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胜!
大宋建国一百三十余年以来,前所未有的大胜!
全歼辽军主力近四万骑!斩首超过四千级,获辽军主将晋国公韩宝以下大将首级六十余级,生擒偏佐将领百余人,俘虏辽军一万九千余人,更有超过两万辽军,或战死于乱军之中,或死于自相践踏,或淹死于滹沱河中,无法计算首功[247]……至于缴获的战马、军资器械,更是不可胜数。最终得以陆续逃回辽国的将士,竟不过千余人。
这样的大捷,即使上溯至晚唐五代,在这近两百年的时间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大胜!
这场大胜,令王厚这样沉稳的人,也终于把持不住。战场尚未彻底打扫完毕,报捷的使者,便在背上插上报捷的红旗,骑着最好的快马,分数路出发,向宣台、朝廷报捷。
“安平大捷!王太尉全歼辽军四万骑!”“安平大捷!王太尉全歼辽军四万骑!”数名报捷的使者马不停蹄的一路向南疾驰,每经过一个驿站,都会欢喜若狂的纵声高呼着。不过短短数日,河北路沸腾了。无数的百姓高兴得忘乎所以,那些被迫背井离乡的军民更是喜极而泣,各地士民纷纷点起了过年才放的“爆竹”,更有不少地方,燃起了新兴的“爆仗”与“鞭炮”[248],噼哩叭啦的声音,响遍了河北。然后,又如长了翅膀一般,从河北传至京东、河东,直至传遍整个大宋。
整个大宋都沸腾了。
这是令大宋扬眉吐气的一战。
是彻底翻身的一场胜利。
当安平大捷的消息传至汴京,尽管尚在国丧之中,但是,从报捷使者入城的那一刻起,整个汴京都欢腾起来,热闹的景象,即使是上元佳节,也无法相提并论。虽未张灯结彩,但整整三天,汴京城内,鞭炮之声此起彼伏,烟花从昼至旦。人们往来报喜,街坊之内,茶馆之中,到处都是口沫横飞的人们,在喜气洋洋的议论着这场前所未有的大胜,仿若亲见的讲叙着这场会战的每一个细节。数日之内,所有的报纸都脱销了,人们关心着有关这场胜利的每一个细节,抠读着报纸上与之有关的每一个文字。
紧接着,自河北又接连传回捷报——耶律信撤兵,禁军已收复失地,自界河以南,整个河北,已无辽骑在野。
赢了!
彻彻底底的赢了!
这几乎是每个宋朝的士民,此刻心中的感觉。
这种感觉,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仿佛在此之前,不管他们表面是否关心北方的辽国,但是,仿佛便一直有一座无形的大山,曾经压在他们的心头。每个人都活在这座大山的阴影之下。而此刻,大山没了,阴影消失了,抬头一片艳阳!
有无数的宋人,在听到这个捷报的一刻,突然便意识到,为何他们的国家,要叫“中央之国”?!
那是整个世界,整个天下,都是他们的责任的意思!
他们生在这个国家,便注定要用他们的文明去照亮整个天下。
所以,他们才有资格自称“中央之国”!
这是一种微妙的改变。即使是不那么狂妄的人,那些对大宋国境线以外的事毫不关心的人,在这一刻,心态也变了。他们再也不会觉得是大宋无力去关注“四夷”之事,而是“不屑”、“不愿”去关心“四夷”之事。
总之,无论之前抱着什么样的心态,是骄狂自大也好,是保守畏惧也好,此时此刻,整个大宋,无人可以在这场大胜面前保持冷静。
所有的人,都在自觉不自觉的接受着这场大胜的洗礼。
从此,这个天下,再无大宋朝不曾击败的敌人!
此刻,大宋朝中,不知道有多少人,已下意识的将炽热的目光投向了北方的燕云!
而在整个大宋朝,此时最激动的人,莫过于禁中那位年方十六岁的皇帝。
文武百官的贺表,如雪片一般,堆积如山;还有那各国使臣的战战兢兢……捷报传来之后,赵煦手里拿着那本报捷的奏章,激动的在崇政殿走来走去,整整乐了一个下午。
告祭太皇太后与太庙,大赦天下,重赏有功将士……
还有什么?
“庞天寿!”赵煦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尖锐。
“奴婢在。”一直侍立在一旁的庞天寿慌忙快步跑到皇帝跟前。
“去,快去宣李清臣觐见。”赵煦朝着庞天寿摆摆手,一面将目光投向殿外——外面昏暗的天空中,已经飘起了鹅毛般的大雪。赵煦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这该死的天气,汴京已经如此,河北不免更甚,还有折克行那儿……要不然的话,战果应当还可以扩大。不过,这也不完全是坏事,虽然是前所未有的大捷,那毕竟也是大战之后,即便是大宋,也需要一点时间来休整。
庞天寿答应着,小心退出崇政殿,然后快步往政事堂走去。殿内,赵煦心头刚闪过的一丝忧虑,转瞬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毕竟才是个十六岁的少年,此刻,他已坐回御座,身子俯靠在御案上,单手托腮,眼中闪着憧憬的光芒。
二十余日之后,绍圣七年十一月十九日。
此前很少有人会想到,绍圣七年的冬天,竟然会是五六年来最寒冷的一个冬季。大宋的河北路,直到十月下旬才开始下雪,初雪较之往年,算是晚的,是以一开始,即便是本地的老人也没有人想到,这场雪居然会时晴时下,断断续续的下了近一个月。到了十一月中旬的时候,从大名府以北,一直到冀州、深州、河间府、莫州、雄州,皑皑白雪,覆盖了大半个河北平原。
大雪成灾,在这样的寒冬,又是战祸之后,即便是在从冀州到河间府的官道上,也几乎见不到行人,官道上的积雪没脚,雪几乎积了有一尺深。但这一天,这条官道上,却突然出现了许多厢军、民夫,其中甚至还有不少的禁军,一条官道上,数千人手里拿着扫帚、铁铲等各式工具,热火朝天的开始清除官道上的积雪。而主持这件事的官员也让许多人暗暗咋舌,这等琐事,出动的竟然是冀州通判这样的大官。
这数千人,一边扫着雪,一边在私底下猜测、议论着。
“这大冷天的,这么多人出来除雪,究竟是为甚?”
“俺听说是朝廷派了相公去河间府劳军。”
“在下也听说了,这番石相公与王太尉打了大胜仗,朝廷遍赏三军,听说金银财宝装了几万辆马车,车队有几十里长……”
“您这也太不着调了,还几万辆马车呢,您见过么?我家兄弟在州衙当差,听衙里的官人说,遮莫是要北伐了呢。”
“北伐?果真要北伐了么?!”
“北伐”二字,仿佛是有一种莫名的魔力,转眼之间,便有几十个人聚拢到那说出北伐消息的人旁边,连在附近督工的几个县衙的小吏,也凑拢了过来,又是好奇,又是怀疑的看了那人一眼,不太相信的问道:“这不是王十三么?你果真有兄弟在州衙听差?怎的从未听人说过?”
那王十三尚未及回话,旁边已有相熟的乡邻先七嘴八舌的说道起来:“几位押司,小人们做证,这王十三的确有个远房的表兄弟在州衙,前不久还来看过他一回。说是在司理[249]听差……”
这司理院是宋朝诸州中紧要的机构,那几个吏人听说这王十三果然有亲戚在司理院听差,不由皆肃然起敬,态度都变得和谒了几分,纷纷关心的问道:“你那位令兄,果真听说要北伐么?”
这王十三本来不过一卖饼的,平常见着这些县衙的公差,便如老鼠见猫一般,点头哈腰,大气不敢喘一声,何曾见过他们对自己这般客气,这时真是受宠若惊,连忙重重的点了点头,笃定的说道:“这是小的听我那兄弟亲口说的,我兄弟听衙里几位官人议论,都道来什么礼什么的……”
一个小吏接过话来,“来而不往非礼也。”
“对,对。正是这句话。”王十三啄米似的点头,“契丹人祸害咱们河北,咱们也不能说把他们赶出河北就算完,也得打到辽国境内去,才算报仇了。”
“是这个理。”众人纷纷应和,那几个小吏也点点头,又问了王十三几句,那王十三本来也是些辗转囫囵听来的话,自己也不甚明白,问得细了,却是不得要领了。几人见问不出啥来了,便都把目光转到其中一人身上,有人便问道:“费兄是赴过解试的,见识远胜我们,你说说,这是不是真要北伐了?”
那姓费的小吏摸了摸腰间的儒绦衣带,傲然看了众人一眼,伸手往袖子里掏了半天,慢腾腾的摸出一张报纸来,送到众人面前——在场几十个人,算上那几个小吏在内,总共没有几个人识得多少字,一干人都用敬畏的眼光看着他手中的报纸,听他说道:“这是朝廷的《新义报》,连在下也是上午才收到,从东京送来的。这报纸上说得明白,朝廷已经给契丹人开出了议和的条件……”
“议和?”这数十人之中,有人立时露出失望之色,也有一些人却是悄悄的松了口气——此时距离安平大捷,已然快一个月。安平大捷、将辽军赶出国土所带来的那股欢欣鼓舞,在汴京仍未退潮,在其他很多地方可能刚刚发酵,但在河北路,愈是接近战争的地方,这点欢欣鼓舞,便退得越快。对这些河北的军民,安平大捷同样影响深远,但是,没有人能只靠高兴活着,大多数人首先考虑的仍是最现实的问题。
自从上个月安平大捷,辽国北枢密使耶律信率军仓皇遁归,如今宋辽两国已是形势逆转,变成了辽人在南京道屯聚重兵,人心惶惶,一日数惊。然而天公不作美,接连的大雪,恶劣的气候,不仅令得逃难的难民暂时不能重返家乡,而且也让任何的大规模军事行动都变得不可能。只是,宋军也并没有任何就此凯旋的迹象,河北的大军屯聚在河间、博野以及雄莫诸州等城池之内……
宋军的举动,让河北乃至天下的士民,都纷纷猜测不已。战争是就此告一段落,还是会在雪后继续乘胜追击,趁势北伐,一举收复燕云?这是每个宋人都关心的问题。
一如既往,大宋朝廷中,关于此事的争论与分歧,也是公开的,丝毫不加掩饰。持各种主张的人,都迫不及待的或者上表劝谏皇帝,或者向两府宰执上书游说,或者在各家报纸撰文,试图影响清议。尽管大部分的宋朝士民,对此都见惯不怪了——这已是宋朝朝廷的常态了,大到战和礼制,小到最寻常的案件,你总能在朝廷内找出两个意见完全相反的官员来……
但北伐之事,对于这些身处河北的普通百姓来说,实是牵涉到他们的切身利益。每日听到的流言愈多,而朝廷却始终未有个准信,这反倒让他们更加关心。每个人都想尽可能的多了解一些信息,哪怕明知道很多的流言完全不靠谱。
仅仅是聚在此地的数十人,便有许多人在辽人的入侵中失了亲人,辛苦经营的家园化为乌有,心中自是盼望朝廷能为他们报仇雪恨,出一口恶气;但同样也有不少人,在经历战乱之后,只想尽快恢复昔日太平的生活。现在倒几乎已经没有人认为宋军北伐会有失败的可能,只是他们心中却有着切实的担忧,如果朝廷北伐的话,他们不仅无法全心全意的重建家园,而且不可避免的要承担沉重的赋役,经历过战争的河北军民,没有人会幼稚的认为打仗只是军队的事。而更多的人则是同时怀抱着两种心理,对于北伐之事,十分的矛盾,甚至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究竟该怎么样才是他们所希望的。
姓费的小吏自然是知道众人关切的心情的,众人的这种关注,令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在庞大的大宋朝,他这样的小吏,实在无足轻重,他从报纸上知道的一点半点的消息,倘若在汴京城,大约街上任何一个贩夫走卒都比他知道得要多些,但在这些人面前,他却已是当之无愧的“权威”。
“议和?”他本就只是有意的卖个关子,这时候看着众人各异的表情,自鼻孔冷哼了一声,“依在下看,那多半是议不成的了,朝廷向辽人开了三个条件——辽主去帝号,向我大宋称臣,每岁贡马三千匹;割让辽国的南京道;归还被掳到辽国的军民……”
他话未说完,那几个小吏已经笑出声来,有人笑道:“看来是真要北伐了,这三个条件,只怕辽主连一个条件都不肯答应。”
但也有人反驳道:“那倒是未必,毕竟有石相公主兵,王太尉为将,率大军杀到,到时候恐怕那辽国狼主,想称臣为王都不可得了……”
其余的百姓,似懂非懂听他们几个议论着,他们大多并不知道为何朝廷开了这三个条件便议和不成了,但也没有人敢问,怕被人笑话。只是在心里揣摸着这几位“官人”的语气,心中或忧或喜。
类似的事情,在冀州境内一百二十多里的官道上,不断的发生着,每每让在现场监工的官员们烦恼不已,一看到人群聚集起来闲聊,很快便有人骑了驴过来,将众人驱散,大声喝斥众人加紧清理积雪。这些下层官员都知道,这是本州知州与通判亲自督派的事情,限定要在一天之内,将本州境内官道上的积雪清除干净,谁若是怠慢了,保管没有好果子吃,但是大部分的吏员却对这件事提不起兴致,有点阴奉阳违。大冷天的,出来监工本就没几个人愿意,而且这件事情又一点油水都没有,谁又肯真正出力?本来召募这么多的军民劳役,按朝廷的规矩,不仅要管吃喝,还要发工钱,原是小吏们最爱的事情,可这一次,州衙那边一个铜板也没有拨下来,数千人的吃喝也只是供应稀粥而已,当然,这的确也是情非得已,这一场仗打下来,冀州从州衙到各县,府库里面,空得能饿死耗子。倒也有一些仓储是满满的,但那些都是军粮,谁也没胆子去动那些粮草。
在这场战争中,冀州有不少地方受过辽军的祸害,有数以千计的人户流离失所,房子被辽军烧了个干净,大部分的财产也付诸流水。如今战事虽停,但大半个州有半年没有生产,境内粮食、衣布、柴火木炭等必须品,全都供不应求,一切物什都贵得离谱。加之因为天寒地冰,水路运输早已中止,陆路则成本高昂,本来就是杯水车薪,现在这雪一下,更是连这杯水都没有了。如今大半个冀州都靠着从军储中拨出一些粮米,每日在各地平价限量出售,又设了几个粥厂供给贫民,这才勉强维持着,但这点粮食远远不够,饿死人的事也时有发生。
尽管如此,在没有确定下一步的行动之前,即使是石相公,也不敢放开供应粮食——倘若朝廷决意要趁胜北伐,到时候粮草接济不上,便是大祸。况且缺粮之地不只是冀州一地。相比而言,冀州还算是好的,冀州以北各军州的情况更糟,这些军州尽管在辽军的铁蹄之下坚持了下来,但生产被破坏,大量的难民涌入各座城池,大半年的坐吃山空,如今辽军虽然被赶走,可各地的粮草都已经消耗大半,在要优先保证军需的前提下,这个冬天,对于一般的百姓来说,甚至会比战争之时更加难熬。
大部分百姓饭都吃不饱,即便是衙门里的小吏,生活也远比战前窘困,这么冷的天气,被强征来干活,不怨声载道就已经不错,谁还会多卖力?但上头却只是一纸公文下来,要求清理官道,保障官道通畅,还要好生接待朝廷的来使,全不管下头的死活。而这样的事情,除非是本州知州和通判两位不想再当官了,否则,他们是连怨言都不敢出半句的,打落牙也得和血吞,这次来的据说是朝廷的大人物,接待的功夫做好了,之前的功劳才算是功劳,要不然,之前拼死拼命守冀州,筹备军需粮草,一切都是白干了。别以为石相公现在在河北,若得罪了朝中的大人物,哪天被人家收拾了,石相公恐怕根本不会知道。大宋军州有近两百个,石相公还能天天关注着每个知州的命运?虽说大宋朝的知州、通判也算重臣,地位不低,还有权力上表直达天听,但真正能被皇帝与宰执们关注的,终究是极少数,待石相公一回朝,区区一个冀州知州、通判,想要再见着他,只怕也极不容易。
这些道理,这些官员们都是心知肚明的。可大部分的吏员,却是无利不起早,眼前没肉,便是督工都懈怠,要不怎么说是“滑吏”呢?对于这些滑吏,有时候别说知州、通判,就算是宰相也没什么好办法。但吏可以“滑”,这些官员却不敢跟着“滑”,吏有吏的规矩,官也有官的规矩,不说别的,他们的磨堪考课之权便掌握在知州、通判之手,这就足以决定他们的前途了。单为这一件,他们也要尽心尽力的办好这差使。
但其实这些官员,也是一样关心的朝廷是否北伐的。只是他们的想法、立场,却比一般的百姓,要复杂得多。
有很多官员反对继续战争,因为继续北伐对于他们河北路的地方官没有好处,只有坏处,北伐意味着他们要继续为军队筹办各种军需供应,稍有差错,就可能被处以军法;意味着他们治理地方更加困难,至少地方各种物资的紧缺,他们就难以解决,更不用提恢复生产,而从北伐中他们能得到的好处却十分有限。相反,倘若停止北伐,他们将有显而易见的利益,倘若战争真正结束,朝廷就会投入大笔的钱粮来帮助河北路恢复生产,不仅如此,现在在冀州、东光、河间府,屯集着大量的军需物资——这些东西,倘若不再打仗,朝廷既不可能把他们运回汴京去,也不可能全部保存,绝大部分都会处理掉,卖给民间,地方官员就会成为最直接的获益者。此外,据说王厚全歼韩宝一役,缴获了数不清的骡马,这些牲畜,倘若打仗,就会充做军用,但不打仗的话,肯定会就地发卖……
因此,不必去说政治理念,只要简单的分析一下利害,就足以令绝大部分的河北地方官员反对继续战争。
但也有不少人希望继续北伐,他们有些是出于理想与抱负,希望大宋能收复燕云,完成太祖皇帝的宿愿;有些则是野心勃勃,战争比和平更容易让他们有脱颖而出的机会;还有一些人则纯粹是揣摩上意——即便这个“上意”和他们隔得很远,就算他们揣摩对了,也得不到什么切实的好处,但是世间永远不乏这样的生物,他们并无自己的立场与主张,只是本能的想要与上头保持一致。
不过,这些官员知道的内情,远比那些小吏与普通百姓要多。大半个河北路的官员都听说了,报捷的喜讯传到汴京,皇帝是如何的喜不自禁,是如何一面告祭太庙与太皇太后,宣布大赦天下;一面下旨重赏有功之臣。据说文武百官歌功颂德的表章,似雪片一般飞进禁中,京城之中,到处都是鼓吹趁势北伐,一鼓作气收复燕云的声音……
皇帝心中的想法,这些河北的中下级地方官员自然无从知晓,天阙九重,想揣测也揣测不了。但是每个人都听到传言,此次皇帝派来使者前往河间府,表面是为了劳军,慰问有功将士与河北军民,但除此之外,使者还另有更重要的使命,便是会见石越、王厚、章惇、陈元凤、蔡京、田烈武诸文武,决定接下来的战和之策。
换句话说,报纸上的言辞,不过是虚张声势,朝廷是否乘胜北伐,使者此行,可能至关重要。这次来的使者也不得了,正使是参政刑书李清臣,据说这半年以来,身在汴京的宰执大臣之中,李清臣已经不知不觉间成为最受皇帝宠信的一位,官场流言,皇帝对他的信任,甚至已经超过了韩忠彦。而副使庞天寿虽然是个内侍,却是潜邸之臣,当今最炙手可热的大貂珰。
皇帝派这二人前来河北代天子劳军,规格之高,几乎已是无以复加。流言甚至传说,若是石相公率军凯旋回京,天子可能亲出汴京城迎接。
但这二人前来河北,却也隐隐落实了另一个传言——两府宰执、御前会议中,有不少重臣反对继续北伐。而在这前所未有的大胜之后,身在河北与契丹作战的诸重臣,份量无形中又重了不少。尤其是宣相石越与大总管王厚,二人的意见可谓至关重要。皇帝派出李清臣与庞天寿来河北,当也不无争取二人支持之意——不论皇帝自己的意见是什么,他都急切的需要石越与王厚这两位大功臣站在自己一边。
为了迎接次日将要路过冀州的李清臣与庞天寿,冀州不惜出动了数千军民,冒着严寒清除官道积雪,以防两位“天使”的车队在路上发生意外滞留在路上。而此刻,在两百多里外的河间府,这座看似平静的河北重镇内,也有许多人在为两位“天使”的到来,紧锣密鼓的准备着。
此时,身在河北路的宋朝重臣,大半以上都聚集在河间府诸城。
早在十月二十四日下午,王厚与韩宝的会战未尚完全结束,右丞相、宣抚使石越便率折可适等谟臣赶到了河间府,正好赶上收拾残局。
与大宋朝廷向天下公布的战况有些不同,河间府的耶律信部,并非是在韩宝战败后才“仓皇遁归”的,实际情况是,二十四日一早,当韩宝准备在滹沱河背水一战之时,河间府的辽军,便在耶律信的统率下,果断的撤兵了。耶律信根据自己所得的情报,做出了他的判断,河间府的辽军,根本无力摆脱田烈武与陈元凤的宋军去援救韩宝。田烈武率河间宋军表现出来的战斗力,再加上陈元凤率宋军意外到来,让河间府的宋军兵力激增,让耶律信认定他已经救不了韩宝。所以,尽管明知道这样抛弃韩宝的四万人马,会令他声名扫地,但耶律信还是毅然做出了决定。
他烧焚了肃宁的积蓄,率军果断北撤。
河间诸将,事先没有人料到耶律信会如此狠决。田烈武原本计划与陈元凤合兵,做出进攻肃宁的态势,同时避免与辽军真正决战,设法将耶律信也拖在河间府——他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因为苗履的意外失利,让他已经没有了再次与耶律信正面决战的实力。
二十三日,受命追击北撤辽军,解救被掳军民的苗履,在君子馆附近追上了辽军。在得知自己的对手居然只是萧岚,而且辽军中宫分军并不多之后,苗履与张叔夜诸将完全放松了警惕,以为胜利是手到擒来之事。不可一世的宣武一军列阵向押送被掳军民的辽军发动了进攻,辽军只是稍作抵抗,便被击垮。但宣武一军尚未来得及追击,君子馆的萧岚,便已率大军出来接应。苗履根本不曾将萧岚的那点人马放在眼里,立即整军再战。他此时的野心,已是彻底击溃君子馆之辽军,夺回君子馆,然后率军固守此要道,将耶律信部关在河间府,形成关门打狗之势。
但是乐极生悲,苗履完全没料到,他已经中了耶律信与萧岚的计谋。在被辽军押送的宋朝百姓之中,耶律信混入了一千多名精兵。原本契丹人与汉人发型不同,极易分辨,但不想这些精兵,全部是来自西京道与南京道的宫分军,因为与汉人混居已久,头型服饰,都是汉人装扮,其中有些虽然是宫分军,但原本就是燕地汉人。他们扮成俘虏,将兵器藏在十几辆马车之内,仓促之间,根本无法分辨。那些被掳的军民,因为来自各地,大多也互不相识,也没有人知道他们中间居然混有辽军。宣武一军赶跑押送的辽军之后,便将众多的百姓、装满财货的车辆,与他们的战马,暂时安置在一块,只派了不足千人的兵力看守。这本已经是十分谨慎了,但这一次被他们救下的被掳百姓与车辆实在太多,不足千人的留守兵力分散各处,便显得十分薄弱。
结果,就在宣武一军正与萧岚部酣战之时,这一千多精兵突然发难,杀进宣武一军圈马之处,到处攻击留守的宋军,更射杀了几千匹战马。宣武一军的后方顿时一片混乱。这一千多辽军个个都是精兵,而留守的宣武一军,不仅兵力分散,而且向来也是军中战力最弱的一部分人马,加上辽军又是以有备攻无备,很快便被辽军控制住了局势。这些辽军得手之后,马上驱赶着混乱的百姓,以及两三千匹受惊乱奔的战马,从后方冲击宣武一军的军阵。耶律信甚至还在这批车辆中,准备了四五辆装满火药的马车,这时也被辽军找了出来,混在百姓与乱马之中,冲向宣武一军。
屁股着火,宣武一军本就已军心大乱,再被这么一冲,几辆装满火药的马车接连爆炸,宣武一军的军阵,顿时也一片混乱。
最早被击退的辽军本就是诈败,此时见计谋见效,又杀了回来,与萧岚部一道趁势猛攻。
这是宣武一军自成立以来,最惨重的一场惨败。
失去了战马,没有了方阵,这支宋朝的殿前司精兵,号称“天下第一军”的精锐,在辽军不算精锐的骑兵面前,一败涂地。
这一场大胜甚至出乎耶律信的预料。在此之前,他也并不能肯定追击的宋军会是宣武一军,而是做了几手准备。倘若宋军是由云骑军追击的话,战果绝不会这么大。
最终,苗履只率领两千余人仓皇逃命,回到河间府检点人马,包括宣武一军、云骑军第一营在内,陆续逃回来的人马,不过九千余人。器甲、战马尤其损失惨重,几乎丢了个精光。不仅如此,只有少数被掳的百姓趁乱逃出了辽军的控制,绝大部分的被掳百姓不是死于乱军之中,就是重新被辽军俘虏。
若非萧岚与辽军诸将得到耶律信的严令,为防生变,没有穷追不舍,宋军的损失还会更大。
幸好,由于田烈武部与耶律信部的战斗结果还算差强人意,苗履虽然战败,倒尚不至于动摇到河间府的局势——这次失利,反而令得田烈武真正在右军行营树立起了绝对的权威。只是付出的代价,过于惨重。
也因此之故,得知宣武一军败绩之后,田烈武的计划,才不得不转而求其次,只求设法拖住耶律信,寄望王厚与慕容谦顺利解决韩宝,引兵前来,合攻耶律信。
但耶律信也知道这种局部的大胜意义有限,所以,二十四日,他仍然果断退兵。
他的这一举动,再一次令河间诸将不知如何是好。
田烈武举棋不定,拿不定主意。刘近、颜平城都力谏他不要追赶,他二人都认为倘若耶律信铁了心要走,即便宣武一军未遭大败,只要君子馆依然在辽军控制之下,河间府宋军再多,也没有任何办法。更何况如今宣武一军受挫,所以,倒不如干脆率河间宋军调过头去协助王厚围攻韩宝——此时他们还不知道韩宝已向滹沱河突围,若田烈武采纳此策的话,韩宝将欲哭无泪。因为计算时间,若田烈武及时行动,当韩宝率军赶到河边时,田烈武也将率河间宋军赶到河的南岸。若是发生这样的事情,恐怕辽军将不战自溃。
但是,田烈武并没有采纳他们的建议。
因为宣武一军的惨败,让田烈武觉得有些无法交差,他担心若然坐视耶律信退兵,连个姿态都不做,太说不过去,而且他心中也难以甘心,故此疑虑不定。
而陈元凤对是否追击耶律信也同样犹疑——苗履惨败的消息传来,对于陈元凤、王襄等南面行营诸将是一次巨大的心理冲击。田烈武麾下的河间宋军,大半年来已习惯了胜败,对于辽军也有清醒的认识,宣武一军惨败,虽然令他们意外与吃惊,但并不至于让他们产生畏惧害怕之情。但对于未经战阵的南面行营将士来说,宣武一军这样的精锐,苗履这样的猛将,在他们眼里是不可战胜的存在,这一场惨败,不能不让他们重新评估辽军的战斗力,并在心里面打起小鼓。所以,陈元凤与王襄心里其实是不愿意冒险去追击耶律信的,而且,他们还有自己的小算盘。至于西进协助王厚、慕容谦,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他们更加没有兴趣。
苗履的失利,也令得身在河间府的章惇悖然大怒。二十三日晚,就在河间府的城门口,章惇派人解除了苗履、李昭光、张叔夜等人的兵权,将诸将全部逮捕入狱。而在得知耶律信退兵之后,他又立即遣使前来,督促田烈武率军追赶。
章惇并非完全不懂军事,他知道耶律信麾下两万数千人马全是骑兵,自肃宁北撤的道路,依然在辽军控制之中,而田烈武麾下骑兵已经不多,即便宣武一军没有损失,耶律信若铁了心要走,宋军想要咬住他,也非易事。这一点,他与刘近、颜平城并无分歧,这也是为何苗履得意忘形之下,便想要趁势攻取君子馆的原因。但是,章惇认为田烈武若只是率骑兵去追的话,哪怕兵马少点,至少应该是没什么危险的。率军尾随一段,若是有机可乘,田烈武可以占点便宜;若是无机可乘,亦可全身而退。而他也已知道骁骑军也到了河间府,倘若陈元凤肯将骁骑军借给田烈武的话,那把握就更大了,即便留不住耶律信,能吃掉辽军断后的部队,也算一桩功劳,多少能挽回一点颜面。否则,任由耶律信来去而束手无策,派出宣武一军追击,在辽军没有多少宫分军参战的情况,居然还遭此惨败,章惇同样自觉颜面无光。在章惇心里,河间府是他的战区,他麾下也算兵多将广,这样的战绩,别说彰显他的功绩,感觉上实是有些无能了。
这种心情,倒正与田烈武相同。
然而,他们却想不到,怀着巨大的野心率军前来河间的陈元凤,这时候却变得谨慎起来,他与南面行营诸将商议后,便向田烈武宣称耶律信用兵极有法度,退兵不可能无备,追之无用,婉拒了田烈武的请求。反而趁田烈武还在犹豫,派骁骑军迅速“攻占”了人去楼空的肃宁——这也是收复失地之功。
河间诸将万万料不到陈元凤与王襄如此无耻,但此时纵然破口大骂,亦无济于事。田烈武本无魄力拂章惇之意行事,况他自己想法也差不多,便亲自挑了三千云骑军精兵前去追赶耶律信,令其余将士自回河间府休整。
田烈武的追赶,结果是可想而知的,无非是送耶律信一程。耶律信退兵法度严明,各军相互掩护,他不设计坑追兵一道便算不错,凭田烈武这三千兵力,又能济得甚事?白跑了几十里,眼见辽军无懈可击,田烈武只好怏怏率军返回河间府。
但此时令河间诸将更加愤怒的一幕出现了。
陈元凤与王襄占了肃宁之后,却并未就此罢手,反而开始自行“追击”耶律信。田烈武还在返回河间府的途中,便听到探马来报,陈元凤与王襄已派了三千骁骑军为先锋,逼近君子馆……
若非石越在当日下午赶到河间府,遣使前往陈元凤军中,勒令其所部不得出河间府界一步,否则军法从事,令陈元凤与王襄诸将有所忌惮,他们很可能会一路尾随辽军到雄州去。
但不管怎么说,陈元凤与王襄的确成功的制造了河间府诸将无能的印象。毕竟,所谓“抢功”之说,只能算是河间文武的一面之辞。从道理上讲,南面行营无任何义务与理由要听从或者协助右军行营作战。陈元凤与王襄率骁骑、横塞军北进河间,客观上声援了田烈武对耶律信的作战,然后双方各行其是,谈不上对错。而在耶律信退兵之时,陈元凤与王襄积极进取,对辽军穷追不舍,先复肃宁,后据君子馆,并解救了上千沦陷的军民,这是不争之事实。反而是右军行营宣武一军傲慢轻敌,败军辱国,章惇、田烈武因与耶律信大战,损失惨重,又逢宣武一军之败,遂致进退失据,用兵保守。
尽管河间文武对此嗤之以鼻,认为他们所解救的所谓上千军民,不过是辽军来不及带走的俘虏,但是,这个官司就算打到御前会议章惇与田烈武也是打不赢的。陈元凤与王襄有实打实的功劳,所谓耶律信早已走远之说,却是无法证明的,就算耶律信果真的走远了,又有何证据能证明陈元凤与王襄是明知道一定追不上耶律信才行动的?而只要这一前提不成立,所谓“抢功”之说,也就难以成立。反而,苗履的惨败,却能突显河间文武不过是妒贤忌能,明知道耶律信已经退兵,却因瞻前顾后,连河间境内的城池都无力恢复,反被南面行营占了先机,然后又因此心生嫉恨,对南面行营倒打一耙……
因此,虽然明明知道被陈元凤与王襄算计,章惇对陈元凤恨之入骨,却也只能先捏着鼻子吃下这个苍蝇。只是右军行营的那些将领,却管不了这么多,一个个破口大骂,还有不少将领见石越到河间府,竟纷纷跑去告状。
陈元凤也并非不知道他这么做,是往死里得罪了章惇与田烈武,但此事乃是他精心算计的结果,因此,他非做不可。
陈元凤是个聪明人,他一听到耶律信退兵的消息,便知道韩宝那四万人马,已断无生路可言,与辽国的这场战争,马上将要进入另一个阶段,大宋朝将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大胜利,这场胜利,会刺激到大宋的每一个臣民。这根本不是对西夏的战争可以相比的!早在大宋建国之前,辽国就是可与中原王朝分庭抗礼的大国,自宋朝建国以来,双方一直地位平等,甚至长时间辽国都隐隐压住宋朝一头,在军事上更有着绝对的心理优势。而这一切,都将随着这场即将到来的大胜,而发生彻底的改变。
一个人口近亿的国家,压抑了一百多年的情绪,将被彻底的释放出来!
尽管两府的宰执们大多老成持重,但是,陈元凤认为他们阻止不了这场情绪的爆发。没有人可以做到这一点,更何况他们还有一个血气方刚的皇帝。
新的时代即将到来,陈元凤需要在新时代来临之前,抢占一个好位置。
对陈元凤不利的是,因为被石越压制着,在这场战争中,他与南面行营几乎无尺寸之功。陈元凤心里很明白,皇帝只是年轻,并不是愚蠢,甚至,皇帝比绝大多数人都要聪明。皇帝对自己付出了信任,他就必须有所回应,向皇帝证明他的能力。否则,他很快就会被皇帝抛弃。有能力、有野心,却一直苦无机会施展,希望得到皇帝赏识,这样的官员,在大宋朝有如过江之鲫。只不过,在皇帝亲政之初,他与这些官员之间,相互都是陌生的,所以,陈元凤才有机会占得先机。但随着皇帝渐渐熟悉自己的朝廷,他可用的人会越来越多。
可是陈元凤没有机会立下真正令人信服的功绩。
幸好苗履的惨败,让他看到了机会。
在东京开封,自皇帝以下,没有人不知道宣武一军是“天下第一军”,这支军队因为追击辽军而惨败,会加倍的突显出辽军的强大,以及苗履乃至章惇、田烈武的无能。当宣武一军惨败,耶律信从容退军之际,章惇、田烈武因为胆寒而不敢追赶,害怕与辽军作战,但是,陈元凤却毫不畏惧,依旧果断率断南面行营大军一路追杀,收复城池、解救百姓……
借着宣武一军这块垫脚石,陈元凤与南面行营能够塑造起不错的形象。皇帝也罢,汴京朝野的清议也罢,会谅解他缺少过硬的功勋,那只是因为他们没有机会,若给他们机会,他们会无畏的出现在田烈武与耶律信作战的战场上,果断的追杀退兵的耶律信!
对手毕竟是声名赫赫的耶律信!
比功劳,陈元凤与南面行营,自然无论如何都无法与王厚、慕容谦二部相比。后者是大宋的功臣,光彩耀人,天下瞩目。但是,陈元凤与南面行营,将是人们心目中的“挑战者”,或者说是“有潜力的追赶者”,他们的表现,不仅与右军行营形成鲜明对比,而且还要压过霸州的蔡京一头。只要能保持这样的印象,任何聪明的上位者,都会继续对他们保持足够的耐心。
所以,陈元凤虽然表面遵奉石越军令,却还是下令骁骑军一个营进屯于君子馆,并分别向石越与朝廷上书,力主乘胜追击,一鼓作气,规复燕云,摆出一副进取的姿态。
但明眼人都知道,陈元凤与王襄率军进入河间府,本来就没带多少辎重粮草,否则断不可能一日赶至田烈武与耶律信之战场。辽军撤走之后,肃宁、君子馆连草都不剩几根,他这两三万人马,吃喝是个大问题,用不了几天,便会粮尽。
果然,陈元凤、王襄虽然在奏章上表现得慷慨激昂,但私底下却是卑辞厚礼,向石越与章惇请粮——但二人心里也是知道他们根本不可能请到粮草,别说他们已往死里得罪了章惇,只说自二十四日之后,大雪连天,道路转运艰难,章惇也不可能在这样的天气往君子馆、肃宁运粮。这也是田烈武没有立即派兵去占领这两地的原因。
既然请不到粮,这两三万人马,却总要吃喝。于是,陈元凤与王襄“迫不得已”,“被迫”率军退回乐寿,从东光、北望镇补给。陈元凤与王襄心里也明白,他们已经得罪章惇,河间府城是章惇的地盘,二人去那里落不到什么好,便是真要北伐幽蓟,他们也不想当什么先锋。“被迫”退驻乐寿,也是他们精心计算的,此处离河间府、东光皆甚近,不仅不愁补给,河间府有什么动静,亦可及时知晓,而汴京方面若有动作,他们甚至有可能比身在河间府城的石越更早得到消息。
在河间府的宋朝诸重臣中,打着自己小算盘的人当然远远不止陈元凤与王襄。石越率宣台行辕移驻河间府后,河北路那些举足轻重的文武重臣,都似嗅到了什么,只要有一点借口可寻的,都亲自赶到了河间府城。
在安平大捷之后,王厚、慕容谦麾下诸军,皆接到宣台敕令,慕容谦的左军行营诸军驻于安平就粮,王厚的中军行营诸军移驻饶阳就粮。但是,此时,不仅王厚与慕容谦亲自到了河间府,便连唐康、何畏之诸将,也找了借口,随之而来。
甚至连远在霸州的蔡京,也不辞辛劳,借口向石越汇报军情,冒着风雪赶到了河间府。
蔡京此人,是最令陈元凤警惕的一个对手。因为从某个方面来说,蔡京与他可说是“英雄”所见略同。只不过,蔡京所处的位置不如陈元凤,被他拨了头筹——当得知辽军退出宋境之后,蔡京也是立即气势汹汹的杀到雄州,收复了雄、莫二州之地,然后,蔡京更是迅速的向朝廷与石越分别进呈了他的“取幽蓟十策”!
蔡京的不幸,在于他因为所处位置,“追击”耶律信时,比陈元凤慢了一步。而且他麾下的兵力,也不如陈元凤的南面行营因为下辖两只殿前司禁军,显得极有份量。所以,他被陈元凤占了先机。但是蔡京显然不甘于此,他另辟蹊径,极力的推销他的“取幽蓟十策”。
这让陈元凤暗中既妒且忌。
陈元凤知道皇帝想要趁势规复幽蓟,不仅是皇帝,整个大宋的士气民心亦是如此想法——虽然朝中的稳重保守派依然有庞大的势力,但是,安平大捷全歼辽军四万铁骑,便仿若给一个饥饿已久的人,吃了世间最美味的开胃菜,又在他的面前摆上一桌山珍海味——这个时候,你去苦口婆心的劝他,要他不要急着吃那桌美味佳肴?
陈元凤知道大势所趋,亦知道要顺时而动。但是,无论是他,还是王襄,真正要谈到规复燕云的具体方略,就不免有些力有不逮之处。
但蔡京却能一条一条的,说得条条是道。
不管他的那些方略是否是纸上谈兵,是否真正可行,但他的确能拿得出来,还能说服不少人,甚至连陈元凤读过之后,也觉得按蔡京所倡,多半真能顺利收复幽蓟。
但正因如此,陈元凤才格外的忌惮蔡京,因为只有蔡京,才是他最可怕的竞争者。
他心里也清楚,除了蔡京,河间府的那些人,自石越以下,章惇、王厚、唐康……没有一个是好对付的。他和蔡京急急忙忙的先跳出来,是因为有自己的理由,谈不上失策。但是,若以为这些此时闷声不表态的人已被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那总有一日,他会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被人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一根。
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这个道理陈元凤是懂的。在前台表演得最卖力的,往往是形势最不好的。但是,无奈归无奈,每个人皆只能就着自己的米做自己的饭。每每想到这些,陈元凤心中都有些嫉恨,尤其是对他那位此时名望功勋几至最顶点的故交。
两度出任率臣,先破西夏,后败契丹。如今功业,休说大宋,自古以来,亦属罕见。
不管心里有多不甘,陈元凤也知道,此时他根本无法与石越争锋。这时的石越,有如炽热的太阳,而他连一颗冷星都算不上。一个“争”字,说出来都是笑话。
他只能暂且安慰自己,石越并非没有弱点,相反,他的光芒越是灼人,他的弱点便越是致命。而自己,终有让全天下瞩目的一刻。
他现在需要的,是先把握住眼前的机会。
两天后,十一月廿一日。
北望镇。
漫天的风雪中,一列绵延两三里的车队,顺着官道逶迤而来。这列车队中,仅仅马车便多达四五百辆,每辆马车上都插着几面赤红的旗帜,只是在风雪之中,看不清具体的旗号。车队的前后两侧,到处都是骑着高头大马的骑兵。这些骑兵身材之高大,令沿途无意中看见这车队的当地居民,都暗暗咋舌。
半年多来,冀州的百姓看惯了各色军队,但这些骑兵都裹着绛红色大氅,头上并没有戴作战的兜鍪,在遮风雪的席帽之下是黑色的长脚幞头,甚至还有不少人扎着罕见的紫绣抹额,这可是只有在宣台石相公的卫队身上才会看到的装扮。不少冀州百姓早就听说过紫绣抹额代表的意义——这是班直侍卫与卫尉寺部队特有的饰物,因此,不用多想,许多人便已经猜到了这只车队的来头。
这多半便是汴京来的那位李相公的车队了。有好事的人甚至冒着风雪,跑到北望镇去给镇里的监税官报信。不过这显然有些多此一举,在北望镇的镇口的一座亭子里,早就有十几位官员,正迎着风雪,翘首等待着这只车队的到来。而站在这些官员最中间的,赫然是横塞军都指挥使王襄。
这种风雪交加的天气,站在外面等人的滋味并不好受,王襄虽是习武之人,但一生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汴京养尊处优,此时一张脸冻成了酱紫色,早有些耐受不住,只是心里想着李清臣与庞天寿的身份,才强自忍耐。
此时的一举一动,都关系到自己的前途。
在宋朝的武将当中,王襄素来自认为是数一数二的名将之资。他出身将门,文武双全,熟读兵书,精通韬略,而且与一般武将不同,他还是一个雅士,往来达官显贵之间,也如鱼得水,他对于大宋的宫廷与朝廷十分熟悉,对朝局政局的变化,更是十分敏锐。这些资质,休说一般的武将,便是现在声名如日中天的王厚王处道,也及不上他。同代人中能勉强与他相提并论的,也就只有唐康一人,但唐康到底出身商贾之家,哪比得上他是名门之后。而且,若论真材实学,他二十余岁时便曾单骑说走萧禧,这样的风采,恐怕也只有秦汉甚至战国时那些名将才有。
他所欠缺的,只是一个机会而已。
在统率横塞军随南面行营北上之初,王襄还曾经抱持过一些幻想,他以为凭他的才华,到了河北,那就好象是将一把尖锐的锥子放在一个纸袋中,不冒头都不可能,他一定会受到宣相石越的器重,在河北大放异彩,从此名动天下。但是,现实却是如此冷酷,在汴京声名极好的宣相石越,竟然是见面不如闻名,对于非嫡系的军队与将领,休说重用,便连一视同仁也做不到,只是一味的排斥打压。几个月来,他与横塞军都被石越看得死死的,得不到半点机会,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别人立下泼天的功劳,封万户侯、名垂青史。
这让王襄无论如何都不能甘心!
但是,见识过田烈武与耶律信的血战之后,王襄心里也明白,他的横塞军太弱,统率这样一支军队,根本不可能建立什么功勋。原本王襄已经万念俱灰,他只能感叹命运的不公——象苗履那种莽夫,却能统率宣武一军这样的天下精兵,最后落个惨败的下场,而自己胸中谋略胜苗履万倍,却只能带横塞军这种鱼腩……
但便在他已绝望之时,陈元凤给他打开了一扇窗户,让他看到一个机会。
他心里面回想着陈元凤给他所做的分析。
北伐!一想到这两个字,王襄立即热血沸腾。这两个字,具有偌大的魔力,连眼前的寒冷,仿佛也可以被这两个字驱散。
北伐!只要朝廷真的决意北伐,那么,王厚的安平大捷又算什么?
王襄眼中甚至闪过一丝不屑。那并非一场完美的大捷,甚至可以说,王厚因为失察,还造成了严重的损失。只是这个时候,举国都被全歼四万辽国铁骑而震惊,一片欢欣鼓舞,无人愿意去计较那些损失而已。
若然朝廷决意趁胜北伐,有的是不世之功,等待王襄去建立。
而且,最要紧的是,便如陈元凤所言,倘若朝廷要趁胜北伐的话,那一定会重新布局。如今的几个行营,是为抵御辽军入侵而设,一旦攻守易势,重新调整也是势在必行。只要能得到皇帝的信任,他王襄便也有机会得到更重要的职位。
这一点,陈元凤绝没有骗他,对于朝局颇为熟悉的王襄,经陈元凤点破之后,自己便已想明白这一层。他心里很清楚,他不仅有机会去统率更好的部队,而且机会还很大。因为皇帝也好,枢密院也好,只要手里有可靠的人选,他们就一定会尽可能平衡军中各派系的势力。
倘若手里只有那几位优秀的将领,其余的将领不堪重用,那皇帝与密院的相公们,自然不会为了平衡去冒风险做傻事。但只要他们认定还有其余的将领也是可靠的,那这种平衡便势在必行。
而他王襄,在此之前,已经成功的在皇帝与朝廷诸公心中留了不错的印象。接下来,就要看李清臣与庞天寿对他的印象了。尤其是参政李清臣,在众多宰执相公之中,他几乎是突然之间获得皇帝的信任而崛起的。这种信任并不牢靠,亲政还不算太久的皇帝很可能只是想利用他来影响两府,李清臣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要想获得皇帝真正的信任,他需要向皇帝展现他的能力。一般来说,向皇帝提供与众不同的政见是一条捷径,但如今已经不是熙宁之时,朝中有声望之隆甚至超过当年的司马光与王安石的石越,还有强大的旧党存在,想靠着新奇的政见获得赏识,恐怕一不小心,反而会将自己弄得粉身碎骨。他这样的宰执,想要稳固君宠,现在只能依靠三样法宝:或是替皇帝游说两府,帮助皇帝在两府中推行他的政见;或是有出色的执行力将皇帝的想法执行好;或是能够经常向皇帝举荐受到皇帝认可的人材。
因此,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李清臣一定会抓住每一个机会。而他这一次的差遣,皇帝也肯定会让他暗中留意军中的人材,简拨重用,以平衡军中势力。
这位李参政,会是决定自己命运的人。
在这个时候,别说是些些风雪,便是刮刀子下震天雷,王襄也只好先忍耐着。
“来了!”
人群之中,不知道有谁大喊了一声,众人忙朝着西边踮脚望去,便见视野的尽头,冒出几个黑影来,渐渐的,黑影越来越多,骑兵、车队、旗帜,皆渐渐清晰起来。王襄心中一喜,朝亲兵招了招手,令亲兵牵马过来,跃身上马,向车队那边驰去。身后,王襄的幼弟王禀与几名亲信将领,也上马跟上。留下一群文官在亭中干瞪双眼,面面相觑。
未多时,王襄与众将便驰至车队之前,车队在前方开路的骑兵见有人靠近,也分出几骑上前拦阻,王襄不待他们喝问,便高声喊道:“前面可是李参政、庞供奉车驾?下官横塞军都指挥使王襄,奉宣抚判官陈公履善之命,在此恭候多时。”
“原来是王将军。”上前的几骑当中,一名校尉装扮的骑将朝着王襄抱拳拱了拱手,王襄听他口气,似是认得自己,王襄在天武一军做副将也有些时日了,京师禁军将校,认得他的人不少,但他定睛望去,却对那校尉一点印象都没有,但他却也不敢怠慢,连忙抱拳回礼,笑道:“这位兄弟好生面熟,未知是哪一军的?”
“不敢。”那校尉阶级与王襄相差甚远,不料对方如此平易近人,心中大生好感,连忙又是欠身一礼,说道:“末将御武校尉鱼元任,在兵部当差。”
“兵部?”王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这时却不容多想,笑着说道:“原来是鱼兄弟,还请鱼兄弟代为通传一声。”
“好说。请王将军稍候。”那鱼元任不卑不亢的朝他又欠了欠身,转身策马朝车队中跑去。
王襄等人也不下马,只骑在马上,勒马耐心等候,他等得无聊,因随口向另外那几名骑士问道:“进兵部不是都要转文阶的么?如何这位鱼兄弟竟然是御武校尉?”
他这么一问,却见那几人皆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既不作答,但神色之间,却也无一般禁军士兵见到自己时的那种敬畏。他正纳闷,身边的王禀脸色却是变了一下,策马过来在他身边轻声说道:“哥哥好糊涂,这些分明是职方司的人。”
听到“职方司”三字,王襄心中顿时一凛,尴尬的朝那几人笑笑,顿时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亏得那鱼元任很快便驰了回来,朝王襄笑道:“王将军,李参政吩咐,将军远来辛苦,然风雪太大,车队中将士与民夫极是辛苦,便不在此相见了。今日参政要赶至乐寿,到乐寿再接见将军不迟。”
王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之色,但他马上便神色如常,笑道:“还是参政体恤下情,考虑周详。如此,便由下官来带路。前头要过黄河,一切也准备妥当。北望镇里已煮了姜汤,待车队进镇,众家兄弟也可以喝一口暖暖身子。”
鱼元任几人顶着风雪赶了一天路,早已冻得够呛,听到“姜汤”二字,眼睛都亮了,连忙抱拳笑道:“如此真是有劳了。”心里面暗赞王襄果然会做人。他们在前头过了几站,也有地方官讨好,准备了热酒肉汤,但那些地方官却不知道,当朝宰辅之中,要论清廉节俭,无人比得过李清臣——他是真的人如其名,甚至节俭到有些刻意了,他早就下过命令,一路行来,不可过于叨扰地方,因此地方上即便备了酒,也没人敢喝,倒不如备一些便宜点的姜汤,他们还能喝上两口。
只是他们却不知道,这姜汤其实是陈元凤亲自吩咐备下的,王襄原本还暗中腹诽陈元凤太小气了。军中别的没有,犒军的美酒,堆积如山,陈元凤却不舍得拿出来孝敬李清臣。
车队在王襄的带领下很快进了北望镇,在镇口等待的其他官员同样也没能见着李清臣与庞天寿,最后只得怏怏散去。因为要准备过黄河,虽然河面上早已结了厚冰,还搭了木板桥,铺上了稻草防滑,但这么大一支车队,过河并不容易,因此车队便在北望镇停留了一会,鱼元任与随队的官兵、民夫,终于喝到了一口热姜汤——让他们喜出望外的是,这“姜汤”其实是羊肉汤。喝着热腾腾的羊肉汤,车队中上上下下,都不由得对陈元凤与王襄交口称赞。李清臣与庞天寿虽然一直没有下马车,但热汤送至庞天寿车中,这位内东头供奉官也是好生夸赞了几句;李清臣倒没有说什么,甚至还皱了皱眉,但是最后也接过汤喝了。
短暂停留之后,车队便继续出发,冒着风雪过了黄河。
从北望镇开始,就属于河间府的辖区了。过黄河之后,李清臣与庞天寿不时的掀开马车的窗帘,往外面张望,官道上的积雪显然也是清扫过,车队行进还算通畅,在官道的两旁,每隔数十步,便能看到几个身着红袄、头戴宽檐斗笠的士兵在巡逻。看了一阵,李清臣将窗帘放下,开始闭目养神;庞天寿却似是觉得有趣,把车帘掀开,探出头去,朝旁边的一个小黄门招了招手,那小黄门连忙驱马过来,听庞天寿在他耳边嘀咕了一阵,连连点头,然后拍马往前面驰去。
车队的前方,王襄、王禀兄弟和鱼元任并绺而行。王氏兄弟对汴京各省部寺十分熟悉,知道鱼元任不过是从八品上御武校尉,还是武阶,显然连一个主事都不够资格,而双方阶级相差更是悬殊,但二人却没有半点傲慢之色。以王氏兄弟的身份,平常就算是职方司郎中亲至,他们也未必会放在心上——职方司到底不是卫尉寺,管不着他们。但此刻,他们却本能的感觉到一种诡异,在这犒军的队伍中,怎么会出现职方司的人呢?不过王氏兄弟都是十分机敏的人,虽然心里觉得奇怪,但他们却没有表露出丝毫的好奇,也并不设法套话,只是当成没事一般,与鱼元任说着闲话。
因为风雪未停,车队行进的速度并不算快,庞天寿派出的小黄门,很快便追上了前方的王家兄弟与鱼元任,那小黄门朝三人行了一礼。鱼元任认得这小黄门,笑着问道:“柳黄门,可是供奉有何吩咐么?”
小黄门笑道:“是供奉遣小人来问王将军,这官道旁边的将士,是厢军还是禁军?”
王襄连忙抱拳回道:“请黄门回禀供奉,这都是我南面行营横塞军的将士。”
“是横塞军?”小黄门似有点惊讶,“可是特意来迎接我等么?供奉吩咐,这天寒地冻的,让为国有功之臣在此受冻,非皇上体恤将士之意……”
“黄门误会了。”王襄摇了摇头,道:“这些将士在此,并非是特意为了迎接天使,而是奉的宣台的敕令。”
“宣台的敕令?”连鱼元任都有些吃惊了。
却听王禀愤然道:“什么宣台的敕令,不过是章子厚……”
“休要胡说。”王襄脸色一沉,喝止住王禀,又朝那小黄门淡然说道:“舍弟年幼无知,黄门莫要听他胡言。这不过是因为接连大雪,子明丞相怕阻塞官道,又体恤河北百姓罹此兵祸,不肯再劳动百姓,才下令未参加大战的各军,轮流抽调兵力,清扫维护官道。我南面行营硬仗打得少了些,这时候卖些力,亦是份内之事。”
“原来如此。”小黄门一脸的钦佩。现今石越威望正隆,听王襄说了是宣台的命令,他便也不敢多说什么,客气几句,辞了三人,便驱马回庞天寿那儿覆命。
果然,庞天寿听了他的回禀,也没再多说什么。
庞大的车队在风雪之中行进得特别的缓慢,直到天色全黑,风雪渐停,乐寿县城才终于在望,陈元凤早已收到消息,率乐寿文武出城数里相迎。让王襄等人颇觉意外的是,不管是此前一直显得和谒可亲的庞天寿,还是高高在上、不假言色的李清臣,对陈元凤都十分的客气,甚至略略还有几分刻意的亲近。这让王襄在惊讶之外,不由得暗暗庆幸。自古以来,名将想要立功于外,无不需要在朝中有有力的奥援,他原本对于陈元凤并无多少期望,与陈元凤越走越近,更多的是形格势禁,不得不然。然而,现在看来,他也许是在无意之中下对了一单大注。李清臣与庞天寿都是如今炙手可热的人物,是官家最宠信的臣子,他们对陈元凤的微妙态度,无疑意味深长。王襄又悄悄观察陈元凤,却见陈元凤倒是神色如常,似乎毫无所察一般。
让王襄更加意外的是,李清臣、庞天寿与陈元凤见过礼,寒喧数句之后,二人似乎是见陈元凤与乐寿众文武皆是骑马,竟不好意思再安坐马车之中,竟也吩咐随从换了马,由陈元凤等人簇拥着进城。
进入乐寿县城之中,王襄便不由得皱眉,心中忍不住的一阵烦闷。这乐寿县城曾被辽军攻占,城内驿馆、官衙皆已毁坏,不堪居住,就算是普通民居房屋也毁坏大半,南面行营数万人马退居于此城,其实也是迫不得已,大半人马,不得不在城外扎营。李清臣与庞天寿这一大队人马到来,连住处都成问题,还是陈元凤腾出自己的行辕,才有了个像样的地方安顿这两位天使。那里原本是乐寿县的一座小佛寺,也是乐寿县城之内唯一保存完好的大建筑,辽人崇佛,辽军所过之处,如同蝗虫过境,但一般却不会毁坏寺庙,也很少屠杀或者掳掠僧尼,也幸得如此,要不然就算是陈元凤也要一筹莫展。王襄虽然是个武官,却也知道,不管身处的环境如何,接待上司永远是个不容轻视的大问题,尤其是在要接待的人之中,还有个举足轻重的宦官的时候,更加是不能随随便便的。
想到这些,王襄心中对于章惇与田烈武的怨恨,对于石越与宣台偏心的不满,变得更加炽烈了。大队人马在乐寿县城的街道中穿行着,逃难的百姓还没有多少人回来,城内本来就没什么平民,此时夜幕降临,更是看不到一个平民百姓,街道两旁都是举着火把的军士。透过军士手中的火把,可以清楚的看到,城中到处都是正在重建或者修葺未完工的房屋。
王襄不由得瞥了一眼陈元凤,却见他正回答着庞天寿的问题,私毫没注意到自己的不满。退到乐寿也就是这么二十来天,其余各营的将士大多是解甲休整,但这天寒地冻的,南面行营的将士不仅没个好地方睡觉,还在陈元凤的严令下,在这儿砍树和泥,盖起房子来了。他们又不是要长期驻扎于此,而且,按陈元凤的命令,他们盖的也不是军营,而是民居!
王襄既无法理解陈元凤的用意,心中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辱感。难道他统率的军队是厢军么?竟然要被迫去做这种贱役!若非是陈元凤态度十分强硬,又向他保证这对他的前途有利……王襄不时的把目光投向李清臣,进城之后,他弟弟王禀依然在前面领路,王襄却被陈元凤叫到了身边,只落后陈元凤一个马位,庞天寿与陈元凤的对话,他能清清楚楚的听见,这个宦官好奇心极重,对什么事都问东问西,亏得陈元凤好耐心,不厌其烦的细心解答;而李清臣却是有些三缄其口,颇有些宰执大臣的威严。
不过,王襄心里清楚,李清臣虽然寡言少语,但他的眼睛与耳朵,却不会错过任何东西。自开国以来,能够备位宰辅的,无不是人中翘楚,这些人大多城府极深,十分精明。他心里不禁生出一丝侥幸,李清臣素有刚正之名,他亲眼看见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或许会过问一两句,能稍微制止一下陈元凤的乱来也好,每天部将的抱怨让王襄十分的头痛。
“履善——”忽然,趁着庞天寿与陈元凤说话的一个空隙,李清臣淡淡说了句。王襄的耳朵顿时竖了起来。
陈元凤在马上朝着李清臣微微欠了欠身,“邦直公。”
李清臣指了指街道两旁盖到一半的房子,王襄心中方是一喜,却马上又跌回沮丧,他听到李清臣问道:“这便是履善札子中所说的么?”
陈元凤点了点头,含笑回道:“这的确是其中的举措之一。”
李清臣轻轻“唔”了一声,眼中却是透着赞赏之意。
王襄心中又是沮丧又是惊喜,又觉得有点儿讽刺,说不清楚是什么样的感觉。二人说的显然与他横塞军的苦力活有关,看来他就算想体恤下部下也是没机会了,好在陈元凤的确没有骗他,这事也许真的会带给他意想不到的好处。原来两府诸公,喜欢的就是这种劳民伤财、华而不实的东西么?军队不好好休整、训练,提高战斗力,却去盖房子?
正想着,却听李清臣又问道:“只是——将士们没有怨言么?不会影响士气么?”
陈元凤笑了笑,回道:“大战之后,旧例是要休整,这天寒地冻,若说全无怨言自不可能。不过,只要与将士解释清楚了,非但不会影响到士气,反而会提高将士的荣誉感,军队之战斗力,较之以往,反能更胜一筹。”
“这个……履善是否有些言过其实了?”虽然心里愿意相信,但理智上,李清臣还是觉得匪夷所思。
“下官并不曾有半点夸张。”陈元凤依然是很淡然的回答着,“这怪不得邦直公有所怀疑,换成下官,若只是耳闻,亦不免会觉得匪夷所思,世上岂有这等两全其美的好事?但事实终是事实,连下官亦不得不佩服子明丞相的远见卓识……”
李清臣不由讶笑道:“这又关子明何事?”
“下官不敢掠人之美,下官向朝廷献上此策,又在乐寿试行,其实不过是受子明丞相启发。”
“受子明丞相的启发?石相什么时候又说过这些事情?怎的我从未听闻?”见陈元凤说得一本正经,李清臣亦是有些惊讶,又转向一旁留神听着庞天寿,问道:“庞供奉可曾听说过?”
庞天寿也是摇了摇头,笑道:“在下亦未曾听说。”
“邦直公与庞供奉不记得了,亦是正常。这原是十多年前的旧事……”
“十多年前?”李清臣与庞天寿惊讶的看了对方一眼,却都没有说什么。两人心里都很清楚,此事关系重大,小皇帝对此更是十分重视。
陈元凤一面按绺徐行,一面轻轻点头,从容解释:“还是在熙宁兵制改革之时,石丞相当时前前后后,一共写了几十篇奏章,与先皇讨论整编禁军之事,其中有些奏章曾经明发天下,在当时便已为人熟知,而有些奏章大概因为议论的只是细事,不论是当时还是现在,都不太被重视。几年前,奉大行太皇太后旨意,朝廷曾挑选熙宁年间王、马、石三相奏议共九百篇刊行,下官也是因此才有机会将子明丞相兵制改革之时的奏议全部细读一遍……”
“石相这几十篇奏章中,有半数以上都是谈论如何提高军队战斗力的。其中有三篇少为人知,却让下官深受启发,这三篇札子,乃是专论自古以来为何仁义之师往往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下官专门称之为‘仁义三篇’。石相称不论何人,哪怕是贩夫走卒,若是能令他相信自己所从事之事业崇高,便能爆发出不可思议之潜力,以及一种自我牺牲之特质,此亦是人之一种天性。而军队则可以巩固、放大这种天性。因此石相认为,要提高军队之战斗力,使将士相信他们是仁义之师,是为了崇高的原因而战斗,是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这‘仁义三篇’之中,类似的剖析人性,议论精妙令人击节之处,俯拾皆是,而三篇之中,又有一篇,是专论如何才能使军中将士相信自己是仁义之师……”
“在石相所说的众多方法之中,便有提到让军队给百姓砍柴、挑水、盖房子、用军粮接济百姓……这种种方法,不仅可以赢得民心,使百姓支持军队,更能使军中将士相信他们所做的,乃是正确的事。这种行为,不仅不会降低军队的战斗力,反而能提升士气,提高军队战斗力……”
“下官也正是受此启发——大战之后,河北残破,如今皇上、朝廷忧心之事,莫过于河北之重建与军队之休整与恢复,这两件事都事关将来北伐之成败可否。契丹蹂躏大半个河北,好不容易收复失地,河北百姓自然希望能回到家乡,重建家园;而军中将士也是久离故乡,屡经大战,终于得胜,将士亦不免有松懈乃至厌战之心理。若不解决好这两件事,纵然勉强北伐,恐怕亦是祸福难测。所以朝野之中,许多人反对马上北伐,也并非全无道理。只是他们却不知道,石相早在‘仁义三篇’之中,就指出了这个两全其美之法。”
“人人皆知,军队在久战、大战之后,需要休整。然提及休整,一般人以为的无非是让伤员疗伤、补齐兵力、补充消耗的骡马、兵甲、粮草。但其实这些只是最容易做到,军队休整最重要的目的,是要缓解将士在久战、大战之后,积蓄下来的胸中郁气。长时间背井离乡,远离亲人,命悬一线,不管战争的结果是胜是负,将士都会产生一种自我厌弃的心理,表现出来,或是普遍的厌战,或者便是无谓的暴虐。这一点,在晚唐五代那些骄兵悍将身上表现得特别明显,长期战乱,一方面,他们也是极端的厌恶战争,渴望太平,另一方面,那些骄兵悍将无论对敌人还是对平民,甚至对自己人,都十分的残暴。军队若厌战,便打不了胜仗;军队若变得残暴,更可能招来反噬之祸。因此休整必不可少。”
“但在‘仁义三篇’中,石相却指出,知道建设与守护的军队,要远比只知破坏的军队更少自我厌弃,尤其是长期的战争中,让将士在训练与战斗之外,也进行屯田、修路架桥、替百姓收割稻麦等等事情,能起到与休整相同的作用,甚至可能更好。故此,下官以为,石相在‘仁义三篇’中所论之事,与今日之事颇为契合。朝廷在河北屯聚着数十万大军,若能令无伤病之将士,在这个冬天协助各地州郡重建家园,不仅能令河北百姓更拥戴朝廷与王师,让将士感觉到自己所做的乃是崇高仁义之事业,同时也是一种休整,这比起整个冬天让他们无所事事,只知关扑与嫖娼,岂不要好得多?再者,有这么多的军中壮年加入,河北之重建亦可事半功倍。便以南面行营将士在乐寿而言,最多再用一个月,乐寿县城便可恢复旧观,乐寿的百姓回到家乡,绝不至于挨饥受冻,可以专心专意准备春耕。若南面行营诸军在乐寿驻扎得更久一些,还可以拨出军中骡马,帮助百姓春耕——军队能如此替百姓着想,下官以为,河北百姓亦不可能再排斥北伐!”
陈元凤侃侃而谈,听得李清臣与庞天寿频频点头,连一直在腹诽的王襄,若不是他心里面清楚陈元凤对于所谓的“让将士们觉得自己崇高”云云其实毫无兴趣,也会觉得他说得还是有一些道理的。
王襄不知道如果认真的向南面行营的将士们宣讲这些道理,他们在这寒风凛烈冰雪交加的冬天盖起房子来会不会少一点怨言?但他不怎么相信,横塞军的将士会因为他们在乐寿县城盖房子,而觉得自己就摇身一变成了仁义之师。如果乐寿县现在有许多的百姓,这些百姓每天都箪食壶浆的来感谢他们,时间久了,那他们倒还真有那么一丝可能就相信自己是仁义之师了。但现在这样,能少骂点娘,王襄就谢天谢地了。
但这些陈元凤显然也是明白的,所以他根本就不在南面行营将士那边浪费口舌,他这番话,也只是专门准备说给汴京的大人物们听的。
只要汴京的大人物们相信了,那就行了。
他看到李清臣转过头来看了自己一眼。
“王将军可是横塞军都校?”
王襄连忙欠身回道:“回参政话,末将奉命权领横塞军。”
李清臣微微额首,又问道:“王将军的横塞军中,可有将士在协助重建乐寿县城?”
“回参政,在乐寿城中修葺房屋者,多是我横塞军将士。”
“是么?那众将士对此可有怨言?”
“契丹暴虐、河北山河处处残破,我横塞军将士本多河北人,较他军更多家国之痛,如今能为重建家园出一份力,正是我横塞军两万将士所愿,又岂会有怨言?”
听王襄这么说,李清臣终于又满意的点了点头,赞道:“横塞军将士真是深明大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