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中兴十二年,冬十月庚戌朔,十五日,癸亥。
这一日,正是二十四节气中所谓的小雪,大河以北已经进入朔风凛烈的孟冬,而对整个黄河流域的宋朝农民来说,这时候都是忙碌的时节,许多作物需要在此时收获,地里的小麦,也需继续好好看护。但在这一年,至少在河间府、莫州地区,却是没有多少农业存在了。到处能见到的都是荷戈持矛,腰挎大弓的士兵,偶尔能见着的平民,不是俘虏,就是被抓去服苦役的奴隶。
此时无人能精确统计宋朝在河北地区损失了多少人口。在宋廷官方的人口统计中,除非某个家庭中没有男丁,才会记录下女户主的名字,否则他们只会统计负有纳税义务的男丁,只有在需要赈济灾荒时,他们才会由地方官府临时性的统计包括妇女在内的全部人口的数量。而实际上,对客户的统计已经是一个难题,更不用说还有广泛存在的数量令人咋舌的隐户。在战争开始时宋廷对计划南撤百姓的河北八个州的人口估计是超过两百万,而事实上,虽然有些州县几乎是虚惊一场,可最终卷入战争的地区也远不止这个八州!
尽管南逃的百姓数以十万计,已经给宋廷构成沉重的压力,但是几乎可以肯定在卷入战争的百姓中那仍然只是属于少数。即使辽军谈不上格外残暴,但直接或间接的因这场战争而无辜死去的百姓也肯定远远超过二三十万这样的数字,而被辽军掳走的人口更不知道有多少。
一些百姓被辽军驱使随军承担各种劳役,临时充作家丁驱使,甚至被迫直接协助他们作战;还有更多的百姓则被陆续送往辽国国内,少数安置在上京,大部分则被送到东京道,辽主准备未来在那儿建立起大量的直接效忠于他和契丹贵族们的汉人州县,这不仅能带来长久而可观的收入,也有助于制衡渤海人的力量。此外东京道还有辽国的出海口,若想要将掳获的人口变成直接的收入,也极为方便。用最保守的估计,已经被送至辽国的百姓也肯定已经超过了十万,也许有二十万甚至更多,而这些人中,至少有两三成会死于路途之中。
但还有更多的人口没有来得及运走。宋军沿途的袭扰,以及被掳宋人规模虽小却持续不断的起义暴动,都大大延缓了辽人转移被掳百姓的速度。不去计算那些分散随军的被掳百姓,仅仅在肃宁、君子馆至莫州一带,就还有十几万被俘的宋朝百姓被分散看管。
或许是命运弄人,自萧阿鲁带冀州之败后,高革的任务,竟然便是负责看管、镇压这十几万“奴婢”。
尽管萧阿鲁带之败与高革其实没有多少关系,但按大辽的军法,高革也必须受连坐之罪。幸好他有袭破观津镇、缴获宋人大量辎重之功,又有同僚为他求情,才算将功折罪。但他没有任何背景,而萧阿鲁带显然也已经在皇帝那儿失宠,自顾不暇,更不能帮到他什么,顺理成章的,他便被打发了一个吃力不讨好的差遣。对于高革来说,尽管他也不想继续对宋朝作战,可如今的这个差遣却更加令他饱受折磨。
在众多的“掳获”当中,拥有一技之长的各种工匠、身强力壮的男子、以及略通医术者,这三类人被视为相对贵重的财产,首先被挑选出来,送往东京道,于是在暂未送走的人中,女人占到很大比重,然后便是体格较差的男子——大部分情况下,辽军为了嫌麻烦,是不会掳掠老人与小孩的,而是让他们自生自灭,因此掳获当中这二者很少。韩拖古烈回来后,尽管两国又已经重燃战火,但辽国皇帝为了表达投桃报李之意,又向河间府释放了数千名几近奄奄一息的老幼宋人。这件意外的事件让高革很松了一口气,虽然皇帝也许只是做了一个顺水人情,这些人若继续留在这边,铁定都熬不过一个月,不是被饿死也会被冻死,这样的话对辽主一点好处也没有,将他们扔给河间府,既算是还了宋人不留韩拖古烈等人之情,又多多少少给河间府的宋军增加了一些的麻烦。
但即使如此,如今还在高革看管之下的那些“掳获”的境况,也令人不忍目睹。他们每日只能得到一点点食物,绝大部分人没有御寒的衣服,每天都有人死去,被随随便便挖个坑埋了。
讽刺的是,正因如此,每天都有各种高革以前想都想不到的达官贵人派人来找他,因为他可以决定哪些“掳获”可以先行被送回辽国——谁都不希望自己的“财产”有过大的损失。为此,高革得罪了不少人,却也攀上了许多关系。其中最显赫的,则莫过于当今皇帝的堂弟郑王耶律淳殿下。
耶律淳的父亲和鲁斡是当今的皇太叔,在耶律乙辛之乱时,耶律乙辛曾经想过拥立当时还很小的耶律淳,这样他就可以与其时颇有实权的和鲁斡结成联盟,但是后者拒绝了他,选择了站在当今皇帝一边,尽管在平叛方面,他并不积极。而事后,和鲁斡亦得到了应有的赏赐,但不幸的是,尽管本身属于汉化较深的一支宗室,又是与皇帝血缘最近的近亲,可和鲁斡在太平中兴的权力斗争中,却站在了许王萧惟信一边,结果受到萧佑丹毫不留情的打击,直到几年前,萧佑丹才原谅了他,让他出任东京留守。父亲的错误也连累到耶律淳三兄弟,耶律淳虽然已晋爵为郑王,但已经三十岁的他,一直只是担任一些宫廷闲职,此番他率三千私兵随皇帝南征,亦未获重用,只是一直跟在皇帝身边。但他在战场虽未立寸功,打草谷却收获颇丰,仅他私人掳掠的“奴婢”,便有两三千人,更不用说还有各种贵重财物——并且所有这些,此时都已经随他的一部分私兵一道,被安全的送回了辽国。
这其中高革自然出力不少。皇帝对这个堂弟与他一家子,既没有特别讨厌,也没有特别喜欢,但耶律淳一家的影响力,在太平中兴年间的大辽,却的确衰退得很厉害。所谓的“皇太叔”近于一种尊称,那只是契丹古老的继承传统的一种残存痕迹,而非实际上的继承顺位。因此,高革的帮忙,绝非理所当然的,而耶律淳也心知肚明。
虽然只是和鲁斡的幼子,但三十岁的耶律淳因为出色的汉学修养,被认为很有机会在朝廷中担任要职,高革曾经听到过一些传闻,若非发生战争的话,这位郑王殿下很有可能被派到南朝汴京担任驻宋正使。而另一些传闻则说倘若两朝议和成功的话,这位郑王殿下也将是大辽送往南朝的质子的首选……
不过,高革肯帮耶律淳出力,纯粹只是因为他对这位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温文雅尔又显得英明能干的郑王,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好感。对于他现在的这份差遣,高革近于自暴自弃——他大部分时间都呆在莫州,这固然是因为绝大部分的“掳获”都安置在莫州,但更重要的,却是他根本不想去肃宁。因此,得罪谁,帮助谁,高革其实根本不在乎。
然而,尽管高革有意无意的想要远离这场战争,但几乎战局的每一个变化,他都能很快的感受到。
虽然在大辽,高革如今只是一名无足轻重的将领,麾下统率的不过三千渤海军,还是由各次战役中被打散打残的部队拼凑而成的。但莫州却正好处于重要的联系孔道之上,因此,每一点风吹草动,他马上便能有所感觉。
进入十月份以后,局势的变化是如此明显。
在萧忽古保障了官道的安全之后,辽军便加快了南北运输的节奏。这次南征,并非是大辽过往所熟悉的那种战争,他们事先也主动做出了许多的调整,比如让伤兵提前归国,让一部分家丁押运先期的掳获回国,如此可以有效的减少补给压力。尽管如此,在战斗以外的部分,辽军仍有许多的不足,直到战争进行了半年,这些方面的运转,才看起来变得像模像样。
可这样的改变,却产生了令人啼笑皆非的后果,在辽军中,不乏许多位高权重的人,私下里认为这是南征马上就要结束的征兆!一时之间,谣言四起,军心浮动,整个河间、雄莫地区,不仅士兵们对结束战争翘首以待,甚至传言不少重臣都在皇帝的金帐中公开议论退兵之事,对耶律信不利的言论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大胆。连耶律淳有一次来莫州,也私下里劝高革做好退兵的准备。
虽然高革心里对此大不以为然,上一拨押送粮车的队伍数日之前才经过莫州,押粮的将领告诉他,因为战争的缘故,五京皆提前征收秋税,如今南京道各州的秋税基本已经征完,大部分都已经运至析津府与涿州,如今两城之内,粮草堆积如山。从这些细节处,丝毫看不出皇帝与耶律信有撤兵之意……然而,讽刺的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似乎是坐实了这些谣言。
十二日,南京急报至金帐,易州失守。而且,宋军是自河东而来。灵丘、飞狐都已被宋人攻克!
这件事情很难被瞒住。
易州与金陂关的汉军全部降宋,耶律赤仅以身免,容城也已向吴安国投降。宋军如今已经能够抄掠辽国境内通过雄州的官道。南京道从未如此紧张,那里已经有一百年未逢兵乱了。
此事带来的震惊可想而知。不过真正让人担忧的,却是在耶律冲哥的奏章没有到来之前,无人知道西京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最起码的,人人都能猜到飞狐一失守,蔚州多半也不会太平。
此事也沉重的打击了耶律信。这是从信心上的致命一击,在此之前,因为一直无法取得外交上的成果,厌战的情绪本就已经在金帐内外显露出来,而易州失守的消息,让许多鼠目寸光的人再也不相信辽军能取得更大的战果,见好就收的心态甚至从皇帝身上流露出来。
至少高革听到的情况是如此。
许多人都能看出来局面对兰陵王的不利,若说耶律信有什么害怕的事情,皇帝终于开始动摇,这必然是其中之一。
有时候,高革都不知道自己期望发生什么。这看起来应该是个好消息,但是他却也并不感觉多么高兴。对于故国的同情始终纠缠着他,可做为一个将领,他却又有些同情耶律信。他希望辽军打败仗么?这个答案是模糊的。当他在南宫县城看着辽军屠杀时是一种感情;但当他在黄河边上,看着他自己的袍泽,还有一些好友一个个死在宋军的刀下、箭下之时,却又是另一种感情。
高革不知道耶律信的计划,但在有些事情上,他的感觉与众不同,至少与耶律淳不同。比如他不认为韩宝在安平有什么危险,宋军看起来咄咄逼人,但倘若他们果真有把握一战而胜,他们早就动手了!战场上的僵持,原因只会有一个,那就是双方都没有太大的把握,双方都在衡量利弊得失,双方都在等待更好的机会,等对方犯错……
高革也坚信耶律信是在等待机会。比如,人人都认为河水结冰对大辽有利,但南朝的统兵将官也不蠢,他们肯定也在等待什么。
但不管南朝的将领们想要等待的机会是什么,都很难想象他们所等的是吴安国。倘若传言可靠的话,吴安国可是率数千之卒,五日之内,连下三城!除非走投无路,不会有哪个主帅会将希望寄托在这种事情上面。急报传至金帐之初,大辽君臣甚至无人相信。那条道路,换上一些将领,不用打仗,走五天都不见得能走到易州!但也只有这个理由可以解释,为何耶律冲哥那儿一点消息也没有。就算是耶律冲哥,大概也来不及做出反应。
总而言之,不论耶律信此前的计划是什么,也不论南朝此前是何打算,因为易州的意外,一切都开始变化。
易州失守之后,太子与陈王萧禧立即派出一支先锋南下涿州范阳——原本他们打算一鼓作气夺回易州,但很快就发现已经无此必要,宋军并未坚守易州,他们动用火药,炸毁了易州与金陂关的城墙,烧光了易州的粮草积蓄,将易州城洗劫一空——这方面宋军与辽军没有什么不同——然后就迅速转移了。定州兵与太原兵可能撤回到了定州境内,但吴安国却南撤到了易州东南与宋朝交界处的容城。
因为容城靠近范阳至雄州的官道西侧,便离雄州也是极近,一时之间,雄、莫震动。
人人都可以看出来,吴安国这数千精骑,不仅隐隐威胁着辽军的粮道,甚至对于安平的韩宝,也是一个隐患。
对于辽军来说,这等于是卧榻之侧,有个敌人持刀侍立,绝对无法容忍。
但高革私下里认为这其中似乎有更大的迷雾。宋军如此煞费苦心,甘冒风险一路攻克灵丘、飞狐、易州,难道就是为了吴安国这区区五千人马进入南京道么?倘是如此,他们早一点绕道井陉,经由定州北上,效果不也是一样的么?
高革跪坐在他的官衙之中,一面欣赏着一个宋人俘虏在他面前表演点茶的技艺,一面几乎是身不由己的想着这些与己无关的事情。他所居住的官衙是南朝莫州知州府,这座建筑完全是宋人的风格,精致、色彩简单、不尚宏大。但最后一个特点或许是因为地方的财权受制所致,据说在南朝,地方官修葺官廨算是很重大的事情。但不管怎么说,高革还是很喜欢这样的建筑。只要有可能,他便不愿意住在营帐里。
可惜的是,这样宁静的时刻无法长久,一个家丁匆匆走到门外,呈上一封密封的公文。高革只得起身离去,带着木匣回到他办公的房间,从腰间取出一把小刀,打开匣子。
木匣里面是一封简短的命令。
这道命令用契丹小字写成,上面有兰陵王耶律信的印章。耶律信命令他立即点齐两万名宋人,在十七日日落前务必亲自押送至雄州,听候萧忽古差遣。耶律信并允许他调动一千兵马,他在莫州的职责暂时交由他的副将代掌。
将这道命令反复的在心里面默读了几遍,高革心里面忽然生出一个预感。他觉得他在莫州的职务结束了,并且,自己再也不会来莫州了。
他走出房间,唤过一个亲信的家丁,沉吟了一下,最后说道:“去,即刻收拾好行李。”
“郎君,这是要回国么?”家丁试探的询问中,流露出一丝期待。
高革默默的摇了摇头,过了一会,才简单的回道:“去雄州。”
出乎他的意料,这个回答竟让家丁的脸上立即露出欣喜之色,便见他答应一声,欢天喜地的退了下去。
同日,肃宁。辽主金帐之内。
皇帝耶律濬头戴紫皂幅巾,身穿红袄窄袍,腰间围着貂鼠扞腰,坐在一张胡床上,望着他的将军大臣们。包括耶律信、萧岚、萧阿鲁带、韩拖古烈在内,群臣十余人分成两列,肃立帐中。他们的穿着几乎都是一模一样,每个人都穿着墨绿色的左衽裘衣。这寓意着在战争之中,他们遵循契丹人古老的传统。
耶律濬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到了萧岚的脸上,他的脸色苍白,神情十分难看。
“萧岚,你是在劝朕班师么?!”
“陛下,师巫占卜,兵久不祥。”萧岚完全没有在意皇帝的怒气,更是看都不看一眼一脸愕然的耶律信,说道:“南征以来,本朝屡战屡捷,兵威宣于四海,宋人震慄,万国咸知我大辽强盛,远胜汉唐。陛下用兵河北,本意不过是想对南朝略施薄惩,既已得意,自当早息兵戈,如此天下亦知我大辽非是好战逞强,只是因南宋不义,不得已方兴兵征伐,使其知罪。”
“你倒是会说话!”耶律濬冷笑一声,讥讽的说道。
“陛下!”让耶律濬意外的是,萧岚尚未回话,萧阿鲁带便迫不及待的出列,欠身说道:“臣也以为是班师的时候了。”
“萧阿鲁带!连你也怯懦了么?!”耶律濬怒声喝道,在这帝王之怒的威压下,有几个大臣不由自主的颤抖了一下,但耶律濬的怒气仿佛完全被激发出来,他猛的起身,指着萧阿鲁带,高声骂道:“你也把胆子也丢在冀州了么?区区一个吴安国,便将尔等吓成这般模样?”
冀州之败,实是萧阿鲁带生平奇耻大辱,此时竟被皇帝公然嘲骂,萧阿鲁带一张老脸涨得通红,但是他对皇帝十分耿忠,嘴上并不退让,仍然高声回道:“陛下,臣虽是败军之将,然陛下既然仍委臣主南枢密院,则臣有事不敢不言!区区一吴安国何足道哉?是吾师兵久已疲,部族不安,士卒皆生归意,若不速归,恐悔之无及!”
“陛下息怒,萧老元帅乃是一片忠心。”韩拖古烈也连忙出列说道,“吴安国虽然侥幸攻破易州,却并不敢据守,可知其兵、粮皆有不足,南京尚有数万精兵,对付一吴安国,绰绰有余。然则灵丘、飞狐、易州接连失守,此事难以隐瞒,属国之兵,不免各生异心,部族之军,皆怀恐惧,宫分、汉军或有家业在西、南两京者,亦不自安。人心如此,诚为可虑。”
韩拖古烈话音方落,仿佛事先商量好的,萧岚马上又接着说道:“况且用兵之道,进退以时,南朝亦天下大国,不必毕其功于一役。此番用兵,虽则南朝皇帝年幼轻率,不肯议和,然臣以为此亦不足为虑。我契丹之长,不在较一日短长,如今河北道路已熟,今岁退兵,稍作休养,明秋再来,如此方是长策。到时南朝肯和便罢,若不肯和,那点岁贡,难道我们不可自己去取么?”
耶律濬看看萧岚,又看看韩拖古烈、萧阿鲁带,抬起的手臂,终于无力的放了下来。这三个重臣一唱一和,可他知道,萧岚的话,是给他留面子,而萧阿鲁带与韩拖古烈的话,却是正中要害。
退兵班师的事,早就应该摆上台面了。尽管耶律信还想做最后一搏,但是,大辽的大军在河北,如今的确已形同鸡肋。进取有所不能,退兵则不仅颜面无存,而且恐怕还会招致宋军的报复,将战火烧到国内。而更麻烦的是,这场战争持续的时间有点长了,各族的将士们都已经渐渐失去了最初的士气,取而代之的是思归之心。而且,就算是大辽,就算是整个草原,战马的数量也是有限的,整个夏季、秋季都在河北作战,动员的战马有数十万匹——这是他最可自傲的资本,耶律濬敢称他的治下是大辽最鼎盛的时期,这就是最大的凭仗——但是,如此长时期的战争,对于保持战马的数量与健康十分不利。在农业方面,因为陆续征调了可观的汉军,尤其是负责后勤与运输征调的农夫,也严重损害了各地的生产,州县守令,更是怨声载道……
在这个时候,吴安国五日之内,连下三城,攻破易州,侵扰南京道,的确是立即将原来所有的矛盾激化了。
耶律濬心里面很清楚,军心不稳,既是事实,亦是借口!
他心中很难说不想退兵,但是他同时也寄最后一丝侥幸于耶律信,希望他能带给他一个奇迹。所以,在任何别的臣子面前,他仍然坚定的支持耶律信。
即使反对耶律信阵容已经如此庞大!非止此时在金帐之中说话的这三人,南京的萧禧、西京的耶律冲哥、雄州的萧忽古……甚至连安平的韩宝,都态度暖昧。而这大帐之内,还有那些没有表态的重臣、将领们,他们绝大多数都是站在耶律信的对立面的。
这些,耶律濬心里比谁都清楚。
尽管如此,倘若耶律信仍然坚持不退兵,那么,他也决定继续支持他!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这是耶律濬成功的关键。或者说,这是耶律濬自己觉得他之所以能开创中兴局面的关键!之前,他选择了萧佑丹;而现在,他选择了耶律信。
既然做出了选择,那么总不可能没有考验。
耶律濬的目光移到了耶律信的身上。
“耶律信,你以为呢?”
“陛下……”耶律信此时的神色间,闪过一丝犹豫,这让耶律濬心中生出一阵不快,但耶律信垂首欠身,看不到皇帝的表情,仍然稍稍迟疑了一下,才谨慎的回道:“臣以为,此时非退兵之时!”
“依兰陵王之见,那要何时才是退兵之时呢?”耶律濬未及说话,萧岚已经语带讥讽的质问道。
耶律信不理萧岚,继续对皇帝说道:“晋国公尚在安平,雄、莫、瀛州之间,尚有大批掳获未及运返国内,若仓促退兵,恐为宋人所乘……”
他的话未说完,耶律濬已经愣住了。
金帐之内,自萧岚、萧阿鲁带、韩拖古烈以下,一个个都面露惊讶之色。一时之间,他们甚至忘记了高兴。关于退兵的事,他们已经秘密谋划了许久,私下里做出了各种交换,换来彼此的支持,重新构建成一个松散的联盟。他们原本预料这将十分困难……然而,谁也不曾想到,耶律信就这么认输了!
他的话中,分明是已经同意退兵。
“那兰陵王以为何时退兵合适?”萧岚生怕耶律信还有什么花样,顾不得听他说什么,赶紧追问道。
“当在风起冰冻之日!”耶律信这次的回答,十分的明确。
他的话音落下,萧岚等人的脸上,再也掩饰不住胜利的喜悦。其他的大臣将领贵族们也暗暗松了一口气,这也是他们期待听到的答案,而耶律信的主动让步,让他们避免了陷入公然得罪他的处境。他们还拿不准皇帝真实的心意……
耶律濬神情复杂的望着他的北枢密使耶律信,在这一刻,一种羞怒的情绪,在他心里猛的燃烧了起来。
他的南征,竟真的要变成一场虎头蛇尾的笑话了!
在他的心底里,他知道这不失为一个明智的抉择。
但这只能更让他恼怒!
突然,他抬起脚来,狠狠的将身边的一张书案踢翻,然后怒气冲冲的大声喝道:“退帐!”
熟知皇帝脾性的大辽重臣们,没有人敢在此时触犯逆鳞。一个个伏低了脑袋,装得诚惶诚恐的退出帐外。只有耶律信神情木然的留在帐中,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他正是罪魁祸首。
同一天下午,深州武强县。
“吴镇卿的回文到了么?他究竟闹的甚么玄虚?!”宣台行辕之内,石越一脸的愠色。“飞狐也烧了,易州也炸了!不遵御前会议的密令不算,连宣抚司的札子也敢不回么?”
侍立在一旁的范翔与石鉴都很少看到石越发这么大的火,二人面面相觑,石鉴小心回道:“今日尚未收到吴将军的回文。”
当日吴安国连破三关的消息传来,宣台众人,都是又惊又喜,击掌相庆,不料石越拂然不悦。反倒移牒责问吴安国。石鉴与范翔虽然在宣台掌机密文字,却都不知道内情,只隐约猜到吴安国本是奉秘计行事,但结果却与原计划相差甚远,所以石越才会如此恼怒。
其实御前会议当日纵有密令,但其后石越也曾经给过吴安国便宜行事之权,虽然石越给吴安国这等权力,是为了他更好的实施最初的奇谋;但吴安国根据自己的判断随机应变本也不算违令。而他自克易州,为了避开燕京辽军的反扑,退保容城,公文回复不及时,也是常有之事。若是换了旁人,二人自然不免要为之缓颊数语,但吴安国人缘之差,便是范翔这种八面玲珑之人、石鉴这种老好人,也不肯为他多说半句好话。二人都觉得自己此时没有落井下石,便已是十分厚道了。
不过吴安国的辩辞未至,石越虽然心中不快,却也只好先按捺下来。他信步走到行辕中厅一座刚刚做好的沙盘前,皱眉沉思。这沙盘由何去非主持制作,上面标示着河北河东粗陋的山川地貌,以及宋辽两军对峙的兵力分布。石越的目光在安平、河间两处移动,眼中露出犹疑之色。然后又看了看保州、定州一带,眉头锁得更紧了。
易州之捷,本是吴安国之功,但是自古以来,军队计功都是官职越高越占便宜。这桩功劳,便先落到了吕惠卿头上,然后是段子介,最后才轮得到吴安国。若仅仅是如此,倒还罢了,大宋立国,毕竟与汉唐不同,行的是文官政治,讲究的是所谓“职以授能,爵以赏功”,便是熙宁改制,奖励军功,赏功也是以爵不以官。军功对于文官来说,说到底也只是锦上添花的事。吕惠卿爵位已高,再立功劳,也无非是荫封,实在有了不起的大功,也不过加个三师之类的荣衔。
但石越却知道,事情并非如此简单,否则吕惠卿就不会巴巴的从太原跑到河北来。
果然,不出石越的意料,吕惠卿最大限度的利用了这场胜利。他先是设法说服了段、吴二人,三人联名写了一封奏捷的奏章。这原本也很平常,问题是这三人联名,段、吴二人不仅地位、资历、声望,都不能望吕惠卿之项背;论及文章学问,对朝廷的了解,那也有天壤之别。在段子介的幕僚中,正巧有一位书记官是范翔的至交,因为对这篇奏章的文采十分欣赏,悄悄记了下来,抄了一份寄给范翔。石越一读之后,便大惊失色——这根本不是一篇奏章,更像是一篇雄奇的散文,全文不过数百字,却字字珠玑,琅琅上口。以内容来看,这哪里是一封奏易州之捷的奏章?分明是一篇讨伐契丹的檄文!这数百字的短文,不仅介绍了宋辽战争之原由、易州之战的经过,还以雄辩的风格证明了辽人入侵之不义,论证了大宋必将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
石越几乎可以肯定,这篇文章必将被广为传诵!
他没听说过吕惠卿幕中有什么出名的文学之士,因此这奏章多半是吕惠卿自己所写。石越知道,吕惠卿之文学才能,虽然不及苏轼、王安石,但肯定远在司马光之上。他素来把精力放在儒学经术之上,将此视为“末学”,此时却突然写了这么一篇奏章,用意昭然若揭。
这不仅仅是一篇“相如赋”,吕惠卿不止是想借这篇奏折打动小皇帝,向小皇帝示好,而且是想借这篇奏折打动士林!
他并不曾掩段、吴之功,反而夸赞了段子介的火铳之利、吴安国的连破险关,但是,绝大部分人读了这篇奏章之后,恐怕都会将易州之功记到吕惠卿的身上,并且,许多人甚至产生这样的感觉——石越统兵十万而无寸功,只能与辽人僵持,而易州之捷却打破了战争的僵局!
若没有这篇奏折,吕惠卿便立再大的军功,石越也不放在心上。吕惠卿是得罪先帝的人,一个御史一纸弹章,一个“不孝”的罪名压下来,小皇帝也不会自找麻烦。更何况两府台谏之中,吕惠卿政敌林立。但石越对吕惠卿一直不放心处,也在于此——此人给他一个舞台,便能发挥至极致。他太懂得拿捏分寸,太清楚他要争取的是哪些人。
也许他终生都没有机会再重返中枢,但他有极大的机会重新获得对新党的影响力。
石越可一点也不想看到这样的局面出现。吕惠卿做了太久的宰相,留下的政治遗产在新党中仅次于王安石,门生故吏,不知道有多少——当他倒霉的时候,自然人人避之惟恐不及,甚而转投他党。但是,倘若局面发生变化,吕惠卿就有可能利用这笔遗产。
绍圣以来,七年间相对稳定的政治格局,随着高太后的去逝,小皇帝的亲政,已经变得脆弱不堪。如若吕惠卿重获对新党的影响力,便是石越,也很难判断这会带来什么。
但汴京的报纸将会写些什么,石越倒是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这也证明了七年以来两府诸公一直小心防范着吕惠卿,并不是杞人忧天。然而,石越再也没有想到,小心提防了七年,最后却因为他的一时不慎,还是给了吕惠卿机会。
吕惠卿是个聪明人,一击得手,便不会再图侥幸。
易州发生的事情,其实不待吴安国的回文,石越也已经知道个大概。
是吕惠卿说服段子介炸掉易州与金陂关城墙,然后与段子介带着投降的易州汉军退回定州——精明得犹如一只成精的狐狸。他们若继续留在易州,面对辽军的反扑,困守一座敌人的城池,败亡的命运不可避免,但现在吕惠卿却可以在定州以休整为名,坐观成败,再伺机而动。谁也不能说他什么,大战之后,无论胜败,军队都是需要休整的,这是理所当然之事。
对此,吴安国纵然心有不甘,也无计可施。他客军远来,若无段子介供给粮草箭矢,吴安国纵有三头六臂,也不会有好下场。
而段子介也有他必须要退兵的理由,易州之战,据战报来看,定州兵伤亡严重。他若继续留在易州,虽然可以为吴安国赢得更多的回旋空间,但是他自己却不免九死一生;反之退守定州,他不但毫无危险,而且仅凭着此战的俘获,他亦可坐享朝廷的重赏——易州之捷,足以令他扬眉吐气,一扫数月之耻。
只要将利害说明,除非段子介是个圣人,否则任谁都知道如何选择。
而做为对吴安国的报答,段子介许诺保证吴安国的粮草供应,但他只能将粮草送至宋辽边界处——于段子介而言,他已是尽力而为。无奈之下,吴安国亦只得退而求其次,权且在容城栖身。
石越的无明之火,至少有一半,是为此而发。
亏得段子介、吴安国二人,如今亦皆是声名赫赫的人物,竟然就如此被吕惠卿玩弄于股掌之间而不自知。
他冰冷的目光,又从保、定移至安平。
吕惠卿如今算是安坐在定州看戏,面对着安平、河间的强敌,石越更是不能有一点的疏忽。这场戏,他必须得唱好了,绝不能让吕惠卿看了笑话!
而在他的身后,还有一个坐定不安的陈元凤。虽然他大概还不可能知道吕惠卿的那篇奏章,但是,自从易州之捷后,陈元凤便几乎可以用如坐针毡来形容了。
不过,不管怎么样,石越都已打定主意,除非万不得己,南面行营五万人马,一直到战争结束,都将置于他的直接控制之下。政治上的失控他尚能承受,军事上,他绝不能容许河北战场再出意外。
十月以来,宣台已经开过数次幕僚会议,御前会议、枢密院也进行了讨论,各军主将也呈交自己的意见,宋军的战略目标已然渐渐明晰。虽然石越认为最优先目标是将辽军赶出河北,并尽可能给辽军造成损失,而不必强求战果;但综合各方面的意见,众人能接受的底线,大部分人都认为有希望完成的战略目标,却是至少要歼灭安平的韩宝部,并择机给予河间府的辽主部以打击。
从韩忠彦的书信,皇帝给石越的数道诏令来看,这也是皇帝能接受的底线。
事实上,无论是朝中还是军中,慎重保守派都占绝对少数。无人满足仅仅将辽军赶出河北之战果。反倒是主张将战略重点放在河间府,要求直接对辽主发动攻击的激进者不在少数。只是目前的战场态势,明显是要更加有利于歼灭安平的韩宝,御前会议与枢密院才没有支持他们的主张。
这个战略目标与石越此前与王厚、折可适所构想的颇有区别。他们原本期望尽可能将辽军拖在河北,消耗辽国的国力,并期待辽军自己犯错,从而以最小的损失完成对辽军最大的打击。既便辽军没有犯下明显的错误,当他们退军之时,也不可避免会露出破绽,他们可以用优势兵力,不费吹灰之力歼灭辽军的尾巴。
战争不必就此结束。
宋朝还可以有许多的选择。
例如,接下来,宋军可以尾随辽军进入南京道,纵兵四掠,破坏其农业设施,并继续屯兵河北,并断绝与辽国的贸易;而面对宋军在河北的重兵,辽国的大军,也不能轻易解散。长期维持规模在十万人以上的常备军,对于宋朝来说,完全可以承受;对于辽国来说,只要四五年,其经济即使不彻底崩溃,也会凋零残敝得不成样子。
三人都相信,这才是和大国打仗的方法,也是对宋朝最有利的方法——小规模的冲突,耗日持久的对峙与消耗。用战争催毁辽国的主要农业区,封锁贸易打击其经济,用不了多久,辽国国内就会怨声载道,陷入内乱。
因此,歼灭安平的韩宝,此前对石越来说,只是一个可选项。他当然不会放过任何可以歼灭韩宝部的机会。但那不应该是一个需要勉强去完成的目标。
当日姚麟对石越所言上中下三策,姚麟口中的下策,在石越心里,其实未必不可取。
然而,进入十月后,石越心里面也终于渐渐妥协了。
但要确保完成这个战略目标并不容易。
此时就主动发起进攻,胜算也就是五五之间,顶多六成。而一旦风起冰冻,辽军就更加难以对付。
辽人在等待对他们最有利的时机,就是河水结冰之时。
而宋军也在等待对他们最有利的时机,那就是辽军将要撤军之时。
为保万无一失,石越已经将折可适派往安平。
而此时,仿佛是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力,石越突然觉得,他与王厚都有必要亲自去一趟安平。
安平的指挥权在慕容谦与唐康手中,折可适只是一个类似于监军的身份,这让石越有些不放心。韩宝是一块硬骨头,要啃下这块硬骨头,也许让王厚亲临前线更加合适。而他自己若去安平劳军,也必能鼓舞士气。
老天爷这一次已经算是帮了宋军一个小忙了,十月中旬了,河北诸水居然还没有一点结冰的迹象,但是,谁知道哪一天会突然大降温?
时间越往后推,石越就越有一种紧迫感。
每一件可以有助于取得胜利的事,都不应该被轻视。
原本,石越是打算在大战前再派一个谟臣去安平劳军,但这时候,他彻底改变了主意,他抬起头来,对范翔说道:“仲麟,速去请王将军过来。”
两天后。
黎明时分,安平城内城外,炊烟缭绕,战马嘶鸣。辽宋两军出操的号角声,此起彼伏,两边金鼓杀伐之声,更是一声赛过一声的高。韩宝一大早起来,便带着一群亲兵,骑马出营,巡视诸寨。然后,他又登上安平那低矮的土城墙,观察了西边与南边的宋军营寨好一会。
尽管处境不是很有利,但是众人从韩宝的脸上,看到的依然是坚定的自信。从城墙上下来,便见一名偏将匆匆赶来,朝他行了一礼,韩宝轻轻额首,问道:“如何了?”
那偏将欠身回道:“木刀沟、唐河仍未结冰。不过,末将问过几个当地土人,他们都称当地河水冰冻,有时不过一夜北风,河面便可行车。有老人称,数十年内,唐河十月未有不结冰者。”
韩宝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那偏将见他没有别的话问,又行礼退了下去。韩宝又巡视了余下的几座营寨,这才返回他的中军大帐。
他的大帐设在安平城内一块空阔地上,由他麾下最精锐的彰愍宫骑兵拱卫着。韩宝回营时,彰愍宫的士兵们正围坐成几个大圈,在喝着肉汤。昨晚韩宝下令,将军中十余匹受伤的战马杀了,又宰了几只骡子,犒赏一下将士们。他军中的士兵们,许多人有十余天没有闻过肉味了。闻着肉汤诱人的香味,韩宝身边的亲兵们都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但马上,他们都被东边的喧闹声吸引——在那儿围坐着的一圈士兵中,两个高壮的士兵,正扭抱在一起相扑。围观的士兵们,有人鼓掌,也有人大声喊叫着,好不热闹。
韩宝只是瞥了一眼,并未制止,便回到了自己的帐中。
自南征以来,韩宝屡立战功,地位日隆。如今他统率着长宁宫、永兴宫、积庆宫、彰愍宫、文忠王府等四宫一府约两万骑宫卫骑军,几乎占到河北宫分军的一半——大辽共计八万宫卫骑军,此番南征,随辽主南下者,本有五万数千余骑。但半年的战斗下来,或战死、或负伤、或染疾,十停里面,也已折损了一二停。如韩宝最倚重的彰愍宫先锋军,南征之初有三千虎贲之士,屡经恶战,如今也已只余二千余骑。
相比而言,河北的其余辽将,耶律信统率太和宫、萧岚统率弘义宫与彰愍宫一部、萧忽古统率敦睦宫、萧阿鲁带统率兴圣宫残部,四人所统宫分军皆不过万。虽然耶律信可以指挥御帐亲军,非他人可比,但在军事上,韩宝至少已经后来居上,地位已经超过萧阿鲁带与萧忽古这些老将。
这四宫一府的宫卫骑军,除了积庆宫是自萧忽古部抽调补充,其余诸军,皆先后追随韩宝经历恶战,虽然死伤颇众,实力受损,但同时却也都是百战之余,对宋军也更加了解,足堪信任。
因此士兵们便是偶尔放纵、稍违纪律,韩宝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如平时那般严厉。与瀛、莫一带的辽军不同,安平的辽军,每个人都能感觉到大战欲来的气氛,大家虽然口里不说,但心里面都明白,一场恶战,多半是不可避免了。
在这样的气氛之下,韩宝也愿意让士兵们稍稍放纵一点。
回到大帐之后,几个亲兵方服侍着韩宝卸了披风、宝剑,萧吼就与几名大将前来参见。与萧吼一道前来的,是长宁、永兴、积庆三宫的都辖萧垠、耶律乙辛隐、耶律雕武。这三人,再加文忠王府都辖萧吼、以及新提拔的彰愍宫先锋都辖耶律亨,便是韩宝目前所能倚重的五员大将。
四人参拜已毕,韩宝坐在一张胡床上,一面喝着亲兵端上来的肉汤,一面听萧吼禀道:“晋公,累日挑战,宋人怯懦,不敢应战。末将遣拦子马四出打探,探得祁州扎了数百只草船,当是为烧我浮桥之用。唐河之上,北至定州,也探得清楚,再无桥梁。虽是如此,咱们真的只能在此等待唐河结冰么?”
“便这么点日子,你就坐耐不定了?”韩宝皱了皱眉,斥道,“为将之道,忌心浮气躁。若按捺不住,便易为敌人所乘。”
“晋公教训得是。”萧吼唯唯应道,一时竟不敢再说什么。
但积庆宫都辖耶律雕武却素非韩宝部将,见萧吼不敢说话,萧垠、耶律乙辛隐也十分害怕韩宝,心中大为不满,欠身说道:“宋军这两日皆在造谣,说什么耶律冲哥将军已经兵败身死,飞狐、易州皆已失陷,河东宋军已直趋南京,军中亦颇为疑惑。众部族详稳更是四处打探,粘八葛部、室韦国、五国部、迭剌葛部与萌古部尤其不安份。如今军中有粮,一切好说。只是这般僵持下去,万一哪天缺粮……”
耶律雕武说着,韩宝的脸已经沉了下去。耶律雕武所说的,正是他最大的心病——河水迟迟不冻,他的粮草却一日日耗尽,何畏之又占据着饶阳,造小船快艇,巡逡河上,令他无法补充军粮。此事虽然是军中最大的机密,旁人无法知道真相,然而粮草由配给十日,改为配给五日,到如今改为逐日发放,众将自然也能知道粮草已不宽裕。
此时他已经收到密报,得知了金帐议事的结果——但是,这个结果对他并无意义,不管那边是什么结果都好,只要风起冰冻,他都必然要退兵。事实上,他的粮草也只能勉强支用十日了。
长宁宫都辖萧垠是南征以来追随韩宝比较久的将领,他与耶律雕武又素来交好,此时觑见韩宝脸色不对,连忙说道:“萌古只是小部,不值一提。五国部素来恭顺,室韦虽偶有叛乱,大体还是忠心的,只是这两部都在东京道,互相之间免不了有些怨仇,并非真的敢生事端。惟有迭剌葛部是祖宗时所谓的‘外十部’,粘八葛部更是叛逆征平未久,这些部族,祖宗之时,也只是羁縻而已,不纳贡赋,更加不服征调,如今我大辽鼎盛,他们才不得不派出兵马,随我征战。便是偶有怨语不安,也是寻常之事,不必过于在意。”
耶律雕武却并不卖账,他生得极为凶恶,黑黝黝的脸庞,瞎了一只左眼,左边脸颊上还有一道骇人的刀疤,让人一见便以为只是个莽勇的武夫,但其实他却是韩宝帐下众将中最有学问的一个,不仅精通契汉文字,还熟知史事,擅会填词,因此对韩宝也没那么畏服,冷冷说道:“昔日符坚伐晋有淝水之败,也并非谢安辈有何了不起之处,不过输在‘众心不一’四字之上。”
这帐中倒有一大半人不知道符坚、谢安是谁,但耶律雕武知道韩宝却是听得懂的,也不管众人,又说道:“粘八葛乃是塞北最大的部族,虽被击败,却未伤根本。只不过他们知道我大辽强盛,其部族所居之地离我大辽甚远,最大的敌人又是阻卜等部,故此才甘愿降服。粘八葛部信奉十字教,如今已与西夏结盟,共同对付黑汗,其野心不问可知。有传言说还有粘八葛部的十字僧前往南朝汴京……此次南征,粘八葛部便极不爽利,征兵之使者去得最早,他们却来得最晚,道路虽远,又何至于拖至九月才至?其部控弦之士,何止十万?却只派了一千骑兵,贡马两千匹助阵。似这等部族,便得意之时,也要多加提防,如何可以共患难?”
“粘八葛南有黑汗,东有阻卜,皆其宿敌,不足为虑。”韩宝淡淡说道,粘八葛部的叛乱是他亲手镇压,他自然颇为了解此部,辽国其实也需要一个相对强大的粘八葛部,以此来制衡阻卜诸部,因此辽国对粘八葛,也只是要求他们纳入名义上的朝贡体系。不过耶律雕武所说的,也不可不防,因又问道:“将军说了这许多话,当是有些主张吧?”
“不敢。”耶律雕武欠欠身,余下的一只右眼中,现出狡黠的光芒,“不过末将以为,驱使这些部族属国军,尤其非我契丹部族,便不能让他们太闲着。”
“将军的意思是?”
“晋公何不令其先渡过唐河抄掠博野?”
韩宝顿时愣住了。
这个办法他其实不是没有想到过,大军不到,先分出一两千骑渡过木刀沟、唐河,搅一点风浪出来,甚至还可以骚扰祁州。但最终他没有实行此策,因为此时的博野、祁州城一带,宋人都聚集在城镇堡寨当中,四野当中,往往数十里荒无人烟。派出一两千骑,若攻不下城寨,宋军大可置之不理。相反,韩宝倒有别的担心——他越来越不愿意在安平这个地方与宋军决战。甚至可以说,他也在有意避免可能招致提前决战的事情。
每日挑战不过是做做样子,他知道宋军根本不会应战。但是派兵渡河就不一样了……等到唐河结冰才是最好的选择,宋军可能会认为他一旦开始撤兵,对他们来说最为有利;但韩宝也同样认为,当唐河结冰,他才能真正发挥大辽铁骑的长处。
但此时耶律雕武又提出来这个他心里早已否决的计划,却让韩宝又有些犹豫了。
河水冰冻的日子迟迟没能到来,而军粮却一日日耗尽,吴安国又令人意外的出现在南京,飞狐、易州失守……山前山后的局势扑朔迷离,这一切,都让韩宝开始犹豫——他也许无法再从容等待了。尽管表面上他还可以公然训斥萧吼。
正沉吟着,忽然,从城外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声,隐隐约约,仿佛有人在高呼着“万岁!万岁!”
众人惊讶的对视了一眼,韩宝腾的起身,便见一个亲兵匆匆忙忙跑了进来。
“出何事了?!”韩宝喝问道。
“似是南朝在劳军!”
“劳军?南朝皇帝来了么?”韩宝更加惊讶,取了宝剑,大声道:“走,看看去!”
安平城外,步骑近四万的宋军,整整齐齐的列成十数个方阵,赤红的战旗,明亮的铠甲,锐利的长枪,在朝阳的照耀下,闪耀着耀眼的光芒。
大宋右丞相、三路宣抚大使石越身着紫衫窄袍戎服,骑着一匹高大的白马,在王厚、慕容谦、唐康、折可适、姚麟、种师中诸将的簇拥下,走过阵前。在他们的前后左右,都有呼延忠所统率的数百骑班直侍卫环绕,这些“羽林孤儿”们,皆鲜衣怒马,高举着象征军中权力的五色将旗与斧钺金鼓,在十余名钧容直所奏军乐的指引下,走过诸阵的跟前。
每走过一个方阵,都有宣赞官拖长了声音高声喊道:“石丞相奉天子敕劳军!”然后便有十余数洪亮嗓门的军士高声重复着:“石丞相奉天子敕劳军!”
声音响彻四野。
一时之间,四万宋军,皆士气高昂。许多将士激动得脸红脖粗,只是却不知道要如何回应。须知劳军之仪,虽然古已有之,然其后却渐废,大宋军礼之中,有祃祭、阅武、受降诸般礼仪,却独无劳军之仪。劳军成了“犒军”,都吃顿美食,赏些钱帛而已。况自古以来,天子劳军也罢,天子遣使劳军,所“劳”的,其实都是统军大将,是以当年汉帝至细柳营,说的也是“皇帝敬劳将军”。
对于这四万宋军将士来说,大宋朝堂堂的右丞相,代表着大宋朝的皇帝,亲自到军前劳军,那的确能让每个人从心里面生出一种荣耀的感觉来。这也是大宋朝立国以来,武人想都没有想过的荣耀。更何况,这四万将士,全是所谓的“西军”与“蕃军”,而劳军的却正是他们十分景仰尊敬的石越。在西军中倒还罢了,在文明较不发达的横山羌中,基于一种朴素的威权崇拜,那些百姓几乎是将石越当成神灵来传说的。
然而,休说这些将士,便是宣台的幕僚当中,也无人知晓这种礼仪,更没有想到要教这四万将士如何喧泄心中的感情。只是任由他们的感情如火山的熔浆一般,在心底里面沸腾着。
终于,当石越一行走过第四个军阵之时,沸腾的熔浆猛烈的喷发出来。
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声“万岁”,顷刻之间,十数个军阵,四万名将士,都一齐狂热的高声呼喊着:“万岁!”“万岁!”
这些发泄着心中激动的宋军将士,完全没有想到他们所作所为可能产生的后果。
但这突如其来的狂热的喊声,在一瞬间,却几乎将石越惊得从坐骑上跌将下来。他在马上一个踉跄,虽然马上就稳住了身子,恢复了神志,但如此意外之事,仍然让他大脑一片空白。他紧抿双唇,脸色苍白,一时之间,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
惊愕失措的,不止石越一人,他身边自王厚以下,众将也完全没有预料,在这一瞬间,每个人都是面面相觑,脸色大变。表情尤其难看的是走在石越身后的呼延忠与他的羽林孤儿们。几乎也在这一刻间,包括呼延忠在内,不少班直侍卫的手,下意识的搭到了腰间的刀柄上。尽管他们的脸上还混杂着惊愕与不知所措。
劳军的队伍突兀的停了下来,仿佛是在接受将士们的欢呼。
但就在短短的瞬间,许多人的心中已转过无数的念头,更多人的战袍已被冷汗浸透。
“怎么办?!”“怎么办?!”石越心里面疯狂的转着,但紧张的情绪将他整个人都包了进去,此刻,他什么办法也想不出来,惟一还明白的是自背心处透来的凉意——呼延忠有多少可能在此时拔刀当场置他于死地?
就在此时,在劳军的队伍中,突然响起拔刃出鞘的声音。
呼延忠下意识的也拔出了腰刀。几乎同时,他的羽林孤儿们也一齐拔刃出鞘。
“万岁!”“吾皇万岁!”“皇太后万岁!”“大宋万岁!”
从石越与呼延忠的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两人几乎都是不由约而的在心里长吁了一口气,二人几乎是感激的看着唐康,挥舞着手中的佩刀,策马出列,从阵前驰至阵尾,不断地高声大喊着。
那近四万名心中充满着狂热的宋军将士,立时被唐康所感染、吸引,众人也马上跟着他大声喊着:“万岁!”
“吾皇万岁!”
“皇太后万岁!”
“大宋万岁!”
声音在安平的四野间回荡着,连呼延忠也情不自禁的挥舞着手中的佩刀,随着众人一道高声呼喊着。
他用这种方式来掩饰着自己心中的后怕——倘若,倘若他方才莽撞一点……
他也是用这种方式来让自己不去想像,这件事传至皇帝耳中的后果——谁都知道,这件事肯定是瞒不住的——但皇帝会如何想,呼延忠实在不愿意去多想。尽管他能肯定,皇帝最后会求证,会相信的那个人,多半是就他呼延忠。
远处。安平城墙上,韩宝一面听着几个偏将转叙着方才发生的一幕,一面饶有兴致的望着几乎狂热到极点的宋军,还有被众人簇拥,几乎无法看清的石越,良久,仿佛是自嘲般的说道:“连石子明都来了,看来,南朝是真的不打算轻易放过我韩宝了。”
“来得正好,生擒石越,方是大功一件。”在他身后,萧吼不以为然的说道。
“生擒石越?”韩宝一时愕然,旋即大声笑道:“石越便不用你我操心了。”
劳军时出现的意外,彻底打乱了石越的计划。原本他打算一直留在安平军营,鼓舞军心,但是劳军之后,尽管外示镇定如常,但石越内心却是十分混乱,甚至惊愕、恐惧。他是熟知史事的人,知道这样的事情意味着什么。但至少有近二十年,他从未想过造反这样的事情。他既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从现实来说,更没有任何部署可言。况且,从唐康率众高呼“吾皇万岁”,众军景从来看,既便是这些军队,之所以高呼“万岁”,恐怕也并无任何谋反拥立之意。大概这些将士只接受过皇帝阅武礼仪的训练,遂将皇帝阅武时的口号高喊了出来。
此时,石越心中不免生出一丝悔意。这样的意外,若非是在宋朝,他除了铤而走险,就真的再无第二条道好走。
现在他最担忧的,还是小皇帝那边。既便出现如此情况,因为唐康应对得当,只要接下来他再妥善处置,他尚不用担心自己的安危。这个事件,无非是基本宣告了他仕途的终结而已。它给了皇帝更多的筹码与借口。但石越在出任宣抚使之初,心中便已萌退意,因此倒也并不十分介怀。他真正害怕的,还是年轻的皇帝可能将这件事处理得过于轻率——倘若发生临阵换帅这样的事情,那后果就真的不堪设想。
赵煦看起来是勇于进取的,但在他雄心勃勃的外表下,实质上却是激烈而偏执的性格。倘若他相信出现一个权臣对于他的皇位威胁更大,他比那些看起来柔弱寡断的君主,更加容易做出与辽国迅速媾和的决断。以便他腾出手来,先稳定国内的局势。
无论什么时候,攘外必先安内,对于权力者而言,都谈不上是错误的选择。
既便是石越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在他身上隐藏着一种独特的性格,尽管平时温文尔雅,善于妥协,谨慎小心,但每次遇到真正的危机,他整个人反而会兴奋起来,处事远比平常果断。
为了避免出现最坏的局面,也是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劳军一结束,石越便做出决断,他要马上离开安平的军营,只率宣台谟臣,在呼延忠与班直侍卫的护卫下,前往南面行营军中。
解释只会越描越黑,并且会损害到自己统率大军的权威,因此这无疑是最彻底的以实际行动表达忠心的方式。
离开安平前,石越当着众将的面,将安平的四万大军,包括慕容谦部在内,全部交由王厚直接指挥。王厚直接统率的威远军与骁胜军余部,也北进至滹沱河南岸扎寨。然后,除了留下唐康,自折可适以下,所有的宣台谟臣,都随石越一道,疾驰前往东光。
便在当日,也就是十月十七日的下午,石越一行,已经回到武强。此时,贾岩与李浩甚至还没有接到北上的军令。但在武强稍作休整时,几乎是前后脚,石越又收到了来自河东的两道密札。
一道密札是报告在十月十五日,折克行已经攻下蔚州。据说一名年轻的将领高永年不畏矢石、率部先登,是宋军能攻下蔚州的关键。
另一个密札却是个坏消息。就在十六日上午,种朴在应州桑干河边遭遇耶律冲哥主力的狙击,神锐四军先锋数千人几乎全军覆没,种朴仅率数十骑突围。河东震动,雁代已是草木皆兵。章楶已经开始强行征募代州所有的成年男子,协助守卫雁门关、代州城,连太原也是风声鹤唳。
章楶、种朴的报告虽然遮遮掩掩,但石越还是可以猜到事情的原委。
这必定是耶律冲哥得知飞狐失守、蔚州告急,想要率兵援救蔚州,却又担忧章楶、种朴乘其后袭扰,腹背受敌。因此便冒了一点险,佯装率军赶援,而种朴为了策应折克行,果然率军出雁门追击,以牵制耶律冲哥,不料反而中了耶律冲哥的计谋,遂有此惨败。
但耶律冲哥也付出了代价,蔚州已被折克行攻克。
因为出现意外的变故,而石越又突然感觉到胸口发闷,他遂决定在武强多停半日,召集众谟臣商议应对之策。
此时尚跟在石越身边的核心谟臣,还有参谋官李祥,参议官折可适、游师雄,勾当公事吴从龙、高世亮、黄裳、何去非,以及主管机宜文字范翔与书写机宜文字石鉴一共九人。因为早晨在安平的意外事件,宣台的谟臣也有些人心不安。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有时候这样的大风浪,最倒霉的反而是他们这些官员。尽管从名义上来说,宣台的谟臣并非石越的私人,同样也是朝廷的官员,但是一旦被卷入政治上的大风浪之后,谁又会真的来区分这些?此前对于这些谟臣来说,能加入宣台,意味着他们前程似锦;而此时,一切却变得那么不确定起来。每个人都不避免会有私心,此时心里面有些忐忑不安,那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从来人情都是如此,甚至刚刚抵达武强,便有几名河朔名士扭扭捏捏的找了些借口来向石越辞行。对这些人,石越都很坦荡的礼送他们离去,但是对这些谟臣来说,他们因为是朝廷的官员,却不可能做到见事不妙,便脚底抹油。
众人——尤其是四名官阶较低的勾当公事——虽然未必都有明哲保身的念头,却也是各怀心思,心不在焉的传阅着石越递下来的密札。
传阅完后,石越的目光便投向折可适与游师雄,正要问二人意见,不料,坐在身边的李祥却先欠了欠身,示意他要说话。
这让众人都略觉吃惊。须知这李祥乃是个宦官,虽然名为谟臣,其实却带点监军的味道,他平素也颇守本份,一切事务,并不插手,便是建言献策,也往往十分谦退。此时他主动要抢先说话,石越亦敬他几分,因笑道:“未知押班有何看法?”
李祥朝石越欠身为礼,尖声道:“丞相,下官以为,河东不足为虑,要担忧的,倒是蔚州的折克行。甚至折克行的胜负亦无关紧要,真正决定胜负的,始终是河北之局势。此时丞相欲往东光,下官实不敢苟同。”
石越怔了下,心中不由十分意外。他听得清楚,李祥这话,明着是反对他,实际上却是对他表示信任。李祥虽然也参加过伐夏之役,但他毕竟是内侍,况且并非是每一个西军出身的人,都可以算做石越旧部的。二人关系,一直都有些疏远。而若非李祥对于皇室忠心耿耿,他也不会成为宣台的参谋官。石越再也想不到,李祥竟然会冒天下之大不韪,主动宣示信任。
方在心中感慨,却听折可适也说道:“丞相,河东不足虑——这一桩事,李押班说得确然不错。种朴虽然大败,雁代空虚,太原不安,然下官敢肯定,耶律冲哥绝不会就此冒险攻入河东,他必然是要回师去夺回蔚州。”
“这何以见得?”石越回过神来,不解的问道。
“耶律冲哥精通兵法,下官观其用兵,不重一时之得失,讲究以石击卵。是以蔚州虽然告急,但他却并不分兵驰援,反而宁可让蔚州失守,也要先解决种朴之后患。种朴既败,其必率大军,反扑蔚州。若能成功,反倒是我河东诸军为他所各个击破。”
“正是如此。”游师雄也点头同意道,“既便种朴不利,雁代城坚,太原更是城高池深,十分坚固,耶律冲哥就算兴兵攻入代州,没有数日之功,亦难以攻下代州城,要涤清代州各寨守军,更加困难,更不用说图谋太原。而蔚州却是肘腋之患,他非要尽快解除不可。此所谓‘远水不能解近渴’。下官以为,代州如今兵力空虚,以耶律冲哥之用兵,必先遣一支偏师,攻入繁畤,骚扰代境,切断折总管之粮道,而自率主力往攻蔚州。折总管虽攻取蔚州,所带粮草必然不多,又是孤军深入敌境,一旦缺粮,蔚州便无法坚守。但事已至此,蔚州恐怕也不容有失。若能坚守蔚州,不仅可以牵制耶律冲哥,蔚州在我大宋手中,更可以占据诸多主动,令辽人寝食难安。折总管老于戎行,不会不明此理。故此当务之急,是要保证蔚州的粮草供给。”
石越默然了好一会,朝石鉴唤道:“取地图来。”石鉴连忙取来一张地图,铺在石越座前的几案上,石越俯身看了许久,方才缓缓直起身来,幽幽叹了口气,道:“未知希元若还在,又当如何说?”
希元是已故枢密院都承旨刘舜卿的表字,石越当年伐夏,倚为谋主,十分信任。辽国南侵之初,石越又荐为御前会议成员。不料战争之初,便即病故。这次吴安国东出飞狐、蒲阴之策,亦是刘舜卿所定。当年刘舜卿的计划,是使吴安国为先锋,折克行随其后,而种朴固守河东。但这个计划早已走样,吴安国既然烧了飞狐城,折克行便不能再随之东出;折克行既然不能东出,北攻蔚州,也就是当然的选择;而随之而来的,则是种朴亦不能不策应折克行……
石越的这声叹息,倒并非是责怪吴安国——吴安国自然有他的临机处断之权,他更多的倒是震惊于种朴的速败。也许,当初这个计划,就有点小看了耶律冲哥的能力。此时,石越对于吴安国的恼怒,反倒消减了许多。
但在座众人,却并无人知道此中原委,忽听石越提起刘舜卿,全都误以为这是责怪他们这些谟臣不力,以致令石越怀念起刘舜卿来。心中羞愧,都不敢接话。
石越却没注意他们的心情,叹息过了,旋即说道:“如今要给折克行增兵,只怕亦是远水难解近渴。除非让吴安国回去……”
“下官以为不可。”石越的话未说完,何去非已经高声反对——李祥、折可适、游师雄等人坦荡的态度,似乎是感染了何去非等人,此时他也不再去想未来个人的利害得失,而专注到眼前的战局中来。因为怀着一丝惭愧,态度也更加激奋。要知道,对于他们这四个勾当公事而言,石越于他们算是有知遇之恩的,而他们心中,也到底还是有一种士大夫的情怀的。虽然他们未必能如古时之士一样,做到对知遇之恩肝脑涂地,可对于自己的犹豫,他们心里仍然是觉得可耻的。
既便不提对石越私人的感情,以“士君子”自居的他们,难道不应该为国家而奋不顾身么?就算不是能真的做到,但至少他们还是知道对错荣耻的。
心中激荡着这样的感情,何去非的声音也有些颤抖,不似平时从容,但他的嗓门却也更加洪亮,“丞相,下官以为折克行必守得住蔚州,倒不如留着吴安国这一步闲棋,日后或有奇用!”
激动之下,何去非竟然直呼折克行的名讳,说完之后,被身边的吴从龙捅了一下,这才醒悟过来,尴尬的望着折可适。
折可适不满的瞥了他一眼,便转向石越,道:“下官亦以为,与其增兵,不如运粮。”
“粮草简单,可着段子介押送。”石越道。
但折可适与游师雄等人都是一阵苦笑。
游师雄小声说道:“丞相,自定州运粮至蔚州,只能靠人驮。”
石越一愣,叹了口气,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某非是不知定州百姓赋役已重,然亦只得调发民夫,除此别无他途。”
众人听石越这么说了,便也都不再说话。见在座诸人都没有别的意见,石越便叫过范翔、石鉴,让二人拟了一道给段子介的命令,让他遣使联络折克行,准备军需粮草供应。写完之后,又给李祥、折可适、游师雄看了,众人再无补充,方用印封好,着人星夜送往定州。
议妥了此事之后,自石越以下,众人都缄口不提李祥反对石越前往东光之事。石越忽又觉得胸闷有些加剧,便散了帐,自己回去歇息。
二十余年来,石越身子一直颇为健朗,几乎从不得病,今日突然的不适,他也没放在心上。但石鉴却不放心,着人请了个医生来,但无论是军中还是武强,都没甚么名医,找来两个医生,把了半天脉,也说不出个所以然,遂胡乱开了张安心养神的方子。石鉴着人熬了药来,石越却也懒得去喝,只令人煮了点肉汤送进来。
肉汤尚未喝了两口,外头便报折可适求见。石越便将肉汤丢到一边,让服侍的班直侍卫收拾了,便整了衣服,去见折可适。
折可适见着石越,行过礼,便即说道:“丞相,下官退下去又想了想,还是觉得李押班所说之事,极有道理。”
“李押班说的何事?”
“便是丞相不可前往东光之事。”
石越没有料到折可适专程前来说的是竟然是这件事情,当时李祥所说,他也就当成一种姿态而已,并未当真。他惊讶地望了折可适一眼,见他表情十分认真,便沉默了下来。
许久,才说道:“遵正,天下之事,难以尽如人意。”
“下官并非不懂。”折可适郑重说道,“然丞相何不令南面行营移营阜城?”
石越沉吟了一下,仓促之间,他原本也不曾细思,这时不觉点了点头,道:“如此亦好。”
折可适见石越答应,又说道:“丞相去南面行营,恐怕陈元凤怕不会太乐意。”
石越冷冷的哼了一声,“这却由不得他。”
折可适轻嗯了一声,小心的说道:“依下官之见,若依圣意,南面行营当是由李都知统领的……”
石越知他之意,因笑道:“这个某自是知道。某果真硬要将陈元凤差开,也并非做不到。不过有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便多生事端。”
折可适连忙抱拳说道:“是下官多言了。”
“遵正亦是一番好意。”石越摆摆手笑道,“不过遵正尽管放心,此前某是无暇理会南面行营之事。如今既然是我亲自到了那里,陈元凤也罢,李舜举也罢,却皆由不得他们……”
这话却让折可适颇吃了一惊,他本以为石越必会因为安平之事而多有顾忌,哪知道石越看来竟然似是毫不介怀。他哪里知道,石越当年也是受过富弼耳提面命的,处理这些事情,岂是寻常官员可比?若是没出这事,他或会束手束脚;出了此事,心里面他自有分寸,可至少外表上,他是定要大张旗鼓以示无私的了。
折可适自是难以明白这些,心里既佩服,也松了口气。
却听石越又说道:“战场以外的事,遵正尽管放心。”
“是。”折可适连忙应道。
石越又笑道:“如今我最担心的,倒是生怕叫韩宝给逃了。唐河终究是不太可靠,若能将一支人马,神不知鬼不觉的插到博野……”
这个问题,其实非但是折可适,只怕宣台每个谟臣,河北的每个宋军将领,都曾经想过。石越以前不问,自是知道没什么良策,同时他心底里也很从容,此时虽是谈笑着说出来,却也无意中流露出他内心的想法——直到此时,对与韩宝决定,他都没有多大的把握。而且,他比以前更加渴望能够取得一场大胜。
但折可适只能摇摇头,冷静的说道:“别说想瞒过韩宝几乎不可能。辽主与耶律信的大军便在左近,岂能容我四面包围韩宝?这样做只能令辽军狗急跳墙。留出唐河这条退路,并且坐等冰冻之前方与之决战,不仅是要利用辽军退兵可能露出的破绽,最要紧的,是那时辽主与耶律信也可能会同时退兵,多半还会稍早,如此可以令其救援不及。若是辽主与耶律信要等待韩宝先走,那下官还是以为,我军不妨纵韩宝北撤,以一支人马阻止其回援,而将主力移向河间,只要阳信侯能拖住辽主一日,我军便能赶到……”
“那是不可能的。”石越不由笑了起来,“让辽主为韩宝断后?还有那许多的贵人?耶律信没这个能耐。真要退兵,辽主与那些贵人,肯定是要先走的。耶律信最多便是亲率一两万人马断后,策应韩宝。但那样的话,田烈武与何畏之足以牵制住他。”
“这倒是。”折可适想了想,不觉略有失望。
石越心思却仍在安平,也叹道:“看来,只能相信王厚了。”
十月入冬的河北,鸡鸣一遍的时候,天还是黑蒙蒙的。但环州义勇都指挥使何灌却已经从床上起来,披挂整齐。当他走到营中校场的时候,他的三百余名部下,已经牵着各自的战马,整整齐齐的在校场中列队等候。扫了一眼这些部下,何灌的心中,不由泛起一丝苦涩来。
当初他们从环州出发的时候,是整整一千人,到达河北的时候,实际有九百六十四人,屡经大战,一大半熟悉的面孔都已从面前消失,除去不到两百名被送往东光养伤的伤员,到如今,便只剩下了这么点人马,其中有相当的人马,是在他们攻下饶阳之后损失的。攻取饶阳后,何畏之给了他们一个几乎是九死一生的任务。他们要靠着简单的地图,分成一个个的小队,穿过人生地不熟的河间府,往东直达君子馆,往北要渡过几条河流,深入博野。他们负责刺探辽军的情报,以便宣台可以随时掌握辽军的动向,为了完成任务,他们虽然小心翼翼的避开辽军的大队人马,却免不了会与小股辽军遭遇,发生恶战。许多人就此失踪,一去不返。
直到三天前,也就是十六日,因为辽军突然侦骑四出,加强了对肃宁、君子馆周边地区的警戒,环州义勇意外折损了十余人,何畏之才不得不下令暂停行动。这让何灌暗暗松了一口气。自从与辽人作战以来,功劳薄上,没少记他的名字,几天前,雄武一军的都行军参军褚义府特意来恭喜,他打听确实,宣台叙功,他因屡立战功,升了两阶,很快就将荣迁翊麾校尉,只待朝廷批准了。大约战争一结束,他就会离开环州义勇,去某处担任军行军参军或者营副都指挥使——褚义府之意,大约是想试探他的口风,希望他去雄武一军。不过仁多观国已经直接告诉他,不必去理会褚义府的拉拢,即使他战争结束后止于翊麾校尉,唐康也会荐他一个兵部主事的职位——由武资转文资,虽然必须要降一阶,但任谁都知道后者更有前途。大宋的七品官不知道有多少,能在六部中谋个主事差遣的又有几何?但是,何灌却并没有很高兴的感觉。这几日间,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处理一些琐碎的杂务。自从熙宁以来,宋朝对军队制度进行了许多的改革,有些变化是微不足道的,比如普通士兵薪俸、奖赏的发放方式——但这些细节上的完善,对于普通的士兵来说,却关系重大。环州义勇有不少士兵的薪俸是直接由家属在环州州衙支领的,但也有一部分将士却是随军支领,还有许多人的奖赏也并未支领,而只是记在账上……何灌一笔笔的将这些账目理清,以便日后能将这些钱交到战死将士的家属手中。
领着这三百余人出了早操——这是环州义勇多年以来一直坚持的习惯——此时包括神射军在内,其余各军的将士都还没有起床。何灌让士兵们回营歇息,等着开早饭,自己又亲自带了几个人去滹沱河边取水。远远的,还没到滹沱河边,何灌忽然听到脚下“咔嚓”一声,他心中一动,弯腰低头看去,却见他的一只脚正好踩在一小块冰上。他拎起一块冰片来,看了看,又抬头望了望西边的滹沱河。码头一带,靠着岸边,密密麻麻停了许多运粮的小船,还有几个人正摸黑朝这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