身居高位已久,心中虽然吃惊,脸上却丝毫看不出来,只是轻描淡写的笑道:“师朴说笑了,我大宋又不是汉唐,便是我想做皇亲国戚,也没这个福份呢。只须太后在一日,这后妃,只好向开国功臣家寻,别家再如何痴心妄想,亦不可能。”
韩忠彦哈哈一笑,却也不再多说,笑道:“丞相说得是。听说这次辽国的致哀使是韩拖古烈,此人亦是一时俊彦,可惜未生在我大宋。丞相可知他吹得一手好笛子,只不知我能不能有此耳福……”
虽然唐康对议和颇有腹诽,以至于韩拖古烈一行途经冀州之时,竟托病不见。但命运却仿佛在故意捉弄唐康,韩拖古烈前脚刚走,从大名府又传来命令,与辽人的秘密接触,正式搬上了台面,两国使节谈判的地点,便定在武邑县。韩拖古烈是要前往汴京对高太后进行礼仪上的祭奠,并向宋朝皇帝呈上国书,辽人显然有点等不及,要求同时在冀州或者永静军对和议的条款进行交涉。而石越竟也爽快答应。辽国派来的谈判使者是耶律昭远为首的三人,而宋朝这方面,因唐康有出使辽国的经验,宣台选中的使者,便是唐康与吴从龙。
唐康心里面虽然老大不乐意,却又不敢抗命,只好硬着头皮前往武邑。本欲以等待吴从龙为名在武邑多拖延几日,以待朝中生变——这在唐康看来几乎是一定会发生的事情——但没想到吴从龙对这差遣十分卖命,竟是昼夜兼程赶来,还带来了宣台想要的和议条款。
在看到石越想要得到的条件之后,唐康几乎是目瞪口呆,若说此前对石越同意与辽人议和还有些许怀疑的话,此刻也是荡然无存。在唐康看来,石越提出来的条件,辽人实在没有理由不答应的。议和肯定能够成功,难怪吴从龙如此高兴与卖力——按宋朝的惯例,他办成这等重要差遣,回朝之后,必定高升。这等于是将一件天大的富贵送到他手上,他如何能不喜出望外?
然而唐康对这桩“富贵”却是没什么兴致,若非是石越的亲笔札子,他多半会托病拒绝,来个眼不见心不烦。只要想到石越要求的条件——辽国退兵并归还一切被掳百姓财物,罢免耶律信,两国重申熙宁年间之誓书,永为兄弟之国,并互遣皇子为一名为质——唐康心里面便平生满腹的怨气。
因此,当唐康与吴从龙在武邑见着渡河而来的耶律昭远之时,他心里面想的尽是战事结束之后,便要辞官去国,到南海诸国去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但是,让唐康无论如何都意料不到的是,看起来几乎是可以一拍即合的两国议和之事,在头一日,却是当场便闹了个不欢而散。
如此结局,吴从龙固然有些呆若木鸡,仿若被人从头到脚淋了一盆冰水;而唐康也是不知道该愤怒还是该暗喜。
辽人不仅完全无法接受石越那在唐康看来几乎是委曲求全的开价,而且还开出了一份让唐康觉得简直是荒谬之极的要价——辽国要求宋朝放弃对高丽的宗主权、并“赠送”辽主黄金五万两、白银五十万两、缗钱二百万缗、精绢两百万匹——比起之前唐康曾风闻的要价,更高出了一百万缗缗钱。
唐康读过文书,当时便拂然大怒,将文书掷还耶律昭远,转身就走。而那边三个使节,除了耶律昭远外,另外两人看过宋朝要求的条款,同样都是满脸怒容,并出言不善——为着谈判的需要,唐康与吴从龙商议之后,交给耶律昭远的条款,除石越的要求之外,又加了好些条,诸如:辽国赔偿宋朝损失计黄金一万两、白银一百万两,许以马匹牛羊折价偿付;沿界河以北五十里不得驻军耕种放牧渔猎;辽国放弃对高丽之宗主权;割让辽国占领之河套地区予宋朝……
在唐康看来,这都已经是让辽人占了极大的便宜。然而在辽国的使者眼中,这却无异于羞辱。
若非吴从龙与耶律昭远从中竭力转寰,和议几乎就此夭折。
最终,双方的初次正式交涉,由吴从龙与耶律昭远做主,双方勉强达成一致,各自回去酌情让步,次日再议。
然而第二天的谈判,结果也好不到哪里去。
辽国做出让步,愿意重新接受熙宁之盟,互遣皇子为质,并将“赠送”辽主的钱帛削减一百万缗。但其余诸条,一条也不肯答应。吴从龙则和唐康商议之后,不再要求辽国放弃对高丽之宗主权,同意将辽国的赔偿削减五十万两。
双方分歧之大,看起来根本无法弥合。
只是因为吴从龙与耶律昭远仍然在竭尽全力的努力,这谈判才勉强维持了下去。
但从第三日起,唐康便干脆不直接参预谈判了。而辽国那边的情况看起来也好不到哪里去,也是从这天开始,便只有耶律昭远一个人过来,与吴从龙交涉。唐康知道,对于吴从龙来说,是战是和都是无所谓的,就算他心里有什么主张,那也是次要的。他此时大概也已经渐渐熄了做“和议功臣”的心思,只是能够参与甚至主持对辽国的谈判,这对于吴从龙来说,依然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自然要好好把握,即使和谈不成,若他表现突出,日后仍是极重要的资历。而耶律昭远,唐康也早就认识,在辽国朝廷之中,他是主张与宋朝维持和平通好的文官阶层的代表之一。仅以谈判的这两个人来说,他们都是抱着想要达成和议的期望的。只是,仅仅靠着谈判者的诚意,是无法拉拢宋辽两国之间的巨大分歧的。
每天晚上吴从龙都会来找唐康商议,汇报白天的进展,认真的讨论哪一条可以继续让步,分析辽国君臣的心思,猜测他们真正的底线,撰写报告宣台的节略……谈判本来就是十分艰苦的事,尤其是自熙宁以来,宋辽两国之间的大小谈判数不胜数,双方都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尽管分歧很大,而且事实上二人主持的谈判还要受到远在大名府的石越的遥控指挥,他们的实际权力小得可怜,但吴从龙并无半点抱怨,仍然假设辽国只是漫天要价,双方最终终可达成一致。
这种克尽职守的态度让唐康都不禁动容,想来耶律昭远或许也是抱着与吴从龙差不多的心思……但唐康自认为自己是无法做到这一点,他每天都在武邑的诸军营寨中流连,整日的与龙卫军、两个神卫营的大小武官厮混。不是与种师中喝酒,便是找张蕴下棋,又或是在军中打马球、看相扑——这都是绍圣时大宋军中最时兴的娱乐活动之一。自从辽军渡河攻入永静军,当地百姓许多逃难不及,都被辽军掳走,如今武邑一带,几乎是十室九空,因此当地除了驻军便是随军的民夫,唐康也别无他乐,只好和一帮禁军校尉混得厮熟。以唐康的身份,武邑的禁军,自种师中、张蕴以下,谁不巴结?他既肯折节下交,出手又十分阔绰,众人自然更加拼命奉承,因此自到武邑,唐康倒也自得其乐,竟比在信都更快活十分。
时间便在不知不觉中流逝,转眼之间,唐康便已在武邑过了七天的太平日子。这一年的秋分也已经过去了十天,在深、冀、河间一带,一年之间那为数不多的秋高气爽的日子,眼见着就要结束,再过四天,便是寒露,天气便要开始渐渐转冷。掐指一算,至立冬也就是一个月多点了。
从气候来说,天气转冷,其实对于辽军要更加有利。而且战争的僵持不决,对于宋朝最不利的,还不在军事方面,而是在生产上——秋分前后原本是种植冬小麦的时间,然而受到战乱的影响,差不多有半个河北,田地完全荒芜。如此广大的产粮区整整一年没有收成,宋廷要面临多么沉重的赈济压力,是可想而知的。处置稍有不当,便会形成群寇蜂起的局面。尽管不能说辽国便不受影响,数十万的壮年男子长年征战不归,即使是纯游牧民族,在生产方面也是一个灾难,更何况辽国已经并非纯粹的游牧之国。然而相对来说,仍然是宋朝蒙受的损失更加巨大。毕竟战争是在宋朝的国土上进行,而辽军又是出了名的所过之处,砖瓦无存。
不过,看起来这些牺牲宋廷已经做好了承受的准备。从后方,开始源源不断的运来秋冬的棉衣与鞋子,宋廷以各种利益为诱饵,鼓励商人将棉花、秋冬衣鞋运往汴京与河北,以保障军队与灾民的供应,但即便如此,过冬物资仍是供不应求。此事还导致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因为宋廷从各地半强迫性的采购了大量的棉花,更导致了全国性的棉花紧缺,皇帝被迫颁布“种棉诏”,下诏全国各州县强制推广种植棉花,形成自熙宁以后的第二次种棉潮,从此彻底改变了宋朝的纺织品供应结构。
但在绍圣七年八月二十一日的武邑,唐康对于这些事情,都没有太深的感受。他只知道,托石越极度重视后勤补给的福,武邑的驻军居然在八月中旬便全部领到了秋衣,而为了赶在河水结冰前运送更多的粮草,御河的运能更是几乎被宋军使用到了极限——如今的大宋,已非熙宁之时,更不似绍圣初年,现今决定前线粮草供应的,不是产量,而是宋朝的运输能力。
因为十几万人马能穿暖喝足,王厚又更加变本加厉的推行着他的高垒深壕之策,各军的营寨,都扎得象一座座堡垒似的,寨门都是用合围粗的大木造成,其间偶有辽军小队人马过河挑衅,宋军虽然也出动骑兵驱逐,但王厚严令各军追击不得渡河。龙卫军有一个副指挥使率兵追击辽军,深入深州地界十余里,带了十几个首级得胜而回,结果刚到营门口,便被王厚遣人全部逮捕问罪,自那副指挥使以下,所有军官全部处斩,传檄各军示众,连普通的百余名节级士兵,亦被杖责。更令诸军愤怒的是,王厚还将那个副指挥使的人头遣使送至深州韩宝帐中,申明宋廷愿谋求和好之意。虽然次日韩宝便也立即投桃报李,送了个人头过来,声称是率军渡河骚扰的辽将首级,然这边宋军之中却是无人肯信,众将校全部憋了一肚子气,只是畏于军法,敢怒而不敢言。唐康曾将此事详细禀报石越,不料换来的却是一顿极严厉的训斥,石越亲笔回信,警告唐康,除非王厚有谋反之心,否则他纵是阵前斩了姚麟、种师中、贾岩,唐康亦不必向他报告。并称他已给王厚下令,若唐康敢有违王厚节制,便让王厚先将他斩于军中,然后再上报。更让他尴尬的是,石越还将这封信分别抄送给了王厚以下诸统军大将,并令王厚宣示诸军,“咸使知闻”。
这个令人不快的插曲,更进一步巩固了王厚在军中的地位。各军将领不料石越如此信任王厚,自姚麟以下,见着王厚都不敢抬头。
而王厚也更加恣意自得,每天在军中置酒高会,以犒劳诸军为名,往来冀州、永静各军之中,所到之处,必宰杀猪羊,赐酒军中,每天仅要杀掉的羊,就多达上千头。诸将凡言及攻战之策,他就只管用大话搪塞了过去;喝到高了,更会时不时漏出几句“归期不远”之类的话来;又常说什么“大事自有两府诸公安排”;甚至连提到辽国,也只称“北朝”,连句“胡虏”都不曾说过……
可石越与王厚纵是如此忍气吞声,辽军不耐烦的情绪仍是越来越明显,过河挑衅的小股骑兵,也越来越多。因为每次这些挑衅的辽军都很容易被宋军击败,而且他们的所乘之战马也有瘦弱疲劳之态,宋军中许多的中级武官也越来越看不起辽军,许多人都相信辽军已然“师老”,宋军绝对有能力击而破之。若非西军自熙宁以来,极重纪律,军中阶级鲜明,无人敢犯,又有一个前车之鉴摆在面前,只怕已不知是什么局面。
唐康也是个极聪明的人,这七天之中,他外表无所事事,但是心里不知多少次怀疑石越与王厚是假议和、真拖延,然而唐康心里也很清楚,他能猜到的事情,绝对瞒不过耶律信,不管宋朝是真议和假议和,辽国君臣绝不会傻傻的被石越与王厚牵着鼻子走,他们心里面必然也有几个时间点,如若到了那个时间,仍然议和不成,辽军必然也会有所举动。而宋廷这一边,涉及和战大事,朝廷中更不可能没有半点争端。但是,尽管有这些怀疑,让唐康始终弄不明白的是,石越与王厚,以及宣抚的众谟臣,同样也是一时人杰,他们同样不可能不知道辽国君臣绝不肯被他们轻易牵着鼻子走这件事……
既然无论如何都难辨真假,唐康便干脆耐心的等待。
等待该发生的事情。
在某一天,就算是耶律昭远,也会彻底失去耐心。
在某一天,他收到的邸抄中,会报道朝廷中关于和战的争论,以及最关键的,皇帝与御前会议其他成员的态度!
他仍然有一个让王厚可望而不可及的身份——他也是御前会议成员。总有一日,朝廷会问到他的意见。
而且,这些应当都是指日可待的事。在这七天的谈判之中,他和吴从龙不断的接到宣台的指示,吴从龙几乎每天都会奉命向耶律昭远做出或大或小的让步,到八月二十日时,他们就已经退到了最初石越所划定的底线了。而辽人的让步却极小,数日之内,双方其实只达成两个共识——以“熙宁誓书”为日后两国关系之基础;不将对高丽国的宗主权问题归入和议之中。但分歧却是根本性的,尽管耶律昭远松口表态,辽国要求宋朝“赠送”辽主的钱帛数目仍可商议,表面上看双方达成和议的障碍越来越少,可唐康心里面却也看得越来越清楚。
双方的分歧并非几个条款那么简单,而是关系到谁是这场战争的胜利者。
石越的开价看起来诚意十足,但摆明了是以潜在的胜利者自居。而辽国表面上看起来咄咄逼人,其实却也只是想要宋廷承认他们是胜利的一方而已。
大宋自恃有十余万精兵严阵以待,但辽人亦同样自恃有十万战无不胜的铁骑。并且,将来若有决战,必是野战,这更是辽军之长,况且又是在一个极合适骑兵作战的地区,辽人是相信自己占据优势的——至少从辽人的作派中,从吴从龙所转叙的耶律昭远的言谈举止中,唐康是如此判断的。这是他在和议之初所完全没有想到的——辽主愿意议和,只不过是因为觉得宋军也不可小觑,再打下去,为了这种胜利,他要付出的代价与风险都太大了一点。辽军虽然丧失了一些主动权,然而另一个层面上的主动权,辽主仍然有理由相信还握在他手中,以耶律信、韩宝治军之能,在河北平原之上,辽主依旧可以想打就打,想走便走,大不了,退兵回国,明年再来!
尽管唐康是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辽人还有啥本事“明年再来”,但他至少已经看得明白,辽主麾下十万铁骑,断不会当真被宋军区区几百门火炮所吓到。火炮对于骑兵究竟有多大的威胁,是谁也拿不准的事。唐康虽然认为火炮对于扭转宋军的战略劣势意义重大,却也并不相信几百门火炮对数以万骑的契丹铁骑能有多大作用。
真正对辽主产生威慑的,应该是那几百门火炮背后所展示出来的国力。大宋朝有多少火炮,仅仅取决于火炮在财政支出中的优先等级而已。大宋不是一个穷兵黩武的国家,和平之时国库开支要优先满足的事情太多,未真正经过实战检验的火炮如果能排在优先事项前五十名之内,大概所有支持发展火炮的文武大臣们都要欢呼雀跃了——而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从熙宁中后期至绍圣初年的具体情况来看,若非是司马光、石越全力经营两北塞防,构筑大名府防线,再加上受到耶律冲哥成功使用火炮的刺激,装备火炮的事能排进前一百名就相当不错了。这是宋朝与辽国完全不同的地方之一,在辽国,如果辽主想要全力造火炮,他就可以全力造火炮;在宋朝,就算赵顼死而复生,若他不想激起朝廷之内的严重对立,最终搞得半个国家无法运转的话,那他最好还是要多多关心一下他的国库开支情况,以及各位大臣们的好恶取向。若单以绍圣初年的那几年窘状来说,他每往军费开支上增加一文钱,大概都得事先准备好几十个重要大臣的职位该由谁来顶缺……
但是,当真正的面对战争威胁之时,那就全然不同了。
这些事情,辽主自然也是明白的。只不过,在此之前,宋朝从没有成功的向辽人展示过将国力转变为军力的先例。相反,有相当长一段时间,这个国家只是一直在用军队来消耗自己的国力,然后一无所得。在最极端的一个时期,他们每年花费了七八成的财政收入在军队上,结果举国上下,却只有一只临时整编的军队能够野战!
宋人趁辽国衰弱之机,一举击败西夏,收复河西之地,实现中兴,这的确让人印象深刻,但若从事后来分析,西夏内乱不已,许多贵人被宋人分化收买,而之前又穷兵默武,一而再、再而三的分兵与宋军战于坚城硬寨之下,白白损耗实力……如此种种,恐怕也是重要的原因。从职方馆获取的情报中,唐康知道辽国君臣之间不乏这样的议论,尤其是在受挫于西南夷之后,这种议论就更多——宋朝整军经武是一个方面,但西夏其实更是自取败亡……
总而言之,国力是一回事,军力又是另一回事。宋朝国力远胜于辽,大概辽国君臣都是承认的,但是论及将国力转为军力的能力,尤其是速度,那只怕最乐观的人也会有所保留。
更遑论是直观的“感受”。
火炮其实仅仅只是一个方面而已。如今想来,辽主站在武强城上看到的,当不仅仅是那几百门火炮,还有冀州、永静之间七万余众连绵数十里的宋军营寨!
而王厚在武邑的火炮齐轰,只不过是让辽人直观的“感受”一下宋朝的实力而已。
许多事情,光道理明白有时候是没用的,必须要让他“感受”一下。
辽主想必“感受”已经很深刻,但即使他已经知道了宋朝将战争潜力变成现实的能力,这场战争的胜利者的归属,哪怕是名义上的,他也不可能拱手让出。辽人是自居大国的,并非历史上的那些胡狄蛮夷可比,因此,他们也是要面子的。更何况,不管未来如何,至少此刻辽军是真正的胜利者。辽主顶多是觉得宋军远比想象的难对付,生了些畏难之心,尚不至于有何惧怕之意。
而大宋,若连个和议条款上的“胜利者”都争取不到,石越的相位,大约也到头了。
这些个利害细节,都是唐康这六七日间才慢慢想明白过来的。所谓“当局者迷,旁者观清”,他身在局中之时,不免觉得宋军已熬过最困难的时期,击败辽军,那只是顺理成章的事,却忘记站在辽国君臣一方来看待战局的变化。但这数日间,他每日里飞鹰走马,反倒想明白不少事情。辽国君臣之间,定然也有许多人觉察到这个问题。只不过,辽人不管有多么了解宋朝,有些事情,他们也难以感同身受——譬如要让宋朝再一次接受一份身为战败方的和议,没有过这类历史经历的辽人,总是会将此想得太容易。能够明白这种心情的人,大约只有韩拖古烈等廖廖数人吧?可这些人却很可能将接下来可能发生的战争视为对辽国更大的威胁,而寄希望于通过外交手段来解决这个问题。在言辞上润色一下,细节上周全一下,同时照顾到双方的脸面,也是可以办到的。
但惟有在这一点上,唐康却坚信不可能。若非是石越与王厚的种种行为,让唐康都觉得他们的确是真心实意想要议和,仅凭这一点,唐康就要认定石越在玩什么计谋。
因此,在八月二十一日的上午,唐康就几乎以为谈判破裂便是这一两日之内的事了。当吴从龙意外出现在他的营帐之外时,他心里还不由一阵高兴。这一天他特意留在营中读书,等的便可能突然出现的变化,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但当他笑容满面的吩咐护卫将吴从龙请进帐中,看见吴从龙的脸色之后,却忽然感觉到有点不对劲。
“康时。”吴从龙落座之后,欲言又止的望了唐康一眼,脸色几乎是有些尴尬,但犹豫了一会,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方才耶律昭远带来一个消息。”
一听到这话,唐康忍不住笑出声来:“他们要翻脸了么?”
吴从龙摇摇头,抿着嘴,道:“这倒不是。算着日子,韩拖古烈该到东京有一两日了。不过耶律昭远大约也早就知道凭着吾辈,是难以谈成什么了,就算要翻脸,肯定要等等韩拖古烈的消息。他今日是来兴师问罪的……”
“兴师问罪?问什么罪?”唐康也糊涂了。
“他说数日之前,有三百余骑宋军偷渡白沟,在辽国境内袭击了一支运送财物回国的辽军,杀死五百余伤兵、家丁,抢走了几十车物什……”吴从龙苦笑一声,“这些宋军还留了一面旗帜在那儿,自称是致果校尉赵隆所为。”
“这等事,子云理他做甚?实不足挂怀。”唐康听得眉开眼笑,又笑问道:“子云如何回他?”
“我只得说,虽属两国议和,然他契丹兵马,亦不曾停止在我河北州县劫掠。我大宋议和的条件,便有要他们归还所劫财物一条,契丹果有诚意,便不当趁着议和之机会,偷运财物回国。这本是他契丹不是,如何能怪我大宋?况且如今我军与雄州、高阳关全为辽军隔绝,我们虽在这儿议和,赵隆又如何知道端的?若要他收兵,还须请辽军从中间让出一条道来,好让我们的使者通过。”
“说得极好!子云真有苏、张之才。”唐康笑道。
吴从龙却有些无精打采,道:“康时说笑了。就算真是苏秦、张仪在此,又有何用?这军戎之事,我不敢妄议,然既是要在下来此和议,打仗之前不知会也罢了,仗打完了,总该让你我知晓罢?如今却要耶律昭远问上门来,在下还揣着糊涂当明白……”
唐康听他满腹怨气,正想开解几句,又听他抱怨道:“这差遣实是难做。议和也是他王大总管赞同的,可这些事情,不论你如何行文过去问他,结果总是一纸回了。我难道便是契丹细作,他大总管府的事,到了咱们这边,就会泄露给契丹人了?最可笑是两头不讨好,康时可知道朝中出了变故?”
唐康闻言不由一愣,“出甚变故?”
吴从龙狐疑的望了唐康一会,确认他神色不似作伪,方才说道:“原来康时竟不知道。我方才与耶律昭远议完,因为中午要陪宴,便回营换件衣服,才听小厮说收到好几封东京的书信。我也是匆匆读过,这才来急急忙忙来找康时……这回可非小事。”
“究竟是出了甚事?”唐康更加糊涂,追问道。
吴从龙转头望望左右,见帐中再无外人,这才向着前倾了倾身子,压低声音,沉声道:“为这议和事,朝中已是乱成一团了。谏章交攻,两位丞相以下,两府诸公,皆被弹劾。听说皇帝读奏折才知道韩拖古烈已至大名府,召开了几次御前会议,痛骂诸公,扬言要召回章惇做枢密使,还……还在内廷对太后说子明丞相与韩参政是霍光!”
吴从龙说得冷汗都冒了出来,唐康却几乎笑出声来,装傻笑道:“霍光是汉朝的忠臣,皇上说得没错呀,家兄丞相与韩参政皆受托孤之任,确是本朝的霍光。”
“这……这恐怕不是甚好话……”吴从龙却急了,“康时,皇上年纪轻,颇欲有所作为,而两位丞相与两府诸公为国家社稷计,不免每每要从中谏阻,皇上自即位以来,几乎是无一事得快意行之,皇上又是有名的聪明天成,这心里面,只怕是有许多不满郁积了。平时倒也罢了,两府没有差错,朝中大臣都服气,皇上也不好说什么。可如今朝中不欲议和者甚众,朱紫以上,上章弹劾、反对者,据说已有六七十余人!尤其是还有个陈元凤从中撺掇,皇上不晓得为何,偏又十分信任他,不但留他在京中,每日召见;还用他荐举,又拔擢了许多新党中的能干人物——更邪门的是,尧夫相公对他亦十分包容。持国丞相老了,子明丞相在外,皇上身边有个陈元凤,诸事难料得紧。”
吴从龙的这番话,虽然仍有些遮遮掩掩不敢直说之处,但唐康心里面却已明白他在担心什么。这必是开封有人写信给他——或是真是他着想,或是想给他施加压力。其实说皇帝读奏折才知道韩拖古烈一行已至大名府云云,唐康自然是绝不肯信的。那必是谣传无疑,他虽不知实情,却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那多半又是两府相公逼迫皇上勉强答应接纳辽使,他开始不情不愿,却也无可奈何,待到看到有人上章弹劾,便有意无意放出这些话来,那自然是为了鼓励朝中大臣出来上表,增加声势,然后皇帝便可以挟此以对抗两府。皇帝年纪还小,未必想得出这样的办法来,其中有陈元凤做谋主,亦未可知。但若说这便要“诸事难料”,那当然是夸大其辞。
因笑道:“这朝廷是要议和还是要继续打仗,轮不着你我操心。然子云尽管放心,便是最后又不肯议和了,朝廷亦断不至于追究到你我的责任……”
吴从龙被他一语说中心事,脸上一红,却仍忍不住继续问道:“康时如何敢下此断言?听说如今弹劾的奏折之上,连在下的名字,都赫然在列呢。如康时、王厚,都是朝廷重臣,现今用人之际,或许不会有事,然在下又何德何能?如此许多大臣交章论列,若果然扳了过来,却一个官员也不贬责,本朝无此先例!”
唐康见他仍是忧心忡忡,忍不住笑道:“休管他扳不扳得过来,我只问子云一句话,我唐康可还说话算话否?”
“那是自然。”吴从龙莫名其妙望着唐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