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三更雪压飞狐城

新宋 阿越 42381 字 2个月前

高耸的太行山脉从宋朝境内黄河北岸的王屋山,一直向东北蜿蜒,迄于北方辽国境内的燕山山脉,正好成为世界岛东部黄河大平原与河东高原之分界。太行山脉的西侧,坡度徐缓,而东侧则十分陡峻。但这长达数千里的山脉中,亦有八处中断之所,成为联结东部平原与西部高原之间的交通孔道。这就是所谓的“太行八陉”。绍圣七年之时,这太行八陉,其中有五陉,在宋朝境内,是联系河东路与河北路的要道;而另有三陉,则在辽国境内,联系着辽国的南京道与西京道——在宋朝这边,这个地区有时候亦称之为“燕云十六州”或者“山前七州”与“山后九州”。所谓“山前山后”之“山”,指的便是太行山脉的北支。这“燕云十六州”,其实是由太行山北支与燕山山脉隔断的两个地区,其联系之道路,严格来说,便只有两条。在北,则是居庸关;在南,则是易州。

而太行八陉在辽国境内的三陉——飞狐、蒲阴、军都,正与这两条道路,息息相关。这三陉中,飞狐、蒲阴其实是一条道路的北南两口,于是,这条道路也是太行八陉中途程最长者。最狭义的飞狐陉,北起蔚州以南四十里的飞狐口——亦称为北口,辽国在此设立飞狐关,经过八九十里形势险峻的陉道,止于南口以南约三十里的飞狐县。然后,这一条道路转而向东,经过汉长城,过紫荆岭口之金陂关,至南京道之易州,全程约一百八十里,则是所谓的“蒲阴陉”。

但是,因为飞狐县恰好处于一个山间盆地之中,却也让飞狐地区成为一个奇特的交通中心。以飞狐县为中心,除了上叙之飞狐陉与蒲阴陉,至少还有三条重要的联系孔道,这三条孔道分别为往东南经五阮关至宋朝定州北平的蒲阴古陉,亦称五回道;往南经倒马关至定州唐县的所谓“望都陉”;以及由西北经隘门至灵丘的“灵丘古道”。这三条要道,到了宋辽之际,世人也都混称为“飞狐道”,并不详加区分,但却同样皆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

比如所谓的“灵丘古道”,过灵丘之后,西南可入宋朝河东之瓶形寨;西北过隋长城石铭陉岭可直趋浑源、大同;东北过隋长城直谷关则可入蔚州。这亦是飞狐道与太行其余诸陉大不相同之处,其余诸陉,大抵都是一条孔道,塞住关口,则再无出路。但飞狐地区,却是道路众多,四通八达,将宋辽两国之山前、山后、河东、河北四个地区全都联系起来,可同时又关隘林立,几乎每条道路都十分险峻,易守难攻。故此,但凡有人想要经略山前山后之地,又或者有意于河北河东,飞狐地区,便总是首当其冲。

不过,在绍圣七年的宋辽战争当中,自开战以来,差不多有半年之久了,飞狐地区却一直都是风平浪静。当然,这其实也不足为奇,从地利而言,宋朝河北地区门户大开,辽军侵宋,几乎用不着飞狐道。而这场战争进行到现在,宋辽交战的主要地区,依然是在河北平原。尽管九月下旬,宋朝的何畏之攻取饶阳,迫使萧岚北走肃宁,从而在韩宝与耶律信之间插进一颗钉子,几近将辽军分割为两部,但是,河北战事仍旧胶着,一时半会分不出胜负。

在滹沱河与唐河之间,宋军的慕容谦部与云翼军、龙卫军,以及随后增援的第十、第二十两个神卫营,接近四万马步军队以及近两百门火炮,由慕容谦与唐康统一指挥,在安平的南边与西边,扎成四个大寨,与安平一带韩宝的近四万大军对峙。双方营垒相望,声息相闻。尽管辽军不断的想引诱宋军决战,但石越派出折可适坐镇军中,绝不出战。而尽管云翼、龙卫二军几乎是背河扎寨,大犯兵家之忌,可面对宋军互相呼应的硬寨,辽军也无可奈何。虽然一开始韩宝就千方百计阻止宋军扎寨,但在云翼、龙卫二军渡河之后,二军皆属精锐,又有慕容谦在西面策援,辽军亦很难阻止已经渡河的宋军稳住阵脚。而当横山蕃军的步军与神卫营赶到之后,韩宝就更加进退维艰。眼睁睁看着宋军的营寨由简陋而全备,却无破敌之策。欲待远走,背后又有唐河、高河之阻。所幸者,韩宝军中粮草,足支一月之用,而河北天气日渐一日的变冷,到十月中下旬河水就可能结冰,他依然能重新夺回主动权。

而在河间地区,尽管未能如愿夺回饶阳,但辽军依然掌握着优势与主动。

辽军开始是想夺回饶阳的,但饶阳距武强不过约七十里,其城最初就是为了护运军粮转运而筑,尽管冬季水浅,又属逆水行舟,然而宋军仍可用小船从滹沱河运来源源不断的补给。在何畏之指挥宋军顶过了辽军头两日的反扑之后,便连耶律信也只好放弃。饶阳虽然城池卑小,残破不堪,但好处却是处于两条河道之间,西北两面,辽军都无法攻城,只需少量兵力看守,宋军只要集中兵力守住东南两道城墙便可。何畏之守饶阳,他自统镇北军步军守南城,而以雄武一军在东城外布阵,以骑兵居城中策应协防。雄武一军的车阵,变化繁多,背城布阵,雄武一军可以放弃后阵之火炮,将阵门开在后方,其余三面火力更加密集,甚而还能调几门火炮去协助守南城。如此铁桶一般的阵形,宋军又旨在坚守,没有更多与射程更远的火炮,连耶律信也不知如何是好。而且,一旦发现耶律信调集大军前来攻打饶阳,河间府的宋军就立即大举扑向君子馆,令耶律信顾此失彼,不敢轻举妄动。

在小小的河间地区,宋辽两军的行动,几乎都是没秘密可言。大军一动,对方立即知晓。耶律信虽然没有将河间府的宋军放在眼里,辽军也可以说是想来就来,想走便走,但是目前的战局,他也只能留在河间。这既是因为大军作战,总要有梯次相继,前锋只到了深州,中军便只好停在河间。尽管在澶渊之誓那一年,辽军曾经将十几万大军聚集在一个战场,但那种事情,到底也只能欺欺宋军无能,可一而不可再。一个战场兵力越多,指挥效率越低,当年大辽铁骑一个三万人的前阵,正面宽度就有一二十里。若是十几万大军在一个战场,指挥什么的,几乎就不必考虑了。传说之中,历史上有些名将有此能耐,但是当今之世,宋辽两国,大约都无此能人。

而此外的另一个原因,则是为了确保官道,也就是辽军粮道与后路之安全无虞。

利用雄、莫至君子馆的北方官道,辽军可以更有效率的运送补给。尤其是对头一次尝试这种大规模补给运输的辽军来说,他们十分的依赖这条官道。为此,耶律信对辽军的兵力部署还做了重大调整。东线萧忽古的偏师久战无功,耶律信先是不断抽调其军队到中线战场,最后更是干脆彻底放弃东线,只留给萧忽古少量的宫分军,让他领着一群渤海军、汉军与部族军为主的部队,在雄、莫一带驻扎,保护辽军的粮道。

这个改变可谓立竿见影,萧忽古攻城无能,但自其至雄莫之后,赵隆等人便屡吃败仗,渐渐安份下来。而辽军虽然终于离开霸州,但燕超也已经是筋疲力尽,蔡京率京东、沧州兵直趋霸州之后,立即反客为主,霸州之军政事务,几乎全决于蔡京。京东兵数度越过巨马河,欲骚扰辽境,但每次都被辽军迎头痛击,无功而返。其后蔡京又亲自率领大军,想要夺回雄州,反被萧忽古打了个屁滚尿流,只得灰溜溜的撤回霸州“待机”。好在燕超早有准备,率军前来接应,否则只怕蔡京都已被生擒。蔡京生怕小皇帝不喜、石越追究战败之责,反将所有过错全部推到他的统兵官黄牧臣身上。他知道石越、章惇都十分精明,难以欺瞒,便耍了个小花招,算好时间,将战报与奏折遣使先报汴京御前会议,再报宣台。待石越得知之时,小皇帝已在震怒之中下了处分,将黄牧臣罢官送京师勘问,令石越、章惇、蔡京等合议,另荐主将。石越虽然明知这必是蔡京搞鬼,却不想为这点小败自乱阵脚,兼之当时姚、种尚未渡过滹沱河,饶阳还在辽军之手,他也无精力兼顾数百里之外的霸州之事,只好睁只眼闭只眼,令燕超暂替黄牧臣之职。

自此之后,雄霸一带暂时平静下来。辽军的补给状况,也同时大为改善,赵隆给辽军后勤造成的直接破坏有限,但是对其转运效率的打击却难以估量。没有了赵隆的骚扰,耶律信总算暂时又不需要为补给操心了。尽管这样花钱如流水的战争,大辽的君臣们大多没见过这种“大场面”,未免都不是很适应,甚至颇觉心疼,但是不管怎么说,事已至此,填饱军队的肚子,才是最重要的。

而在不用担心饿肚子之后,耶律信就不得不考虑更多的问题。战争进行到十月,辽国内部,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但是湖面之下,几乎就如同一锅沸水,马上就要爆发。大举兴兵南下,是耶律信的定策,也是他成为北枢密使最重要的理由。但是,仗打了五六个月后,若以胜仗的规模与数量而论,自大辽建国以来,从五代入宋,这次南征都算得上战功赫赫。然而尽管打了许多胜仗,还是大胜仗,可是与战前的战略目标,却反而越行越远。这是大辽历次南征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情况。尤其是最近的一次大辽南征,其实认真计较起来,根本就没打过什么胜仗,反倒是受了不少挫折,可结果却足以令辽国满意,与宋人签下了澶渊之誓。

耶律信心里也很清楚,上至辽主,下至朝中贵戚、重臣、军中将领,大辽需要的,就是一个满意的结果。军事上的胜利若不能转化成政治与外交上的胜利,那就毫无意义。如若就此撤兵,虽然谈不上失败,甚至辽军还算有所收获,但是,相比从此将辽国拖入与宋朝无休无止的战争之中这个结果,这点收获挽救不了耶律信。

虎视眈眈、随时准备取而代之的萧岚,一直反对对宋朝开战的韩拖古烈,还有萧禧等人,都绝不会放过他。而耶律冲哥与萧忽古不落井下石,就算仁至义尽了。萧阿鲁带最近与萧岚打得火热,对耶律信只怕也颇有怨恨。更让耶律信不安的是,连韩宝都可能倒向了萧岚一边——他儿子韩敌猎使宋归来后,完全被韩拖古烈拉了过去,竟然公开劝谏皇帝结束战争!而萧岚又在此时,将自己的侄女许给韩敌猎……

战争还没有打完,耶律信就已经感觉到自己几近孤立无援。他能指望的只有皇帝与太子的信赖。可是,君主的信赖,永远都是需要更多的回报的。

耶律信并不后悔发动了这场战争。无论结果如何,这场战争都是必要的。一个蒸蒸日上、从不掩饰自己对山前山后诸州野心的南朝,在耶律信看来,想要避免战争就如同痴人说梦。在己方尚有优势之时不动手,难道要坐以待毙么?澶渊之誓确立了大辽与大宋两朝之间的秩序与平衡,但这个平衡与秩序,在十几年前,其实就已经轰然倒塌了。两朝要重建秩序与平衡,确定双方所处的地位,战争就总是会来的。而早一点发生,对辽国更有利。

他对皇帝与大辽都是忠心耿耿,绝无二心。若是到了必须承认失败,才能更好的保存大辽实力的时候,他会毫不犹豫的这样做。尽管他知道那可能让他万劫不复。此前,在补给面临严重危机之时,耶律信就几乎要做出这个决断。

但老天又给了他一次机会。

如今他对南朝君臣的心理已经了若指掌——他只要耐心的等待时机,当河北诸水冰冻,安平之韩宝便可以迅速北撤,而宋军必然追击。到时候,韩宝引着宋军的骑兵往保、定追赶,他们的骑兵和步兵会脱为两截,而耶律信既可率主力迅速穿插至深州,从后面对宋军重重一击,先破其步军与神卫营;亦可以穿插至宋军骑兵与步兵之间,与韩宝一道,对追击的宋军前后夹击……

如若不是韩宝被意外牵制在安平,情况甚至会更好。

不过,所谓“权不可预设,变不可先图”,这也是战争中总会碰上的意外。耶律信没什么好抱怨的。只要他已经确知宋军有不愿纵辽军北归之心理,并且自韩拖古烈处得知那甚至已是其朝野共识,那他就可以善加利用。安平的韩宝,是一把双刃剑。只要韩宝部再次驰骋起来,耶律信就重新掌握了战场的主动,而宋军将到处都是破绽。

即使宋军在冰冻之前与韩宝决战,那也并非不可接受。若是四万铁骑在野战上败给了宋军,那就是天命已改!大辽当坦然接受这个现实,耶律信亦当毫无怨言的面对自己的命运。

而在宋朝这边,石越与王厚面对的战场之外的压力,更甚于站在他们对立面的耶律信。在一个君主制的国家,无论外朝的制衡力量有多么强大,君主一方都拥有先天的优势。宋朝的小皇帝赵煦,自从亲政伊始,每过一天,对御前会议、两府、朝廷的控制就越强。让石越头疼的是,赵煦的进取之心不断的膨胀,尽管他对于石越这些元老重臣还不得不表示尊重,可是他对战局进展“过慢”的不满,也越发的不加掩饰。每日都有快马在汴京与深冀之间飞驰,递送着赵煦与石越之间的对答。石越要花很大的精力,耐心向赵煦解释为何安平的宋军不马上与辽军决战;说明为何河间府的宋军直接与耶律信的精锐交战是不明智的……

然而,赵煦并不完全相信他的解释。他更相信宋军的强大,对于石越的解释,他半信半疑——石越心里面很清楚,赵煦需要的是一个时间表。如若他给皇帝约下一个明确时限,皇帝的怀疑在短时间内,就可能转变成一种狂热的信任与期待。可惜的是,给皇帝的许诺是绝对不能乱下的,任何人若忘记这一点,他的结果都不会太好。石越也不希望有任何时间表影响到他的谋臣与将军们对战事的判断——就算石越不在乎自己的结局,折可适、王厚们也一定会在意。他们与石越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荣俱荣一辱俱辱的,倘若石越也没有好结果,为石越所重用的折可适与王厚又岂能有好结果?

但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在九月下旬,左丞相韩维意外病倒——虽然不是大病,但是一个七十五六岁的老者,其实也没什么小病可言。韩维只能回到府邸休养,几乎不能再视事——如果皇帝没有特旨允许的话,他就不能在私邸办公接见各级官员,而小皇帝虽然殷勤的遣使问疾,送汤送药,可对此事却闭口不提。而向太后一向秉持着不过问外朝政事的原则,也未加干涉。

祸不单行,石越在意外丧失朝中的一大重要支持之后,又发现回朝之后的韩忠彦,态度也变得暖昧起来。虽然韩忠彦不存在倒向皇帝的问题,韩家对于小皇帝本来就是绝对忠诚的。但汴京的来信说皇帝多次召见韩忠彦密谈,时间往往长达一两个时辰。与皇帝关系密切的桑充国也给石越写了一封信,提到皇帝与桑充国之间的一次长谈,信中声称皇帝希望在战争结束之后,形成石越左相、范纯仁右相、韩忠彦枢使的新朝局。石越不难嗅出其中的言外之意——小皇帝心中未来朝廷的格局,已经渐渐形成。他希望借助拥有遗诏辅政大臣身份却不属于任何党派的韩忠彦,来构筑属于他的朝廷。

石越对此并不意外,因为这几乎是小皇帝理所当然的选择。当高宗皇帝赵顼将韩忠彦的名字写进他的诏书之后,韩忠彦就已经必然是这几十年中大宋朝举足轻重的人物。而且,尽管他关键时候颇能杀伐果断,但平时看起来却是锋芒内敛、温和忠厚,和朝中三党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加上他的家世带来的河北、开封士大夫的支持,可以说韩忠彦是绍圣朝中地位最稳固的宰执。

谁都希望这样的人物是站在自己一边的,石越亦不例外。让他忧虑的是,他知道韩忠彦并不象他表面上的待人接物那样,是一个容易妥协的人,他肯定是在某些事上被皇帝说服了。只是石越还不知道是什么事!

陈元凤与李舜举、王光祖所统的南面行营近五万人马,在九月的最后一天,终于在冀州集结完毕。陈元凤希望这支人马立即前往安平,却在石越那儿吃了个闭门羹。石越根本不见他,让他在武强等了三个时辰后,只派了一个小吏出来通知,南面行营诸军全部前往东光休整待命,违制者斩。陈元凤憋了一肚子气回到冀州,李舜举、王光祖却都不敢违令,乖乖将人马带到了东光,与李浩的骁胜军交接防务。看着李浩率领兵员不整的骁胜军开往武强,陈元凤只好将满腔的恼怒发泄到奏章之中,向皇帝与两府抱怨受到的不公待遇,并反复宣称,加入南面行营的生力军后,宋军可以在任何一个战场对辽军取得优势。

这肯定加剧了皇帝对石越的怀疑。韩忠彦的来信中,就委婉提到希望石越给南面行营用武之地。但石越与王厚却也有不用南面行营的理由。休说他们行军之后需要休整,所谓“兵贵精而不贵多”亦是不破的真理。野战并非攻城与守城,在安平方面,无论防守或进攻,各军之间的协调远比兵力的多寡更重要。他日宋军出击,必以马军为主力,马军再多,列阵之时,纵深不过十排,否则大阵连转弯都做不到。如今安平的宋军骑兵,若倾巢而出,用最紧密的队列列阵,正面已经宽达一二十里之遥——而实际上,无论是慕容谦、唐康或者韩宝,大约都不会列这样的阵形,所以他们其实也已经有充足的中军预备队。在这种狭小的区域进行会战时,两军的作战方式几乎是完全相同的,左中右前四军或者左中右三军,各阵之间配合作战,先互相射箭,射完箭后再冲杀格斗——至少有近两百年,世界岛东部的这种会战方式都没有发生过改变。而决定最后胜负的,往往只是其中的一个军阵,在这种会战之中,绝大多数情况都是其中一个军阵失败,则全阵溃败。

所以,尽管石越与王厚也希望可以使用南面行营中的骁骑军与宣武二军的兵力,但是同时也都觉得那并不急迫,相反,他们更担心这两支禁军加入后可能的失控。隶属南面行营的殿前司精锐禁军,除非石越亲自坐镇,就算是王厚去,他们也未必会老老实实听话,万一这两支军队到达安平之后,急躁的攻击辽军,结果就可能会是灾难性的。更何况,陈元凤也肯定不甘心南面行营的两支主力被抽调而失去控制权。再说冬季滹沱河的运能有限,安平宋军的粮草补给,大半还是要依靠陆路运输,既然没有明显的好处,反而有可以预料的风险,石越也不愿意再去增加补给的压力。

河间府地区,石越就更加不敢令南面行营进去。章惇可以与田烈武这个好脾性的人合作愉快,但如果是陈元凤与南面行营,就算章惇设计让耶律信全歼了这五万人马,石越也不会感到意外。那里如今就是章惇的地盘,整个河北,除了石越,以章惇的性格,他不会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南面行营进入河间府,这五万人马的粮草,到时候都得指望章惇,章惇必定会要求他们服从他的命令,而陈元凤却几乎没有可能俯首听命。章惇并非什么良善之辈,他要断了南面行营的粮草供给,石越都不知道该如何来收拾这个烂摊子。

偌大一个河北,倒也并非没有容得下南面行营五万人马的地方,只是石越却没有仙法奇术可以将这五万人马变到保州、博野去。南面行营以步军为主,带有大批辎重,若要去保州、博野,只能走官道绕道而行,先去真定府,再经定州东出,就算不考虑补给问题,正常行军也要十几天,若以此前的速度来看,只怕他们一个月都到不了。更何况深州、真定、定州诸州县,早已经不堪重负,这五万人马再去,粮草供应,很难指望当地州县,须得由宣台另行补给,免不了又要至少征发几万民夫。更重要的是,战争之中以上下同心为贵,如南面行营这样的部队,却是一个不稳定因素。

对于这样一个烫手山芋,石越也只好将它按在后方,放到自己的眼皮底下。只是如此一来,石越便不免要落人口实,便连他自己也知道,他纵是无私,亦见有私。在赵煦和朝廷的大臣们的心里,陈元凤与南面行营是完全不同的形象,至少他们也会觉得其“锐气可用”,石越无论如何辩解,也都难以服人。但他却到底不能让事实去证明他才是正确的——那样的代价,未免也太大了。

石越和耶律信各自背负着不同的压力,将几乎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到了河北战场。双方心里面都知道,这一次的僵持,注定短暂。虽然没有人知道这脆弱的平衡究竟会在何时被打破,但双方都意识到气温的变化将是至关重要的因素。

这个时期,仿佛整个世界岛东部的焦点都在河北平原之上。至于河东地区,虽然两国都部署了大军对峙,但自开战以来,长达五个月的平静,让这个地区几乎被人遗忘。不过,在历史上,河东与西京道,也从来都不算是契丹与中原王朝交战的重点。哪怕追溯到耶律阿保机的年代,舞台的中心,也是河北的幽蓟地区。近两百年内,塞北与中原的争斗,河北一直都是主角,而河东则几乎微不足道——发生在此处的战争,无论胜败,都极少影响到大局。

一直到绍圣七年九月结束,历史都依循着这两百年来的轨迹运转着。尤其是在长达五六个月的平静之后,在宋朝的河东路与辽国的西京道,双方都有不少人开始相信,他们只是这场战争的看客而已。

所以,即使当十月初至之时,雁代都总管章楶与河东行营都总管折克行突然大举兴兵,自雁门、大石谷路两道并出,做出大举进攻朔、应辽军之势,许多人也觉得那只是迫于宋廷压力的徒劳之举。

朔州有耶律冲哥亲自坐镇,近在咫尺的应州也非当年潘美、杨业时兵力空虚的应州,辽军扼据形胜,以逸待劳,宋军倾河东之兵出击,结果十月八日折克行在应州遇伏,受挫退兵;十日,章楶闻折克行不利,亦引兵还雁门。自十月五日出兵算起,河东宋军的这次出击,前后不过五日,便告夭折。

绍圣七年十月六日。

太行山的北部山区,从前一个晚上起,飘起了入冬的第一场雪。这场雪不是很大,在地势较低的地区,地面上只是积了一层薄薄的雪。但是,这样的天气,已经令从宋朝河东路瓶形寨至辽国西京道灵丘的那条八十里的山间谷道,更加难走。

这条道路已经废弃许久了。这八十里的谷道,半程是山间谷道,半程则是由滱水河谷自然形成的,此后经历代先民的开辟,便在此处形成了一条沿溪河而走,可通车骑的道路。这一条道路,也被视为飞狐道的一部分。但是,最晚是入宋以后,这条道路被人们渐渐的荒弃了。因为道路联结的两端,分属于宋辽两个对立的国家,即使是在两国关系良好的时候,商旅、使者的往来,也不会走这条道路。河东路出雁门至大同,有一条隋唐以来的官道;河北地区更是往来便畅,除非奸细或者贼盗,几乎不会有人来这儿。在人迹罕至最少近百年后,原来的道路都许多都湮没不见了,许多地方草长没膝,甚至长满了横七杂八的灌木。很难想像,这里竟然曾经也是一条重要的道路,甚至还曾经商旅往来,十分热闹。

但在十月六日这一天,这条废弃的古道上,却突然出现了数以千计的骑兵,朝着灵丘城的方向前进。这是一支奇怪的军队,骑士们装扮各异,有些是典型的游牧民穿着,头戴毛皮覆耳帽,身穿窄袖长袍——既有左衽,也有右衽;但还有相当一部分骑士,一看就是陕西汉人的穿着,厚厚的绵袍外面,裹着一件宋军常穿的紫衫,还套着深绿色的背子——上面都绣着“河套”二字。而他们低声交谈的语言也各式各样,虽然主要都是说陕西官话,但也有一些人说着难懂的蕃语,有时候一次交谈,甚至包含三四种语言,而他们互相之间,竟然也都能听懂对方在说些什么。

他们的队列拖得很长,大半也是因为道路所限,迫不得已。走在这支骑兵最前头的,是五十骑左右的骑兵,他们超出大部队十多里,谨慎的搜索前进,一有风吹草动,立即就会停下来,将自己隐藏在道旁的树木、岩石之后,抓紧手中的长弓。偶尔,在这条道路上,也会有一些砍柴的樵夫出现,他们接到的命令,是毫不留情的射杀。尽管这些倒霉的樵夫几乎不可能是敌方的细作,无论是东边的灵丘也好,西边的瓶形寨也好,他们的探马最多放到城外二十里——这是最完美的距离,既足够让他们的守军对敌袭做出反应,同时也能很好的保证细作的生命安全。但这些人显得十分小心,的确,行走在这条道路上,道路两旁的大山阴森森的耸立着,倘若敌军提前知道行踪,在路边的山上设伏,后果是不堪设想的。毕竟,哪怕是简单的搜索道路两旁的山头也是不可能的——如果那样的话,前锋小股部队行进的速度,只怕比部队最后面的神卫营都要慢,这八十里的谷道,走上两天也不见得能走完。

而在这五十名骑兵身后十里左右的,是数百名骑着骡子或驴,手里拿着斧头、长锯等工具的男子,他们中间有些穿的背子上绣着一张正待发射的床子弩——这是宋军某几支神卫营选择的徽记。但更多的人更像是普通的百姓。在那些神卫营士兵的指挥下,这些人熟练的砍倒、搬开道路上的树木,甚至还来得及给一些坑洼泥泞的地方铺上木板。

在他们的身后几里,则是四五千骑的大队骑兵。以及队伍最后方的,拖着火炮的牛车,与神卫十九营的宋军们。

“十哥,你说这个走法,天黑前能赶到灵丘么?”

一位三十来岁的神卫营武官抬头望了望天色,天空中细小的雪花乱舞着,看不出什么时辰来,他低声呸了一下,说道:“这条道,俺和吴将军帐下的徐参军一道,走了四五回,也拿着沙漏计算过时辰,路是难走一点,但并非走不了,天黑前,定能赶到灵丘。”说完又轻轻掸了下头盔上的雪花,朝问话的那个武官说道:“仲礼,你到后头盯紧点,才走了三四十里,已经扔掉两门火炮了,振威脸色已是很难看了,再出点差错……”他的这句话都没有说完,一个守阙忠士小跑着过来,说道:“陈将军,范将军请你过去说话。”

他点点头,催着那个叫“仲礼”的武官去了,刚转身上马,朝着神卫营车队的中央驰去。

这个男子叫做陈庆远,乃是宋军神卫第十九营的都行军参军,官至致果副尉,因为行第第十,所以军中常呼为“十哥”。他口中的“振威”,正是该营都指挥使,振威校尉范丘。宋军的编制、武阶,皆以神卫营最为混乱,大的神卫营规模庞大,主将往往以昭武校尉担任,与一个军相同;小的则主将不过一致果校尉。而这个十九营,规模虽然不大,但因为装备了十门克虏炮,主将便也官至从六品上的振威校尉,连个都参军也是致果副尉。

没跑多久,陈庆远便已见着范丘,他骑了一匹黑马,正微侧着身子,和身边的几个参军低声说着什么,见到陈庆远过来,范丘不待他行礼参见,便说道:“十将军,你不是与徐参军去勘了四五回路么?”

“是。小将……”

范丘却是没什么耐心听他解释,“一共便只十门炮,一门翻在路旁,一门陷在那破水沟里!他吴昭武是不心疼,一声令下,扔了继续赶路。俺老范有甚家当?这可是你十将军回来说了,这条道尚能通车乘的,火炮也走得动。这前半路是好走的,便已丢了两门炮,后半程你打算再丢几门?”

陈庆远被范丘数落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也不知如何辩解。此番他们受令到河套蕃军的吴安国帐下听令,这吴安国乃是当朝名将,陈庆远也好、范丘也好,都只有俯首听命的份,吴安国说要做什么,便是什么。就算是吴安国说要打灵丘,他们虽然心里觉得十分荒唐,却也无人敢有丝毫的异议。几个月来,陈庆远便随着吴安国的几个参军一道秘密勘察地形、道路。他给吴安国的建议,也是谨守本份的,既未夸大,也不曾故意叫苦——这条道路,虽然有一二十处地方比较棘手,但火炮勉强是可以通行的——如果吴安国肯让他们先在前头好好修整下道路的话。

但是,今天的这场雪,却是谁也不曾料到的。而且,陈庆远也想不到,吴安国根本不准备让他们好好修整道路,他的命令十分粗鲁,却不容置疑——所有掉队的士兵也罢、车辆也罢,都弃之不理。道路也只是粗粗修葺一下,能让车马通过就成。全军必须不惜一切代价保证行军的速度,遇到一些麻烦的地方,他甚至会亲自下马去砍树。

陈庆远清楚的明白“不惜一切代价”指的是什么,吴安国的一个参军路上不小心从马上跌下来,摔断了腿,吴安国冷酷无情的将他丢在了路上——这样的天气,如果他不能忍耐着回到瓶形寨的话,能不能活过这个晚上,是很难说的。晚上山间会很冷,还会有野兽出没。

但吴安国的心却似是铁做的。他既然连他的参军都能抛弃,几门火炮又算得了什么?范丘急得跳脚,可他也只敢找陈庆远来发作。连留下一些士兵在后头处理那两门火炮他也不敢。吴安国的命令是一丝折扣都不能打的。

所有跟不上他行军节奏的东西,都将被抛弃。

这个就是命运。陈庆远毫不怀疑,如果神卫营成为累赘,那么吴安国也会马上抛弃掉整个神卫营。他参加了几次极度机密的军事会议,虽然没有明言,但他毕竟是讲武堂的高材生,也曾经参加过对西夏的战争,虽然那时候他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低级武官。陈庆远能够感觉得到,吴安国肯定制定了好几种作战方案,而且其中不止一种,是不包括他们神卫十九营的。

可是,无论如何,陈庆远都想参加这次作战。他勘探道路时,最远到达过离灵丘城不过十里的山上,那城池便建在滱水的东北,扼着这条道路的终点,虽然不是什么雄伟的大城池,却也十分坚固,堪称易守难攻。辽军的防守也算得上谨慎,在滱水的两岸,灵丘城外,有许多的村庄农田,因此白天的时候,灵丘的城门是打开的,偶尔这座城市还会接待一些陌生的商人,但进出的人们都会受到严厉的盘查。哨探放到了村庄以外很远的地方,尽管那些哨探经常偷懒,陈庆远亲眼看到他们曾经钻进一个村庄中,一直到天色将晚,才心满意足的出来,回到城中。

这等程度的松懈是可以理解的,一座本来就不太可能被攻击的城池,再加上开战五个多月,这里就从来没有过任何的战事。无论是谁把守这座城池,也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将百姓关在城内五个多月,让哨探们象猎犬一样时刻警醒。

况且,即使辽军有这样的松懈,陈庆远也怀疑他们能否攻得下灵丘。

从发现他们那一刻算起,辽人的援军最多两天就可以赶到,快的话也许只要一天多点,如果辽人的援军赶到的话,就意味着他们已经失败——这是不言而喻的,他们只带了三天的粮草。很可能,如果一天之内攻不下,吴安国就会放弃,那么,到时候,他们能做的只能是逃命,他们的火炮,所有带到灵丘城下的,要么自己炸掉,要么就成为辽军的战利品。

这看起来是有些疯狂。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陈庆远也好,范丘也好,似乎都没有质疑。一方面固然是不敢,另一方面,他们心里面也没有认真想过要去质疑这件事。

这其中的原因,仅仅只是因为,他们的主将是那个人。

陈庆远不想错过这次作战也是同一个原因。

他希望自己能在那个人麾下作战——那个在讲武学堂,被视为反面典型,被所有的教官口诛笔伐,异口同声的讥讽、甚至谩骂的家伙!

当陈庆远正在为他的火炮被范丘数落的时候,几十里外的灵丘县衙,正在大摆宴席。宴会的主人是大辽的灵丘县令檀迦,他的客人,则包括灵丘县丞、主簿、县尉在内,几乎灵丘县所有的头面人物。

大辽的这个边境小县,全县人口只有三千户。可是与西京道的许多汉人州县一样,在灵丘,也有七大势家豪族。这七家豪强,不仅控制着灵丘全县半数以上的田地,更加重要的是,每个家族都人多势众,并有许多百姓唯其马首是瞻。因此,灵丘令檀迦从宴会开始,目光就一直没有离开过这七大势家的族长们身上。

大约五天之前,檀迦收到耶律冲哥的信件,在信中,耶律冲哥再三嘱咐,要他切不可掉以轻心,务必慎始慎终,确保灵丘不失。对于耶律冲哥的杞人忧天,檀迦心里很不以为然。

大辽与南朝不同,即使是在太平中兴以来大兴科举,但科举出身的官员,依然属于少数。在州县守令这一级,科举出身之官员不足三成,其余的,无论是因为族群血缘、门阀势力,亦或是个人的能力声望,都可以归纳为“察举制”。耶律信在西京道经营日久,因此西京的地方守令,绝大部分都与耶律信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若在南朝,这种制度必然引发严重的地方割据,但大辽制度远优于南朝,朝廷内倚御帐、宫卫,以契丹、奚部为本,外有科举文官相维,以渤海、汉人为枝,这种国体政制上的根本区别,让割据之患,在大辽成为一种微不足道的风险。但在另一方面,在这种制度之下,要让受耶律信荐举担任灵丘令的檀迦多么尊重他的竞争对手耶律冲哥的命令,也未免有些强人所难。

当年檀迦也曾经跟随耶律信南征北战,颇立功勋,且略有智术,否则耶律信也不会荐他去当县令。因此,对于战局,檀迦也有自己的看法。他不愿意指责耶律冲哥胆小,但是他过于谨慎,并且对这场战争持消极态度,却也是有目共睹之事。在檀迦看来,耶律冲哥是完全有能力在河东掀起惊天风浪来的,可他却什么也不做。五六个月过去了,这场战争很可能就要结束了,他却来要他谨慎小心,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只是个姿态。战争结束后,耶律冲哥需要有所解释,于是他开始做准备了。

灵丘——休说灵丘城易守难攻,与瓶形寨之间的道路早已废弃难行,就算宋军来攻,万一他守不住此城,还可以退守东南二十里外的隘门天险,那里高峰隐天,深溪埒谷,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宋军轻易是攻不破的,而蔚州、飞狐援军,却可以迅速赶到——可以说,灵丘是固若金汤。而南朝将领,也断不会如此愚蠢!在檀迦看来,灵丘其实已无战略价值,宋人要攻大同,自可出雁门或大石谷;就算真要取飞狐,也可以从定州倒马关北上——又何必舍近求远,去易取难,来攻打灵丘?就算夺了灵丘,想北进蔚州,还有隋长城与直谷关之险;经由飞狐古道去攻打飞狐——怎么看都是倒马关更好走些。

人人都知道,无论是平时还是战时,灵丘县,都只是大辽朝一个最偏僻的边疆角落。它的户口,尚不及蔚州州治所在灵仙县的六分之一!这是个被人遗忘的地方,四年前,当灵丘令出缺的时候,就没有几个人愿意来此,檀迦若非其时已经四十五六岁,四处征战有些力不从心,兼他家乡应州浑源县离灵丘不远,他也不会愿意来灵丘。

而另一个现实,也证明了檀迦是正确的。

战争开始后,飞狐每户抽一丁,征召了约五千汉军,并有千余骑契丹骑兵协防;蔚州虽平时只有少量兵力,但灵仙县却设有宫分军提辖司,一旦有警,不仅可征召数万汉军,还可以随时征召起数以千计的宫分军来。而相比之下,灵丘县却连一个契丹人都没有,全是汉军——准确的说,是所谓的“五京乡丁”。

这固然与大辽一向的战争理念有关——大辽无论是进攻还是防守,都崇尚将大军集结起来,集中力量,伺机歼灭敌人的有生力量,而不关注于一城一地之得失。尤其是契丹本部兵力有限,条件亦不允许他们四处设防。因此各州县之防守,辽军往往采取一种更为灵活的方式。一方面,卫王萧佑丹设计的制度中,是依靠着各地宫卫提辖司、石烈为骨干,联合本地部族或豪强来守卫乡土;另一方面,他们也不到处都驻扎重兵浪费兵力与国力,而是根据敌人的行动而迅速的调兵增援。

比如在和平的年份,尽管是边界,灵丘县也没有驻军,只有县尉下面有十几号公人,还是轮流听差。战事一起,檀迦就立即征召了三千汉军来守备本县。而倘若灵丘遭到宋军袭击,附近的辽军都会向此增援,他们的兵力,也会成倍的增加——从法令上来,大辽是全民皆兵的国家,所有的成年男子,都有参战的义务。

当然,那仅仅只是法令,执行起来会大打折扣,虽然檀迦理论上可以在灵丘征召上万的五京乡丁,可任何人都知道,这是他永远不可能做到的事。

同样的道理,灵丘只有三千五京乡丁守备的事实,也说明了灵丘真正的战略地位。

“宋军……宋军若、若是敢来,俺、俺就管叫……叫他有来、无回、无回……”县尉史香有点喝高了,歪歪斜斜的起身,端起酒碗,猛灌了一大口,高声喊叫着,“俺跟你们说……说……”

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接下来要讲的内容,自从七年前史香在县南的太白山赤手空拳打死一头狼,这件事情,全灵丘的人都差不多听得耳朵生茧了。不过,史香虽然喜欢信口胡吹,他的自信檀迦却认为合情合理。倘若宋军真的是昏了头,那么檀迦必让他们对京州军的战斗力大吃一惊。也许在南下的辽军中,汉军几乎不参加战斗,而主要是做为工匠或者提供后勤补给。但那些主要是南京道的汉军,若要以为所有的汉军皆是如此,那宋人就要为他们的无知付出代价。

不提自当今皇帝即位,执政的卫王对国内汉人的态度就由提防而改为拉拢,辽军南征北战,其中便多有汉人豪强率领族人、家丁追随。单论耶律信入主西京道后,殚精竭智的准备与南朝的战争,西京道的汉军,便已不可轻视。耶律信在西京时,曾将如檀迦这样曾随军征战的汉人部将安插到各个州县,训练汉军,并且常常巡视各地检阅——他的法子,类似于南朝曾经实施过的沿边弓箭手。从百姓中挑选一部分人出来,平时与百姓无异,也要耕种打猎,只在农闲时进行操练——回报则是他们可以免除一部分赋税。西京一地,本就民风尚武,经过训练的汉军,也颇有勇悍之辈。

如今耶律冲哥麾下,便有许多这样的汉军。

便在灵丘,也有三百这样的汉军存在。托灵丘到底算是个边郡的福,这些人都留守本县,没有受征召前往耶律冲哥帐下。有这三百人做为中坚,依托灵丘之天险,纵然只有三千汉军,檀迦亦有足够的信心,对付任何来攻的宋军。

一面听着史香吹嘘自己的英雄事迹,檀迦一面将目光落到了一个身着白裘的老者身上,那老者正低头吃着酒,不经意抬头,撞见檀迦的目光,惊了一下,旋即谄媚的朝着檀迦笑了笑。

檀迦微微额首,笑道:“燕翁,前日令郎送来裘衣百领劳军,燕翁父子如此忧心王事,对朝廷忠心耿耿,堪为全县表率啊。”

他一开口说话,宴席上立即便静了下来,连喝多了的史香也识趣的捂上嘴巴,悄悄坐回座中。那个被他称为“燕翁”的白裘老者满脸堆笑,用一种讨好的声调说道:“令君谬赞了,这不过是小民的本份。”

檀迦点点头,正要再嘉奖两句,却听身边有人干笑几声,说道:“裘衣百领,对燕家来说,原本的确只是九牛一毛,不过我听说燕翁因为两朝开战,商路中断,损失不小,燕翁能不计一家之姓之得失,以王事为念,良为不易……”他移目望去,说话的人却是本县的县丞石邻,不由微微皱了皱眉。

这石邻就是灵丘本地人,石家是灵丘七大豪强之首,他家有七兄弟,五个在朝为官,便连檀迦这个县令也要忌惮几分。那个“燕翁”唤作燕希逸,名字取得十分文雅,但却是个十分油滑的商贾。燕家经营的主要是羊皮裘衣生意,他家从西京道各州县的部族中,收购羊皮,然后制成裘衣,转手卖到南京,由那儿的商贩卖给南朝的行商。这是极为暴利的生意,裘衣乃是南朝配备给边塞禁军的冬衣,一件羊皮制成的裘衣,南朝官方收购价有时达到二万六千文甚至更高,而在西京道,一头羊的价格不超过五百文,有时候几斤茶叶就可以换一头羊,而制作一件裘衣仅需要五块羊皮!因此,不过短短十几年间,燕家骤然暴富,由原本一个不起眼的小家族,成为仅次于石家的大豪强。而当时所有的商贾,一旦获利,必要回乡大肆购买田宅,燕家也不例外,也因此之故,石、燕两家的矛盾与日俱增,田地划界、争夺佃户,隔三岔五就要闹上一回,虽然檀迦每每有意偏向燕家,但有石邻做县丞,连蔚州刺史也与石家来往密切,结果自然仍多是燕家吃亏。

这时候石邻幸灾乐祸的说这番话,明着是褒扬,实则任人都听得出他包藏祸心。那燕希逸早已是满脸涨得通红,反唇相讥道:“赞公可言重了,我燕家并非大富大贵,比不上尊府家大业大是实,可却也不曾与宋人往来贸易,灵丘人人皆知,燕家的裘衣卖的是南京千金坊,赞公不会不知道千金坊的大东家是何人吧?”

谁都知道南京千金坊是当今国舅萧岚家的生意,但石邻心机城府都是极深的,燕希逸气急败坏的剖白,他却只是打个哈哈,皮笑肉不笑的说道:“燕翁误会了,石某可不曾说燕翁与宋人交通……”

檀迦听着他越说越离谱,离“交通”二字都说出来了,心中更是不悦,打断石邻,大声笑道:“说这些没用的做甚。皇帝陛下南征,不日就当凯旋,到时候,南朝还得重订盟誓,我们灵丘也一样,日子还是照样过。不过在此之前,须得防备万一。这既是为了效忠王事,亦是为了本地安宁。诸公大多生在太平,杨氏之乱,灵丘也侥幸逃过一劫,是以诸公不晓其中利害,但本县却是军旅出身——果真要是灵丘失守,那便是玉石俱焚。我等于宋人,乃是敌国,攻下敌国的城池,领兵的大将,都要犒赏将士,如此才能激励士气,烧杀抢掠,在所难免……”

说到此处,檀迦有意停顿了一下,环视诸人,满意的见到众人脸上都露出害怕担忧之色,方又说道:“因此,本县还是那句话,小心驶得万年船。朝廷的规制,诸位都是知道的,数日前,本县收到西京都部署将令,要重修隘门关,这笔款项,便要靠着诸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说完,檀迦有意不去看目瞪口呆的众人,朝主簿打了眼色,主簿立即会意,站起身来,高声说道:“下官粗粗算过,修葺隘门关,若民夫自百姓中征发,其余开销,大约两万贯便足矣……”

檀迦嗯了一声,目光移向石邻,石邻却假装没看见,低着头不吭声。其实五个多月来,灵丘并无战事,县内根本没有人相信宋军会进攻此处。石邻也不是傻子,他当然知道所谓修葺隘门关云云,不过是檀迦借机敛财而已。檀迦虽是汉人,却自视是耶律信部将,平素便和石邻不甚对付,这次明摆着连着他石家一起敲诈。石邻心里知道厉害,如今是国家用兵之际,大辽制度,文武一体,县令即是守将,他自是不敢做仗马之鸣,惹祸上身,可是要他带头掏钱,那他也是心有不甘的。

檀迦见石邻装聋作哑,心中更怒,只不便发作,只得权且隐忍,目光转向燕希逸。那燕希逸明知道石邻若不说话,檀迦必然要来逼自己,但被他目光盯到,仍是嘴边的肌肉一阵抽搐,他心里肉疼得要死,可要在灵丘与石家斗法,檀迦却是得罪不起的,当下强忍着心中的疼痛,在脸上挤出笑容,起身谄笑道:“为朝廷效力,小民不敢后人,这修葺隘门关,亦是为了全县军民之安全,那个……那个,小民愿捐……愿捐五千贯!”

他话音一落,席间亦不由发出阵阵惊叹之声。檀迦一直聚精会神的听着他说话,待他口中吐出“五千贯”之时,脸上亦不禁露出满意的笑容。这比他预想的数额实是多出不少。其实两万贯之数,在灵丘是有些骇人听闻,檀迦亦不过虚开一数目,能敲到一半,檀迦亦已心满意足,谁知燕希逸一开口便出五千贯,这如何能不让他喜出望外。

便连石邻也是被燕希逸给惊到了,他呆呆的看着燕希逸,嘴里喃喃说道:“五千贯……”

这时檀迦却不再客气,转过头望着石邻,冷笑着问道:“燕翁肯出五千贯,赞府呢?”

石邻脸上的肉抽了好几下,过了好一会儿,才咬着牙说道:“下官,下官虽不似燕翁财大气粗,亦愿出一千贯!”

有了这二人带头,这七大豪族或出八百,或出一千,再有一些次一等的富商、庄园主几百贯的捐纳,那主簿取了纸笔记录,不多时,便已募得缗钱一万五千余贯。檀迦这才高高兴兴的放了众人回去。

那石邻却并不忙走,等到众人都散了,见檀迦也起身要往后堂,忙快步上前,抱拳说道:“令君留步。”

檀迦停了下来,转身见是石邻,他此时虽然是心情大好,亦忍不住讥道:“赞府有何指教?”

“不敢。”石邻脸上一红,却仍是继续说道:“下官虽知此时非进谏之时,然事关紧要,仍不敢不言。”

“有何事,赞府尽管直说便是!”檀迦语气已经有些不耐烦。

“如此下官便直言不讳了。燕希逸外忠内奸,还望令君多加提防。便在一个月前,有人发现在燕家庄有可疑人物出没……”

“一个月前?可疑人物?”檀迦愣了一下,脸色变得难看起来,“那时如何不来报知?”

“下官亦未曾拿着实据……”

“便是说不过是捕风捉影之辞了?”檀迦心里暗暗松了口气,板着脸对石邻训道:“既未有真凭实据,当时不言,此时却来禀报,赞府莫不是妒忌燕家?”

“令君说笑了,下官虽不才,却不至于与商贾却较什么高低。”檀迦不肯见信,本也在石邻意料之内,但他说话如此不留脸面,却也让石邻十分不乐,县丞在一县之中,乃是佐贰之官,地位也是极高的,他平素便不甚惧怕檀迦,此时更是拂然不乐,道:“令君信与不信,下官亦无可如何。只是燕家产业,下官素来亦颇晓其底细,富则富矣,若是五千贯之钜,只怕是连压箱底的钱也拿了出来,此是大违人情之事……”

“若依赞府所言,燕家是要一毛不拔,方显忠信?”檀迦讥讽的反问道,“便果真如赞府所言,如今守城兵丁中,燕家族人、家丁、佃户,不下五百,本县又当如何处置?莫非是要问个纳钱过多,不合人情之罪,将之逮捕下狱?这五百余众,亦问个从逆之罪?”

石邻被他问得说不出话来,只喃喃说道:“这倒不必。下官只是请令君加意提防……”

“那本县知道了。”檀迦不耐烦的挥挥手,道:“赞府若无他事,便请回罢,宋人虽必不敢来,然防备不可松懈,西边靠近故道几处地方,全是赞府族内产业,还要督促得勤一些,令其时时备好狼烟,以防万一。”

“这是自然……”石邻方躬身答应,檀迦已是转身走了。

石邻在檀迦这边讨了个没趣,燕希逸那边,却也并不安逸。

他自出了县衙,就显得忧心忡忡,也不与旁人招呼,上了马车,便即回府。然而回到家里之后,同样也是坐立难安,家人稍有小过,便引来了一顿打骂,哪儿都安生不了,最后干脆将自己关在账房内,拿着算筹,在那儿摆来摆去。

燕希逸虽然没有提起,但燕家上下,很快便也知道了他在县衙认捐了五千贯的事情,这样一笔巨款,将一族的人都惊呆了,众人都知道了燕希逸究竟为何烦恼,更是没有人敢去讨没趣。因此,进了账房之后,燕希逸倒是清静下来了,只是耳根清静,心里却不清静,将算筹摆来摆去,也算不清这笔生意是亏是赚。

也不知道究竟坐了多久,才听到账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他抬头正要呵骂,却见是他的幼女佩娘端着一个盘茶水点心走了进来,燕希逸共有七子十女,佩娘是最小的一个,虽属庶出,却长得冰清玉洁,聪明解人,他四十五六岁时得此明珠,不免十分宠爱,这时候他心情已平复许多,又见是最宠爱的小女儿,呵骂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默默望着她在面前的桌子上摆好点心,斟满热茶,送到他手上。

燕希逸接来茶碗来,轻啜一口,却终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将茶碗放回桌上,愁眉不展。却听佩娘轻声笑道:“燕雀南飞,亦是天理,爹爹又何必忧虑过甚?”

猛听到此言,燕希逸浑身都哆嗦了一下,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望着佩娘,颤声问道:“你说什么燕雀南飞?”

佩娘抿嘴笑道:“难道爹爹不是忧心归明之事么?”

“归明?”燕希逸脸色顿时煞白,“甚么归明?休要胡说,我不过是在担忧今日县衙所议之事……”

“五千贯倒也的确是笔大数目……”佩娘笑着点头。

账房之内,突然沉寂了一小会,燕希逸到底还是忍耐不住,终于又问道:“你方才为何说甚归明?”

“爹爹若不愿说,佩娘不提便罢。”佩娘轻声说道,“不过,八月底的时候,我记得爹爹曾与大哥一道,出过一次城。回来的时候,却是从庄子里运了几车布帛杂物回来,车子是从后门进的屋,然赶车的几个人,佩娘此前却从未见过。”

燕希逸微微叹了口气,他以为瞒得天衣无缝的事,没想到还是有破绽,他这女儿,自小只要见过的人,一面之后,便牢记不忘,他燕家的人,还的确没有他女儿不认得的。

“其中有个赶车的,气度举止,依佩娘看来,便是找遍灵丘,亦没有这般人物。”

“那是大宋吴安国将军的参军。”燕希逸这时也知道隐瞒无益了,“此事还有旁人知道么?”

“爹爹放心,佩娘知道轻重的。”

“我也是一念之差,贪心作祟,如今悔之莫及。”燕希逸长叹一声,“当日有人找到我,说有一笔大买卖,我一时不察,便堕其毂中。原来宋人早将灵丘虚实摸得一清二楚,便连我家与石家打过多少官司,都清清楚楚。去了之后,我才知道是要我作内应,宋人当日给了我三百两白银,一道空名敕,封我做朝散郎、灵丘县令,我当时便一口拒绝,我燕家世世代代为大辽子民,这无父无君之事,又牵涉满门两百多口的性命,这岂是好顽的?谁知宋人奸诈狠毒,说要我不答应,便要将此事宣扬出去,我既与他们见过面,那便是有口难辩。我燕家与石家势同水火,姓石的一家更不会放过我们。到时候,也是白白枉送了两百余口的性命。我被逼无奈,才上了贼船,如今不仅愧对列祖列宗,更要连累了一家老小……”

“既然事已至此,爹爹更有何疑?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休说我燕家本是汉人,爹爹率一族归明,祖宗必不责怪。便以时势而论,女儿也曾略识文字,读过些爹爹从南京带回来的宋朝报纸,大辽虽然中兴,以国势而论,却恐怕是大宋要更胜一筹。如今大辽兴师南犯,看起来咄咄逼人,最后却未必能讨得了好去。我燕家此时归明,未为失算。如今一家祸富,便全在爹爹一念之间。若要归明,便狠下心来,献了这灵丘城,从此我燕家在灵丘便是说一不二;若其不然,此时向檀将军告密,亦为时未晚。设下埋伏,引宋人上当,亦是大功一件。不求封赏,将功折罪总是可以的。檀将军与石家素来不和,他立下这样的功劳,绝不至于忘恩负义,加害爹爹。”

燕希逸听这个年不过十六七岁的女儿与自己剖析利害,竟一句句都击中自己的心思,心中亦不由得百感交集。他此时心里犹疑的,也就是归辽归宋之事,对于燕希逸来说,这恐怕是他一生之中,所做的最大一笔生意。他赌的,不仅仅是灵丘一城的胜负,还有宋辽两个国家的胜负,象灵丘这种弹丸之地,即使宋军一时赢了,若整个战局输了,那最终宋军还是只有拱手归还给大辽——到时候他就只有背井离乡一条路可走。人离乡贱,倘若离开灵丘,宋朝也不会如何优待他这种背叛者,这一点,燕希逸活了六十多年,心里面是十分清楚的。

“……爹爹乃是一族之长,不管爹爹如何选择,大家也不会抱怨。燕家的命运,本来就是依托爹爹的……”

幼女的话,让燕希逸心里感到一股暖意,可是,他心中依然犹豫得厉害。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在不断的摇摆着。

此时,账房外的天空,已经暗了下来,燕希逸站起身来,想要去点一盏油灯,但他刚刚起身,忽听到自西城方向,传来刺耳的号角声。

父女俩不约而同的转过头,惊愕的望着屋外。

一个家人跌跌撞撞的跑到账房外面,颤声禀道:“员外,宋人……宋人打来了!”

十月六日晚,整个灵丘城内,包括燕希逸在内,没有人料到宋军会在这一天兵临城下。幸好这一日石邻出城巡视,及时发现了宋军——其时宋军的先锋距灵丘城已只有十五里。这个夜晚,灵丘城内,人心惶惶,当燕希逸接到檀迦的命令赶往西城之时,街面上几乎已见不到人影,每一扇门都关得紧紧的,所有的人都在为自己未知的命运而担忧。

尽管事先信心满满,但当宋军真的兵临城下之时,檀迦才发现自己对于守城,并没有多少任何经验。三千守军,大约只到了两千六百余人,战斗尚未打响,还有近四百人已不知去向。檀迦也没有什么守城的器械,床弩、抛石机……什么都没有。他唯一准备充分的,是城头城脚的滚石擂木,还有几口大油锅——但他此时才猛然发觉,他需要大量的人手去将城脚的滚石擂木搬到城墙上,还要人手搬来柴火,他的油锅才能烧得起来。

可城外的宋军,却比他想像的要多得多。

宋军甚至没有安营扎寨的意思,他们驱赶着城外的村民——没有人知道他们攻破了多少村庄——砍伐树木、拆掉房屋,在城外点燃了十几堆篝火,以及无数明晃晃的火矩,将城外的夜空,照得通红发亮。

还有一些宋军在紧张的忙碌着,有人在安装火炮——檀迦见过那玩意,大铁筒子,他无法相信宋军竟然将这种笨重的东西运到了灵丘城下。还有人在高声呦喝着,砍树锯木,那多半是在制作攻城工具。更让檀迦嘴唇发干的是,夜空之下,被火光映照的那一面面的吴字将旗!

吴安国!

在耶律信麾下之时,檀迦没少听到他的传闻,辽军与吴安国在河套的冲突,曾经有一段时间是家常便饭。

一瞬间,檀迦对灵丘城突然没了底气。

灵丘城北面靠山,滱水由西而南,绕城汩汩流向东南的定州,这条河流也成为灵丘天然的护城河,守护着灵丘城的西南两面,东面则被灵丘城扼断,不经过城内,就无法通往东边的灵丘古道与隘门关——这样的地形,对于防守一方非常有利。但是相应的,灵丘的农田与村庄,也主要集中在西南滱水两岸的肥沃盆地,在宋军突然来袭之后,檀迦几乎丧失了他所有的村庄,这却是檀迦事先所没有料到的——他根本没有时间将城外的百姓撤回城内。这也是大辽长期重攻轻守酿成的苦果,否则,他们理当在盆地以西再造一座关隘。虽然城外的村庄中几乎已经没什么粮食,但这个打击,再加上宋军的统兵将领是吴安国,还是令檀迦心里面有些慌乱。

但他强行抑制住了想要退往隘门天险的冲动,连夜退兵,必然会在灵丘城内引起极大的混乱,这些汉军肯定大部分会作鸟兽散。不管怎么说也要坚持一个晚上,就算宋军打算连夜攻城,只要他坚守不出,宋人就算赶造云梯也需要造一个晚上!

仿佛是例行公事一般,从宋军阵中跃出一骑来,朝城头大喊着劝降的话,但檀迦半句也听不进去,令弓箭手一顿乱射,当作自己的回答。宋军也没有多少劝降的诚意,很快就停止了这种无意义的事情。城内城外,陷入一种奇怪的对峙中——双方在紧张的忙碌着,做着自己的准备。

但这种对峙的时间很短暂,很快,它就被一声炮响给打断了。

宋军试探性的朝着城中发了一炮。

这一炮打得有点低了,直接砸在城墙上,砸出一个碗大的坑来。这样的一声巨响,将灵丘城中从未见过火炮的军民都吓得不轻,一个士兵甚至直接双腿一软,摔在地上。但站在超过半里远的城墙上,檀迦都能听到宋人的怒骂——他们显然不甚满意这一次的发炮,他看见一群人拿着几块奇形怪状的木板比划着,还有人在地上飞快的划着,好象在算数,有人高声呦喝着,将火炮移到更高的小土丘上。

又过了好一会,好象终于调较好了,突然,宋军又打了一炮,轰的一声,城头几个士兵正欺头欺脑的把头伸出女墙去看,这一炮过来,檀迦只听到炮响,然后便是城头传来一阵惨叫,他转身去看,却见有五六个士兵正好被这一炮打中,倒在血泊当中,其中有一个士兵一半脑袋都打得不见了。宋军的这一炮,用的却是铅子弹。

“找几个人,抬下去!”檀迦板着脸检视过这几个士兵的尸体,史香已带了十来个人过来,手忙脚乱的将尸体抬下城去。跟着檀迦身边的石邻脸色惨白,颤声问道:“令君,这要如何是好?”

“都靠在女墙后,躲好了。怕个鸟!”檀迦几乎是怒声吼叫道,“我就不信,攻城的时候,他们也能放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