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明皇不作苞桑计

新宋 阿越 113215 字 2个月前

绍圣七年十一月十九日。

辽国容城。

这是一座简陋的边城,做为辽国南京道惟一落入宋军控制的城池,在这大雪漫天飞舞的寒冬里,尤其显得萧索。因为当日对吴安国的出现毫无准备,整个容城县城内几千户人家,几乎全部落入宋军手中,仓促逃出容城的,可能还不到一百户。

这座挨着宋辽边境的小小县城,当初可是让吴安国的河套蕃军们大大的吃了一惊。他们完全没有想到,这座城墙修得如此粗鄙的县城内,居然居住着上万的居民,而且大多还颇为富裕。这让他们十分的震惊。这与他们对辽人的印象大相径庭,但事实摆在眼前,相比起来,容城的居民更象是宋人,而他们河套蕃军则更象“穷酸”的辽人。

这座小小的边城,给吴安国的部下们上了生动的一课。辽国的南京道相当的富庶,一个容城县,如果算上农村人口的话,总户口就已然近万。而且,因为靠近宋境,走私贸易发达,居民也颇为富裕。整座城市内,大部分人口都是汉人,因此不存在语言交流上的障碍,可是,让不少宋军将士心里感到别扭的是,在这座城市内,虽然说着同一种语言,但本土居民的提防、猜忌甚至是敌视,还是十分的明显。

但这也是可以理解的。虽然占领容城后,河套蕃军的军纪还算不错,但是吴安国为了解决补给问题,还是不可避免的向容城的居民摊派了各种杂税力役。更不用说在这场宋辽战争中,容城也有不少男丁随辽主南侵,许多人的亲人便死在了宋军手上,还有许多人的亲人此时依然在辽军中服役。这一切,都不是简单的是非对错可以说清的。

不过,至少河套蕃军的主将吴安国对这些倒是早有心理准备。对这一切,吴安国表现得漠不关心。在他看来,只要容城的居民们不打算武力反抗宋军的统治,那这些就不关他的事。此时,他真正操心的只有两件事,一是他占领容城时纵兵洗劫了容城县的府库,将其中的金银缗钱布帛等物抢了个一干二净,虽说他自己没拿一个铜板,尽数分给了部下以鼓舞士气,但这始终是违反军法的,因为容城基本上是不战而降的,所以从法条上,他洗劫的是宋朝的府库,这件事他的护军虞候一直撕掳不清,虽然他的护军虞候没有将这件事马上上报,但却一直在威胁他,要他想办法填上这个窟窿,否则迟早要上报,这让吴安国烦得要死,他有心想要找个机会再打下一座辽国城池,但自耶律信撤兵后,现在辽国南京道境内到处都是辽军,为了防备宋军反攻,南京道内各州县的汉军也全面动员起来,凭着吴安国这点兵力,现在想再打下一座城市,实在有些勉强;而另一件事,就是困在蔚州的折克行部。

早几日前,吴安国就接到了消息,知道参知政事李清臣会亲自前来河北犒军,李清臣此来,不但会带来诸军将士翘首以盼的奖赏,还关系到这场战争的下一步走向……但吴安国却没把这些放在心上,他的想法很简单,该有的奖赏是飞不掉的,而只要朝廷没有正式颁布议和诏,那么宋辽之间,就依然处于战争状态。因此,他不但没有跑去河间府凑热闹,连河间府的阅武,他也借口兵力紧张,没有派人参加。

与其去做那些无聊的事,还不如多花点时间想想如何帮困在蔚州的折克行解围,哪怕是能帮他减轻点压力也好。

这段时间,吴安国每天都要花大量的时间对着地图思索对策,但却苦无良策。他的军队现在所处的位置颇为尴尬,若辽军还在河北,他这几千人马在容城,对辽军的粮道是一个不小的威胁;若宋军大举北伐,他自然也不需要停在容城这种弹丸之地,以一般的进攻路线来说,宋军主力自雄州北出,而他这支人马可以做为偏师,袭取易州、涿州,不但可以护卫主力的侧翼与粮道,而且对涿州辽军也能形成夹击之势。然而现实却是辽军已然回国,宋军却暂时没有乘胜追击,他这几千人马在容城已变得毫无意义,可是却又不能轻易放弃这座具有象征意义的边境小县城。

这让吴安国感到很沮丧。因为大雪封山,他也无法去救援折克行。要是天气好一点的话,吴安国甚至打算出奇兵,取道易州以北的故城镇道,越过长城,奇袭蔚州北面的涿鹿,也就是辽国现在奉圣州的永兴县,再由涿鹿南下,增援蔚州。为这个计划,他已经询问过数十名易州土著,并且找好了向导,确信唐代的故城镇道现在依然存在。尽管这条故城镇道道路不太好走,而且如果涿鹿辽军得到消息,在故城镇长城附近布下一支精兵埋伏,他很可能会吃个大苦头,但吴安国还是认为若有必要,就值得冒这个险。因为只要得逞,他既可以南下直接增援折克行,也可以北上直取怀来,切断军都陉,威胁居庸关,让耶律冲哥对折克行的围困变得缺乏意义。

可惜的是,天公不作美。而且他这个作战计划一直没有获得宣台的批准,因为王厚与折可适都认定以耶律冲哥的才智,一定会对故城镇道有所防备,这是个必定失败的计划。与其冒险,不如留下吴安国这几千人马将来用于护卫北伐主力的侧翼。这也让吴安国深感无奈,他不断的上书宣台,想要说服王厚与折可适,但王厚与折可适的战争理念与他实在相差太远,简直到了难以沟通的地步。在吴安国看来,就算耶律冲哥有所防备,也不会代表他不会成功,战争的胜负很多时候是取决于将领的临机决断的,耶律冲哥手上兵力也是有限的,他既要围攻折克行,又要牵制河东的章楶、种朴,又能派出多少人马防范故城镇道?更何况在辽军北撤后,辽军在涿州、易州都部署了重兵,故城镇道的防守理应由南京道的辽军负主责,只要吴安国能骗过涿、易的辽军,他的计划就完全可能成功。

然而王厚和折可适根本不相信他有可能骗过涿、易的辽军。辽军北撤后,宋军早已侦知辽主依然驻跸析津府,萧禧也回到了南京,而改以萧忽古负责涿、易的防务,以萧阿鲁带率兵居固安、永清一带为其辅,这两人不管在南犯之时战绩如何,却都是老成宿将,王厚与折可适都认定自己绝对没有本事能带几千人马神不知鬼不觉的从萧忽古的眼皮底下溜过去,因此也绝不相信吴安国有此能力。就算吴安国表示愿意立军令状,二人也嗤之以鼻。这让吴安国气闷得要死。可是,夏虫固然不足以语冰,奈何这“夏虫”却是他的顶头上司,而且这两位还是在河北打了大胜仗的大功臣,听说一个将封德安县公,另一个不但晋爵武乡伯,还越转定远将军。而他吴安国虽然也立下偌大功劳,但说到底只能算是一支偏师,上面又没人帮他说话,结果只落了个游击将军、灵丘伯,也就是比种朴那个倒霉蛋好一点。

但是,全天下都在加官晋爵,只有种朴却被降职,如果不是因为朝廷有意北伐,很可能连神锐四军的都校一职都保不住,因此,就算吴安国对自己的仕途再怎样不抱希望,也不至于自暴自弃得去和这种人相比。

现在的吴安国对章楶和种朴可是鄙视到了极点。如果他的河套蕃军现在还在河东的话,耶律冲哥绝对不可能象这样困住折克行。救援蔚州最有效的办法,其实就是河东宋军北出雁门,直取辽国西京大同府,耶律冲哥再厉害,也不可能坐视大同府陷落而不顾。退一万步说,就算没能力威胁到大同府坚城,至少也要主动出击,搅得辽国西京道境内鸡犬不宁,使耶律冲哥不能专心对付折克行。但这两位倒好,完全被耶律冲哥牵着鼻子走,让耶律冲哥以少数兵力在河东路境内四处出击,迫使他们四处救火,到处布防,令手中兵力越发的捉襟见肘,更加可悲的是,他们居然还真的就这样被辽军切断了折克行的粮道。

造成现今这样的局面,谁能说与章、种二人的才具无关?如果现在在河东境内主持大局的是慕容谦,或者将种朴换成何畏之,哪怕是种师中也行,耶律冲哥都绝不会这么轻松。吴安国现在已经看穿了,章楶的本事,也就是能勉强守住河东不失,若让他进取的话,他也就能打打那种步步为营的仗,至于种朴,根本就不具备独当一面之才,做一军大将已是十分勉强,他的才能,也就够做个副将、营将之类。

吴安国正一肚子牢骚,在行辕内对着地图腹诽,忽然听到屋外传来一阵脚踩积雪的声音,他抬眼望去,便看见韩季宣已到了门口,他身后还跟着一名戴着斗笠的锦衣男子。这韩季宣原是辽国的飞孤守将,降宋之后,宋朝给了他一个翊麾校尉的官职,便在吴安国帐下做了一个行军参军,此时出现在此倒也不奇怪,但他身边那人,吴安国瞧着身形有些相熟,但显然不是他麾下的将领,正疑惑间,却见那人已取下斗笠,走进屋中,笑道:“镇卿,这大雪天,不去围炉取暖,喝杯温酒祛寒,却一个人呆在这冷冰冰的屋里看甚地图……”

“段誉之?”吴安国看清来人的相貌,不由一怔,惊讶的问道:“你怎么跑容城来了?”

“我给你押了一批箭矢、绵鞋过来。”段子介笑道,又拿眼扫了一眼地图,笑道:“你还在想永安侯的事?”

吴安国狐疑的看了段子介一眼,冷笑道:“段誉之,你当我傻么?什么时候给我送这点补给也需要你这段定州亲自出马了?”

“你这人果然一直是这般无趣。”段子介尴尬的笑了笑,“难怪立下这么大功劳,就得了个游击将军——噢,这游击将军还不知道能当几天,我听说有人洗劫了容城的府库,这事要传到河间府……啧啧……”

“什么游击将军,当不当无所谓。”吴安国满不在乎的说道。

段子介却嘿嘿笑道:“以前倒是可以无所谓,不过现在这情况,你要是还想当一军主将,一个昭武校尉恐怕资历太浅啊。”说着,他也知道吴安国大概不会主动请自己落座,也不见外,自己拉了一张椅子坐了,又对韩季宣笑道:“韩将军,跟着这样的主将没意思吧?不如到我那儿去如何?”

韩季宣笑了笑,没有回答。段子介翘起二郎腿来,又得意的笑道:“正好有件喜事要让吴兄知道,小弟马上就是从五品上的游骑将军了,吴兄下次见着小弟,就得认真行礼才行了。”

吴安国脸都黑了,段子介却装做没看见,朝韩季宣说道:“韩将军,瞧着没,跟这样的主将,不但自己升不了官,也连累下属不好升官啊。韩将军可是北地人杰,千万不可被耽误了……”

韩季宣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眼见吴安国脸色越来越难看,急中生智,笑着说道:“段定州远来辛苦,末将且去叫人上杯热茶……”说罢,不待段子介答应,一溜烟的跑了出去。

段子介见韩季宣跑了,方又转过头来,瞅了瞅吴安国,正色说道:“镇卿,你觉得永安侯还能坚持多久?”

“不知道。”吴安国摇了摇头,“我惟一能肯定的是,如此恶劣的天气,他已经无法突围,而等到天气好转,他的战马肯定已被吃光了。所以,他要么坚守蔚州等到援军到来,要么就全军覆没。”

段子介叹了口气,突然放低了声音,说道:“永安侯绝对不会全军覆没的。”

吴安国惊讶的望着他,却听段子介又低声继续说道:“吴从龙与黄裳已经到了雄州,表面上他们是去雄州、霸州劳军的,但实际上是去与辽人接触的。”

“议和?”吴安国惊得嘴巴都张大了。

段子介却摇了摇头,“现在还谈不上议和。就是给辽主带个口讯,宣台要求耶律冲哥让开飞狐峪,以便永安侯率部退回河东。”

“这是何意?”吴安国不由得皱起了眉,“到嘴的肉,叫耶律冲哥吐出来?”

“这就是投石问路。”段子介淡淡说道,“这应该是折可适的主意,要不然你以为折可适真的会坐视折家军全军覆没不管?如果辽主答应了这个要求,就为接下来的议和创造了条件,丞相也就可能顺水推舟,说服朝廷与辽国议和。”

“若辽主不答应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此事现在是绝密,恐怕现在河间府除了丞相和折可适之外,没有第三人知道。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丞相与折可适到底在想什么,在真的打算议和,还是兵不厌诈?”

吴安国却突然冷冷问道:“如此绝密之事,你段誉之又从何得知?”

段子介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我又有什么能耐知道?是建国公透露给我的。至于他是如何知道的,我却不知道。不过他断不至于诳我……”

“吕惠卿?”吴安国怔住了。

这种大事,吕惠卿当然是不可能骗段子介的。就算吴安国也清楚,以天水朝的政治文化,以段子介如今的地位与性格,如果吕惠卿故意欺骗他的话,段子介很有可能会愤而说出全部真相,这样吕惠卿也会牵连进来,这种不但涉及军国和战大事,而且事连石越这种重臣的案子,不论结果如何,吕惠卿都不会有好下场。

而且这案子也扳不倒石越,从段子介的用词来看,石越也并非私下与辽国和谈。他只是要求辽主不得再围困折克行部而已……所以,这种结果只是吕惠卿和段子介两个人倒霉的事,想来吕惠卿不至于失心疯到要和段子介同归于尽的地步。

但吴安国还是有些疑心,吕惠卿又是如何得知这种绝密之事的呢?这应该是只有石越、折可适、吴从龙、黄裳四人知道的事。

不过吴安国也知道自己是不可能想出答案的。他有自知之明,对于朝中大臣们连枝错节的关系,他完全是一头雾水。其实不但吴安国、段子介想不出来,就算是石越与折可适也料不到如此绝密的事,竟然会泄密,而且还是泄到了吕惠卿那儿。但若是知道内情,就会感到毫不为奇。因为向吕惠卿泄密的人,正是此次与辽国秘密交涉的负责人之一,黄裳。而原因也很简单,黄裳本来就是福建人,与吕惠卿算是老乡,他熙宁初年在福建老家参加取解试,结果屡试不中,不得已只好到汴京游学,又设法进了太学,以求得一个贡生的名额参加省试。他在汴京求学的时候,自然免不了要拜会同乡名流打打秋风,吕惠卿当时身居高位,看过黄裳的文章后,颇为赏识,便给了不少资助,并且还向高宗皇帝推荐过这位小老乡的文章,后来黄裳进士第一名及第便与此有关,因为高宗皇帝赵顼也十分欣赏黄裳的文采。因此,黄裳心里对吕惠卿一直十分感激。不过二人的这层渊源,却罕有人知。因为黄裳地位太低,中了状元后又马上外放州县,吕惠卿那时候根本也用不着这位状元爷,而没过多久,等黄裳回京,又逢吕惠卿罢相遭贬,因此汴京根本无人知道二人的渊源。人们只知道黄裳这位状元公,是绍圣初年才被调回京师的,非新党非旧党亦非石党,以博闻强记、文采过人而出名……而黄裳自到宣抚使司任勾当公事后,办事谨细,从没有出过差错,还因为记忆力过人,经常能拾遗补阙,渐得石越信任。此次石越让他做吴从龙的副手,也是看中他熟谙典故礼制,却料不到黄裳其实并不赞同与辽国就此议和,黄裳在战争之前,只是正八品上的给事郎,这次论功行赏,他虽然超转朝散郎,却也就是从七品上,这让这位状元公难以满意。已经识髓知味的黄裳心里十分清楚,要想快速升官的话,没什么能比继续北伐,收复幽蓟更快,若能完成此等功勋,他能省下十年磨勘之功。但他人微言轻,既不可能说服石越,也不敢公然与石越唱反调,无奈之下,只好偷偷把他和吴从龙去雄州与辽人接触的事,泄露给吕惠卿。但他只是吴从龙的副手,对于细节知道的也很有限,所以吕惠卿其实也就知道吴从龙与黄裳去雄州要求辽主解蔚州之围的事,其余的都是他的推测。

但这些内情却是吴安国与段子介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他们也很难怀疑到黄裳身上去,毕竟,要说福建人就和吕惠卿有牵连的话,那吴安国自己也是福建人……

不过吴安国也是十分聪明的人,他并没有在这些枝节上纠结,而是马上把握住了重点,冷冷问道:“是吕惠卿让你告诉我这些事么?”

段子介点了点头,笑道:“吕吉甫固然很聪明,我俩皆不及他。但我们俩个也不算是傻子,所以吕吉甫还算坦荡,他让我来问镇卿你有何打算?”

“段誉之你又有何打算?”吴安国眸子中精光闪过,反问道:“你这要站在吕吉甫一边,拆石相公的台么?”

段子介不由苦笑一声,叹道:“吴镇卿你这张嘴巴。我怎么样也不可能站吕吉甫一边,也断不敢拆丞相的台,但是,实不相瞒……我手上有皇上的内降指挥!”

吴安国瞪圆了眼睛,怀疑的望着段子介。段子介却并没有向他出示皇帝的指挥,而只是解释道:“皇上并没有越过宣台指挥我什么,只是慰勉了我一番,希望我在将来北伐时能立下更大的功勋,另外皇上还吩咐我,要我‘听从’宣台的指挥,想尽一切办法增援永安侯,尽可能保住蔚州……”

说着,段子介不由得苦着脸,自嘲的笑道:“镇卿,皇上指挥的意思很明白了。我现在也是进退两难,增援永安侯我没这个能耐,说得难听点,我就算想拆丞相的台,也不知道该怎么拆。但是如果我什么也不做,万一吴从龙、黄裳和辽人达成协议,皇上对我肯定不会满意。而且……”

“而且你也想要北伐,你认为就算石相公有和辽之意,也阻止不了皇上,皇上北伐之志甚坚,石相公阻得了今天,阻不了明日,所以不管石相公怎么想,你觉得还是应该推动北伐,与其让别人来北伐,不如石相公带着大伙打仗比较安心。况且你还抱有一丝幻想,如果能想办法帮折克行守住蔚州的话,石相公也可能改变想法……”

吴安国望着段子介,接过他的话,尖刻的替他说着。段子介被他说出心中的想法,摊摊手,道:“没错,不过,其实我也不认为想尽办法增援永安侯、保住蔚州算是拆丞相的台,难道丞相会为了议和而牺牲永安侯?难道说能够保住蔚州,丞相会故意不保?这些事其实也不必想得太复杂,丞相站在他的立场,自有他的考虑谋划,非你我能置喙,但我们也要尽自己的努力,所以,我才特意跑来问你,有没有什么办法?”

“办法?”吴安国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我可不想成为荆岳。你也应该清楚,我这几千人马现在所处的位置,可没办法用什么‘将在外’的借口蒙骗宣台,除非有紧急情况,理由充分,否则我的任何作战行动,都必须事先征得宣台的批准。你段誉之简在帝心,不怕什么,但我可没什么凭仗,我不想把自己的大好人头送给宣台用来重申军纪。”

吴安国说话全不假辞色,但段子介与他是多年故交,知道他脾气,也全不介意,反笑道:“看来你还是有点长进的,到底一把年纪了,没年轻时那般冲动了。不过镇卿你放心,我没敢打你这几千人马的主意。什么简在帝心的怪话,你也不必用来讥讽我,我若真的胡乱违反节度,丞相一样能斩了我。这点分寸我还是有的。”

他摇了摇头,又说道:“不过,我的情况和镇卿你又不一样。伺机给永安侯运送补给,这是宣台给我的命令,算是我的份内事。所以我如果向蔚州用兵,无人能说我不是,最多我行动之后,向宣台报告一声就是。至于临机决断之权,那谁也管不了我。只是我现在已经是束手无策,不但我定州诸将无人能想个可行的办法出来,就算是建国公那边,也没人想得出办法。要不然,我才不想来受你吴镇卿的闲气。”

段子介无可奈何的说完,又道:“要是你也想不出办法,我就认命。这也没什么大不了,我已经尽力而为,将来不管怎么样,面对皇上也问心无愧。”

吴安国却是依旧丝毫不为所动,只冷冰冰的说道:“你若只想对皇上交差,也不难。你再组织人手,强行往飞狐峪送一次补给就是。以后皇上定不会再怪你。”

“拿手下的命去送死么?”段子介顿时便有些恼了,脸色一沉,不客气的说道:“吴镇卿,我段子介再不肖,这种事还是做不出来的。”

吴安国却毫不在乎,还是一样的语气,“那我就告诉你,这种天气,想越过太行山,对山后用兵,除非是神仙下界。就算真想救永安侯,也只能等到天气好转,能不能熬过这段时间,只能靠永安侯自己。你要真有此打算,那就抓紧这段时间,好好招兵买马,补充兵员,训练士卒,做好准备,最好是设法让河东的章楶和种朴也这么干,因为要救永安侯,他们动手比你段子介去仰攻飞狐峪要容易得多。”

“至于在此之前,恕我直言,救永安侯最好的办法,还真的只能指望吴从龙与黄裳。只不过我就不知道你段誉之与吕惠卿,是希望他们成功呢,还是希望他们不成功。”说到这里,吴安国的眼睛忽然眯了起来,语带讽刺的说道:“不过有一点我倒是可以肯定,你那位建国公,应该是看错我了!我吴安国可没你们那么有抱负有想法,我只是大宋的鹰犬,朝廷让我去咬人,只要朝廷没有喊停,我就会尽我所能去咬死敌人。但是,我也就仅此而已了,左右朝廷大策那种事情,我吴某人既无此能力,亦无此野心。”

说完,吴安国又淡淡的说道:“其实,我倒是希望吴从龙能把永安侯救出来。蔚州丢了,可以再夺回来,就算签了和议也没什么大不了,相公们不想打也无所谓,想打了再撕毁和议也无所谓,但折遵道那老头子要是死了,那就太遗憾了……”

段子介怔怔的望着吴安国,他再也想不到,他这辈子,竟然能从吴安国的脸上,看到那样的萧索之意。

雄州。

一阵寒风袭来,吴从龙冷不禁打了个喷嚏,他裹了裹身上的深红色披风,嘴角却不由自主的泛起一丝笑意来。

朝请大夫,从五品上,仅仅七年前,他还只是区区的七品鸿胪寺主簿,而如今,他却已然服绯佩鱼,职事官更是升为守礼部郎中兼权雄州通判。

而且,他这个权雄州通判,在朝廷任命新的雄州知州与通判到任之前,就是雄州实际上的郡守。至于现任雄州知州柴贵友,吴从龙无论是本官还是职事官,都已经比他高,石越也干脆的将柴贵友召到了河间府,不再让他插手雄州的事务,而是将雄州之事,专任给吴从龙与赵隆。

现在无疑是吴从龙仕途的一个高峰。

人生际遇,真是令人慨叹。

可惜的是,雄州城早已被耶律信烧为灰烬,归信县城也被战火毁得不成样子,辽军离境之后,柴贵友已暂时将州衙搬到了雄州下属的容城县——恰好与吴安国所据的容城同名。所以,此刻吴从龙所在地方,实际上是容城县。而吴从龙现在的下属文官,除了黄裳外,也只有一个叫林摅的刚刚上任的八品司户参军。

这也让吴从龙颇为无奈,刚刚结束的这场战争中,雄州是被祸最烈的几个州郡之一,州县文官,几乎无有幸存者,战争结束后,宋廷虽然也任命了新的官员,但因为雄州是河北最重要的州郡之一,官员人选必须反复斟酌,再者官员到任需要时间,更有一些官员对于到可能再受战火的雄州上任心存疑虑,上任的速度自然就不会太快,所以,才会出现这样的状况,一直到现在,雄州,包括下属的归信、容城二县,判官、录事参军、知县等重要官员全部空缺,在吴从龙以下,文官中最大的,竟然就是这个叫林摅的司户参军了……

而这林摅之所以上任得这么快,估计与他是荫官出身有关,吴从龙听说这林摅是淮南转运副使林邵的儿子,科举累试不第,没什么读书的才能,在太学与白水潭厮混了几年,靠着父荫荫官入仕,这等无出身官,能有个大州的司户参军阙,自然也没啥好挑剔的,所以旁人都还在挑肥拣瘦,他便已紧赶慢赶的上任了,到了雄州之后,又整理户口、招纳流民,自顾自的忙得不亦乐乎。

不过,若不是如此,这个权通判雄州的要职,也落不到吴从龙头上。所以,他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在宣抚使司任勾当公事这段经历,虽然只有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却让吴从龙渐渐接触到了大宋朝的权力核心,他现在也有了自己的消息渠道,所以,他心里也很清楚,若不是朝廷为了新任雄州知州的人选在扯皮,他同样也得不到这暂时的美差——这个权雄州通判的资历,哪怕时间再短,也将是他将来升迁的重要法码,重要性也许仅次于宣抚使司勾当公事的资历。

从自己的消息渠道,吴从龙打听到,皇帝打算让考功司郎中管师仁判雄州,但是遭到了二苏兄弟的坚决反对,苏轼、苏辙现在都是御前会议成员,苏轼又曾经使辽,在朝中属于知辽派,二人既然表示反对,那就算是皇帝一时也没办法。二苏反对的理由也很充分,雄州现在位置格外重要,管师仁没有与辽国打交道的经验,也没在边郡做过长吏,所以不适合判雄州。不过吴从龙却是知道二苏杯葛的原因多半是因为私人恩怨,管师仁算是新党,熙宁年间没少攻击二苏兄弟。但二苏的杯葛无疑也获得朝中很多人的支持,虽然平心而论,管师仁这人在新党中品德算是上乘的,为人又精明,也颇能干,所以在小皇帝亲政后,他才能获得小皇帝的赏识,但是,人过于精明又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在吏部考功司这个位置,就注定会得罪很多人。所以这次被许多人落井下石,让皇帝也无可奈何。

现在雄州知州、通判的热门人选,除了管师仁外,还有游师雄、刑恕、叶祖洽、刘安世等人,这些人自己的意愿如何,吴从龙不得而知,但他知道皇帝与两府一直在举棋不定,所以才有了自己的天赐良机。

现在的状况对吴从龙是最有利的,如果正式担任雄州通判,哪怕是判雄州事,吴从龙也并不愿意。他当然知道,无论是否北伐,未来很多年,对辽事务都会是宋朝的重点,而担任雄州知州或通判,就意味着在对辽事务中占据了一个要害位置。但是,到雄州之后这些天的所见所闻,也让吴从龙更加清楚,雄州的郡守、别驾不是那么好当的。现在的雄州只能用一片废墟来形容,就算被祸最轻的容城县城,也是十室九空,街面至今冷清得令人唏嘘,如果不是有大量的宋军将士进驻,容城几乎就是一座鬼城。而城郭之外的乡村,则是群盗蜂起,在辽人入侵的时候,雄州士民为了抵抗辽军的劫掠,纷纷结寨自保,这些寨子,有些的确是为了守土护乡,但也有不少直接就转化成了绿林盗匪。尤其在辽兵退去之后的这个冬天,整个雄州都陷入饥荒状态,经过辽人的劫掠、破坏,没有一个村庄所余存的粮食是足够过冬的,而恶劣的气候又导致短时间无法从河间、东光运粮前来——其实就算运来了也没用,宋朝在雄州基本已经丧失了行政能力,不可能进行有效的赈灾。

现在雄州惟一的赈灾方式,就是赵隆的募兵。补充禁军、征募厢兵、巡检,多多少少能减缓雄州匪盗的力量,但这个冬天之后,雄、莫及周边地区盗匪的力量肯定还会增强。虽然如今宋军在河北的强大军事存在,让这些盗匪掀不起什么乱子来,但是他们也不会自己消失掉。更麻烦的是,正因为这些盗匪不会闹出大乱子,朝廷就不会随便出动禁军剿匪,最后,不管是镇压还是招安,这些麻烦,始终都是地方官的事。

吴从龙一向很有自知之明,从废墟上重建起雄州当然是很惹人注目的事,但他知道自己没这个能耐,而平盗就更非他所长。所以,这些功劳还是让给别人好了。对于权雄州通判这个差遣,吴从龙是十分的满意。

快步走回容城县衙,便见林摅抱了一大堆公文过来,说道:“子云公,这些是……”

吴从龙不待他说完,便连忙说道:“彦振,这些文牍之事,你暂时全权处理便是。州中事务,只要不涉及与辽国的纠纷或是事关人命,你也可以全权处置,不必一一禀报我的。”

林摅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惊讶的望着吴从龙,吴从龙却早已转身离去,走进另一间公厅,见黄裳正在那儿写节要,便说道:“勉仲,该出发了。”

黄裳连忙起身,看看房间并无他人,才低声问道:“辽使到了?”吴从龙点了点头。黄裳又笑道:“却不知来的是什么人……”

吴从龙摇了摇头,笑道:“是相熟人,耶律昭远。”

耶律昭远和吴从龙的确算是老熟人了。伴随着宋辽之间的这场战争,两个人之间真真假假的和谈也是谈了一次又一次。上一次交涉的时候,吴从龙还没有什么经验,他还不太清楚,有时候外交谈判的目的并不是想要谈成什么事,进行谈判本身就已是最大的目的。当时他很幼稚的尽最大的努力进行着和谈,而他也感觉得到,耶律昭远本人也是很有诚意的推动和谈的,只可惜,他们两个都不是能够最终做决定的人。所以,虽然最终没有达成任何有价值的协议,但吴从龙心里,对耶律昭远还是留下了很好的印象,甚至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但现在回想起来,吴从龙才意识到,其实耶律昭远要比他可怜得多。因为耶律昭远当时很可能是明知道不会达成和议,却依然在很努力的想要达成和议。

虽然说立场不同,但吴从龙对耶律昭远,还是非常的同情与佩服。

这次吴从龙也没有想到,辽国竟然会派耶律昭远过来。他到了雄州后,只是释放了一名辽国被俘的贵人,让他将一封自己的亲笔信带给辽国在涿州的最高官员。在信中,吴从龙再次强烈的谴责了辽国破坏两国百年盟好,背信弃义,大举南侵,结果却自食恶果。又声称宋军已然集结大军不下三十万,不日即将大举北伐,惩罚辽国,如果辽国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在此关头,就应该以能令人信任的诚意,采取果断措施,尽可能的修补两国关系,这样也许两国之间,还有一丝的可能,不至于走到最恶劣的那一步,辽国几百年基业,也能避免毁于一旦。

依照石越的吩咐,吴从龙这封信,用辞完全是盛气凌人,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式,也没有要求辽国派使者前来谈判。这既是为了不授人以柄,同时也是对辽国的一种试探。以宋朝国内现在的风向,是绝对不可能接受宋朝放下身段主动议和的方式的,如果辽主此时此刻依然持强硬的态度,那么他就会无视吴从龙的这封信,那石越也就没什么太多选择,只能做好在辽国境内再打几仗的准备。这也是石越面授给吴从龙的底线,他可以给辽国打开一条议和的通道,但却必须让辽国求和,否则的话,议和就没有意义。如果最终不能通过议和让诸如韩拖古烈等主张“和宋”的温和派在辽国国内掌权,那议和又有何必要?如果依然是耶律信之类的好战份子把持辽国的权力,那议和就不过是给辽国喘息之机。石越想要的,是一个稳固可控的北方格局,而不是打算学吴王夫差。

按照石越与折可适的估计,这封信会在辽国朝中挑起一场斗争,所以辽国应该不会很快回复。但让吴从龙意外的是,涿州的萧忽古竟然很快便给他回了一封信,信中完全无视了吴从龙的咄咄逼人,在委婉的反驳了吴从龙的谴责,表示了辽国并不害怕宋军北犯的立场后,便宣称之前的战争是一场不幸,值得双方都引以为鉴,为了避免更大的不幸,辽国愿意派使者前来雄州当面沟通,以便双方都能更清晰的了解对方的立场。

吴从龙能百分百的肯定这封用辞谨慎的信绝不是萧忽古写的。不过辽国派使者来“沟通”正是他期望的,所以这次他没有回信,只是让辽国的信使带回口讯,委婉的“拒绝”了辽国的要求,声称问题的关键在于辽国主动实施一些表现诚意的措施,否则现在的局势,不适合两国使者公开会面。

得到吴从龙的回复后,萧忽古再次派来信使带来口讯,表示愿意派出密使与吴从龙秘密会面,就如何修补两国关系进行充分沟通。

辽国在前期沟通中表现出来的积极与默契,让吴从龙颇为惊讶。这中间透露出的信息也很多,首先能够与他如此默契的进行前期交涉,明显是一个对宋朝颇为了解的人在主持大局,辽国这样的人并不多,所以吴从龙几乎可以肯定是萧禧或者韩拖古烈。而辽国反应如此迅速,则意味着在此之前,辽国温和派在朝廷中可能已经取得了优势。

这些都是有利的消息。

吴从龙很快就和萧忽古的信使约定,由辽国派遣一名密使来雄州,与吴从龙秘密会面。为了不走露风声,吴从龙特意将白沟驿的守兵,换成了自己从宣台带来的士兵,辽国密使一过界河,就被白沟驿的士兵一路护送到容城县城,吴从龙早就在容城县内找了一座空置的大宅,辽国密使一进容城,就被送到大宅之内,由吴从龙的亲信严密保护起来。

在宋朝极有可能北伐的情况下,这名辽国密使的安全其实是不太有保障的。毕竟这又不是两国之间的正式谈判,从头到尾,吴从龙都是以雄州通判的身份与辽国交涉,在两国交战的情况下,边郡地方官用计诱捕对方高级官员,也是屡见不鲜的事。所以,吴从龙以为辽国不会派来太重要的官员充当密使,当对方密使抵达容城,他的手下来报告说是辽国密使自称耶律昭远的时候,吴从龙真是吃了一惊。

耶律昭远可是韩拖古烈的亲信。

看来辽国现在要远比当初石越与折可适估计的还要更想议和啊。但这却让吴从龙更加感到疑惑,他虽然不太懂打仗,但是在宣台这么久,对辽国的实力还是很清楚的,简单的加减法还是会的,韩宝部被全歼对辽国的确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但是,吴从龙也不认为辽国已经是随便宋朝拿捏了。折可适曾经简单的跟他介绍过一些形势,之前在河北的打仗,宋朝可以依托运河将补给送至东光,从东光到宋辽交战的第一线深州、安平、河间,都非常的近,而辽国则必须靠着陆路运输从南京道将补给转运到河间、深州一带来,不但距离要远于宋军,而且宋军的补给线十分安全,而辽军的补给线却会被宋军骚扰,所以实际上宋军是占了很大便宜的,最后能够获胜,也与此有关。而一旦宋军北伐,这个形势立即就会逆转,如果辽军将宋军引诱至析津府坚城之下,只要辽军能凭借坚城与宋军形成僵持的局面,宋军漫长的补给线,就等于是处处都是破绽,一不小心,就会重蹈太宗时北伐失利的覆辙。所以,以辽国现在的实力,在本土作战,也未必会多害怕宋军。当然,辽国肯定也不希望宋军北伐,但原因不是军事上的,而主要是经济上的,南京道是辽国最菁华的地区,一旦在这个地区开战,就算辽国能打赢这场战争,它的国力也会受到摧毁性的打击。输了就有亡国之危,赢了也是两败俱伤,这一点,才是宋朝现在真正的优势之所在。

对于折可适的这个分析,吴从龙还是很认可的。所以,辽国肯定是想要议和的,但是,急切到这个份上,却让吴从龙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和黄裳一道出了容城县衙,策马缓行,不过一刻钟的光景,便到了耶律昭远所在的大宅,他们这一路过去,路上除了遇到几名蔡京的京东兵,还有一队赵隆武卫二军第三营的新兵,连一个平民都没有见着。安置耶律昭远的大宅附近,更是冷冷清清的,沓无人音。

两人在大宅门前下了马,信手将坐骑交给随从,便一前一后的走进宅子,耶律昭远就在宅子的正厅等候,见着吴从龙与黄裳,连忙起身,拱手道:“子云公,别来无恙。”

吴从龙也拱手回礼,一面笑道:“耶律公,想不到是你来。”

耶律昭远又微笑着和黄裳见礼,三人寒喧一阵,重新分宾主坐下,耶律昭远便开门见山的问道:“子云,南朝真的愿意议和么?”他表情严肃,也毫不掩饰自己的疑忌。

吴从龙摇了摇头,也十分坦率的说道:“郎君,朝廷可没有给我议和的权力。”

耶律昭远点了点头,辽军北撤之后,宋辽两国都加强了境内的巡察,两国往来断绝,宋人对辽国朝廷发生了什么几乎一无所知,而辽国也是一样的。但以耶律昭远对宋朝的了解,他是绝不相信宋人会这么容易的同意议和的,在这个时候,宋朝应该更想要趁胜北伐才是。这也是辽国朝廷的共识,自韩宝全军覆没的消息传回国内后,辽国上下就一直在做着与宋军在幽蓟再次大战的准备。辽国当然不希望南京道沦为战场,但是对于能否避免这场大战,就算是萧禧与韩拖古烈,也持悲观的态度。吴从龙这么说,虽然让耶律昭远微感失望,但却也在意料之中。

他没有接话,默默等待吴从龙的下文。

吴从龙也无意使什么花招,老老实实说道:“我此次与贵国交涉,是奉宣相之令。交涉的内容,是希望与贵国谈谈蔚州的永安侯所部。”

“蔚州?折克行?”耶律昭远惊讶的望着吴从龙。

吴从龙点了点头,直截了当的说道:“宣相希望贵国能开放飞狐峪,保证永安侯所部平安退出蔚州。”

“啊?”耶律昭远可真是惊到了,站在他的立场,吴从龙提出这个要求还真是匪夷所思,完全超出他的预料,但他马上镇定下来,平静的问道:“那我们能得到什么?”

吴从龙沉默了一会,老实回答道:“从表面上看,贵国什么也得不到……”

耶律昭远愣了一下,突然间竟是笑了起来,“子云,你觉得可能么?”

“世间无不可能之事。”吴从龙没来得及回答,黄裳已在旁边悠悠说道。

耶律昭远瞥了黄裳一眼,没有回答他,只望着吴从龙,认真的说道:“我知道南朝现在持什么样的想法,晋国公的确是在河北兵败身死,不过,贵国的永安侯全军覆没,也只是时间问题。我大辽的确是损失了不少兵马,不过贵国的拱圣军、折家军也是一样的命运。这场战争,两朝只能说杀伤相当而已。”

“如果南朝有议和的诚意,将来和议达成,永安侯可以平安归国,但是折家军,恐怕得留在蔚州了……”

“如果那样的话,且不谈贵国能不能吃得下永安侯所部,就算真有议和的一天,恐怕也是北伐之后的事了。”

“若真如子云所言,于南朝也未必是幸事。”

“于我大宋或许未必是幸事,亦或许是大幸事也说不定,但于北朝,恐怕就一定不是幸事了。”

耶律昭远脸色微变,旋即不以为然的说道:“子云,我此番前来,的确是极有诚意想与南朝重修盟好,你也知道,我一直反对两国交恶,辽宋之间,合则两利,斗则两伤。之前的战争已然是不幸,我大辽南犯在先,的确有不对之处,但之所以如此,也是因为南朝一直觊觎我大辽的国土,对我大辽抱有敌意,我主才不得己先发制人。但事实证明,这并非明智之举,最终结果是两败俱伤。我大辽固然没有达成目的,反而损兵折将,南朝损失恐怕也是极为巨大。前鉴不远,两国之间,若继续兵戈相见,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只会导致成千上万的将士、百姓无辜丧命,大伤天和。所以,我才主动来此,希望两国皆能将之前的错误战争引以为鉴,重修两国之好。子云莫要误以为是我大辽害怕南朝北犯。”

“郎君果然是辩才无碍。”吴从龙笑道,“明明是北朝背信弃义,背盟南犯,所以才苍天不佑,鬼神相弃,导致韩宝兵败安平,郎君却倒打一耙,反诬是我大宋觊觎北朝国土在先。不过,以君之智,当知现在争论这些并无意义,如果北朝果真不在乎我大宋北伐,那郎君此刻便可以回国了,再怎么样谈,也只是浪费时间。但若北朝果有重修旧好之诚意,就当即当机立断,纠正错误,首先停止在蔚州的战争……”

“如此南朝便同意议和么?”

“我已经说过,我没有决定议和与否的权限。但是,既然这次是北朝背盟在先,想要重修旧好,我想北朝也就有义务率先用实际行动表达诚意。”

“若将战争的过错全部归于我大辽,恕我无法苟同。南朝对幽蓟的野心,世人皆知,子云还记得南朝高宗皇帝的遗诏么?明明我大辽建国早于南朝,幽蓟之地,亦非自南朝之手得之,而南朝却始终抱有非份之想。南朝太祖皇帝曾有名言: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南朝如此毫不掩饰的觊觎我两京之地,我大辽又岂能引颈待戮?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亦不得已而已。”

“诗云: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南朝既然希望我大辽放折家军一条生路,总当礼尚往来,有所回报。”

“郎君可能误会了。所谓‘放折家军一条生路’云云,言过其实了。”吴从龙淡淡回道:“折家军现在还在蔚州活得好好的,贵国若能让开一条道路,既是表达贵国重修旧好的诚意,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贵国免祸。我大宋是断不可能坐视永安侯被围困而不救的,如果贵国执意不肯让开飞狐峪,我大宋自然会举兵相救。”

“活得好好的?”耶律昭远当然听出了吴从龙话中的威胁之意,却是毫不在乎的嗤笑道:“如果说靠着食人烧屋度日也算活得好好的,那折家军倒的确还活得不错!”

“什么?!”一直从容镇定的吴从龙与黄裳对望一眼,二人的脸色都变了。

河间府。春园社。

和满目萧条的雄州形成鲜明对比,河间府的繁华热闹,要更胜战前。因为大量的流民涌入,还有大批的军队进驻,河间府的人口爆增,虽然城中免不了有大量的贫民流离失所,要靠着官府的救济才能勉强生存,在这个寒冷的冬天,更是免不了有人饥寒交迫冻死街头,但雄、莫诸州大量富人的涌入,也让河间府一些行业飞速的发展起来。

比如河间府的勾栏瓦舍,一面是大量的达官贵人、富室豪门、禁军将士聚集于河间府——这些人从来都是勾栏瓦舍最重要的主顾,一面却是周边诸州县的伶人涌进河间府逃难,加上大战之后人们紧张的情绪需要纡缓,辽人撤出河北后短短一个多月,河间府便如雨后春笋般出现了数十家曲艺社团。每天各勾栏瓦舍内,都是观众爆满。尤其是李清臣来河间府后这几天,河间府的禁军将士大规模的轮休,并且允许轮休将士出营玩乐,以往只能在营地内打打马球、踢踢蹴鞠、玩玩相扑的禁军将士大量涌入各家勾栏瓦舍,更是让各家勾栏瓦舍变得一席难求。

而其中最受欢迎的,则莫过于最近一二十年间大兴的杂戏。不但普通的禁军将士喜欢,连士大夫、朝廷大臣也有很多人喜欢看杂戏,可谓雅俗共赏。因为受到各阶层的欢迎,各种新鲜的剧本也是层出不穷。

此时春园社的乐棚里面,便正在上演一出由讲史话本改编的杂戏新剧——《张子房慕道记》。这出新剧的上演,不但让乐棚下的戏园里坐满了普通的观众,更是为乐棚对面的二楼包房,吸引来大量的达官显贵,其中甚至还有大户人家的女眷。

此刻,所有的观众,都聚精会神的看着一个扮演张良的白净小生和一名穿着龙袍戏服扮作刘邦的老伶人在戏台上唱着对手戏。

便听台上那“刘邦”问了句:“卿,你正好荣华富贵,却要受冷耽饥。”

“张良”便唱将起来:“慕道逍遥,修行快乐。粗衣淡饭随时着,草履麻鞋无拘束。不贪富贵荣华,自在闲中快乐。手内提着荆篮,便入深山采药。去下玉带紫袍,访友携琴取乐。”

“刘邦”又问:“卿要归山,你往那里修行?”

“张良”又唱道:“放我修行拂袖还,朝游峰顶卧苍田。渴饮蒲荡香醪酒,饥餐松柏壮阳丹。闲时观山游野景,闷来潇洒抱琴弹。若问小臣归何处?身心只在白云山……”

台下的观众听那“张良”唱得有意思,顿时都喝起彩来,纷纷叫好鼓掌。

在乐棚正对面的二楼的一个包房之内,如今已然贵为银青光禄大夫的宣抚判官陈元凤,也怡然自得的啜了口小酒,笑着赞道:“好一个身心只在白云山!”一面却似是不经意的瞥了一眼坐在下首相陪的薛嗣昌。

薛嗣昌却是完全没有留意到陈元凤的目光,敷衍的附和了几声,完全是心不在焉的模样。他心里正在琢磨着陈元凤突然约见自己,究竟所为何事?

与这春园社内的大部分人不同,薛嗣昌对这戏完全没有兴趣。这《张子房慕道记》讲的是张良辅佐刘邦成就大业后,功成身退的故事,薛嗣昌如今却正当欲奋发有为、建功立业的年纪,对这种内容的杂戏可以说是毫无兴趣,而且这出杂戏,在这河北算得上是新戏,但薛嗣昌在汴京早已看过,此时再看第二遍,更是意兴阑珊。

其实不管是什么戏,现在的薛嗣昌,也完全没有看戏的心思。因为他为了建立火铳局而在河间府进行的游说,到目前为止,可以说是屡屡受挫,几乎让他感到心灰意冷。

开始,薛嗣昌是希望能得到章惇与蔡京的支持,他因为打听到章、蔡二人都是热衷于富国强兵、建功立业,也敢于改作的,所以便天真的以为可以得到他们的支持,然而,结果却是章惇对此不置可否,蔡京虽然没有明确拒绝,却也始终没有一句支持的话。薛嗣昌是个聪明人,很快就明白过来,章、蔡二人虽然对自己的确有拉拢之意,甚至还用一些小手段故示信任,但实际上,自己在二人心目中的份量非常有限,而二人对吕惠卿的防范之心甚重,因为这火铳局与吕惠卿有关,章、蔡二人不但不可能支持自己,而且多半还会阻扰自己。

不过,弄清楚这些,并没有让薛嗣昌沮丧。因为接下来,出乎意料的,薛嗣昌又受到了唐康的拉拢。这几乎让他喜出望外。其实,他能够这么快弄清关于章惇、蔡京与吕惠卿的恩怨,意识到自己完全是与虎谋皮,也完全是靠唐康的提点,否则他可能还在寄望于章惇和蔡京。唐康主动接触薛嗣昌,表示他支持火铳局的建议,还答应他替他去游说石越,给他争取一个面见石越,面陈自己主张的机会。

得到唐康的许诺,薛嗣昌欣喜若狂。因为此前他之所以优先将游说目标定在章惇与蔡京身上,并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纯粹只是对于薛嗣昌来说,石越太高不可攀了,他也根本没有任何门路能攀上石越这棵高枝。在薛嗣昌看来,如果能够得到石越的支持,那火铳局就是十拿九稳之事了。而石越之前虽然没有亲自接见过薛嗣昌,却也不曾对火铳局表示过意见,如果唐康出马,在薛嗣昌看来,自然是很有机会说服石越的。

然而,薛嗣昌却又一次经历了心情的大起大落。唐康的确遵守约定去游说了石越,却被石越一口拒绝。石越认为现在的火铳并不成熟,他只支持在兵器研究院增加经费与人手,对火铳进行改进研究,同时小规模生产,向南海诸侯提供火铳,以检验其实战效果,而对宋军,石越只支持组建一两支小规模的试验性部队。更关键的是,石越明确表示所有这一切,都应该在与辽国的战争彻底结束后再开始。

这个结果也让唐康感到意外与无奈。薛嗣昌的失望更不用说,虽然唐康为了拉拢他,明确表示如果他接受石越的计划,唐康可以确保由他来主持火铳的改进、试验等事宜,但是在薛嗣昌看来,石越的计划太过保守,离他所期望的差得太远。

而且,薛嗣昌也知道唐康为何如此刻意的拉拢他。唐康的消息明显比章惇、蔡京更加灵通。后者拉拢他,是因为知道他这次来河北,除了推进火铳局外,实际上也同时是天子的耳目之臣,他实际的差遣就是以前的走马承受公事,要替天子详细的了解河北的军心、民心如何,打听河北的将领、守臣对于北伐的真实态度,以便于皇帝兼听则明,做出正确的决断。但是,从与唐康的交谈中,薛嗣昌隐隐的意识到,唐康多半是知道了自己的另一项更为秘密的任务——暗中调查安平劳军事件是否真的只是偶然。

对于这个秘密任务,薛嗣昌其实并不热心,他并没有和石越为敌的野心。他和石越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而且他对石越还有些崇拜,所以,他根本没想过要刻意的去深入调查,挖出什么罪证,好一举扳倒石越,名扬天下的心思。当然,他和石越也并无恩义,也没什么兴趣去替他证明清白。他只是单纯的将此当成一项工作,认真调查一下,对皇帝有所交待就行。巩固皇帝的信任有很多的办法,没有必要将自己卷入一场大旋涡之中。

所以,对于唐康的拉拢,薛嗣昌并不拒绝。如果他成立火铳局、发展火铳的主张得到石越的支持,他也不介意投桃报李,证明石越是无辜的。薛嗣昌并不认为这是欺君,相反,利用皇帝的信任,弥缝幼主与权相之间的矛盾,这是大忠于社稷的行为。

但是,石越并没有给予他所期望的支持,那他也就没必要理会唐康的拉拢。当然,他不至于为此就去构陷石越,对石越的怨恨多多少少是难免的,但还没到就此要翻脸的地步。接下来的事,就是公事公办而已。

尽管这样宽慰自己,但要说不沮丧,却是不可能的。得不到章惇、蔡京的支持,在石越那里更是被当头一棒,以石越如今的威望,如果他不能够多获得一些有份量的大臣的支持,他的火铳局基本上就可以说是胎死腹中了。

薛嗣昌心里很清楚,石越的那个保守的方案,看起来非常的稳重可行,就算不是由石越提出,也必然会获得旧党的支持,甚至一些对火铳有兴趣的官员,也会支持那个方案。更何况那还是石越提出来的……就算是本来已经支持火铳局的许将,也可能会动摇。

但就算他心里再清楚,又能如何呢?

他还能上哪儿去找有份量的大臣支持?他一个小小的从八品都进奏院监院,又要怎么对抗位高权重、声望无匹的堂堂右丞相?

薛嗣昌真的是几近绝望,连带着对于别的事情,也变得无精打采,毫无兴趣。他完全想不出陈元凤为什么会突然约自己看戏,他和这位新贵并无什么交情,甚至还有些本能的反感,对于这位陈宣判的往事,他可是知之甚详,身为新党干将薛向的儿子,对这位背叛出卖吕惠卿,直接导致新党执政终结的陈宣判,他当然不会有什么好印象。只是因为身负天子耳目的责任,他有义务尽可能多的接触河北文武,因此才没有断然拒绝陈元凤的邀请。

正在胡思乱想着,忽然,薛嗣昌听到陈元凤似漫不经心的问道:“亢宗,我听说你和许枢副在大力倡议成立火铳局,大兴火铳?”

这是薛嗣昌完全没有想到的,他惊讶的张大了嘴巴,心里转过一个念头:难道陈元凤对火铳局有兴趣?顿时,他精神不由为之一振,连忙认真说道:“宣判,下官敢断言,这火铳绝对是未来的军国利器,其重要性将不在火炮之下,甚至犹有过之!”

“是么?”陈元凤的目光依然是望着戏棚里的“刘邦”与“张良”,口里却是淡淡的说道:“我对这个火铳局倒是颇有几分兴趣。若这火铳未来果真能与火炮相提并论,那就堪称是我中原汉家大盛之基,这可是大利于社稷之事……”

话说到这个份上,薛嗣昌要是再听不懂,他也就不必再当什么官了。但是这个意外却是让他又惊又喜,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从三品银青光禄大夫,宣抚判官,皇帝跟前的新贵,陈元凤的确是一个举足轻重的强援,但是,他和吕惠卿的关系?怎么会支持兴建火铳局呢?此时的薛嗣昌,已不是那个初至河北的薛嗣昌。但他还是压制住了心中的疑惑,兴奋的向陈元凤介绍起火铳的好处来。

就在薛嗣昌滔滔不绝的向陈元凤说着火铳之利的时候,河间府一处毫不起眼的民宅内,庞天寿由一个小内侍领着,低头钻进一间完全不该是民宅应该有的地牢之中。

地牢里面插满了火把,四名身着黑色蒙衫,做寻常平民装扮的人,正在拷掠一名七尺大汉,那被拷打的大汉穿着绵裤皂靴,上身赤裸,披头散发,胸前的展翅大鹏鸟纹身上血痕累累,已然是被折磨得奄奄一息。

见着庞天寿进来,穿黑色蒙衫的四人停止了拷打,转过身来,向庞天寿行礼。其中一人,赫然竟是随李清臣、庞天寿使团一同前来河间府的兵部职方司干办官御武校尉鱼元任。

“如何?鱼干办,他肯招了么?”四人行礼方毕,庞天寿便尖着嗓子问道。

鱼元任连忙欠身回道:“回供奉话,这厮嘴硬得很。不过他也硬不了多久了……”

庞天寿微微点了点头,同来的小内侍早已搬过来一张椅子放到他身后,他轻轻坐了下来,又问道:“这人果真是在安平第一个喊万岁的么?”

“回供奉,这个绝对错不了,下官敢用项上人头担保。”另一名黑色蒙衫男子抢着回道。

庞天寿疑惑的看了他一眼,“你是?”

“下官兵部职方司河北房知事师怀秀。”

“原来是师知事。”庞天寿笑道:“不过,这个案子太大,就算是师知事的人头,也担保不了。”

“供奉说得是。下官亦知事关重大,自上任以来这一个多月,都是在全力查办此案,绝对是证据确凿,当日在安平,第一个喊万岁的,便是这厮。”

“哦,不知师知事又是如何确认的?”庞天寿感兴趣的问道。

师怀秀恭敬的回道:“下官受命来河北,便为调查此案,因此在京之时,知道卫尉寺已在秘密调查此案,便已先去卫尉寺交涉,果然,下官来河北后,卫尉寺的秘密调查已有结果,根据多名在场军法官的回忆,他们都感觉到最先喊万岁的人,是在云翼军的方阵之中。于是下官便以云翼军为重点,派出十余名精干亲从官,以各种名义加入云翼军。因为下官派出的这些亲从官大多都有在陕西从军的经历,因此很容易便得到云翼军将士的认可,经过他们的暗中调查,基本上可以确定,第一个喊出万岁的人,绝对出自云翼军中。”

“不过,最后能够这么快就确定到这厮身上,却多少有些运气。下官属下的一名亲从官在调查时发现,有好几名云翼军节级都透露,在当时他们所在的方阵中,有一名叫方索儿的仁勇副尉可能最先喊了万岁。那名亲从官便去调查那方索儿,结果发现方索儿已在安平大战中中箭身亡,他以为死无对证,便停止了追查。侥幸的是,苦无线索之下,下官死马当成活马医,又去查了这方索儿的底细,倒让下官发现许多疑点。”

“第一个疑点,是下官查到方索儿家贫,为了嫁两个妹妹,欠下同营袍泽林林总总近八万文的巨债未还,但在安平事件之前,这笔巨债,竟然已经还清。而在此之前,云翼军与辽军的作战,却并非是有丰厚缴获的战斗,包括收复深州,也完全是一座空城。下官又查了方索儿应得的各种军功奖赏,累计也就是一两万文左右。而更可疑的是,下官查了方索儿阵亡后,其本营书记官整理的应交付其家属之遗物清单,除了军中签发的文历外,竟然还有交钞三十余万文的巨款!”

“因此下官肯定方索儿十分可疑,但他既已为国捐躯,却也无法继续深究,否则会招致军中将士的反感,其本营的军法官、书记官也不愿配合交出方索儿遗物,反倒对下官调查之目的产生了怀疑。为了顾全大局,下官亦只得另寻办法。所幸的是,皇天不负苦心人,之前调查方索儿的亲从官,查到了方索儿在军中有一名结拜兄弟,并且,方索儿还另有一份遗书在他那结拜兄弟手中。那名亲从官颇费了一番心思,终于从方索儿的结拜兄弟手中,盗到了那份遗书……”

“方索儿在那份遗书中,告诉他的家人他得遇贵人,他与一名叫袁坚的陪戎校尉,以及一个叫做韦骆驼的人,一道替人办一件大事,各人得了四十万文的好处。那袁坚下官查明,也已战死在滹沱河畔,而叫韦骆驼的,整个云翼军中一共有两个浑名唤作‘韦骆驼’,以前俱是贩卖骆驼为生,故有此名,但另一名韦骆驼,只是一名入伍不过三年的节级士兵,下官查明,他的确并不认得方索儿与袁坚,倒是这韦烈……”

师怀秀说到这儿,转身望着那被拷打的大汉,皮笑肉不笑的说道:“韦御武,这案子,你还是坦白招了吧!碰巧你认得方索儿与袁坚,碰巧你也是之前欠了一大笔债,碰巧你也突然还清了十几万文的巨债……更巧的是,查到足下身上之后,在下又着亲从官去查你的底细,提起当日之事,你同营果然有人记得,当日你似乎比旁人要先喊万岁!这铁案,你再嘴硬,也是逃不脱的。”

那韦烈早已是奄奄一息,但师怀秀和庞天寿的话,他还是听得清楚的,但这时还是硬着头皮,低声道:“没有的事,下官不敢认。”

师怀秀嘿嘿笑了起来,“若是说我冤枉了你,那平白能得四十万文好处的事,韦御武也给兄弟我介绍介绍?”

“师知事,什么四十万文,我不知道……”

庞天寿在一旁听韦烈还是不肯招认,不由摇了摇头,笑道:“韦校尉,这案子若真是你犯的,你还是坦白招了吧,也少受皮肉之苦,只要你肯招出幕后主谋,有无同党,俺可以保证不祸及家人。”

说完“不祸及家人”几字,庞天寿便不动声色的留神观察韦烈的表情,果然,韦烈脸上闪过一丝犹豫,虽然那表情一闪而过,但庞天寿是什么人,平生第一大本领就是善会察言观色,当下心里便已确认了。他来之前已经看过案子的档案,方才师怀秀的介绍,虽然不免有故意揽功的地方,却也脉络清楚,因此,他已十分确定,冤枉这韦烈的可能性已十分之小。

不过,这样的话,这桩案子可以说关系重大,因为之前的证据都指向安平劳军事件是有人暗中策划的。庞天寿不是那种喜欢惹事生非性格的内侍,他心里倒是希望这案子最好是几个士兵一时热血上脑一时冲动惹出事来,那样的话,就可以悄没声息的结案,只当这事没有发生过。毕竟,从这次来河间府石越的态度来看,庞天寿也绝不相信石越有反意。

然而事情却没有朝他希望的方向发展,如果是有人暗中策划的话……庞天寿虽然表面上依旧神色如常,但心里却已是悬了起来。这幕后主谋,最好不要与石越有任何关系,希望是辽国的反间计……他不由得在心里暗暗祈祷起来。

与庞天寿同来河间府的兵部职方司干办官鱼元任显然也很明白事情的轻重。见韦烈没有回庞天寿的话,也劝道:“韦御武,我也查过你的底细,知道足下义气深重,也算是一条好汉。你欠下的巨款,不少倒是替军中的结义兄弟借的,从军近二十年,和党项、契丹血战,也立下不少功劳,于朝廷来说,也算是有功之臣。在下虽然不知道你为何会行差踏错,走出这一步,但多少也能明白你不愿意出卖旁人的心思。但韦兄,你也须得好好想想,那给你们四十万文的人,是否包藏祸心?你不肯出卖他,但他只怕却是存了利用你的心思,否则,怎肯让你做这种无父无君,离间我大宋君臣之事?那人究竟是何等人物,需要你韦御武这样的好汉拼死维护他?他做出这等事来,你又如何能肯定他不是辽国的细作,不过假借他人名义,来坑害你等?”

师怀秀也道:“鱼干办说得不错,韦御武,你还是坦白招认了吧!这案子有多大,你心里有数。我也不虚言诳你,不管怎么样,你的死罪都是逃不了的。但你若肯老实交待,帮我们抓到幕后主使与同谋之人,庞供奉已经保证了,可以免你家人之罪。你大约还不知道庞供奉是什么人,那是天子身边的近臣,绝不至于骗你。”

“庞供奉果真是天子身边的近臣?”韦烈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庞天寿嘿嘿干笑了两声,点头道:“这个自没必要骗你。俺还可以答应你,你若果真能帮我们抓到这案子的幕后主使与军中其他同谋,俺就当你和那方索儿、袁坚一样,已经战死在滹沱河边!”

“建国公?吕惠卿?你说安平劳军之事,是吕吉甫设计陷害石越?!”

春园社的包房内,薛嗣昌目瞪口呆的望着面前的男子,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此时,戏棚里的《张子房慕道记》已然演至尾声,而约见他的陈元凤早已先行离去,此前的谈话中,对于他大兴火铳的设想,陈元凤表现出了极高的兴趣,对他本人也多有慰勉之辞,不过,有过和章惇、蔡京打交道的经验,薛嗣昌已经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在陈元凤没有提出自己的条件之前,他并不敢抱太大的希望。但让他想不到的是,陈元凤突然之间,就告辞离席,然后又诡异的请他多留一会,并暗示他有人有重要的线索要向他举报。

然后,也就是陈元凤离开春园社的前后脚,这个陌生的男子突然出现,一开口就叫出他的官讳,并且宣称有关于他秘密使命的重要线索举报。

接下来,便是让薛嗣昌目瞪口呆的一幕。

“吕惠卿设计陷害石越!呵呵……”薛嗣昌都忍不住在心里冷笑起来,但他还是尽量冷静下来,质问道:“你又是何人?这等事,又岂可胡言乱语?可有真凭实据?”

那男子却并不惧怕他,颇无赖的笑道:“监院言重了,小人贱名,岂足挂齿,似这等大事,小人怎么可能有证据?不过是听到一些流言,又听说监院为人刚正,不畏权贵,故此才冒死求见,告知监院。至于是真是假,小人却不知道了。小人只是听到河北各处都有流言,说建国公要报当年罢相之仇,便设下此计,派人冒充辽国细作,在军中收买了一些破落泼皮,趁着石相公在安平劳军之时,大呼万岁,因为他知道石相公在军中威信极高,只须有一二人首倡,必得将士响应,如此便可离间君臣,使皇上疑心石相公,罢石相公之相……但这些也只是流言,是真是假,那便要看监院的判断了。”

那男子慢里斯条的说完,见薛嗣昌犹在震惊之中,不待他反应过来,告了一声罪,便迅速的离开了包房,转瞬之间,便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之中。

薛嗣昌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起身,想要大喝去追,但张开嘴,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又缓缓坐回座位,锁眉沉思起来。想到厉害处,薛嗣昌竟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良久,他才终于有了点动静,连连摇头,自言自语的叹道:“一石二鸟,一石二鸟……”

很久以前,他就听说过陈元凤的厉害。这一次,他算是亲身体会到了。

吕惠卿设计陷害石越?可能么?真的有人会相信么?如果薛嗣昌不是在这种场合听到这个故事,他只怕也会将信将疑。吕惠卿有动机,也有能力,也有足够有胆魄来做这件事,恐怕任何调查此事的人,听到这个说法,都不敢轻率的排除掉这种可能。

陈元凤这是要彻底害死吕惠卿啊!

这种流言如果真的传出去,不管吕惠卿做没做,都够他喝一壶了。吕惠卿当然可以辩解,这事最大的破绽就是如果真是吕惠卿做的,怎么可能轻易弄得世人皆知?但问题吕惠卿有理也没处辩去,因为他的对手是流言!谁知道你怎么弄世人皆知了呢?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再好的计谋也要人去实施,知人知面不知心,谁又能肯定参预计谋的人中间就没有口风不紧,甚至是心怀不满、故意泄露的呢?难道要吕惠卿去上表和皇帝说,他做坏事绝对任何人都不会知道?那皇帝多半会回答:你当年把益州的事的确瞒得够紧,不过结果还是没瞒住……

除非有人真的查清了真相,否则,这一条流言,很可能就让吕惠卿在皇帝心里判死刑。

薛嗣昌对皇帝可是颇为了解的。小皇帝十分的聪颖,表面上看也颇为宽仁,但实际上,内心却是对臣子极为的猜忌的。一条流言当然定不了吕惠卿的罪,然而,却足够让吕惠卿准备致仕回家养老了。

看来陈元凤对于吕惠卿的“复出”颇为忌惮,竟然不惜用出这等手段。虽说整个过程他都没有留下半点把柄,似乎完全是置身事外,但到底还是冒了一些风险的。如果薛嗣昌翻脸,将事情的原委详细密报皇帝,就算没有真凭实据,他的前程也会受到影响。不过薛嗣昌自然不会这么干,他与吕惠卿又不是什么亲如父子的关系,和陈元凤也素无仇怨,没必要为了他们搭上自己——如果向皇帝禀报的话,他在河间府的所作所为,也同样会被皇帝知道。身为皇帝的耳目之臣,却到处和勋贵权臣们往来,甚至涉嫌进行政治交易,这可不是什么会让皇帝听了感到高兴的事。

所以,举报陈元凤的事,薛嗣昌是肯定不会考虑的。最多他就当这事没有发生过。他现在需要认真考虑的是陈元凤的条件——毫无疑问,刚才发生的事,就是陈元凤开出的条件——只要他将刚才听到的“流言”转达到皇帝耳中,陈元凤就一定会全力支持火铳局的设想,否则的话,就和之前的章惇、蔡京一样,陈元凤也会变成这件事的反对者,因为他比章、蔡二人更不想吕惠卿有任何东山再起的可能性。

石越不支持,章惇、蔡京也反对,如果陈元凤也反对的话,那就意味着在河北的朝廷重臣几乎都反对火铳局,那他也就可以彻底死心了。

薛嗣昌不知道陈元凤是否知道,自己有调查安平劳军事件的秘密使命,陈元凤很可能只知道他是天子的耳目之臣,所以才只是设计了这样一条“流言”,否则的话,薛嗣昌都怀疑他会找到一些“证据”给自己。这样的一个狠辣角色,薛嗣昌打心眼里不愿意得罪。所以他现在更加清楚,如果他没有接受陈元凤的条件,陈元凤一定会比任何人都更加激烈的反对火铳局,因为只有这样,他才更加不害怕自己举报他。一但双方有了怨仇之后,没有证据的攻击,皇帝根本不会相信。就比如陷害吕惠卿,如果是陈元凤将流言禀报皇帝,皇帝多半不会相信,反而会怀疑陈元凤。但如果换成薛嗣昌,皇帝就不会怀疑,因为薛嗣昌与吕惠卿不但没有宿怨,而且多多少少还有些渊源。

问题在于,拒绝陈元凤极可能会让火铳局彻底胎死腹中,但答应他的条件,火铳局又能有多大的希望呢?

这才是让薛嗣昌一直犹豫不决的关键。

他坐在春园社的包房内,久久沉吟,外面的戏棚里,戏已演完散场又重新开演,旧的观众走了,新的观众又进来,薛嗣昌还是拿不定主意。幸好春园社的主人知道这包房是宣判陈元凤的,也没人敢来打扰——在河间府,陈元凤如今也已是屈指可数的重要人物。

直到突然之间,他脑子里灵光一闪,猛然意识到一个问题,石越姑且不论,章惇、蔡京是为什么会反对火铳局?如果能扫清吕惠卿这个障碍,将他彻底踢出局,那么,不但陈元凤会支持自己,章惇与蔡京也不会再阻扰,甚至,因为火铳局能够坚定皇帝北伐的信心,说不定二人的态度,也会发生微妙的改变也说不定。薛嗣昌可是知道,在北伐的问题上,这两人和石越的态度,是有分歧的。

石越的态度当然是一个大问题,但是他还记得章惇的分析,在未来,石越也很可能出局。就算他没有出局,他的精力也会被消耗在北伐的事情上,未必有多少心力来纠缠火铳局的事。所以,如果真的能踢开吕惠卿这个障碍的话,火铳局很可能又柳暗花明。

越是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薛嗣昌就越是意识到,吕惠卿的确是实现他理想的最大麻烦。不止是他现在接触的章惇、蔡京、陈元凤会因为吕惠卿而反对火铳局,在汴京的朝廷中,还有一大批旧党会因为这个原因而坚决反对火铳局。

这个障碍必须清除。

薛嗣昌开始在心里构思起奏章来。他是绝对忠君爱国的,所以,薛嗣昌不会对皇帝说假话,只不过,真正的忠臣知道将哪些真话告诉皇帝,而哪些真话则不能说。陈元凤设计了这个“流言”,这部分没必要多说,而他则的的确确听到了这则流言。身为皇帝派出来的耳目之臣,将一切听到的“传闻”向皇帝如实禀报,本来也是他应尽的责任。

人的命运可能是世上最难以预测与计划的事情。就算是打心眼里喜欢按部就班的人,他们往往早熟而聪颖,清楚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计划了行之有效并且风险极低的人生道路,满以为从此以后,自己的人生就清晰而可以预测了。但是,到最后,他们都会发现,命运几乎一定会和他们开起玩笑,就在某个完全预想不到的地方,他的计划被打乱,甚至连原本坚定的意愿也发生动摇,未来又重新变得不可捉摸。

刚刚在安平之役中再度立下大功、荣升昭武校尉的新任兵部职方司员外郎刘仲武,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从小就规划好的人生道路,一心一意向着统兵大将的人生目标前进,却在终于成为昭武校尉,有资格独领一军之时,莫名其妙的步了种建中的后尘,进入了职方司系统。

但这说起来也没什么奇怪的,刘仲武也只是个普通人,普通人谁又能抵挡有朝一日可能成为兵部郎中或者枢密都承旨的诱惑呢?如果运气好,甚至还机会问鼎兵部侍郎甚至枢密副使的宝座。而如果是统兵大将的话,将来能够出任一路提督使副,都需要极大机缘。

然而,刘仲武更加想不到的是,他上任接手的第一个案子,竟然就是调查安平劳军事件!

现在他终于知道他的前任是怎么样丢官的了,军中出了这么大的事,身为职方司员外郎竟然事前毫不知情,皇帝对他不客气也是理所当然的。更何况,为了顾及石越的面子与情绪,其余四位主要责任人——兵部侍郎、卫尉寺卿、少卿、兵部职方司郎中,皇帝都强忍着没有处罚,如果连职方司员外郎都不吃点苦头,皇帝心里也太憋屈了。而与他前任一同倒霉的,还有卫尉寺的两位寺丞,都是叫御史寻了些别的过错,然后罢的罢,贬的贬,这辈子回汴京的希望都很渺茫了。

而虽然兵部与卫尉寺的四位主官逃过一劫,但如果不将功折罪的话,皇帝肯定会秋后算账,所以,理所当然,安平劳军案就成了兵部职方司与卫尉寺的头号大案。而且,皇帝还安排了庞天寿这位亲信内侍督办此案,更让人不敢敷衍了事。

这也是云阳侯司马梦求要极力招揽他刘仲武的原因。不仅是因为他精明能干,还因为他在军中的人脉。在调查一些敏感案件时,这种人脉往往能发挥大作用。

但新官上任的刘仲武却并不想冒冒然介入此案。他可是刚刚离开禁军,深知此案的敏感性,也知道石越在军中的威望,稍有不慎,就可能引起轩然大波,而他一个区区六品官,会被轻而易举的碾成粉末。这是连皇帝都要慎之又慎的案子,只能秘密调查,秘密结案。而且,与枢密院职方馆那种专事对外的情报机构不同,诸如卫尉寺与职方司这种专门对内的调查机构,人事要更加复杂,其中不但有不少班直侍卫出身的官吏存在,甚至还有一些精干内侍在其中担任职务,这些人表面上可能是他的手下,但是他如果落下什么把柄,转眼之间,皇帝那边就可能知道了。而另一方面,刘仲武也知道,现今兵部职方司的顶头上司,兵部侍郎云阳侯司马梦求,众所周知,是石越的门客出身,那职方司内部,一定也存在着亲近石越的力量。所以,他不能不小心从事。

刚刚成为职方司员外郎的刘仲武还不知道,在卫尉寺与职方司中安插大量的班直侍卫与少量内侍,根本就是石越与司马梦求的主意。尤其是职方司,更是在司马梦求接手之后,才真正有大批的班直侍卫加入进来,经过培训,成为骨干力量。这样做的原因,当然是因为石越并无取而代之的野心,所以他也明白,如果这两个机构不能让皇帝绝对信任,那它们的存在就不会有意义,因为皇帝绝对会在这两个机构外,另设新的机构取代它们的职能,然后将它们架空。在这一点上,石越与司马梦求可以说甚为成功,因为即便猜忌之心甚重的小皇帝赵煦,对卫尉寺与职方司也十分信任。

而司马梦求对于此案也是真心实意的想要查明真相,并无半点故意掣肘之意,所以他不但任命了素以精明强干闻名又是班直侍卫出身的师怀秀出任河北房知事负责调查此案,又抽调了最精干的干办官、亲从官给师怀秀调配,还招募刘仲武出任员外郎,为的就是要彻底的查明真相,洗脱石越的嫌疑。因为以司马梦求对石越的了解,他根本不相信石越会做出这种事情来。他相信如果不是偶然的话,就一定是有人想陷害石越。司马梦求甚至在赵煦单独召见之时,用性命担保石越不知情,并且向皇帝许诺,如果查明此案是石越暗中指使,他愿意亲自出手刺杀石越,然后自杀谢罪。

在朝廷大臣中,似司马梦求这样,身上有着任侠气质的人是极为罕见的,最终,司马梦求用他的“汉人之风”[257]赢得了赵煦的信任。这并不奇怪,有些人的人格,即便是连敌人也会信任他,赵煦再怎么说,也只是个少年,而且,他其实有着极似其父亲的性格,只不过因为幼时的经历,让他更加不容易相信别人。

但也只是不容易相信别人而已,并不是绝对不会信任任何人。对石越,甚至包括韩忠彦、李清臣,赵煦是永远都难以完全信任的,但是,如果换成桑充国、田烈武,甚至是程颐,这位被一些臣下心里视为外宽内忌的少年皇帝的心中,其实还是颇为信任的。

这些,刘仲武是不可能知道的。

他小心谨慎的想要拖延一些时间,好让自己能有时间更加清楚的判断形势,但却怎么也想不到,师怀秀与他属下那些职方司菁英有着令人惊讶的效率与运气。

他们不仅抓住了韦烈,还在庞天寿的配合下,顺利的撬开了韦烈的嘴巴,让案件离水落石出又前进了一大步,根据韦烈的交待,他的确是安平劳军时最早喊出万岁的人之一,而且他还招认,据他所知,一共有五名低级武官参预了此事,其中有两人已经战死,他们五人大多债务缠身,每人都收了一名身份不明的人超过四百贯交钞的巨款,才铤而走险,在安平劳军之时,率先大喊万岁。

虽然韦烈坚决不肯承认他有谋反之心,只是为了四百贯交钞的巨款才冒险犯案,但是他的证词可不是很支持这一点,因为他也同时招认,他与另一名已死的案犯曾经商议过,两人都觉得石越在西军之中威望极高,只要有人大喊,必然万人响应,所以才敢冒此奇险。

这显然也不是对石越多有利的供状,刘仲武很清楚,这份供状一旦公布,石越就会陷入十分尴尬的局面。就算是最终证明石越并无任何反意,但这供状公布之后,朝野也一定会有强大的力量要求皇帝“安全”石越,即使为了保全君臣之义,为了石越好,也该让石越从此远离禁军,甚至石越可能会被迫主动辞相。因为到时候,压力不但会来自石越的政敌,还会来自石越的盟友,许多真心关心石越的人,也会认为那样才是真正对石越好。

到时候,即使是那些为石越鸣不平的人,也很难攻击石越的政敌,因为到时候只要还有点智商的政敌,都会打着为石越好的名义赶他下台。可以想见,来自石越一派的怒气,肯定会撒向拿出这份供状的调查机构。那时就算是云阳侯恐怕也得黯然辞官,更不用说他这个小小的职方司员外郎。不管他有没有错,皇帝都可能拿他开刀,做为一个姿态安抚一下石越。

而且,刘仲武敢肯定,皇帝不会动忠于他的师怀秀,也不会动鱼元任,因为他们的官职太低微,用来安抚石越一派都不够份量,理想的泄气筒,毫无疑问就是诸如卫尉寺卿、兵部侍郎、职方司郎中、员外郎这样的官员。

这让刘仲武心里十分的苦涩,有一种哑巴吃黄连的感觉。他只恨世间无后悔药可买,否则,他绝对不会接受司马梦求的邀请。现在稍稍能让他安慰的是,整个案件都是在绝密的状态下进行调查,从庞天寿表现出的态度来看,皇帝可能不会大张旗鼓的公布此案。在骁胜军这么久,刘仲武对朝廷的一些权力斗争还是颇有些了解了,所谓使功不如使过,现在皇帝手里算是终于有了能制衡石越的杀手锏,说不定君臣之间的关系会出现戏剧性的变化也不一定。而且就算皇帝只是想收回石越的权力,他只需要将这供状给石越一个人看过,石越多半也会识趣的主动辞相,这样就不会牵连到他们了。

这其实也是放心使用石越这种臣子的不二妙法,做臣子的得有一个能被皇帝随时可以拿捏的大把柄,任何时候皇帝不想用你了,都可以将这把柄翻出来再炒一次冷饭,石越还得老老实实自己滚蛋。所谓“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这八字真言中,最关键的奥妙是能挥之即去。石越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皇帝难以简单的挥之即去,而有了这份供状之后,一切就改变了。刘仲武当年在骁胜军听一个勋贵之后吹牛时,就曾经听说过类似的故事,那就是太宗皇帝与开国宰相赵普,最后君臣之间就达到了这种境界,当朝中有大事,太宗皇帝需要赵普的时候,就可以随时召他回来做宰相,借赵普的威望解决朝中的难题,用完之后,就可以随便找个罪名,把赵普贬出朝廷。而且,最妙的是,至今都没几个人知道,赵普究竟有了什么把柄落到了太宗皇帝手中,但每个人都相信,赵普一定有什么把柄让太宗皇帝拿住了。

可惜的是,刘仲武也知道,这只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因为石越和赵普的情况不同,而现今的绍圣天子,也多半比不上太宗皇帝,皇帝“使过”可以有两种办法,一种就是太宗和赵普一样,只有当事人心里知道,但这种方法,需要皇帝对面权臣有足够的自信;而另一种,就是干脆直接将那把柄公布于天下,这其实是更常见的方式,这样做的坏处是将来想要对石越“召之即来”时会麻烦一点,因为石越的政敌会利用这一点进行阻挠,而且就算石越再度入朝,威望也会大受打击,因为他的政敌知道他可能随时会再被罢相,对他也不会那么惧怕,这些都会极大的损害将来皇帝使用石越的效果。所以,刘仲武其实也没有多大的把握,认定皇帝就必然会秘密处理此案。

而且,这个案子的复杂之处是,以目前所得到的口供来看,石越现在的“过”虽然算得上是一个把柄,却也十分特殊,臣子竟然成为动荡的根源与隐患,这当然是臣子的错,也是臣子之罪,然而,若认真说起来,难道石越就不无辜么?他又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因此,单凭韦烈的供状,就算石越被迫罢相,他在朝野的支持者也是断然难以服气的。

想到这些,刘仲武便有一种恍若正被人架在烈火上炙烤的焦虑感。

想象未来会遇到的种种麻烦,他甚至有一种绝望的感觉,他想不到任何办法可以破开这个困局。他现在能想到的唯一的对策,就是尽可能的去查明真相。

这个案子还有很多的疑点,即便韦烈的供状可信,那位花巨款买通韦烈等人喊万岁的幕后主使,也依然身份不明。韦烈把一切推到已经死去的同谋方索儿和袁坚身上,称他根本不认识那幕后主使,只知道方索儿与袁坚唤那人为“郭先生”,其人面白无须,年纪大约在五十岁上下,自称郓州人氏,但说的却是一口道地的汴京官话,方索儿与袁坚并没有介绍那人的来历,他也不曾多问,只是拿钱办事。

虽然师怀秀他们并不肯轻易相信韦烈的说辞,但凭直觉,刘仲武却觉得韦烈可能真的不知道那“郭先生”的真实身份。因为,从卷宗中可以知道,那韦烈一直坚称他并无任何谋逆之心,还讲了许多的说辞开脱,例如说方索儿与袁坚曾经对他们表示呼“万岁”云云,其实只是表示欢呼之意,不但至今一些路州都有此习俗,连苏轼苏大学士的诗文中,也有“牧者万岁”之类的话——这自然都不过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之辞,如果呼“万岁”果真是平常之事,那怎么可能会有人用重金相酬呢?

但从这种自相矛盾之中,却也可以看出韦烈等人当时的心态。他们极可能的确并无谋逆的胆子,然而心里面自然也知道此事几乎形同谋逆,所以,在为了四十万文的巨款铤而走险的同时,他们也需要一个借口来为自己开脱,以说服自己。即便那个借口根本是错漏百出其实也无关紧要。如果不是如此,似韦烈这等粗鄙无文的武人,又怎么可能知道苏轼“牧者万岁”的诗文?如果不是因为此案,连刘仲武自己都从未听说过苏大学士还写过这样的诗文。

如果刘仲武的推断正确的话,韦烈等人既然怀着这样矛盾的心思,那么的确是有可能不会去刻意追查那“郭先生”的身份背景,他们甚至还可能会不自觉的去回避了解更多的关于那“郭先生”的事。

而且,从常理来说,韦烈既然已经开口招供,一般也不会在这幕后主使的身份上刻意隐瞒,让幕后主使落网多少可以减轻他的一些罪名,对他是有利的,况且,他还交待了另外的同谋,在审问另两名同谋之后,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师怀秀也肯定能够弄清楚。

现在这案子最重要的,自然是查明神秘的“郭先生”的真实身份。师怀秀已经派人去抓捕另外两名案犯,同时刘仲武也已签发命令,派人前往京东西路的郓州调查与“郭先生”有关的线索,但是,如果韦烈的供状可信的话,另外两名案犯对那“郭先生”很可能也所知有限,而知道更多内情的方索儿与袁坚却都已战死……也就是说,虽然表面上案情已取得重大的突破,但进一步深究的线索,却很可能已经中断!

刘仲武本能的感到方索儿与袁坚的战死很蹊跷,但从目前掌握到的情况来看,这二人的战死却并无任何的异常。他隐隐的感觉到前路一片漆黑,但是,这已是他现在唯一能走的路,不管怎么样,他都必须查出那“郭先生”的真实身份!冥冥之中,刘仲武有一种预感,这是他能拯救自己仕途的唯一出路。

宣抚使司行辕。

对于职方司正在进行的秘密调查,石越一无所知。这也从一个侧面证明了司马梦求接手后的职方司的确卓有成效,不但石越对此毫不知情,包括和职方司有千丝万缕联系的高世亮在内,一众宣抚使司的谟臣,也都被完全瞒在鼓里。众人当中,惟一稍稍听到过一点风声,只有在朝中宫中都颇有人脉的唐康,但即使唐康所知也颇为有限,他对于师怀秀等人也是同样的一无所知,因此,唐康也不可能拿这些捕风捉影的事情到石越跟前去说。况且在唐康心里,也并未将听到的风声视为多大的麻烦,安平的事情他是最清楚不过的,那绝对只是一起偶然事件,皇帝若能弄清楚事情的真相也不是一件坏事。

其实,就算是石越知道刘仲武、师怀秀们在做什么,他大概也会和唐康是一样的态度。身正自然不惧影斜,这其中有没有阴谋,石越自己最清楚,他既然行得正,那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毕竟以他如今的地位与声望,也不是别人轻易构陷得了的。

更不必说,现今的石越,心中已萌退意。小皇帝又能把他怎么样?无非就是想将他赶出政事堂罢了,这件事,石越自己本来也在计划了。安平劳军时发生的事,能够查明真相,洗脱嫌疑,石越其实也是乐观其成的。

不过,此时石越对此的确是什么也不知道,这几日间,他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准备和李清臣的这次正式会谈之上。虽然石越与汴京朝廷之间奏折、书信往来频繁,但是,河间府与汴京毕竟相距千里,沟通不畅的问题是始终存在的。李清臣身为执政,以代天子劳军之名前来河北,其间意义,石越自然是心知肚明的。小皇帝是想透过李清臣,来了解河北诸臣的真实想法,甚至进行游说、劝导,而反过来,石越也是同样的想法,他也需要透过李清臣,更清楚的了解小皇帝的底线,乃至是进行说服劝谏。

因此,在李清臣抵达河间府之后,他并没有马上就和石越进行正式的会谈,而是密集的接见河间府的文臣武将,进行密谈。

他不但会见了章惇、蔡京、陈元凤等宣抚使司官员,还单独见了王厚、慕容谦、田烈武等各行营的主帅与各禁军统兵大将,如果算上他一路上见过的自河北转运使陆师闵以降的河北地方官,李清臣这次的河北之行,可以说几乎将河北文武见了个遍。

而所有的这些会谈,也的确给了李清臣极大的鼓舞。

李清臣此次奉旨北来,说到底,他是极希望能够帮助皇帝赵煦达成心愿的。朝中反对继续北伐战争的那些大臣姑且不论,现在朝野之中,真正能够妨碍到北伐进行的,其实也就是石越一人而已。而在安平大捷以后的气氛之中,石越的态度暖昧不明,其实就已经意味着他对继续北伐持保留态度。

所以,李清臣心里面是很清楚的,他此次北来最困难的,就是要说服石越支持北伐。但他知道这有多难,因为相比石越,他在对辽国的战和之事上,基本没什么发言权。而且,他李清臣希望能赢得皇帝的认可不假,但他并不是个奸佞之臣。他当然希望能两全其美,可是如果真的形势不允许北伐,他还不至于以国家的命运为代价去讨好皇帝。

因此,在此之前,尤其是到河间府之前,李清臣心里面还是颇有些惴惴不安的。他绝不想做那个让皇帝扫兴的人。

但是,到达河间府之后与河北众文武的会谈,却扫开了一直笼罩在李清臣心间的阴霾,让他彻底的放下了心里的担忧。

他见过的这些人,每个人都亲历了与河北的战争,对辽国的国情、军情都颇为了解,可以说是大宋朝对此最有发言权的人,而这些人,绝大部分都支持继续北伐!并且认为北伐将有相当的胜算。

尤其是与新晋的签枢、德安县公王厚的那次密谈,更让李清臣感到振奋。王厚虽然认为辽军虽遭重挫,但实力犹存,并不可小觑,北伐幽蓟谈不上稳操胜劵,但他言谈之中,也流露出大军云集河北不易,若不能趁胜北伐,颇为可惜的意思。而且,王厚也明确表态,只要能护全粮道,稳重用兵,北伐就算不能得竞全功,也不至于遭受失利。而宋辽两军若能在南京道大战一场,就算宋军不能夺取幽蓟,也能极大的削弱辽国的国力。

在密谈之中,王厚也向李清臣提出了他理想的破辽之策——从此次参与对辽战争的禁军精锐中,挑选至少十万大军,分别屯驻雄州、保州、定州一带,花费一年的时间,让将士们加紧操练,并熟悉水土地理,而朝廷在此期间,在雄州与定州修筑要寨,屯集军粮补给,并且补充河东路的兵力。一年之后,大军齐出,不取析津府,而是全力攻克易、涿二州,将辽军吸引到涿州一带与宋军野战,并且继续经营易、涿之地,在雄、定至易、涿之间,构筑要寨,同时在涿州屯聚军粮补给。如此步步为营,待涿州稳固,再由涿州攻取析津。这样,最多三年,宋军必能收复幽蓟之地。

王厚的策略怎么样,李清臣自然是判断不出好坏的。李清臣心里面认为这样打仗过于保守了,但是他熟知本朝故典,也明白王厚的策略的优点是应该能够避免重蹈此前几次北伐失利的覆辙,而缺点,自然是太耗钱粮了。李清臣不用细算,也知道按这位德安县公的战略,接下来三年之内,宋朝所要支出的军费,绝对是一个能让他目瞪口呆的数字。说白了,王厚就是想仗着宋朝的国力和辽国打呆仗、拼消耗。

身为宰执大臣的李清臣当然是不会喜欢王厚的破辽之策的,但现在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王厚的态度,实际上还是支持北伐的。

除了王厚以外,另外两位大总管慕容谦与田烈武也明确表示他们支持北伐,至于其余的统军大将,更是无不希望朝廷能继续北伐,收复幽蓟。

武将如此,文臣亦如此。陈元凤外,章惇、蔡京等人,对北伐都极为热心。

更让李清臣高兴的是,他以前所担心的军心士气,现在看来,也是不足为虑。阅武当日发生的血书请战事件,虽然不足为法,却也多少反映了一部分的军心士气。这件事更是提醒了李清臣,他因此专门派遣亲信前往轮休禁军聚集的勾栏瓦舍了解军心,基本可以确定,在赏赐三军之后,诸军士气高昂,虽然的确有一部分将士盼望回家、不想再打仗,但大部分将士对继续北伐也并不算抗拒,更有不少的将士盼望能够北伐,好升官发财。

可以说,整个河间府,李清臣感受的气氛都是希望趁胜北伐的。旗帜鲜明的反对北伐的人廖廖无几,即便在宣台的谟臣之中,明确表示反对北伐的,也就只有定远将军折可适一人而已。

这位宣抚使司的第一谋士,在密谈之时,向李清臣力陈辽国有“五不可伐”——

宋军新胜之后,将骄兵惰,骄兵必败,为一不可伐;

辽军虽败,实力犹存,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更遑论辽国励精图治之后,军容鼎盛,几万人的损失,不足以动摇其根本,反倒会让辽国君臣从之前骄傲自大中清醒过来,哀兵必胜,为二不可伐;

辽军南侵,粮道辽军长而宋军短,弊归于辽,宋军北伐,粮道宋军长而辽军短,弊归于宋,宋军虽有精骑,但不可能将此主力用于屏护粮道,在辽国骑兵的袭扰下,宋军难以遮护粮道安全,十余万大军集于析津,一日缺粮,后果将不堪设想,为三不可伐;

国之贫于师者远输,师久于外,则国用不足,辽军南犯,河北残破,河北诸州,已不足以支持北伐之粮草补给,举师北伐,一切补给,皆须万里转运,而朝野上下,皆期之于速胜,此为兵法所谓之“无虑而易敌者”,若不能速胜,则不惟北伐之师有败亡之忧,连国内皆恐将动荡难安,此为四不可伐;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辽乃大国,与辽战和,皆当谋定而后动,不当以意气兴兵,宋军本无北伐之准备,只是因辽国南犯而兴兵,既败辽国于安平,将辽军逐出河北,则目的已经达到,接下来之上策,应该是派遣使者与辽国交涉,以达到最大利益,纵然有意规复幽蓟,也当徐徐图之。西夏小国,灭之犹耗费百载之功,辽国大国,岂能鲸吞?此为五不可伐。

折可适的“五不可伐”当然颇有道理,但是,在李清臣看来,折可适的观点其实与王厚接近,二人都认为辽军实力犹存,北伐幽蓟困难重重,所以折可适才极力反对北伐,可是相同的认知,王厚却不如折可适那么极端,只看到北伐不利与困难的一面,看不到对宋朝有利的一面。便如王厚所指出的,大军集结不易,若不趁胜北伐,于时机而言,殊为可惜,而且在辽国南京道内作战,可以削弱辽国的国力,这些都是于宋朝有利的。此外,章惇与蔡京也明确指出,正因为辽军实力犹存,所以北伐才是必要的,宋军有必要进一步削弱辽国的国力与军力,纵使不能规复幽蓟,也能换来数十年的平安。

这些道理,李清臣不相信石越不知道。

所有的利弊,石越一定比自己更清楚,而麾下将领与章惇等人对北伐的态度,石越也一定是清楚的!既然知道这一切,石越的态度却还是暖昧不明,或者说是隐隐的反对北伐,那么,其中的原因就耐人寻味了。

在心底里,李清臣已经得出了一个初步的结论——如果石越真的坚决反对北伐的话,那么他反对的原因,多半不单纯是公义上的,石越不是纯粹为了国家社稷考虑而有此决定,而很可能是出于私心。

现在看来,陈元凤的猜测很可能是对的。石越的“顾虑”应该是为了他自己的退路,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尽管石越的年纪比自己还要小上许多,但是他却并不觉得这样想有什么不妥,因为,如果硬要形容的话,可以说在李清臣的心里,石越算是和王安石、司马光一个“辈份”的,他现在想要急流勇退,也是理所当然的。更何况,石越如今之功业,已然称得上自大宋开国以来臣子中的第一人,虽然放弃曾经掌握的权力是世间最困难的事,但是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历史上总也有那么几个,以石越之智,想要谋一个善始善终,也并不奇怪。

而且,这也并不只是他李清臣和陈元凤的想法,章惇与蔡京都有类似的猜测。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李清臣接下来推动北伐就更加心安理得了。石越的处境大家都能谅解,但是国家社稷的利益是毫无疑问的要重于石越的个人荣辱的。而且这也未必不能两全其美,李清臣知道皇帝的心思,小皇帝当然想要石越退隐,但如果北伐的话,他还是希望由石越来主持大局的。有石越坐镇,就能给朝廷中的许多人吃个定心砣,尤其是那些旧党的君子们,尽管他们之中也有不少人不喜欢石越,可是如果没有石越坐镇指挥的话,恐怕他们会立马闹将起来,北伐遇到的阻力会大得难以想象。

这点,自负的章惇是绝对想不到的,他不可能认为自己的威信竟然会镇压不住朝堂上的反对者。但李清臣与小皇帝却是很清楚的,除了石越之外,其实也没有几个人选,能让朝中各派都认可,比如章惇,即使他有此能力,两府诸公也不会愿意坐视他立此大功,将来压到自己头上。

屈指数来,能够获得两府的认可,来取代石越坐镇指挥的宰臣,也只有韩维、范纯仁、韩忠彦三人而已。但这三人,韩维卧病,连御前会议都参加不了;范纯仁有威望而无能力,他绝不会接这差遣;韩忠彦则资历太浅,威信不足,只怕根本指挥不动王厚等将领。

因此,现在可以说是自赵煦继位以来,第一次真正的需要石越为他效力。尽管在此之前,石越已经为了他的统治做了许多不可或缺的事情,但是,那都不是赵煦主动想要的。

为此,赵煦不惜对石越主动示好,不但对石越与他的亲属不吝爵赏,连一些可能与石越关系亲密的大臣,他都刻意的予以重赏。小皇帝是真心实意的想留下石越的,至少暂时是如此。这也让李清臣感觉到皇帝对收复幽蓟的热切,因为,皇帝这样做其实是冒了很大的风险的,石越的功业越来越大,威望越来越高,如果再让他收复幽蓟的话,君臣之间的关系恐怕就更难相处了,尾大不掉,将来发生难言之事的可能也不是没有……然而,为了北伐,赵煦甚至甘愿冒这样的风险,尽管现在看来,这个风险很小,因为石越流露出的退意,表示他不是那种贪权恋栈,不知进退的人。而只要石越真的能做到主动放弃现有的权位,那么,他们君臣之间是不会有任何矛盾的。

这也让李清臣此时的使命变得更加轻松。

如果石越真的是为了他的未来考虑而对北伐态度暖昧的话,那么,在李清臣看来,只要让石越弄清楚了皇帝的真实心意,他就能做出明智的选择。

现在激流勇退,不如北伐胜利之后再退。如果石越能够帮助小皇帝再打赢北伐这一仗,皇帝不会忘记他的功劳,只要到时候他能体面的致仕退隐,凭借着石越的功勋,兖州石家以后世世代代,都可以安享富贵了。

而且这也是对石越有好处的,不去说高宗皇帝收复幽蓟便封王爵的遗诏,如果石越真的成功收复幽蓟,到时候就算他隐退了,他的巨大威信,也依然能让他对汴京的朝局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甚至会更加超然。更不用说,权位这种东西,如果不是迫不得己,谁又想真的放弃?北伐的战争可能会打上一年两载,那石越就又可以多做一年两载的右丞相,甚至是左丞相,这样的诱惑,就算石越再怎么样淡泊,也难以抗拒吧?

所以,惟一的问题,就只剩下了怎么样向石越晓示这些利害。

以他和石越的身份,就算是知交好友,很多话也是不能直言的,更不用说交浅言深了。李清臣与石越之间可谈不上什么深厚的私交,而且他为人也十分谨慎,和辽国多打几年仗就石越又能多做几年宰相这样的话,那是无论用怎么样委婉的方式,李清臣都不会说出口的。

幸好,这个问题也并不难解决,因为类似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所以早就有现成的办法可用——只要找一个合适的说客就行。

而到了河间府后,李清臣很快就找到了一个再合适不过的说客——新晋的温江侯唐康。

早在汴京陛辞的时候,皇帝赵煦便跟他提到过唐康,皇帝对唐康赞不绝口,称其锐意敢为,不但有勇有谋,而且十分忠心,认为唐康很可能会支持北伐。在李清臣接见唐康的时候,这位温江侯果然也态度鲜明的表达了他支持北伐之意,并且认为现在正是千载难逢的时机,宋朝至少应该乘胜夺取辽国的南京道,永绝河北之患。

以唐康和石越的关系,李清臣几乎不用多想,便选中了唐康这个说客。自然,这些话他也不能亲自向唐康说,也用不着他亲自说。李清臣随行的亲信中,便有一人能言善道,还与唐康勉强算是故识。李清臣便遣了此人去游说唐康做说客,而唐康也没有让他失望,满口便答应下来。这其实也是李清臣意料之中的,所谓“大树底下好乘凉”,若说天底下最盼着石越继续做丞相的,唐康肯定要算一个。

因此,虽然唐康那边传回来的消息是石越并没有表态,但在李清臣看来,那是再正常不过的,这次正式会谈,才是石越正式表达他意见的时机。至于石越的最终态度,那应该是没有悬念了。

李清臣坐在一张黑漆矮榻上,心情颇为放松的打量着石越的这间书阁,这书阁由数间连通的厢房组成,他和石越会谈的这间厢房正在最里间,除了他和石越对坐的矮榻与方桌外,一张巨大的书案占据了大部分的空间,书案上面,堆满了卷轴、折子。河间府的天气依旧寒冷,但是这厢房内却颇为暖和,应该是有他没有觉察到的取暖设施。李清臣还嗅到温暖的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应该是在某处点了香,他粗粗扫视,却没有发现香炉,李清臣为官清廉,生活颇为俭朴,自是也分辨不出香的名目。但他能猜到这香料应当十分名贵,在这方面,李清臣觉得石越更象真宗朝的名相寇准,生活比较奢侈,这间厢房虽然表面上看陈设比较简陋,但实际上,仅仅他们所坐的黑漆矮榻上面的座垫,李清臣便曾经在汴京大相国寺附近的一家商店看到过,标价三百贯!还有那书案上的端砚,李清臣一眼便看出那是绝品,价格岂码在十贯以上。如此种种,也让李清臣觉得石越到底不过是个凡人,他在很多方面到底不及王安石与司马光。若易地而处,是王安石或司马光遇到今日的局面,李清臣相信他们绝对会为国而无暇谋身,不会似石越这样,有诸多的算计与犹豫。

李清臣此刻在想什么,石越自然是猜不到的。他根本想不到,李清臣在拿自己和王安石、司马光做比较,如果知道的话,他大概会哑然失笑。死去的人总是最完美的,人类无时无刻不在用回忆欺骗自己,便拿李清臣来说,王安石姑且不论,司马光在世的时候,他们的关系可谈不上多么友好,再怎么说,李清臣的政见也是更倾向新党的。但是,现在李清臣这样的情况却并不算罕见,这是石越的又一项成就,他成功的将王安石与司马光推上了神坛,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心中的这种印象将越发巩固。

只是短短几个月的时间,现在,不仅仅是儒生,即便在平民百姓的心目中,王安石与司马光,也已然成了本朝最接近圣人的存在。甚至可以说,这二人,俨然就已是宋儒的代表,宋儒中的荀孟。而这其中,当然少不了桑充国与石越一明一暗的推波助澜,当河北战事正酣的时候,在桑充国的推动下,白水潭学院已经决定在学校之内,树起王安石与司马光的雕像,以纪念本朝这两位儒家圣人——这样的举动,不要说宋朝,远溯汉唐,也没有过这样的先例,这当中自然有石越的影子。

当然,这也并不全是石越的功劳,王安石和司马光的人格魅力的确是非同一般的,这两个人,都是那种连恨之入骨的政敌,甚至是敌国君臣,都不好意思昧着良心过多诋毁的人物,因此,像李清臣这样身居高位,对二人也算知根知底的人物,才会那么自然的任由自己的回忆去美化他们,而毫无抗拒。

不过,此刻的石越心思却是全然不在于此,他坐在李清臣对面,抿着嘴唇,望着一脸微笑的李清臣,脑海里闪过的,却是李清臣辗转托唐康进行的那番游说。

这个李邦直还是费了一番心思的。

李清臣这些天见了多少人,石越虽然没有刻意的关注,但心里还是大概有数的。李清臣并不知道,折可适在见他时虽然力陈辽国之不可伐,但见过他之后,却深感皇帝北伐之志甚坚,又反过来密谏石越,倘若朝廷执意北伐,石越当勉为其难,同意北伐,以掌握北伐之主导权。为说服石越,折可适也搜罗了不少的情报,石越因此也得以知道河间府文武们对于北伐的大概看法——不出所料,果然绝大部分人都希望北伐。

但这并不足以让石越动摇。

真正让石越态度松动的,是一份来自汴京的书信——他曾经最为倚重、信任的幕僚潘照临的来信。

潘照临在信中,也力谏他一定要支持北伐。在信中,潘照临例举了无数的古代名臣的下场,痛陈善始者难善终,掌握权力容易,放弃权柄艰难,因为每一个曾经身居高位者,都不可能没有恨之入骨的敌人,区别只在于自己知道与否,如果草率的放弃权力,就会不可避免的遭到政敌的报复,若在汉唐,便很可能落个身死族灭的下场。本朝虽然宽厚,但正因如此,政敌不能置其于死地,为了防止其东山再起,就会转而攻击其政策,其当政之时所行之政,不论好与不好,皆必然受到政敌的疯狂攻击,以借此铲除其当政时的党羽,惟其如此,政敌才会安心。

潘照临更在信中直谏,认为石越过于乐观,以为自己根基深厚,朝野已无可惧之政敌,指出天下大势,变幻难测,吉凶祸福,常在皇帝一念之间。又以韩琦之事为例,称韩琦在英宗一朝的地位,不逊于今日石越之地位,定策两朝,对高宗皇帝赵顼之功,也不逊于今日石越对赵煦之功,甚至犹有过之,其余德望、朝野势力,皆与石越相仿佛,但当年赵顼为了厉行新法,便逐韩琦于河北,言不听,计不从,所行之政,皆与韩琦之言背道而驰。在世人看来,韩琦之晚年已让人羡慕,但对于韩琦这样的人物来说,其心中之痛苦,谁能知道?难道韩琦真的安于被朝廷表面尊崇、做个富家翁颐养天年么?眼睁睁看着朝廷之政走向他所认为的歪路却毫无办法,对韩琦这样的人物而言,实已是最大的折磨。

潘照临在信中直问,石越真的愿意学韩琦么?

更何况,赵煦心里对于石越的感激,只怕远远比不上当年赵顼对韩琦心中的感激。因为当年英宗是过继继承大统,韩琦的支持至关重要,这种功劳,是石越开多少疆辟多少土都比不上的。石越虽然也为赵煦顺立继位出了大力,但是平定石得一之乱的功劳,却并非石越一人的。这是石越比不了韩琦的地方。赵顼为了推行新法可以将韩琦赶回家乡,如果石越真的执意反对北伐,赵煦为了北伐又会对石越如何呢?

因此,潘照临劝石越事君之道,不可一味孤直。并批评当年石越事赵顼,颇知委婉,所以宋朝才有今日之盛,而如今石越权位已高,威望已重,小皇帝年幼,石越便渐失当年事高宗之心,不愿意曲意讨好小皇帝,过于看重宰臣的体面与威严,这是舍本而逐末。

潘照临又劝石越,正因为明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要下野,才应当极力给皇帝留个好印象。便如人与人之相交,第一面固然极重要,但最后的印象如何,更是至关重要。当年李夫人至死不让汉武帝见其最后一面,这其中的智慧,值得石越三思。是做一个阻扰小皇帝北伐事业的绊脚石前宰相下台,还是做一个兢兢业业辅佐皇帝完成北伐理想的前宰相下台,这关系到的,绝不止是石越一个人的荣辱。

潘照临不愧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石越的人之一。石越并没有公开表达反对北伐之意,但是,仅仅是从他的犹疑之中,潘照临便已然猜到石越的真实态度,尽管他也并不知道石越反对北伐的真实原因,可他的信却依然能直中要害。

石越想要什么,害怕什么,潘照临可以说是最清楚的。

宰相石越当然是想当的,但是迫不得己的话,也并非不能放弃。但是,石越绝对无法容忍人亡政息,他下台之后,他的事业就前功尽弃。到了石越这个年纪,以他的阅历与智慧,已然能够理解与接受“功不必由己成,名不必由己立”,他的政治理想与报负,不一定要全由自己来完成。事实上,这才是人生的常态,历史上有无数的经验教训,如果执意的坚持要由本人来完成自己的抱负,往往倒会事与愿违,造成极大的灾难。甚至是理想越伟大,灾祸就越深重。所以,这方面,石越还是能想得开的。

可是,如果随着自己的落幕,自己一手开创的事业竟然就此夭折,甚至走上回头路,或者走上一条歪路,这种心情……这个时候的石越,是完全的理解了他记忆中的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王安石听到免役法被废时的心情,那是用悲怆、绝望这样的词语来形容都嫌不够贴切的!

李夫人的故事,熟悉历史的石越当然是十分清楚的。后世所有后宫的嫔妃们,口中所说的榜样多半是唐太宗长孙皇后,但内心深处,她们想要学习的,一定是李夫人无疑。但石越以前可从未想过,自己要向李夫人学什么。毕竟,他是堂堂的宰相,而李夫人,只是一个以貌事人的宠妃而已。但是,被潘照临指出后,石越特意让人找出《史记》、《汉书》中相关章节,仔细又读了几遍后,竟然不得不承认潘照临说得没错,这位李夫人的智慧,的确值得所有行将下台的宰相们学习。

只要是涉及到权术,石越也不得不承认,潘照临总是对的。

因此,尽管石越并不认为他下台之后人亡政息的风险有多大,甚至认为小皇帝已然不可能逆转他所一手开创的大势,但他依然不敢将潘照临的劝谏等闲视之。

因为石越的出现与努力,新旧两党虽然斗争依旧,但是互相之间的怨恨却远远谈不上你死我活,甚至不少新党与旧党之间,虽然政见相左,但私底下却能成为儿女亲家——虽然这说明不了太多的东西,却至少表明了两党之间的矛盾并非极端尖锐。而所谓的“石党”,现在也已经根深蒂固,绝非赵煦所能轻易铲除。尤其是朝中三党,都分别控制或者对一批报纸有极大影响,又各自都有一批学院补充新鲜血液,而三党之间又互相牵制,互为制衡,可以说任何一位皇帝想要下手,都不免要投鼠忌器。昔年唐文宗尚且感叹“去河北贼易,去朝中朋党难”,而宋代文官之势力更远非李唐可比,事到如今,汴京禁中内无论是谁做皇帝,都已不可能有“去朝中朋党”的本事。

在此之前,宋朝面临的种种弊病,说到底,就是因为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有一个国家推行真正意义上的文官政府治理国家,因此不可避免在体制上会存在许多缺陷,尤其是文官政府与军队之间关系、文官政府内部党派关系的处理这两大难题,宋朝处理得都不尽如人意,最终导致了王朝的崩溃。

石越的改革虽然不能说有多完美,但确确实实对症下药了,他带来的变化,就是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宋朝原有体制在这两方面的缺陷,完成了一个相对稳定的政体。

现在,任何人想要颠覆石越的改革成果,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宋朝现在的这个体制,不但石党,新党与旧党的绝大部分成员,都是身处其中的。符合任何一党利益的改变,都不可能不触犯另外两党的利益,而暂时没有任何一党的势力,足以压倒其余两党。

所以石越有足够的信心,不害怕赵煦改弦更张。

若是其他人进行同样的劝谏,石越多半也就是一笑了之了。但是,同样的话出自潘照临之口,却是完全不同的力量。石越再有信心,却也不敢绝对肯定一定不会发生变故。这不同于他带来的思想文化方面的改变,思想、文化的改变极难,但若真的将种子种去下,看着它萌芽、成长了,那就是绝对不可能逆转的改变。就算暴虐如秦始皇,焚书坑儒、行偶语律,但结果又如何?非但灭绝不了儒家,倒将自己的帝国赔了进去。更何况这是宋朝,石越完全可以塌塌实实的高枕安卧。

但政治方面却不同。所谓的政体,本就是看起来强大实则脆弱无比的东西。一方面,世间本无完美的政治制度存在,另一方面,不管石越怎么改变,也改变不了宋朝是君主制这一事实。赵煦想要改弦更张的确很困难,但是,皇帝就是皇帝,真要惹恼了他,再加上有人挑拨,谁又能肯定赵煦会将这个国家带到什么方向去?

潘照临又在信中告诉石越,他已经起程赶来河北,如果石越还是坚持反对北伐的话,也希望石越等他到了之后,再做决定。这可是极罕见的,自从石越遣散潘照临等幕僚后,除非是遇到大事,潘照临是很少与石越相见的。这次他如此慎重其事,让石越也不由得越发重视。原本已经下定了的决心,也不由再次动摇起来。

“邦直。”短暂的沉默之后,石越终于开口,他幽黑深遂的眼睛注视着李清臣,声音略有些低沉,“邦直,我们刚刚得到了永安侯的一些消息。”

李清臣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与意外,他没想到石越会突然提起被围困在蔚州的折克行,脸上的神色也变得严肃起来,他微微倾了倾身体,问道:“蔚州的情况……”

“蔚州还在永安侯手中。”

李清臣顿时微微松了口气,却见石越轻轻摇了摇头,“天气对我们更不利,但辽军也一样受到影响,耶律冲哥没有强攻蔚州……”说到这里,石越心里只感到一阵无奈,因为他知道,耶律冲哥是没有必要强攻,他控制了飞狐峪,就是将折克行关在了蔚州,那已经是一只孤军,如果没有援兵,被全歼是迟早的事,想到这里,他有些苦涩的继续说道:“但是,永安侯部的粮草已尽,而且还缺少薪炭,还能坚持多久,实已不容乐观。”

也许,在此刻,折克行部已经全军覆没也有可能。石越悲观的想道。虽然吴从龙的情报是来自辽人的口中,但是,宣台之内却没有人怀疑其真实性。除非有奇迹出现,否则折克行部的情况,就应该和辽人说的差不多。石越只是谨慎的没有提及“食人”这样耸人听闻的事情。

而一提起折克行部,石越心里又是恼怒,又是愧疚,恼怒是对章楶和种朴的,而愧疚,是因为石越心里面开始有了一种感觉,折克行部的行动,很可能从战略上来说就是一个失误,事后来看,折克行北上蔚州真有价值么?还是只是画蛇添足?更糟糕的事,让折克行部陷入如此困境,他身为统帅却束手无策,这让石越有恼羞成怒之感。

但李清臣却没有那么复杂的感情,他也难以体会这一点,甚至在他看来,石越所说的折克行部的情况,也并没有超过预想,至少蔚州还没有丢,折克行也没有降辽——其实就算最坏的情况发生了,李清臣也不觉得是什么灾难,在李清臣看来,折克行部虽然名为禁军,却是宋军之中最后一支准军阀武装,只是折家一直忠于宋廷,朝廷也不得不优容,留着这所谓的“折家军”做朝廷的鹰犬可以接受,但如果折损在蔚州,宋廷也不会感到心疼。

因此,他只是疑惑的看着石越,猜测他突然提起这些的用意。

石越看了一眼默然不语的李清臣,他不知道李清臣的心思,只道对方是因为不懂军事而沉默,又说道:“邦直,我们不能坐视永安侯与飞骑军、河东蕃骑一万几千名将士不管。”

李清臣望着表情严肃的石越,他没有明白石越的意思,却还是言不由衷的点了点头,一边心思转动,试探着问道:“丞相的意思是?”突然,李清臣眼睛一亮,“要救援折家军?丞相是说,北伐?”

因为激动,李清臣的声音高了一些,在外面几间厢房办公的宣台谟臣都隐约听到“北伐”二字,不由得都有些有骚动起来,一个个竖直了耳朵,希望能再听到些什么。

石越却是一阵愕然,随即他就明白过来,李清臣根本不关心折克行与他部下将士的死活,他在乎就是北伐,因为那是赵煦的意志,他凝视着李清臣,叹了口气,摇头道:“北伐!邦直,北伐谈何容易?”

李清臣顿时感觉到自己的心一沉,他怔怔的望着石越,石越的意思,竟然还是要反对北伐么?一时间,李清臣竟有一种不知所措的感觉,这是他所无法理解的。在他眼里,石越并不是一个圣人,那他怎么可能拒绝北伐的好处?

过了一小会,他才缓过神来,疑惑的问道:“那,丞相的意思是?”

“要在幽蓟进行一场战争,冬天可不是对我们有利的季节。”石越不假思索的回道,“我认为现在能真正帮到永安侯和他的一万多名将士的,惟有谈判一途。”

他望着惊愕的张大了嘴的李清臣,又轻轻叹了口气,神色略有些萧索的说道:“但是,皇上不会接受这一切,对吧?邦直。”

然而,只是一瞬间,石越的眼神又变得凛烈起来,他几乎是有些咄咄逼人的盯着李清臣,问道:“邦直,你知道辽主的这次南犯为什么会失败么?”

李清臣张了张嘴,但石越却根本没想听他的答案,已经接着说了下去:“因为辽主发动了一场他根本不知道要如何结束的战争!”

“辽主的南犯是必定要失败的,就算我们打再多的败仗,也改变不了这一点,辽国无力灭亡我们大宋,而如果不能取胜,我们就绝对不会停止这场战争。”石越的语速因为激动而有些急促,脸色微微显得潮红,“自然,辽主是不这么想的,他自以为他能迫使我们签定和约,但是,就算我们的军队真的被打败,我们被迫签订了城下之盟,但是,邦直,你觉得以今日之大宋,我们会善罢甘休么?”

“绝不可能。”李清臣想也不想便回道。

“不错。”石越赞同的点了点头,“所以,耶律濬并不知道,他挑起的这场战争,他其实根本没能力结束。也因此,辽国才陷入了今日的窘境。但是,”石越话锋一转,有些尖锐的问着李清臣:“邦直,现在我们是不是正在重蹈辽国的覆辙呢?”

李清臣被他问得有些狼狈,这是他从未想过的事情,却听石越又直言不讳的继续说道:“如果真的要北伐,对我是有好处的。如若皇上坚持要北伐,我又有何不能遂皇上之意?但是,对于大宋来说,如果不知道该如何结束一场战争,那么就不应该开始它。皇上如果想要北伐,他可想好了该如何结束它么?”

“如何结束一场战争?”

开封城西琼林苑,小皇帝赵煦一身戎装,斜靠在一张矮木榻上,左手拿着一封奏章读着,一边自言自语的失声笑了出来。在他身边不远,他的姐姐温国长公主与皇弟遂宁郡王赵俟,正一人举着一把火铳,专心致致的瞄准约摸三十步外的标靶,砰、砰,随着两声巨响,便见两缕烟雾升起,两人熟练的将手里的火铳递给身边侍奉的小内侍,然后都是一脸期望的望着一路小跑过去检查标靶的小内侍,待到那内侍大声报出两人的成绩,便听到温国兴奋的大喊了一声,然后一脸不屑的望着赵俟,得意的说道:“打了十铳,竟然只有两铳中靶,七哥,你也太丢人了吧!”

赵俟不服气的白了温国一眼,“你也就是中三铳,有什么好得意的!”

“那也比你多,赢就是赢,愿赌服输,你那匹奔宵就归我了。”温国毫不在意的宣布着,拍了拍手,朝赵煦走去。赵俟一脸肉疼,张了张嘴,却终是不敢跟这个姐姐耍赖,只能默默的跟在她身后。那匹奔宵是他花了很多力气才得到的名马,已经连续十场在汴京的赛马大会上夺标,这让赵俟好不得意,没想到却被自己姐姐盯上了,被她硬拉着比火铳,还被逼用奔宵做赌注……

面对温国的巧取豪夺,赵俟是无力反抗的,他这时候只是不住的后悔自己鬼迷心窍,去折腾什么火铳,结果给了温国一个借口。赵俟并不知道朝廷中关于火铳局的讨论,对薛嗣昌更是一无所知,他对火铳的兴趣,是源自高丽国进贡给他一把火铳,尤其在听说了火铳在邺国开国的战争中的作用后——南海的任何消息传回汴京,都免不了会有很大的夸张与走样——赵俟就对这种新兴的单兵火器有了浓厚的兴趣,他慷慨的资助了白水潭学院几名格物学者,那些学者设计了各式各样的火铳,找汴京最好的工匠打造出来,但是,显然他的钱都打了水漂,事实证明,比起柔嘉送给温国的那把火铳,他让人造出来的火铳,除了外表镀了一层漂亮的白银外,就再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了。赵俟可不会认为是自己的射击水平太差,他年纪虽轻,却已然是弓马娴熟,还是宗室之中有名的神射手,如果是比弓箭的话,十个温国也不是他的对手。但是这该死的火铳,准头实在是太差了!

温国毫不理会身后沮丧的弟弟,已经快二十岁的温国如今已出落得亭亭玉立,高挑的身材,继承自母亲的美貌,还有那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但这一切,都比不上她那特立独行的性格给人的印象深刻。对于这位长公主的言行,朝廷中的言官不少都有微辞,但是,这反倒更彰显了她的得宠,不但是皇帝宠着她,连已去逝的太皇太后高太后也宠着她,凡是敢在奏章中对这位长公主有不敬言辞的御史或谏官,最后的结果都是被贬得远远的。现在,汴京所有的达官显贵都知道,宗室之中,最不能得罪的,就是这位美丽的小寡妇。

而且,消息稍为灵通一点的人都知道,马上就不会再有温国长公主了,因为在封建诸侯的时候,撺掇着小皇帝给了柔嘉格外的殊恩,所以严厉的高太后在世之时,一直没有给温国晋封,但是,现在赵煦借着对辽国大胜的机会,已经准备一次性弥补她的损失,很多人都已经知道,皇帝打算一口气将她晋封为燕国长公主。

不过对于温国本人来说,这些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虽然封国的晋封不仅能让她在各种朝廷的仪式上更受礼遇,而且还会带来薪俸上实实在在的好处,比如她一但获封燕国长公主,每年的薪俸收入很可能会翻上一翻,让她增加数千贯的收入,这样一笔稳定的巨额收入,对于平时生活可以用挥霍无度来形容的温国来说绝对是雪中送碳,但是,温国长公主殿下本人对此却是的的确确的毫不关心。

这并非是温国长公主殿下不懂得钱财的重要性,事实上,这位长公主殿下出乎意料的会经营,她和赵煦一母同胞的小妹妹徐国长公主[258]共同成立了一家商行——老实本份,如今才不过七八岁的徐国长公主殿下当然和这家商行没有任何关系,大家都心知肚明,温国的实际合伙人是当今皇帝的生母、圣瑞宫的皇太妃殿下。这家商行从事着一本万利的买卖,从汴京以及杭州、泉州、广州贩卖各种铁器,甚至是兵械器甲至岐国的国都东岐与邺国的东都新邺,有时候还承运前往两国的移民,然后再从岐、邺两国带回大量的香料、象牙、珠宝等海外奇珍,就是这家才开业不到一年的商行,已经给温国与皇太妃带来了数万贯的利润。

除此之外,温国在石蕤的帮助下,还在汴京开办了数以十计的商铺,包括酒楼、绸缎铺、钱庄等等,在开封城外,她还拥有十几个庄园。

可以说,温国绝对是大宋开国以来,最有钱的一位公主。

只不过与此同时,她也是大宋开国以来最能花钱的公主。尽管收入不菲,但是这位长公主殿下却似乎永远都处在入不敷出的财务窘况之中,经常要找人借贷度日。这可能也是她再嫁十分困难的主要原因,即便是传承数代的世家子弟,也对这位长公主表现出的慷慨感到心惊肉颤。她不但在衣服首饰吃住等方面奢侈无度,完全没有大宋之前的公主们的那种“俭仆”的美德,还对各种奇珍异宝有奇怪的搜集癖,经常一掷千金收集各种藏品。而这位长公主殿下最可怕的还是她的仗义疏财,诸侯们的使者来到汴京后,只要有机会面圣,都会哭诉自己君主的穷困,而在他们离开汴京回国之时,除了在朝廷那儿哭到的赏赐外,往往还会得到温国的大笔馈赠。但这种慷慨并不会带给她任何回报,除了口头上的赞美,大多数接受馈赠的诸侯并不会因此而感激她,一些诸侯甚至还会因此嫉恨她,只因为她留在了汴京,而他们却被迫去了海外的蛮荒之地,他们将这种好心当成是她的炫耀。

但是,尽管也有人提醒,温国却全不在意,反而是依旧我行我素。

除此以外,她那让人诟病的开支簿上,还包括每年花费数千贯甚至上万贯的巨款资助一些莫名其妙的研究,对佛寺过于慷慨的供奉,在赛马会上一掷千金的豪赌,以及经常耗费巨资举办花样百出的各种比赛等等。

总而言之,温国长公主对于钱财的态度是既精明,又不甚在乎的。而这也给她带来了截然不同的名声,不喜欢她的人私下里会以此来指责她奢靡无度,败坏了皇室的名声,而喜欢她的人则会认为这位长公主有太祖皇帝之风,任侠纵性,仗义轻财。

但不论外人如何评价,也不论自己心里面究竟是怎么想的,赵煦与赵俟这两兄弟,对这位姐姐,是不敢多说什么的。

赵煦看见温国走过来,随手便将奏章合上,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正要说话,温国已先问道:“六哥,你方才说什么了?”

赵煦笑道:“你耳朵倒是很尖——朕是在看石越和李清臣的奏章。”对于这位姐姐,他并无丝毫的避讳之意,见她眼中流露出的好奇,赵煦又略带讥讽的笑道:“石越在奏章里说,在战争开始之前,就应该知道该如何结束它,否则就不应该开始战争。北伐还没开始呢,朕的这位右丞相,就已经在担心朕穷兵黩武、欲壑难填了。”

“朕真想让天下人都拜读下石丞相的高论!”说着说着,赵煦的声音突然就尖锐起来,他有些激动的从坐榻上站了起来,手舞足蹈,“他竟然在奏章中暗示,收复幽蓟可能导致辽国灭亡,而对大宋来说,亡辽不如存辽!”

“亡辽不如存辽?”温国与赵俟都是怔住了,不由得异口同声的反问。已然快满十六岁的赵俟脸上全是诧异与不解,而温国则是皱紧了眉毛,大大的眼睛中流露出若有所思之色。她心里头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不由脱口说道:“石丞相不会有玩寇……”话一出口,她便觉得不妥,连忙又闭紧了嘴巴,眼睛往四周看了看,见侍奉的内侍与侍卫都站得远远的,没人能听见他们的对话,这才略略放心。

“你说石越玩寇自重?”赵煦却是十分肯定的摇了摇头,“这是不可能的。”但他又颇为疑惑的叹道:“这也是朕怎么也想不明白的地方。朕的这位石丞相是十分聪明的,此前韩忠彦甚至在朕跟前以阖族性命担保他绝不会拥兵自重,说如果朕要罢掉石越的相位,石越绝对会坦然受命。此番李清臣去河北,也称石越并无恋栈之意,似乎已经打算主动辞相。如果他是贪权恋栈,北伐才是对他有利。不北伐的话……”赵煦嘿嘿干笑了两声,没有再说,但话中之意却已甚明。

温国的眉间却是锁得更紧了,“不是为了私心的话,那么,六哥,你可要慎重考虑了。”她严肃的望着赵煦,认真说道:“石丞相如今的权力,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甚至说功高震主,亦不为过。这样的权位,古往今来,有几人能说舍弃就舍弃?他宁可舍弃这权位,也要劝谏反对北伐,那说不定他才是对的呢?”

“怎么可能?!”仿佛是为了强调自己的不信,赵煦使劲的摇着头,激动的说道:“这简直是荒谬!什么叫亡辽不如存辽?再者说幽蓟本是中国州郡,收复幽蓟,是太祖、太宗、高宗皇帝的遗志,难道太祖、太宗、高宗皇帝的见识,会不如石越?什么叫如何结束一场战争?自然是要以胜利结束战争!”

赵煦说出这些话的瞬间所流露出的踌躇满志,便仿若此刻他已然站在了析津府的城墙上,接受辽主的降表一般。但温国的眼神之中,却是泛起了一丝忧色。她没有读过石越的奏章,不知道赵煦说的是不是石越的本意,所以她有些疑心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因为她也同样无法理解,如果有机会灭亡辽国,宋朝怎么可能不抓住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因此,她心里面是觉得赵煦更有道理的。但是,无论为了赵煦的统治考虑,还是为了她和石蕤的私交考虑,她都不愿意看到赵煦与他的右丞相发生矛盾。她很了解自己的这个弟弟,外表温和柔弱,但内心却是狂热偏执,他真正想做的事,是绝对不会甘心被他的宰相所阻扰的。而她虽然并不了解石越,却多少也了解一些朝廷中那些自矜的士大夫们,不论他们心里怎么想的,在外表上,他们都不是轻易会向皇帝低头的,尤其是两府的宰执们。

但温国也不知道如何劝谏,她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赵俟,这位已经贵为郡王的七哥低着头,紧抿嘴唇,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一言不发。赵俟自从出阁读书之后,就被那些老夫子们教坏了,涉及到朝廷大事,别说主动发表意见,就算是赵煦有时兴之所致亲自询问他,他也是惜字如金,绝不肯多说半个字的。但这也不能怪赵俟,因为赵俟的态度,很可能就是赵煦至今还算宠爱这个弟弟的原因。

温国不由暗暗叹了口气,却见赵煦又挥舞着手臂,大声说道:“姐姐、七哥,北伐、收复幽蓟,可不只是一场普通的战争那么简单!这是太祖皇帝以来,历代祖宗的遗志,更是先帝的遗志!朕身为太祖、太宗皇帝的后代,身为先帝的儿子,若不能替他们完成这遗志,就是不孝!我大宋以孝治天下,朕身为万民之主,又岂能不为天下臣民表率?!”

他一口气说完,忽然却是一怔,然后,他那狂热而激切的眼神之中闪过一丝惊喜,就在这一瞬间,他恍然明白了自己刚才究竟说了些什么!他意识到自己又给北伐找到了一个让他的大臣们难以反对的理由。

一时间,赵煦兴奋得难以自抑的在温国与赵俟面前踱来踱去。北伐幽蓟,就是对太祖、太宗、高宗皇帝的大孝,这是如此的显而易见,他以前竟然忽略了。所幸的是,他到底还是意识到了这一点。

但是,没多久,赵煦突然又停下了脚步,怔怔的站住,双眉紧锁,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到底是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帝,尽管亲政的时间不久,但是对于他的大臣们,他还是有些了解的——不论是石越,还是范纯仁、吕大防、刘挚,都不是那么好对付的。虽然说他有了弘扬孝道的大义,但是,象范纯仁本来也没有说过不该北伐,他只是说不该马上北伐。但赵煦也不是三岁小儿,他知道这种事情,本就是要趁热打铁的,真要听范纯仁的,拖上几年,到时候再想重整兵鼓,那就更难了。

“可恶!”想到这些,赵煦在心里咒骂了一声。他又一次感觉到想要有所作为的艰难,他北伐之志甚坚,但是,即使身为九五之尊,想要做这么一桩理所当然的事情,也是感到阻力重重。这让他不由得更加佩服他的父亲,也让他更加难以理解他的一些大臣们,尤其是石越,他不是曾经帮助他的父亲开创出中兴盛世的人么?

难道真如那些御史们所说的那样,石越虽然年纪未老,却已然暮气沉沉,不复当年进取之志,便如曾经的韩琦一样,在仁宗时也是想要有所作为的,但到了先帝之时,却变得保守顽固。石越也逃不脱韩琦式的轮回么?

赵煦兀自沉浸在自己的算计之中,但温国却很快就对这些军国大事丧失了兴趣,她也就是一时兴起,才替赵煦谋划一二,既然看起来赵煦已经有了主意,而赵俟在一旁又颇有些尴尬,她便也不想再多事,转头对赵俟说道:“七哥,你也别一直心疼你那匹奔宵了,回头冬狩的时候,你若能赢我一次,我还把这马还你。”

“当真?”赵俟顿时便还过魂来,眼睛都亮了,一时间却又有些不敢相信,迟疑的问道:“你不会是又瞧上我别的什么东西了吧?”

温国白了他一眼,“你那王府又能有什么宝贝值得我惦记?”

赵俟不由语塞,温国又道:“你不是说今天还约了环哥儿练剑么?依我说,你要想赢回你的奔宵,也别练什么剑了,带着你的家臣好好习练下冬狩的阵型——还是老规矩,冬狩的时候只能用火铳,不准用弓弩。”

“打猎也只能用火铳?”赵俟目瞪口呆的望着温国,下意识的扭头看了一下远处的标靶,赶紧使劲摇了摇头,不去接温国的话,假装抬头看了看天色,转身对赵煦拱了拱手:“皇兄,臣弟之前约了狄环练剑,时辰不早,若无他事,臣弟便先行告退。”

赵煦本也是心不在焉,随便点头应允,赵俟又干笑着向温国告退,温国挥了挥手不去理他,转头对赵煦道:“六哥,你政务繁忙,我也不扰你啦。”

赵煦这才回过神来,正想说什么,旁边的内侍连忙凑过身来,在他耳边俯耳低语几句,赵煦“哦”了一声,便朝温国笑道:“正好我也要见几个人,你们先回去也好。”

温国又行了个万福,便和赵俟一道离开琼林苑。

琼林苑规模宏大,两人离开赵煦所在不远,便各有家臣内侍伺候上了马车,两人的车驾才走了没几步,便见迎面有几名内侍引了两名绿袍官员过来,见着二人车驾过来,连忙让到路边,叉手等候。温国在马车之内掀开车窗珠帘,匆匆扫过路边的两名官员一眼,见二人都是面生,便也没放在心上,马车呼啸而过。

差不多同一时间。

三百里外,北京大名府安平门附近一处临街的三层酒楼内,石越曾经最为倚重的谋主潘照临,正坐在顶层的一间雅座之内,一边居高临下的观赏大名府的街景,一面浅酌清斟。两名黑衣青年恭敬的侍立一侧,不时替他斟酒夹菜,而坐在他对面的,却是一名四十来岁的短须男子,长相称得上是容貌英伟、姿容卓世,但此时却似乎是心事重重,面对满桌酒菜,却毫无下箸之意。若有留意南海诸侯国人物的人便有可能认得,这短须中年男子也不是寻常人物,乃是周国国相柴远的族弟柴逊,如今正奉了周国公的敕令,在大名府负责替周国招募百姓。这大名府许多人都知道,周国国相柴远是潘照临的知交好友,因此潘照临既然路过大名府,与柴逊密会,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潘照临虽然只是一介布衣,但他的名望也早已著于四海,诸侯国的使者对于周国能有这层私交,都是非常艳羡。但却无人料到,柴逊见着潘照临后,竟然是忧容满面。

潘照临却似乎是全没留意柴逊的表情,只是自顾自的吃着东西,看着大名府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那柴逊愁眉苦脸了好一阵,似乎是终于鼓起了勇气,向前倾了倾身子,试探着问道:“在下听说先生离京之前,贵属去见过杨子安杨殿院、刑和叔刑侍读?”说话的同时,一双眼睛却盯着潘照临身边的一名黑衣青年。

潘照临不由晒笑一声,但眼色中却是略有些惊讶,道:“你消息倒是灵通。”又瞥了一眼身边的那名黑衣随从,笑道:“不过去见杨畏和刑恕的人不是他。他只不过用了点手段,将一些消息透露给了经常在杨畏、刑恕二人门下往来的几名学生,估摸着那些学生中有人又将这些事情透露了杨畏和刑恕。总之,和我是全无干系的。”

说完,潘照临又若有所思的望着柴逊:“不过,看起来是百密一疏了,这件事情,竟然连你都知道了。”

柴逊连忙摇了摇头,苦笑着叹了口气:“这个先生倒不必担心,在下也只是猜测而已。而且我知道此事,也纯属偶然。”

“是么?”

见潘照临不信,柴逊只得又发出一声苦笑,继续解释道:“先生应当也知道在下以前不成器的旧事……”

这柴逊的底细,潘照临当然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的,他可比不上他的族兄柴远,这柴逊年轻之时,是读书习武经商耕田,一无所长,只会些声色犬马的东西,家中让他到汴京求学,他却不和儒生交往,每日里都是与一些滑吏赤佬、市井无赖呼朋唤友,混迹于勾栏瓦舍,在家族之中,名声颇为不堪。如今的柴逊自然是性情大变,否则也不可能被周国派来大名府担此重任,但这些旧事可也不是什么光彩往事,潘照临亦不知他为何忽然提起,便不动声色,听他继续说道:“却是事有凑巧,在下前几日间,在这大名府,遇到了一个年青时的故交,我这旧友原本是世世代代都是枢密院的小吏,到了他这一代,因为偶尔犯错,被开革出密院,便改行做了省探,如今在汴京,也算是小有名气……”

“省探?!”听到这两个字,潘照临心里便已经恍然大悟。

但柴逊却是不敢得罪了潘照临,仍然继续小心解释道:“我这旧友和我闲聊之时提到,他打听到御史台杨殿院和学士院刑侍读不约而同的在秘密调查绍圣二年到绍圣四年间扬州的案件卷宗……”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又投向那名黑衣青年,苦笑着:“这却不能不让在下有些联想了——之前这位贵属,却是来见过在下的一名属下,问了许多事情。巧的是,在下那名属下,正好是绍圣四年之前在扬州做小吏,因为牵涉到一件大案中,才改名换姓,逃到南海,到了我们周国。这些曲折,原本连在下也不知道,所以这次才带他回到中土,未曾想贵属却是如此神通广大……”

柴逊一面说着,神情却是愈加苦涩,“当日在下听旧友提到杨殿院和刑侍读的事之后,本来只是想帮他打听一二,谁知道召来那名属下一问,却是大吃一惊。原来他所涉的那桩案子,竟然涉及到前扬州通判王巩王定国。在下又稍加打听,才知道这位王通判的来头竟然如此之大,竟然是真宗皇帝时为相十二年的王文正公王旦之孙,还是当朝御史中丞刘公的姻亲,如今正掌管着登闻鼓院!”

“因此在下不敢轻慢,又费了点心思,谁料知道得越多越是惊心,这位王判院可以说是亲朋好友布于朝野,曾经得到过司马陈王、冯京冯相公等人的赏识,而且竟然还是本朝有名的画家,与二苏交同莫逆,他判登闻鼓院,也是因为小苏相公的推荐……”

“因为在下那名属下原本世代为扬州小吏,故此对绍圣二年到四年间扬州的事情,也甚是清楚,那两三年间扬州发生的大案,也只有他所牵涉的那桩案子,前通判王巩因为年轻气盛大,争风吃醋,勾结胥吏对一名本地豪族子弟滥用私刑,结果被人上告,因为后果并不严重,王巩只是被定了个‘少年之过’,调离扬州了事,倒是那些与他勾结的司法小吏全部被严惩,而在下那名属下也是因为害怕被当地豪族报复,才不得不逃往南海……”

“但这么着一桩不甚起眼的陈年旧案,竟然会劳动先生的贵属与一名殿院、一名翰林侍读先后过问,我想断不至于只是为了弹劾王巩那么简单。而且在下又与那名旧友旁侧斜击,竟然得知那翰林侍读刑恕可以算是司马陈王的门生,而杨殿院杨畏能够出任殿中侍御史,更是御史中丞刘公所荐,二人与王巩也并未听说过有何宿怨,怎么又会特意去翻查这陈年旧案呢?”

潘照临不以为然的瞥了柴逊一眼,道:“你又如何能确定他二人与王巩没有宿怨?”

但柴逊却是肯定的摇了摇头,道:“先生莫要诳我,就算他二人与王巩有人所不知的宿怨,亦犯不着为了这点陈年小事,去得罪一个御史中丞、一个当朝参政。更何况,连先生的贵属也来打听此事,难道先生也与王巩有何宿怨?”

说完,他也不待潘照临回答,又苦着一张脸,却是十分真诚的望着潘照临,说道:“先生,说实话,这件事情,直到现在,在下都是一头雾水。以常理而论,这件事情的后面,多半是针对刘中丞与小苏相公,但以刘公与小苏相公的身份,若是针对他二人的是新党,在下倒还能理解,可刑侍读是司马陈王门下士,杨殿院更是刘公亲自举荐的……但不管怎么样,在下虽然愚钝,却总是知道,这件事情既然有一位御史中丞、一位参知政事,还有先生这样的人物涉及其中,那就肯定不是区区在下所能沾惹的。”

潘照临的双眼瞬间眯成了一条细缝,“这么说,你刚刚却是在试探我,是想确定我是否与此事有关?”

“还请先生恕罪。”柴逊起身朝着潘照临认真的长揖一礼。

房间里的气氛,瞬间变得冷淡凝重起来。

过了一小会,柴逊似乎是暗暗咬了咬牙,又继续说道:“在下北来之前,家兄曾经吩咐在下,说先生乃是不世出的人物,有经天纬地之材,神鬼莫测之智,敝国得以封建南海,先生之力大焉,封建之后,亦蒙先生照顾,此恩此德,我兄弟纵粉身碎骨,不得报其万一。但如今吾柴氏宗庙立于金洲,而家兄亦得国公错爱,为柴氏国相,一言一行,不得不以祖宗社稷宗庙为重。敝国国小民寡,战战兢兢,犹恐有倾覆之危,既为宋之封臣,于朝廷之事,惟有恭奉圣旨而已,绝不敢有妄图火中取栗非份之想。故此家兄严令在下,不论朝局如何,敝国之臣属,绝不可有任何牵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