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圣八年,三月二十日。
“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晚春时节,驰道两旁,柳絮如雪,落满了路边的水沟。
汴京城西的官道上,石越和他的爱女石蕤各骑了一匹白马,在数十名卫士的簇拥下,按绺徐行,一面悠闲的欣赏着官道两旁即将逝去的春色。
这是这许多年来,石越最为轻松的时刻,宣仁太后的葬礼已经正式结束——通常来说,皇帝从大行到归葬山陵,需要七个月的时间,但宣仁太后是和英宗合葬,工程量要少很多,所以,他这个山陵使,也不需要做那么久。卸了山陵使的差遣后,石越回到汴京,立即向皇帝赵煦递交了辞呈——这也是一个必须要走的程序,赵煦当然不会在这个时间点同意,但还是体贴的给石越放了十天假,让他可以不用上朝,也不必到政事堂值日,可以好好陪陪家人。
皇帝这样的态度,简直就如同在优容德高望重的老臣,而石越也坦然接受。这个假期,他几乎每天都在陪女儿逛这逛那,买东买西。
这一日,是石越亲自陪着女儿去汴京城西十余里的一个燕家庄,替她招揽两名女子相扑好手——大宋朝这项历史悠久的传统竞技项目,石越虽然早有听闻,但还从来没有亲眼观看过。他听说女子相扑分为两种,一种在这个时代来说,非常开放,比赛的选手会光着臂膀,袒露大半个胸脯,是旧党一直想禁掉却未能成功的活动,而另一种则相对比较保守,主要比拼的是选手的格斗技巧。十五岁的石蕤疯狂的迷恋后一种相扑比赛,拥有一个男子相扑社和一个女子相扑社,这让他夫人韩梓儿十分的担忧。为了挽救自己的女儿,韩梓儿用了很多办法搞破坏,但因为燕国长公主的支持,总是不太成功。原本韩梓儿期盼着丈夫回家后,能帮她教育一下这个女儿,然而,石越虽然对相扑这项在宋朝极受欢迎的运动不太了解,但并不认为女儿拥有两支相扑社有什么不妥,反而对石蕤采取了放纵支持的态度,不仅让自己精通相扑的卫士帮忙训练她的男子相扑社,而答应帮石蕤的女子相扑社再签下几名高手。这让韩梓儿发了好几天脾气。
这个时代的相扑手主要还是走传说中的相扑高手燕青的那种路线,特别讲究灵活性,这次石越父女在燕家庄招揽的这两名女子相扑手,身材都非常娇小,但爆发力都不可小觑,在和石越卫士的对战中,竟能不落下风。石越不知道这个燕家庄和传说中的燕青有没有关系,但很肯定这两位高手身价不菲——为了和她们签下五年契约,他一次性付出了一百贯安家费,此后五年内,他不仅要包吃包住,食宿都有相应的标准,还要给二人各安排一个女仆并承担女仆的开销,然后每个月还各付二十贯的薪俸。
但贵归贵,只要能让女儿高兴,石越也认了。托大宋朝的福,贵为燕国公、左丞相的石越,薪俸还是很高的。
招揽成功,父女两都很高兴,就这么晃晃悠悠的往汴京城走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许久没有的幸福感,弥漫在石越的心头,他不由得希望时光能停在这一刻。
但现实总是格外的让人讨厌,石越心中刚刚冒出这样的想法,远远的,他就看到了自己在此时此刻绝对不想看到的脸。
前方官道的柳树下,潘照临骑了一匹黑驴,正似笑非笑的望着迎面而来的石越。
见着石越,潘照临拍了拍胯下的黑驴,缓缓靠近,朝石越和石蕤拱了拱手:“见过丞相!见过嘉乐长公主!”
石蕤在马上回了一礼,好奇的打量着这位传说中的她父亲的第一谟臣。石越却是有些无奈奈何的扶了扶额,问道:“先生怎么有雅兴在此?”
潘照临笑了笑,也不介意,轻轻拨转驴头,和石越父女并绺而行,一边说道:“特来告诉丞相一个消息。”
“先生可知我现在在休沐?”石越委婉的拒绝。
但潘照临根本不予理会,自顾自的说道:“这个消息,恐怕丞相非知道不可。”
石越笑了笑,没有接话。
只听潘照临仿佛漫不经心的说道:“我们的‘盟友’没了!”
“我们的‘盟友’没了!”崇政殿内,枢密使韩忠彦一脸的苦涩。“种朴亲自出境确认的情报,耶律冲哥大破粘八葛、克列部,斩首过万,秃骨撒自缚请降,被送到辽主宫中成为奴隶。磨古斯率数千骑向西逃窜,耶律冲哥正纵兵追杀,一旦他彻底解决磨古斯的后患,将粘八葛、克列二部收编的耶律冲哥,会是个大麻烦……”
殿中,赵煦及范纯仁、吕大防、许将、李清臣众臣,都是表情凝重,众人的视线偶尔还会似不经意的扫过枢密副使王厚,此时,崇政殿内的每个人心里,都不免会冒出一个念头——如果当初采纳的是唐康的方略,结果又会如何?
然而,这还不是全部的坏消息,王厚面无表情,接着韩忠彦说道:“此外,据蔡京报告,他抓获了一个辽国贵人,据此人招供,进入辽境的高丽军队,已被辽军击溃,高丽军队被斩首五千级!密院已经派人去设法查证此事真伪,但恐怕我们也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了……”
“高丽军队无关紧要!”吕大防冷静的分析道:“真正的心腹之患,是耶律冲哥。在他彻底稳定山后局势之前,我军至少应该攻下涿州,否则山前的局势恐怕会崩溃!”
“涿州那边战况如何?”赵煦问道。北伐局势的变化来得太快,让他有些猝不及防。召回王厚后,北伐军队迅速出兵,一路势如破竹就攻到了涿州城下,这让赵煦对北伐充满了信心,这一个多月来,他一直在期待涿州传回捷报,幻想着北伐大军攻克析津府的那一刻。谁知道,北伐军队屯兵涿州城下师老无功,一个多月没半点进展,前线传来的,却是极为不利的消息。
这让赵煦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烦闷,他隐隐的后悔当初没有采纳唐康的建议,后悔召回王厚太晚了。
“唐康还在和涿州辽军激战。”韩忠彦委婉的报告。
“章惇、田烈武呢?”坏消息让赵煦有些不耐烦。
被章惇算计的王厚嘴唇动了动,没做声。
赵煦又更直接的询问:“可否令章惇、田烈武出兵增援涿州?”
“陛下,章惇现在的方略没有太大的问题。”韩忠彦连忙回答,“枢密会议推演过,如果章惇和田烈武将主力全部带到涿州,会给我军的粮道增加成倍的压力,辽军只要在涿州坚守十天以上,我们很可能就会自己把自己拖垮。”
“增兵的确没有必要,但臣以为不妨令神卫营带着火炮去增援。”王厚不动声色的下着眼药。
“火炮……”赵煦沉吟了一下,“此事陈元凤也提过好几次,但章惇坚决不同意,他不愿意在攻打析津府前,火炮再出现任何损失。”
“章惇既打定了主意,朝廷纵下指挥,恐怕他也不会听从。”韩忠彦无奈的说道。
赵煦更是烦燥,“唐康几次上表,希望朝廷下旨,让陈元凤所部暂时听他指挥,或许……”
“陛下,陈元凤官阶比唐康高,怎会答应?”许将连忙帮陈元凤说话。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那究竟当如何?”赵煦终于发起火来,小皇帝从御椅上腾的站了起来,大声问道:“难道就只能这么看着唐康他们在涿州城下师老无功么?”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右丞相范纯仁突然轻声说道:“陛下何不问问左丞相呢?”
此刻,城西的官道上,石越听完潘照临带来的消息,瞥了潘照临一眼,状似随意的问道:“不知为何,我似乎觉得潜光兄很高兴?莫非潜光兄还在想着我临危受命接过北伐的指挥权么?”
潘照临没有回答石越的问题,而是唏嘘感叹:“我好久没听到丞相叫我潜光兄了!”
“是么?”石越愣了一下神,也不觉感叹道:“原来我们早就在不知不觉间改变。”
同一时间,西梁院职方司内,司马梦求手里拿着一叠资料,右手竟在微微颤抖。良久,他长叹一声,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自语道:“潜光兄,真的是你么?”
耶律冲哥大破粘八葛、克列部,高丽军队疑似全军覆没……石越并没有因此决定提前终止自己的假期。这并不是他不关心北伐战局,而是石越对于北伐的困难,有着比其他人更加清醒的认识。现在的辽国,在军事上仍然是一个强大的帝国,而且还拥有着耶律信与耶律冲哥这样的名将,如果北伐势如破竹没有一点风险与挫折,那才是不合常理。大辽不可能仅仅因为粘八葛、克列部的叛乱而动摇,宋军的北伐也不可能寄希望于高丽军队,对此,石越早有心理准备。更让他能如此从容镇定的,是章惇甚至比他想象的还要明智谨慎,而现在在涿州的,是唐康所辖的军队——这些军队以蕃军为主,说得不好听点,即使真的全军覆没,也动摇不了宋朝的根本,而唐康麾下拥有着慕容谦、折克行、吴安国、姚雄这样一大批名将,在兵种上更有大量的骑兵部队,所谓的“全军覆没”,那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就算两耶律率辽军精锐齐至,唐康所部最多也就是吃点小亏。所以,石越非常的镇定,只要章惇保持现有的谨慎,他心里早盘算过最坏的局面——北伐失败,陈元凤部损失惨重——最坏也就如此而已了,这又有什么好慌张的呢?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而石越自北伐以来,可是一直站在局外当旁观者的!
其实,在得知耶律冲哥在西京道取得大胜的消息后,石越心里在好奇,辽军在南京道的指挥官究竟是谁?宋朝君臣一直默认在南京道指挥作战的是耶律信,这可能也是章惇这样嚣张的人也极为谨慎的原因。哪怕耶律信在南侵时吃了大败仗,但人的名、树的影,宋朝君臣将相,心里面还是很认可耶律信的能力的,没有人真的敢轻视他这样的名将。石越一开始也是认为在南京道指挥辽军的必定是耶律信,但随着宋军与辽军在山前的一系列交战,他对这个判断,其实已经有些怀疑了——辽军表现得太中规中矩了,甚至有些消极被动的感觉,似乎完全在照搬当年耶律休哥的战术,而在石越的心里,耶律信却是一个攻击性很强的将领。这让石越心里有一种强烈的违和感。
但这种直觉性的东西,此时说出来也没有意义,而且,宋朝君臣将辽军主将默认为耶律信也是有好处的,料敌从严总比麻痹大意吃亏上当强。所以,石越也没有向任何人吐露过他心里的怀疑。
和潘照临在内城的宜秋门附近分手后,石越甚至没着急回府,而是又和石蕤一起去转道去白水潭附近一座燕国长公主的赛马场,看了一场赛马——和每年冬至前开封府在城北举办的赛马大会,或者汴京其他面向民间的赛马比赛不同,这个马场竟然是会员制的,主要只招待汴京的势家权贵,这让石越颇为惊讶。他在这里,看到了不少勋臣外戚权宦,汴京各省部寺监的官员,世代显宦之家的衙内,甚至还有班直侍卫与禁军将领出入其中。石越随便一询问,才知道这个赛马场虽然开办的时间还不到一年,但在汴京上层圈子里已经非常有名。因为这个赛马场的门槛非常高,宗室要求两代以内有公爵以上爵位,内臣要求两代以内做到入内内侍省的内东、西头供奉官以上,其他则需要家族中三代以内有人做到常参官,也就是升朝官,或者甲科进士出身……才有资格申请审核,但这些只是最低要求,十个申请者里面,大约只有两到三个人会被同意加入。但越是这样,这个赛马场就越是炙手可热,无数人挤破了头想获得来这里下注的资格。
这让石越有些后悔出现在这里。想都不用想,这里绝对不可能是一个单纯的赛马场这么简单。他旁侧斜击一问,便从石蕤口中得知燕国长公主经常在这里接见诸侯国的使节……这让石越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这位长公主殿下,越来越不象是传统的宋朝公主了。但好在石蕤还是比较单纯的,她来这里,纯粹是来给她家松漠庄的一匹赛马助威的。
可惜的是,石越家的这匹赛马不是太争气,在八匹马的比赛中,跑了个第七名,把石蕤气得嘟着的小嘴都可以挂油瓶了。而夺魁的那匹马,主人竟然也是个女孩子,而且也是出身名门,是吕公著的孙女,现任国子监司业吕希哲家的千金。
燕国长公主的这座赛马场,由一座座的两到三层宫殿式建筑组成,这些建筑互相独立区隔,连出入的通道都是单独隔离的,可以保证互不打扰,这也是很多权贵之家的女眷很喜欢这里的原因。
吕家那位姑娘和石蕤大约是老对手了,从未想过石蕤会带男眷过来,她赢了比赛后,为了更好的享受胜利的乐趣,在石蕤的伤口上快乐的再撒上一把盐,于是得意洋洋的便带着一干随从冲了过来,不料刚刚闯进石蕤的小楼,抬头却看到了当朝左丞相,吓得她连基本的礼仪都忘了,扭头就跑,场面一时既尴尬又欢乐。
石越得知对方的身份后,也是非常的惊愕,他很难想象吕公著的孙女、吕希哲的女儿会是一个赛马的狂热爱好者,更难以想象吕家会这样放纵她,这让他感觉非常的不合理,但仔细想想,她的曾祖父是吕夷简,一切又似乎非常合理……
但不管怎么说,石越还是非常感激她的,没有她这个小插曲,石越还真不知道要怎么才能哄好自己的女儿。
休沐的时间总是要走得格外快一些。一天的时光,就这样在不知不觉间消耗殆尽,当石越父女回到州桥附近的左丞相府时,汴京城内,已是灯火辉煌。
一行人刚刚踏进家门,石越就看到庞天寿领着两个小黄门脚步匆匆的从自己家里的正厅迎了出来。
朝石越行了一礼,庞天寿就焦急的说道:“石相公,官家召见。”
“现在?”石越不由抬头看了看已然全黑的天空,然后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假期,结束了。
迅速的换了一身衣服,石越随着庞天寿从东华门入宫。这时候就显出住在州桥附近的优越性了,比住在学士巷时,入宫的时间节省了一半以上。
入夜以后的禁中大内,大部分宫殿都没有点灯,有些黑漆漆的,和宛如白昼的汴京城比起来,显得有几分寒酸。石越知道这是从宣仁太后开始削减宫中开支导致的,从这方面来看,高太后固然是贤太后,赵煦其实也是称得上是个好皇帝。宋朝在河北对辽国的战争也好,现在发动的北伐战争也好,并没有太严重的影响汴京市民的生活,反而是皇宫的生活受到很大影响。这是绝大部分君主都做不到的,尤其是赵煦统治的,是一个相当富庶的帝国。虽说宋朝皇帝受到文官政府的强大制约,但毕竟仍然是君主制的帝国,赵煦若然真的要放纵一下自己的欲望,也是很容易做到的,当年强大如关陇集团,也阻止不了李治和武则天夫妇,则天皇后随便找几个李义府之类投机分子,就可以将李渊、李世民父子两代辛苦建立的政治秩序瓦解破坏,宋朝的文官秩序,又能比当年的关陇集团强多少呢?帝制就是帝制,皇权就是皇权。跟在庞天寿身后的石越,有些心不在焉的放散着自己的思维,又想起潘照临曾经拿长孙无忌和自己相比,突然觉得,在某些方面,自己和长孙无忌还是有相似之处的——当年的长孙无忌,虽然是在山东士族集团接受教育并长大成人,但最后却阴差阳错成为关陇集团最后的领袖与守护者;自己同样也不是土生土长的宋朝士大夫,然而,在王安石、司马光这一代真正的士大夫相继去世后,自己似乎也不知不觉间,成为了宋朝士大夫秩序某种意义上的保护者……想到长孙无忌和关陇集团的悲剧性命运,又想起另一个时空中北宋的结局,石越忽然间竟有了一丝害怕,他真的不会重蹈长孙无忌的覆辙吗?
“石相公,请在此稍候。”庞天寿的声音将走神中的石越猛然惊醒,他抬起头,这才发现已经到了崇政殿外。
他点了点头,庞天寿趋着小步急急入殿通传,很快又出来,对石越躬身一礼:“官家宣相公入殿。”
石越稍整冠袖,大步走进殿中。却见崇政殿内,燃着十几枝巨大的蜡烛,但烛火中闻不到香料的味道,显示这些蜡烛看起来壮观,但其实是些便宜货。明亮的宫殿之内,最显眼的,则是东侧的廊柱间,挂着的一幅巨大的羊皮地图,石越只扫了一眼,就知道那是河北、河东及幽蓟地区的地图。小皇帝赵煦就站在那幅地图前,目不转睛的望着地图。
石越心里很清楚,小皇帝的这个姿态是特意摆给自己看的。他也不慌不忙,行礼如仪:“臣石越拜见陛下。”
“相公免礼。”赵煦亲自过来,扶起石越,拉着他一道走到那幅巨大的幽蓟地图前,单刀直入问道:“耶律冲哥之事,相公可知道了?”
“臣已得知。”
“那相公可有应对之良策?”赵煦转头,满脸期待的望着石越。
石越却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看了一眼殿中的一座座钟,没头没脑的说道:“陛下,现在已经快到亥正了。”
“啊?”赵煦有些莫名其妙。
“臣以为,最好的应对之策,就是陛下回寝宫安心酣睡。”
赵煦皱起了眉头,有些不太高兴,“相公莫要开顽笑,军情不利,朕如何能睡得着?”
“陛下,如今的情况,就算臣在雄州任宣抚使,除了好好睡上一觉,也别无他法。”石越老老实实的回答道:“臣知道陛下担忧什么,但现在在涿州的将领是慕容谦、折克行,还有吴安国,如果他们几个都没有办法,臣也不可能有办法。”
赵煦沉默了一会,他打量着石越,似乎想从石越的表情中,判断这是他内心真实的想法,还只是在推搪自己。过了好一阵,他才出声问道:“话虽如此,倘若,朕是说万一,万一北伐……相公愿意再替朕去一次河北,主持大局么?”
“陛下放心,只要章惇不失章法,必不至有不堪言之事。”石越镇定的给赵煦派着定心丸,“若果真有那一天,臣亦义不容辞。”
得到石越的这句许诺,赵煦顿时大喜,高兴的说道:“相公果然赤诚为国……”
赵煦的这次深夜召见,又持续了小半个时辰,君臣之间的气氛,前所未有的和睦,赵煦拉着石越,问了许多他统兵和西夏、辽国作战的经验,石越的性格到底没有富弼那样的强势,不至于张口就说什么“愿陛下二十年不言兵事”,赵煦问什么,他就老老实实答什么,但也不多说半句,饶是这样,已是让赵煦兴致勃勃,如果不是向太后几次派人来劝他回去睡觉,石越怀疑赵煦能和自己聊一个通宵。
从禁中出来后,石越的马车穿行在汴京的夜市中,石越坐在马车,心事重重的发着呆。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猛然回神,从车窗外看到路边出现一个似曾相熟的身影——一个算命的老头,打着卦幡从路边走过,石越看了一眼周围,不由一阵愰乎,竟然真的到了当年他送诗册给楚云儿的地方,“停车!”石越连忙喊道,仪卫马上停下了脚步,所有随从都莫名其妙的看着石越,但没有人敢多问什么。石越快步下车,回头去看那个算命的老头,但对方早已消失在汴京夜市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石越也无法确定,他是不是就是当年自己曾经在那里抽过签的老头。那种注签的内容,他二十余年来,一直记得很清楚——“亦予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石越凝视人群很久,才惘然回首,却没有走回马车,而是走向当年送诗册给楚云儿的那座酒楼。只是,他的身份今非昔比,贵为大宋朝的左丞相,他刚刚朝酒楼的方向走去,随行的石鉴使了个眼色,四名班直侍卫便已抢先几步,准备进去清场。
石越不由叹了口气,更觉意兴索然,停下脚步,正准备放弃这“扰民之举”,却听到旁边的酒楼上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子明相公!”他循声望去,赫然看到,大宋朝的右丞相范纯仁,正在街另一边的酒楼上,一脸微醺把头伸出窗来,毫无仪态的朝自己挥着手。
同一个晚上,开封府鄢陵县外的一座小山坡上,一身黑袍的司马梦求,一人一马,居高远眺,在他的视线中,是一座映印于松柏之中的小道观。
次日,三月二十一日早晨,因为非朔非望,在待漏院等候上朝的官员,都是大宋朝的高级官员,少监、少卿、侍郎、侍御史、起居舍人、中书舍人……差不多都是这等级别以上的官员。在事先没有半点风声的情况下,他们惊讶的看到,好久不曾出现在朝会上的左丞相石越,竟顶着个巨大的黑眼圈,出现在了待漏院,脸上还有着无法掩饰的疲惫。然后,他们又看到素来很重视仪容,永远翩翩君子温润如玉的右丞相范纯仁,也是满脸的倦容。
这里每个人都知道石越正在休沐中,他突然来参加朝会,已是足以震动汴京的大新闻,而左右丞相的这副样子,更是让所有人都在心里暗自揣测,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竟让石越和范纯仁都通宵未眠,让石越提前结束休沐。即便韩忠彦、吕大防等宰执大臣,也是同样的惊讶,他们一边过来热情的和石越打着招呼,一面忍不住旁敲侧击,心里不免暗暗担心,难道耶律冲哥又搞出什么大事来了?
一肚子心思的石越,一面心不在焉的应酬着众人,一面在心里判断,呆会哪些人会是自己的盟友,哪些人会是自己的敌人,哪些人则可以争取……还不时的拿眼睛瞟在一边独自出神的范纯仁。
石越心里面回想着昨晚和范纯仁见面的情形——当范纯仁和石越打招呼的时候,虽然在石越看来他只是“微醺”,但实际上,范纯仁已是有几分醉意了,否则,以范纯仁的性格,其实是做不出当街喊石越一起喝酒的事情的。
而石越一上去,范纯仁就和他滔滔不绝的聊了起来,说是“聊”,开始的阶段,大多数时候其实只是范纯仁一个人在说话。石越到这时,才知道范纯仁身上背负的压力,一点也不比自己小,而就两个人的性格来说,范纯仁其实远比他辛苦。他也是这时候才知道,原来,范纯仁也打算辞相。
想着大宋朝的左右丞相都计划着辞相,不知道为什么,做为当事人的石越,在当时真实的感受,并没有什么伤感或者沉重,而是很想笑。他莫名的觉得这件事情很好笑。只是顾忌喝多了酒的范纯仁,只能拼命忍着。
和石越不同,范纯仁的辞相是被逼的。高太后给他的遗言,就是“相公宜早归去,让官家自用新人”,从高太后的遗言中,石越能感受到她的无奈,眼不见则心不烦,高太后心里很明白,在她死后,小皇帝真想做什么,别人难拦不住。她不指望范纯仁、吕大防他们,也没有指望石越,而是希望范纯仁能有个好下场……这是高太后的智慧,这位宣仁太后比起石越,要更早一步看清楚皇权就是皇权!
这让石越十分的唏嘘,他隐隐有种感觉,虽然政见迥异,地位不同,但高太后,其实也是应该归为王安石、司马光这一代人之列的。
但范纯仁内心深处,没有高太后那么看得开,放得下。他内心深处,不想辞职,不希望旧党交出对朝政的主导权,更不想让赵煦就这样轻易的决定了大宋这艘大船的方向……他也有他想要坚持维护的东西。
这让他内心中深受折磨,是做诤臣,还是明哲保身?但坚持不妥协不退让,真的就是对的吗?若不遵从高太后的遗嘱,会不会被人讥笑贪权恋栈?但即使留下来,倘若矛盾激化,党争再次走向激烈,他岂非又成了大宋的罪人?可是,就这样放弃,不仅难以甘心,更觉得自己象个逃兵,辜负了国家,辜负了高太后、高宗皇帝,辜负了司马光,死后更不知道要怎么样去面对自己的父亲……
一直背负着沉重压力的范纯仁,在收到北伐不利的消息后,仿佛最后一根弦崩断了。他支持北伐、相忍为国,这样的妥协,真的是对的吗?
这个晚上的范纯仁,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自己又应该坚持什么放弃什么……他故意不再理会平常对自己的约束,故意让自己去做一些平常绝对不会做的事,包下汴京的一座酒楼,毫无节制的喝醉……
但仿佛是宿命一般,范纯仁竟见到了石越。
虽然各自立场不同,但是,范纯仁心里知道,石越是除了他父亲与司马光外,对他影响最大的人。他也不在乎会被石越看了笑话,或者说,在内心的深处,是故意如此,他把头伸出窗去,喊出了石越的名字。
而范纯仁的心情,石越心有戚戚焉。或许,此时此刻,整个大宋,也不会有比石越更明白范纯仁心情的人存在了。
两人都有想要坚守的东西,但都迫于种种原因,不得不撒手退让妥协,同样的,他们心里,都无法肯定自己的选择就是正确的。
过于固执的坚守所谓的正确的东西,结果却经常诞生难以承受的恶果。但妥协退让,真的就能海阔天空吗?
这就象关扑,即使是石越和范纯仁这样,已经位极人臣,也无法知道答案。
于是,听着范纯仁吐露心声,石越感觉每句话都是在说自己,然后,他也不知不觉喝多了,他和范纯仁说起了长孙无忌的事。
范纯仁先是惊讶的听他说着什么关陇集团、山东士族,然后,他就听到了范纯仁的哈哈大笑。
“就算子明你说的那什么关陇集团、山东士族真的存在,大唐之世,门阀已衰,士族将亡,长孙无忌的失败、则天皇后的胜利,亦不过是顺应时势而已。而大宋,却是士人兴起的时代,一个是早晨的朝阳,一个是傍晚的落日,又怎可同日而语?门阀士族自东汉兴起,至五代衰亡,经历了几朝几代?朝代或有更替,大宋也未必不会亡国,但士人的时代,却不会随大宋之兴亡而结束!想不到石子明你也会有发杞人之忧的一天!”
喝多了的范纯仁,说着即使在宋朝,也有大逆不道嫌疑的话语,大声的嘲笑着石越。
但他不经意的话语,却如同闪电劈过夜空,惊醒了石越。范纯仁是对的,哪怕经历了蒙元的浩劫,宋朝的士大夫没了,但明清的士绅却崛起了,即便丧失了理想与尊严,充斥着犬儒主义,甚至满身的奴才味道,但不管怎么说,这个士人的时代,都持续了一千多年!
也许是喝得太多了,趁着几分醉意,石越向范纯仁提出了一个想法。
然后,听得手舞足蹈的范纯仁和石越约定,就在今天的早朝,将这个想法公开说出来。趁着他们两个还是左右丞相,将这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办了。
事实证明,人喝多了,胆子是要大许多。
当二十一日的清晨,石越被韩梓儿从宿醉中叫醒后,他马上就一阵头疼——这个时代的酒在宿醉之后是不怎么会头疼的,尤其是范纯仁昨晚请的酒品质算是很好的,但约定就是约定,是个炸弹,今天也得扔出去。否则,他和范纯仁就要成为天下的笑柄了。石越只好仓促的写了一封奏章,让人抄好,揣在袖子里,前来上朝。
因为临时要写奏章,石越来得有点晚,在待漏院没呆一会,早朝就正式开始了。石越、韩忠彦在内侍的引导下,领着文武臣僚上殿,觐拜皇帝。然后,石越、范纯仁、韩忠彦各自落座。
行礼如仪后,御座上的赵煦目光落到了石越身上,脸上露出和蔼的笑容,笑道:“昨晚见过子明相公后,朕算是安安稳稳,睡了个好觉。”
殿中众臣的目光,瞬间都落到了石越身上。大多数人,都是又惊又喜。不管对石越的态度怎么样,君相不和的隐忧,一直萦绕在大宋朝廷之上,对以旧党、石党为主的宋朝朝廷来说,多数官员还是希望朝局稳定一点好的。
没想到,一夜之间,皇帝和石越的关系就得到极大的好转。
众宰臣之中,对此最为高兴的,是韩忠彦和曾布,两人喜形于色,和面不改色但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其他宰执大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皇帝主动示好,石越当然不能不给这个面子,更不用说他今天还有求于人,连忙回道:“陛下宵衣旰食、勤政爱民,实乃天下之幸,但天下之重,系于陛下一人,臣还望陛下保重龙体,陛下万寿安康,才是大宋最大的幸事。”
赵煦越发高兴了,点头笑道:“朕知道了。”又笑着问道:“听说子明相公昨晚回去后,和尧夫相公在白衣楼喝酒了?”
这下,殿中众臣更是惊讶了。
对皇帝知道自己昨晚和范纯仁喝酒的事,石越倒是早有心理准备,以他和范纯仁的身份地位,晚一点,全开封都会知道这件事。而早朝之前,肯定会有内侍将这事告诉皇帝。不过,他们喝酒的地方叫白衣楼,石越却是现在才知道。
他朝赵煦欠身拱手,一本正经的回道:“回陛下,臣昨晚的确是路过白衣楼,偶遇尧夫相公,故此停留,与尧夫相公一道商量一件大事。”
范纯仁脸红了一下,也朝着皇帝欠身拱手,但没有说话。
“哦?”赵煦饶有兴致的问道:“不知是何大事?”
“兹事体大,还请陛下亲览。”石越从袖子里掏出奏章,双手捧起。庞天寿连忙过来接过奏章,呈给赵煦。
赵煦打开奏章,认真浏览起来。
石越一边向其他宰执及殿中众臣介绍:“臣昨晚与尧夫相公商议的,是关于门下后省之事。”
“自熙宁新政以来,立门下后省给事中之制度,行之有年,亦可称效果斐然,但总还是有些弊端,最大的问题是诸科给事中权力既太大又太小,一个给事中,就可以封驳两府宰臣签押之事,这让给事中免不了有邀名之事,即便给事中公允正直,也免不了受限于个人的学识与才能,做过错误的封驳;另一方面,则是给事中也免不了有贤愚不肖,这其中便有漏洞可钻,皇帝、两府有事担忧给事中封驳,有时会刻意绕过刚直的给事中值日之时,等好说话的给事中值日时,才将赦旨送到门下后省,结果又让门下后省形同虚设……”
“因此,臣与尧夫相公商议,建议对门下后省进行改革。改革的重点,是扩大诸科给事中的人数,一方面,由各路、军、州致仕官员、曾考上举人的儒生、侯爵以上勋臣、以及每年纳税额在一百贯以上人家,共同推举本路、军、州士绅清流若干名,经考试经义、律令、钱粮水利之学合格后,授‘给事中里行’之职;同时,也增加诸科给事中名额,使诸科给事中与‘给事中里行’人数相当,诸科给事中由皇上与左右丞相、枢密使副、参政知事荐举任命,宰执大臣得各荐举一名诸科给事中,其余诸科给事中则由皇上选任。诸科给事中与给事中里行共同组成门下后省给事中会议,凡事至门下后省,即由诸科给事中与给事中里行共同审议,投票决定是否通过,都给事中、副都给事中自此只负责安排议事日程,主持议事,考核给事中品行等事务,除非投票为平局,否则无投票权……”
“如此,则给事中之封驳大权,全出于公议,兴利除弊,门下后省制度,将可完善。”
石越说完,赵煦也已经差不多看完了奏状,他脸上的笑容早已不见,默默将奏章放在面前的御案上,目光在石越和范纯仁身上游移。
“子明相公、尧夫相公,你们真的只是想要改革门下后省制度么?”赵煦提出质问时,嘴角间忍不住流露出一丝讥刺的笑容,他目光投向其他宰臣,问道:“诸卿以为两位相公的建议如何?”
“臣以为不便。”许将见到皇帝的眼神,第一个出声反对。“两位相公所献门下后省新制,规模过于宏大,牵涉过多,朝廷平添许多官职,每岁所增薪俸之费,便已可观;且给事中一多,必增纷扰,每逢一事,争来议去,拖延时日,亦非国家之利。此去一弊,增两弊,臣未见其便。”
“臣亦以为不便。”李清臣也站了出来,高声说道:“汉朝之时,为除郡守不廉少忠之弊,而设刺史,其后地方之权,遂归刺史,而郡守反成下僚。今若设此给事中会议,则是以给事中之职,凌驾于宰执之上,日后天下之事,必不在两府,而在门下后省。臣未见其可。”
许将和李清臣接连表态,而且抨击的地方都在要害之上,石越虽然从未敢小觑天下英雄,但也不由有些意外。但更让他意外的,却是吕大防也站了出来,高声道:“臣亦以为不便。天下大事,当出一二人之口,决一二人之手,若兴此议,日后给事中挟所谓‘天下公议’之名决是非,朝中大事,军国大政,必皆媚于流俗之论,朝廷若欲行此政,臣纵血溅墀前,亦必死谏!”
所有人都万万没有想到,吕大防竟然一开始就摆出势不两立的绝然态度。石越扫了一眼范纯仁,见对方面露犹疑之色,显然,他内心也动摇了。
但即使是石越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吕大防说的并非没有道理。
然而,即使如此,他也没有想到,最后连韩忠彦也断然反对自己。“臣亦以为不便。”韩忠彦语气温和,但言辞却十分犀利、坦率,“门下后省之制,虽然是熙宁中子明相公所倡,然并非子明相公一人之私见,制度之形成,乃是当时先帝与许多大臣共同的见解。其中不乏各种争议,亦包含许多妥协,许多制度,看似不甚合理,其中却有先帝与熙宁群臣之深意在焉。便如门下后省之制度,表面上看,的确有各种漏洞,但中间却有先帝的大智慧。先帝之目的,是欲以门下后省制约宰臣,不可以为所欲为,但同时,又让给事中不能真的凭封驳之权,便凌驾于两府之上,给事中官卑权重,其作用,不过是替皇上、替朝廷、替大宋把守最后一道门的守门人,所以,给事中既重要又不重要,便如子明相公所言,权力既太大又太小。但臣以为,这不是门下后省之弊,而正是门下后省制度最巧妙之处。天下之事,若全然寄望于最后的守门人,这个天下,也就不成为天下了,给事中是否出于公议,也已经无关紧要了。”
韩忠彦的这翻话,可以说说到了赵煦的心坎里,门下后省是皇帝用来制约宰臣的重要工具之一,如果按石越与范纯仁的建议改革,即使皇帝可以任命大量的诸科给事中,但这个给事中会议如此有代表性,打着“天下公议”的旗号,以宋朝的士大夫的秉性,这些人必定会成为皇帝最大的掣肘,赵煦才不想亲自给自己带上脚镣……但他不能亲自出来反对石越的建议,因为赵煦年纪虽小,却并不傻,他知道大宋是与谁共天下,石越的这个献议,明显是站在士大夫立场上的,是讨好全体士大夫阶层。
但正因为如此,它反而不可能成功。
所谓“全体士大夫阶层”是个虚无飘渺的东西,讨好所有人,实际就意味着讨好不了任何人。这殿中的大臣,都属于士大夫阶层,但是,没有明确的敌人,没有明确的反对者,那就没有急迫性,他们就会本能的优先考虑自己的利益——而在这方面,他们的利益和赵煦是完全一致的,皇帝不想被掣肘,难道两府的宰臣会愿意吗?难道各省、部、寺监的官员会愿意吗?现有的门下后省制度他们就很烦了。没有急迫的危机悬在头顶上,这个世界上,有几个人会真正为了虚无飘渺的所有人的利益,去牺牲自己的切实利益呢?
这个时候,赵煦只要稍稍退一步,不去用实际行动提醒殿中的大臣,皇权和士大夫之间是有对立一面的,现有的制度下,士大夫们对皇帝其实并没有真正的硬性制约的手段,那大部人都会满意于现有的和皇权之间的和谐关系,没有人会去思考,为了换一个制约绝对皇权的硬性手段,是否应该放弃、牺牲点什么……
说白了,石越和范纯仁所说的门下后省制度,在本质上,根本不是一个所谓的“好制度”,它反而是牺牲了很多好的东西,而目的却只是为了预防某些最坏情况发生。这个代价是否值得,不同时代的人,会因为自己的切身遭遇,而有不同的答案。这一点,韩忠彦是错的,石越和范纯仁的门下后省,才是真正的最后的守门者。
但包括石越在内,这殿中的大臣,没有人会想到,还不到二十岁的小皇帝,对这件事情,会有如此深刻的见解。因为他们并不知道赵煦的老师桑充国平时都在研究些什么,他们对桑充国的了解,还停留在十五年前的《天命有司》阶段……他们大部分人都没有听说过,白水潭学院有个“三代社”,这是一个主要对石越的《三代之治》进行推衍、研究的学术性社团,社员人数很少,不到二十人,但是桑充国、程颐都是其成员,他们的学术成果并不公开刊行,外界少有人知道,表面上,这似乎是一个没什么影响力的高端纯学术社团,但实际上,这个少有人知的社团,可能是绍圣年间最重要的组织。因为,皇帝赵煦,是“三代社”的成员!这是除了桑充国和程颐,无人知道的秘密。连三代社的其他成员,都不清楚,他们为皇帝赵煦亲政后如何处理和宰臣之间的关系,如何迅速掌握权力,做出了多大的贡献。
石越并不知道,他已经“过时”了。他在绍圣八年提出来的东西,三代社早就对类似的制度做过无数次的推演与讨论,赵煦和桑充国也不知道悄悄聊过多少次,桑充国对他毫无隐瞒,其中的利弊,尤其是涉及皇权方面,赵煦早已经一清二楚。
石越的建议被宰臣们否决,是赵煦所乐见的,但是,他并不想石越下不了台,他和这位左丞相的关系好不容易得到缓和,他还指望能在北伐上依靠石越。赵煦在其他事情上,都可以找到石越的替代者,惟独在北伐上,在他心里,没有人可以替代石越。而讽刺的是,北伐是赵煦最重视的事情,却正好是石越最消极的事情。
韩忠彦说完后,殿中大臣一个接一个的发言,除了曾布和苏轼帮石越缓颊了几句,其他大臣基本都是认为“不便”,即便曾布和苏轼,也没有明确表示支持,显然二人心里的真实想法也是反对。曾布是出于党派利益,苏轼则应该是不想落井下石……
赵煦一边心不在焉的听着,一边观察着他的两位丞相——范纯仁显然没有料到现在的局面,有些如坐针毡,他在努力的控制自己,应该是想先等石越进行回应;而石越的表情一开始是明显的惊愕,但慢慢的便恢复了正常,这表示,他对现在的局面,有一定的心理准备。这让赵煦心里很有些好奇,明明有所预料会受到激烈的反对,那为何石越还要上呈此议呢?
这个问题在他心里一浮出来,他脑子里忽然就闪过桑充国夫人曾经对他说过的话——有些时候,有些大臣会向他上一些明知道会被驳回的奏章,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上奏章这件事,本身就有其作用。
那石越真实的目的是什么呢?
赵煦原本想替石越找个台阶,但突然明白过来石越并没有指望毕全功于一役,他马上改变了主意,决定静观其变,看石越如何拆招。
又等了好一会,殿中所有想发表意见的人终于说完了一轮,便见石越从容的朝自己行了一礼,然后呵呵一笑,然后轻描淡定的说道:“陛下,既然诸公都如此反对,想来臣和尧夫相公的思虑,或确有不周全之处,便如师朴相公所言,熙宁新官制,臣虽有倡议之微末功劳,但真正成功,却是先帝与熙宁群臣群策群力的结果,今日之事亦然,诸公言之成理处,臣断不敢置若罔闻,门下后省改革,本非细事,也正该广纳天下之言,兼听则明,臣请陛下将此事下两制以上杂议,若朝议果然以为不便,臣亦不敢敝帚自珍,愿听公议。”
“公议?今日朝会之上的声音,还不够公议么?子明你是要听公议,还是想挟流俗以自重?!”石越的话音刚落,不止是赵煦,殿中许多人,瞬间明白了他的真正用意,吕大防马上愤怒的质问。但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提到“流俗”,却也引起了许将等新党官员的不满——这个词,正是当年旧党经常用来批评新党的。
“微仲公此言差矣,朝廷两制以上官员,怎么也称不上‘流俗’吧?”石越淡然回道。
今天的形势出乎意料,尤其吕大防和韩忠彦旗帜鲜明的反对,更是石越没有想到的。但是,他并没有被情绪所左右,保持住平心静气后,石越甚至觉得他们的反对意见挺有道理的,因此,他更没有什么好生气的。
至于他的改革建议,昨晚和范纯仁喝了酒后灵光一现想出来,上朝之前匆匆而就写成奏章,如果他指望这样的东西能一鼓作气在朝中通过,那他应该是宿醉至今未醒。
虽然喝多了和范纯仁做了约定,的确是一个重要原因,但石越做事,从来都是很在意步骤的。很多时候,决定事情成败的,往往就是做事的节奏。
想给皇权套枷锁,不由分说拿着手枷脚镣就上?二十几岁的石越都没有这么一厢情愿过,更不用说现在。
从一开始,他的目的就很清晰——将门下后省的改革,做为朝廷严肃讨论的一个改革方案,拿到朝会上,拿到皇帝面前来讨论。它否决了是必然的,但从此,这个方案,就不再是一种理想主义的构想,而成为了一个实实在在的政治方案。只要这微妙的一步迈出来,有石越和范纯仁联名背书的门下后省新制,从此将永远的成为一个正式的选项。
它可能在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成为现实,甚至不会被讨论,但它会一直在那里,告诉皇帝,告诉士大夫,在必要的时候,有这样的一个方案可以采用……甚至可以对皇帝构成一种隐晦的威胁,如果你任性妄为,咱们还有另外一个选项……
有人说自由关乎选择,其实权利也一样,权利的本质就是有选择。
一个门下后省新制这样的选项,它不必落实成为现实的制度,就足以对皇权套上一层无形的枷锁,有时候效果甚至比落实了还好。因为正在实施的制度,永远会有各种毛病,但未实施的制度,有再多的问题,它也可以是完美的。
石越一句话把吕大防怼得说不出话来。而殿中众臣,基本上都是极聪明的人,是这个时代的人杰,韩忠彦马上察觉到了石越的真实意图,只要石越不是真的想搞那个什么门下后省新制,让朝议讨论讨论,挺好的。大家都知道原来还有这一种这么不方便的新制之后,就会更加珍惜现在的门下后省制度。但石越的影响力太大,韩忠彦不免担心结果玩脱了,因此说话也很谨慎:“下两制以上杂议自无不可,这是两位丞相一起提出的新制,若有争议,也理当交朝议讨论。但子明、尧夫,倘若朝议否决,又当如何?”
石越回答:“三年之内,此事不再提起。”
范纯仁此时也明白过来,也点头说道:“若朝议否决,三年之内,我与子明皆不再重提起此事。”
“三年……”赵煦此时的心情而言喻,他想要反对,但是石越的要求完全合理,左右丞相的建议,这点要求都不能满足,未免太说不过去。而且他不想和石越在这时候闹不愉快,只好将目光换向李清臣。
察觉到皇帝的视线,李清臣只能硬着头皮站出来,“子明相公和尧夫相公想将此事下朝议,原本亦无不妥,只是,如今朝廷正在北伐,所谓国之大事,在戎在祀,现在朝廷诸事,还当以北伐为先,臣以为,何不暂缓时日,待北伐结束,再下朝议讨论此事?”
这是个不错的理由,赵煦正打算开口将这个缓兵之计给敲实了,但石越看到他的表情,哪里会给他说话的机会,马上抢在他前面驳斥:“邦直此言差矣!北伐固然是大事,但朝廷也没有必要因此停下一切事务。况且这两事之间,并不冲突,恕我直言,难道朝廷让邦直你花几天时间来思考下门下后省新制,就会影响到北伐战局不成?”
石越的讥刺不留情面,范纯仁也默默的跟上,补上一刀。
他语态温和的接着石越的话说道:“当日淝水之战,关系东晋生死存亡,谢安遣将调兵后,便高坐谈笑,而桓冲忧心忡忡,时刻担心披发左衽之祸,但最终不管是谢安还是桓冲,都并不能影响到淝水之战的结果,决定胜败的,是在淝水作战的将士。臣不才,忝为右相,但北伐之军在幽蓟,而臣在汴梁,相隔千里,除了尽量调和各种关系,保证前线补给外,臣所能做的,就是让朝廷在战争中维持正常的运转,以免后院着火,给北伐拖后腿。臣以为,就目前来说,似乎还谈不上事务繁剧,让人分身乏术,除了关注北伐外,无暇他顾。反而,维持北伐之外的国家事务正常运转,才是臣的日常事务,所以,臣觉得邦直参政的担忧,似属多余。”
李清臣被二人这么一说,顿时闹了个大红脸,他又羞又恼,想要反唇相讥,但嘴皮微动,便看到石越讥讽的表情,到了嘴边的话立即又咽了回去。他是希望迎合皇帝,以巩固自己在宰执之中的地位,但他并非是一个弄臣,而是堂堂宰臣,倘若真要受了太大的羞辱却无法做出有力的回应,那就是弄巧成拙,反而会影响自己的地位。做到这个份上便可以了,皇帝不会责怪自己害怕出头,而输给石越和范纯仁,皇帝也不会觉得是他无能。李清臣瞬间用理智控制住了息的情绪,默默的不再作声。
赵煦无奈的将目光投向许将,但许将也根本没有说话的意思。他反对石越的新制,是担心现在进行改革,门下后省会被旧党和石党控制,尤其是地方士绅举荐的“给事中里行”,必定以同情旧党为主,这明显不符合新党的利益。但察觉到石越并不能真的让新制落实,那许将也就不担心了——未来这个方案,未必就不可以为新党所用,用来巩固新党的势力。一朝天子一朝臣,身为新党的许将,对赵顼去世后,高太后执政新党所受到的打压,记忆深刻,现在的皇帝虽然再度倾向新党,但未来呢?下一任皇帝又会是什么倾向?在帝位更迭之时,石越的这个门下后省新制,不失为一件不错的武器。到时候,完全可以根据储君的倾向,而决定使不使用。打着这样主意的许将,决定退后一步,静观其变。
许将不肯出头,赵煦只好将目光投向下一级别的官员,他亲政后,也慢慢简拔了不少新人,但是,他的目光扫过去,众人纷纷躲避,有少数几人鼓起勇气想要站出来,但在石越的注视下,勇气瞬间消散。
背后上奏章也就罢了,当面对抗当朝左右丞相,二人背后还各自有着根深叶茂的石党与旧党,就算有皇帝的支持,也还是太难了一点。尤其是石越,他可从来不是范纯仁那样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自石越以下,石党之人,留给外人的印象,通常都是“长袖善舞、敢于任事、极有手腕”十二个字,也就是说,石党大多朋友众多,经常惹事,为达目的会不择手段……
他们虽然都想让皇帝喜欢自己,想在皇帝面前表现,但他们并不想成为皇帝和石越斗法之中的炮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