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人间谁解惜春风

新宋 阿越 60013 字 2个月前

山中兰叶径,城外李桃园。直知人事静,不觉鸟声喧。

进到幽草寺中,司马梦求便已知道这寺名的来历——寺内遍种兰草,此时只是晚春,兰花未发,但春兰葳蕤,幽丛深深,一入其境,便让人忘俗。随着老僧绕过松柏掩映之下的大殿,走进一座小院,竟隐约听到汩汩泉水之声,院中到处都是蕙兰,中间辟了一条石径,沿石径而行,便看到兰草环绕之中,有一汪清泉,泉边摆了案几矮凳,一张案几上,还摆了一具古琴,随随便便穿了一件素色直裰的潘照临,正坐在泉边煮着茶,旁边还有两名黑衣青年伺候着。

老僧引司马梦求至此,朝司马梦求和潘照临行了一礼,告退而去。潘照临朝身边的两名青年微微额首,二人朝司马梦求欠身行礼,也悄悄离开。

司马梦求走到潘照临面前,拉了张矮凳坐下,一边帮着往炉子里拨弄木炭,一边笑道:“先生可真是让我好找,职方司河北房全员出动,我把刘子文也从汴京喊过来帮忙,才知道原来先生竟在这幽草寺过着神仙日子。”

潘照临却是长叹了一声,苦笑道:“我可真不想这么快被你找到。”

司马梦求凝视潘照临,半晌,才悠悠说道:“太祖皇帝陈桥兵变黄袍加身,虽说有负周世宗,但五代之际,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得禁军者得天下,后周的天下,也是这么来的。而且鼎革之后,赵家对柴家,亦可称仁厚,自南朝刘宋以来,朝代更迭,无论是禅让、夺位,还是起兵灭国,前朝皇室,便没有一个好下场的,惟有本朝,视柴氏为国宾,以礼相待,封建南海,周国亦在其中——若说李昌济要谋反,我想得明白,但先生要谋反,是无道理。不说柴氏嫡系,便是你潘先生这一支,赵家也对得住你们……”

“对得住对不住,谁又说得清楚呢?”潘照临淡淡说道,“况且,我于赵家,并无怨恨之意。”

“那又是为何?”

“赵匡胤倒还罢了,好歹也算是一时豪杰,若这天下,是他的子孙,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但赵光义和他的子孙,纯父真的觉得,他们配坐这天下么?”虽然说着大逆不道的话,但潘照临语气非常平静,“世宗皇帝一代英主,他打下的大好基业,却让赵光义之流糟蹋,他的子孙更是不堪,除了赵顼稍堪入目,其余诸君,又有多配做这皇帝?赵匡胤陈桥兵变,赵光义斧声烛影,赵家天下既是如此得来,若世有英雄,为何便不能取而代之?”

“先生若瞧不上赵家,想取而代之,这是先生和赵家的恩怨,大可自己举旗起兵,为何却要算计子明丞相?”司马梦求冷笑道,“子明丞相对先生,算得上解衣推食,视为腹心知己了吧?人以国士待先生,先生不能以国士相报,反倒暗中算计,又是何道理?”

“我何曾算计过子明丞相?”潘照临矢口否认。

司马梦求看着潘照临,忽然问道:“安平之事,是先生的谋划吧?”

院子里突然寂静下来。

司马梦求给烧水的炉子加了块木炭,又说道:“先生有先生的骄傲,先生不愿意承认,是因为知道我没有证据,但是,先生也不愿意当着我的面否认,因为先生知道,那样我会看不起先生。”

“这园子里除先生与我,再无旁人。其实先生承认不承认,都无关紧要。我管的是职方司,不是御史台、大理寺、开封府,职方司断案,有时候不需要证据,如果职方司怀疑一个人,而那个人又无法自证清白,那在职方司的眼里,那个人就一定是有问题的。其实涉及到谋反的案子,便是御史台、大理寺、开封府来断案,同样也会要求嫌疑人自证清白。”

“先生证明得了自己的清白么?!”司马梦求抬头问道,“虽然我相信,凭先生的手段,安平一事,先生绝对能证明自己是完全‘无辜’的,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但是,先生隐瞒身份接近子明丞相,暗中软禁李昌济,还神不知鬼不觉的培植私属,先生的这些部属甚至和职方馆、职方司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些事情,以前无人注意也就罢了,如今既然怀疑到先生身上,先生以为真能做得不留一点痕迹么?”

司马梦求的眸子盯着潘照临,目光锐利,语气也渐渐变得严厉:“我记得朝廷组建职方馆、职方司前,子明丞相曾经当着先生和我的面,说从此所有的间谍细作,皆归朝廷管辖,无论朝廷大臣还是边疆率臣,皆不得再有私属。还是说,先生要告诉我,这一切不是先生私自谋划,而是奉子明丞相密令行事么?!”

潘照临听他滔滔不绝说了这么多话,忽然笑了起来,问道:“若我说是奉子明丞相之令,纯父会如此?”

司马梦求的手按到腰间佩剑剑柄上,冷冷说道:“我不会相信。”

“然后呢?”

“先生若欲陷子明丞相于不忠不义,那今日之事,便只有血溅五步!”

潘照临看着司马梦求,好一会,突然哈哈大笑,“都说司马纯父有前汉之风,果不其然。你放心,所有的事情,子明丞相皆不知情,全是我一人所为。”

“安平之事,子明丞相亦不知情?”

“不知情。”潘照临摇了摇头,“这又何必多问?子明丞相若知情,那当日唐康时又是在做什么?皇帝便是再昏聩,也不至于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

“先生既然知道,那又是何苦来呢?”

“我也料不到康时那小子……”潘照临摇头苦笑,“原本想着这么一闹,小皇帝必定无法再安心让子明丞相领兵,一定会召回子明丞相,如此我再找机会在军中稍稍挑拨一下,事情便无可挽回。但以子明丞相的性子,他轻易还是不会谋反的,到时候我再找韩持国、范尧夫等人说和,让子明丞相回朝请罪,以小皇帝的性情,以韩、范诸相阻扰,他杀不了子明丞相,却一定会将子明丞相软禁。如此一来,天下人皆知小皇帝是昏君,只要河北军中再闹点什么事情,正是辽军在野,社稷危亡之刻,我便有七成的把握,说服子明丞相,联络朝中诸相行伊尹、霍光之事……”

司马梦求听潘照临坦白自己的计划,虽然事情已过去很久,但他细细琢磨,竟觉得大有成功的可能,一时间心中不由生出一股寒意。

“但我千算万算,没算到康时会有如此急智,结果小皇帝虽然仍怀猜忌,但终不至于是水火难容了……”潘照临长叹了一口气,“或许这便是天命,安平之时,本是最好的时机。”

“先生这是将天下人都当成了手中的棋子啊!”司马梦求叹道,“待废立之后,子明丞相再领兵击退契丹,如此便可巩固大权,威行朝野,做完了伊尹、霍光,接下来就是做王莽、曹操了吧?呵呵!当今之世,也惟有潘潜光有这样的气魄了!”

他顿了一下,才又说道:“想来,下棋的人,是断然不会考虑棋子的感受的。先生大概也不会在意,因为先生的谋划,契丹可能会肆虐河北更深、更久,会有成千上万的河北军民因此丧命……”

潘照临默然了一会,说道:“欲行大事,牺牲总是难免。但只要事情成功,子明丞相登上帝位,就会有一个更好的时代。”

“更好的时代……”司马梦求苦笑摇头,“先生想过子明丞相自己的想法么?想过子明丞相想不想当皇帝么?”

“子明丞相只是感于赵顼知遇之恩,不欲辜负赵家罢了。”潘照临不以为然,“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他自己的想法又何关紧要?到了那个位置上,他自然会改变想法。”

“原来如此。”司马梦求若有所思,又问道:“先生是从何时开始谋划给子明丞明黄袍加身的呢……难不成,熙宁初年进入子明丞相幕府之时,便已有此意?”

话说到这个份上,潘照临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世间再隐忍的人,也不可能完全没有表现欲,项羽不愿意“衣锦夜行”,或者让人觉得太市井可笑,但如果换一种说法,一位艺术家苦心诣意造出一件精美绝伦的艺术品,世间却人无知晓,这恐怕是任何人都难以承受的残酷。如潘照临这样的人,以天下为棋盘,以当世所有的英雄豪杰为棋子,隐身幕后,搅动风云,他虽然不会浅薄到喜欢和人炫燿,但如果遇到那个可以分享的人,他们往往会比任何人都坦率。这既是一种骄傲,也是一种想让和自己同级别的人知道自己成果的微妙心态。

“当年第一次见到子明,我就已经知道,他就是那个能给宋朝带来巨大改变的人……”潘照临的回忆中,流露出几分刻意掩饰的自得。“但他带来的改变,还是超过我的想象。熙宁之盛,泰半是因为子明丞相,没人比他更有资格坐上皇帝的位置。”

“先生还真是处心积虑,谋划深远啊!”司马梦求不由慨叹,“但是,恕我直言,先生你完全陷到了自己的谋划之中,却忘记了一些更重要的事情……”

潘照临怔了一下。

“本来,这些事情,凭先生的智慧,是可以轻而易举的看见的。但是,先生心心念念的,只有你那些所谓的谋划布局,结果却连最浅白的事情,也忽略了。”司马梦求不知道已是第几次叹息,“在先生的心里,子明丞相只是你的棋子,充其量是最重要的棋子,先生大概觉得,你暗中谋划着让他做皇帝,完全是为了他好,绝不是在害他,毕竟,如果这也算害他,世界上不知道有多少人排着队希望你去害他们。”

“但先生在熙宁初年见到子明丞相时,就知道他是那个可以改变大宋的人,却没有看出来,他也是那种世间少有的对皇位真正的不感兴趣的人!”司马梦求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笑声中,有遗憾,但更多的,却是悲怆,“先生觉得子明丞相做皇帝,会让这个天下变得更好,但稍有远见的人,却都能看到,如果那样的事情发生,这个天下不会变得更好,只会变得更差!”

“荒谬!”潘照临不屑的说道。

“太祖皇帝结束五代之乱世,可谓功在千秋,然而,便因为他在五代那样的乱世中夺了柴氏的江山,就仍要担心被人说成是得国不正,更害怕后世有英雄豪杰之士效仿,祸乱无穷,不得不制定曲防之法,重新褒扬儒教,宣讲礼仪廉耻忠孝气节,以儒臣领兵……即便如此,至今日仍然有先生和李昌济这样的人,以为可以取而代之。而今日赵氏有国一百数十年,纵有千般不好万般不是,但赵氏以仁孝治天下,从未亏待过百姓,从未亏待过士大夫,也从未亏待过禁军将士,虽说朝中经常有大臣牢骚满腹,一时说此法害民彼法扰民,一时又说赋税过重差役太繁,但凭心而论,周汉晋唐,哪朝哪代,真比得过本朝善待百姓?汴京贩夫走卒皆着丝履,汴京长安这样的大城市,牛肉一斤最贵也不过百文,猪羊肉一斤更不过三四十文,而在大臣奏章中苦不堪言几乎已无法生活的盐户,每天工钱都有近百文,朝廷凡有兴作,雇佣劳役皆要照付工钱,为了整治黄河,朝廷出价二百文一天雇河工,却连一个人都雇不到,最后被迫加到三百文,甚至连宫中的宫女大半也是雇佣的,皇宫狭窄也因不能强拆民居而无法扩建[270]……人人都夸颂文景之治、贞观之治、开元盛世,先生博古知今,敢问先生,文景、贞观、开元之时,百姓过的日子,真比得上我大宋么?!”

潘照临冷笑:“纯父又焉知以后不会更好?”

“我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更好。我只知道,赵氏恩泽施于百姓、士大夫、禁军一百数十年,没有做过辜负百姓、士大夫、禁军的事情,这一百数十年来,从士大夫到百姓,都粗识忠孝节义,坊间说个三分,讲到曹阿瞒倒霉,个个高兴,说到刘皇叔遇难,人人悲愤,世情如此,若有人行篡逆之事,我想知道,不杀个血流成河,他要如何才能坐得稳这江山?先生以为,这大宋朝,就没有尽忠之臣么?这天底下,就没有别的英雄豪杰了么?就算他真的手段过人,以力压服天下,但他死了后呢?又当如何?新朝要不要讲忠孝节义?新朝要如何才能压住天下的悠悠之口,止住豪杰之士的勃勃野心?难道要靠着皇城司和职方司治天下么?!”

“就算他们有办法吧,但那样的新朝,绝大部分精力,都将不得不放在防范、钳制国中豪杰之士上,这样的新朝真的会更好?先生,一个没办法理直气壮宣扬忠孝节义的新朝,顶多就是又一个曹魏、西晋,所有的英杰之士,都会盯着那个皇位,心里说着‘彼可取而代之’,国家只会在不断的内乱中消耗,成千上万的百姓会为之丧命,那样的新朝,绝对不会更好!”

“更重要的是,这样的未来,大宋国中,稍有远见的人都会看得见,所以,除了那些野心勃勃想要谋取个人好处的人,其他人,不会心甘情愿的追随你们,哪怕那个人是子明丞相!你唯一能让他们屈服的办法,就是杀人,杀光所有的忠臣义士,杀得所有人都害怕为止。但这样的新朝,真的是先生想要的么?”

司马梦求象叙着家常一样,轻声静气的说个没停,这些话,在他心里已经憋了很久,就是想见着潘照临后,一个字不落的说给对方听,因为,他知道这是他们最后一次有机会,这样的慢慢说话。

但潘照临对司马梦求的长篇大论,完全的不以为然,他呵呵笑道:“纯父未免把事情想得太复杂太悲观了,只要百姓能安居乐业,读书人能科举做官,天底下哪有那么多谋反之人?这世间之人,多是无情无义自私自利的,过个几十年,谁还会记得前朝的什么恩德?”

“只要百姓能安居乐业,读书人能科举做官……如果只是这点追求,先生,又何必非要改朝换代?你不是口口声声说是要缔造更好的朝代么?一个连宣扬忠孝节义都会触犯忌讳的朝代,真的可能是一个更好的朝代么?”司马梦求讥讽道,“先生在策划安平之谋时,自己也说了,就算你再怎么挑拨,子明丞相也不会轻易造反。但先生想过子明丞相为什么不会轻易造反么?”

不待潘照临回答,司马梦求便自己给出了答案:“因为我并没有危言耸听,子明丞相也看得到那个未来,他也不会想要那样的新朝,哪怕他是皇帝!我不敢说子明丞相绝对不会谋反,但是,我敢肯定,只要还有一丝可能,他就不会走上那条道路。我们追随过的石子明,不是一个为了自己想做皇帝而可以牺牲一切的人,相反,他是一个为了这天下可以变得更好,而对做皇帝这种事不屑一顾的人!”

潘照临似乎并不想和司马梦求争辩,只是轻轻说了一声:“书生之见!”

听到他的评价,司马梦求却忽然露出温润的笑容,“书生之见……先生,我本来就是一介书生啊!子明丞相也是一介书生。自熙宁以来,子明丞相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让大宋朝变得更好,而不是为了谋朝篡位,所以,你的谋划才会如此艰难吧?做书生又有什么不好?书生虽然有时迂腐,但至少知道何事当为,何事不当为;虽然追名逐利,但却不会狂妄的将自己置于天下之上。做书生没什么不好,真正有问题的,是那些手握大权之后,便忘记自己也曾是一介书生的人吧?说到底,魏武帝和汉光武帝之间的差距,也不过就是汉光武帝始终记得自己只是一介书生而已!我倒是希望,先生还能记得自己也曾经只是一介书生!”

潘照临脸上也露出一丝笑容,但那笑容,却带着明显的讥讽之意,“纯父一直是如此辩才无碍,但任你如何舌灿莲花,说到底,我们依旧是同类人。你我都有自己的志向,想要改变这个世界,但你我都没有这样的能力,只能寄望于能做到这一切的石子明,只不过,我有我看到的未来,有我期望中的石子明,你有你看到的未来,有你期望中的石子明,如此而已!”

他的话直刺内心,司马梦求默然了一会,便坦白承认:“或许便如先生所说,你心中想要的那个更好的世界,需要改朝换代才能实现,但我没有你那么大的野心,我曾经想象中的那个更好的世界,现在已经实现了。子明丞相甚至比我期望的,做得都更多、更好。我只要大宋朝顺着现在的道路继续走下去就足够了。”

“还真是目光短浅啊!”潘照临半开玩笑半讥讽的说道。

“人贵知足,做人不能太贪心的。”司马梦求却是非常认真的回答,“现在的大宋朝,是我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大宋朝,所以,先生,我不会让你改变这一切。”

“你都到了这幽草寺,我还能做什么?”潘照临幽幽叹了口气,神情怅然,“这一局,已经结束了。”

司马梦求目不转睛的盯着潘照临,过了好一阵,才苦笑道:“先生是想让我相信,自安平之事后,你便放弃了自己的计划,什么也没做么?”稍顿了一下,又反问道:“若是如此,鄢陵白鹤观的李昌济等人,又何必在我走后,服毒自尽?”

“李昌济只是害怕连累雍王。”潘照临摇了摇头,叹道:“他不必死的!”

“是么?那其他人呢?”

“其他人……”潘照临神情落寞,“其他人,都是为了保护我。”

但司马梦求并不相信他的说辞,“若只是为了保护先生,其他人也不必死。他们这么一死,反而会把事情闹大,让皇上心里认定先生有问题……”

“这件案子,是不可以公开的,皇上只是想知道真相,先生的那些私属,只要在职方司挂了号,便掀不起什么波澜来,他们只需离开大宋,前往南海,皇上也不会非要他们死不可,他们也有足够的时间甩开曹谌的追捕……”司马梦求脸上写满了怀疑,“但他们却选择了服毒自尽,用如此激烈的手段,去坐实皇上心中对你的怀疑,同时也是加剧皇上对子明丞相的不满。”

“他们只是些小人物,又怎能知道九重之后皇帝的心思?”潘照临黯然道,“再厉害的谋划,也是需要时机的。安平的机会,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此后做再多的事情,也只不过是埋一些伏笔,若没有新的时机到来,并不会有施展的机会。”

“所以,先生是在这幽草寺等待时机么?这可不象是先生的风格,先生向来是主动创造时机的。”

“子明不愿意领兵,最好的机会,就是章惇重蹈曹彬覆辙……”

司马梦求的目光瞬间严厉起来,却听潘照临叹了口气,“但我始终是世宗的后代,让我主动帮着契丹击败章惇……”他摇了摇头,神情颇为无奈。“每个人都有心中的桎梏,除了等待机会,我也没有更多的办法。”

司马梦求的目光也随之温和下来,但他马上反应过来,“北伐如今的局势……先生所等待的时机……”

“近在眼前了。”潘照临苦笑,“但你来得快了一点。”

潘照临似乎不想再和司马梦求继续这么聊下去了,直视着司马梦求,说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说吧,纯父准备如何处置我?”

司马梦求迎着潘照临的目光,好一会,才淡淡说道:“我想请先生写一封供状,所有的事情,都是李昌济在暗中谋划,所有人都是无辜的,连雍王也是被他教唆利用,罪大恶极的人,只有李昌济。他因石得一之乱失败,怀恨报复、陷害子明丞相,目的挑拨大宋内乱,图谋不轨。而先生因为身世被李昌济所知,故此受他胁迫,贵属也并非先生的私属,而是效忠于李昌济的。阴谋暴露后,李昌济自知不免,故意自杀,行死间之计,以便将所有一切嫁祸于先生,目的仍然是陷害子明丞相,但李昌济的部属在得知其自杀后,群龙无首,遂将先生挟持至此,幸好被我与刘子文所救。而先生被救后,自觉无颜面对子明丞相,决意乘舟出海,立誓终身不复回大宋。”

“我被李昌济胁迫……”潘照临不由得呵呵笑了起来,“小皇帝会相信?”

“人都会选择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外人虽知先生之名,但除了子明丞相、我,还有陈子柔,或许还有唐康时,旁人并不知道先生究竟有多厉害。这些人即便心中有怀疑,但没人会宣之于口,我有足够的办法,让这件事情变成真的,我会把它办成铁案,它合情合理,皇上会相信的。就算皇上心里稍微有那么一点怀疑,但先生你已经去了南海,和大宋再无瓜葛,皇上也没有必要再介怀,最多让职方司派几个人去南海监视先生,不会更多的深究。毕竟,这样的真相,对大宋朝是一件好事,对每个人都是好事。”

“职方司!呵呵!职方司!”潘照临面带讥讽的看着司马梦求。

司马梦求面不改色,“先生忘记了一件事,我不是职方司郎中,我是大宋朝的兵部侍郎,是朝廷大臣。”

“没错,朝廷大臣。”潘照临讥讽道,“所谓的朝廷大臣,就是要做自己认为对国家、对皇帝最有利的事情。所谓的真相,所谓的无辜,在他们眼里,不值一提。但纯父,刚才你义正辞言和我说的那些话呢?为了你心中认为对的事情,你也不介意让无辜的人背上罪名啊……”

“李昌济已经死了,他也不是无辜的。”司马梦求淡淡的回答,“而且这些也无关紧要,儒者有经有权,离经背道,固不足取,不通权变,亦非圣人之教,善知经权之变,才是真正的中庸之道。先生觉得我们是同一类人,其实不然,我们虽然都用权术,但我是儒生,持经达变,心中始终有不可逾越的纲纪伦常,而先生已是纵横家,世间一切,皆不过纵横家手中的棋子,不复知中庸为何物!”

“论这舌辩之术,纯父才更似是纵横家吧?”潘照临讥道,他刚刚说完,炉上茶壶里的水正好烧涨了,热腾腾的开水在茶壶里翻滚着,潘照临连忙将茶壶提开,又随手舀了一勺泉水浇在木炭,将炭火浇熄。然后捡出两个茶碗,提起茶壶,倒了两碗茶水,顿时茶香四溢,潘照临放下茶壶,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碗,轻轻啜了一口,似乎嫌香料不够,又从怀中掏出一包香料,小心的洒进茶碗之中。

他这喝茶的法子,并非当时流行的点茶法,而是自唐代的煎茶之法演变而来的宋代煎茶法,相对点茶来说,程序非常简单,事先将茶叶碾成粉末,掺杂各种香料,倒入茶壶中,和水一起煮开,便可直接饮用。

因此司马梦求也不以为异,他也不客气,端过自己面前的那碗茶来,浅尝了一口,觉得香料的味道果然有点偏淡。但此时此刻,他也没有心情讲究茶汤的好坏。刚刚放下茶碗,便见潘照临的神情忽然颇为萧索,脸上露出有些诡异的笑容,说道:“但这一次,即便纯父有苏张之舌,也终是无济于事。恕我不能让纯父如愿了!”

“先生何必如此固执?”司马梦求劝道,“便如先生所言,我已经到了这幽草寺,先生已经等不到你想要等待的时机了。就算先生还有什么谋划,学生不才,或许破解不了先生的棋局,但我总算也有一技之长,不会下棋,我就解决棋手,没了棋手,再厉害的棋局,也只能结束。以先生大才,到了南海,诸侯必争相……”

他话未说完,已被潘照临打断,潘照临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说道:“纯父这次却是错得厉害,没有了棋手,棋局并不会就此结束。”

司马梦求怔了一下,心中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潘照临端起手中的茶碗,一饮而尽,望着司马梦求,轻声说道:“纯父说我以天下人为手中的棋子,却似乎忘了一件事,我潘照临,同样也是天下人……”说完这句话,他嘴角之中,突然流出一缕鲜血,潘照临用他那惯常的讥讽的笑容望着司马梦求,轻轻说道:“将军!”

刹时间,司马梦求呆若木鸡的看着潘照临,但他马上反应过来,望着面前正讥笑着看着自己的潘照临,唤了一声:“先生?”

但对面的潘照临毫无反应,他迅速起身,伸手探了探潘照临的鼻息,潘照临已经停止了呼吸。司马梦求的心顿时沉到了海底,他轻轻掰开潘照临的嘴角,仔细检查了一下,又拿起潘照临的茶碗,小心拨弄了一下碗中的残渣,便颓然坐下,口中喃喃自语:“鸠羽!竟然是鸠羽!”[271]

司马梦求失魂落魄的呆坐在潘照临的对面,这是他万万没有料到的结果,口头的威胁是一回事,但他心里从未想过潘照临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或许在旁人眼里,潘照临犯的或者是天大的事,但在司马梦求看来,这又算得了什么?他调查潘照临的目的,来幽草寺的目的,只是为了制止潘照临,让他彻底放弃自己的谋划,阻止他继续破坏皇帝和石越之间那脆弱的关系。但他万万没有想到,此行的结果,竟然是潘照临,就这样在他面前饮鸠自尽!

此刻的司马梦求,已经无法思考,无法想任何的事情,各种零乱的念头,在他脑海里乱七八糟的涌现,一时是过往与潘照临之间的点点滴滴,一时是石越的笑容,一时是赵煦的面孔,一时又是潘照临死前那声轻轻的“将军”……搅得他脑子里一片混乱,让他胸口一阵烦闷,继之而来的,是恶心,想要呕吐。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终于意识到,潘照临已经死了。

从此以后,他面前的这个人,再也不会开口和自己说话了,再也不会带着讥讽的笑容看着自己了,他也再听不到那声熟悉的“纯父”了……

忽然之间,难以抑制的悲伤,从他的心底涌了上来。永远温润如玉,永远翩翩浊世佳公子的司马梦求,竟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泪水无法阻止的流了出来,象决了堤的河流,怎么都止不住,就这样流个不停。他有点想要抽搐,想要哽咽,但他拼命的控制住自己,只是呆坐在那里,无声无息的,泪流满面。

就这样,哭了很久,司马梦求的目光无意识的转动,看到了旁边的那具古琴。他木然的走到那具古琴前,端正的坐下,轻调琴弦,开始弹琴。

君子哀而不伤,但此刻响起的琴声,却是如此的悲伤。

司马梦求弹着韩愈的《猗兰操》,悲怆高歌: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

不采而佩,于兰何伤。

今天之旋,其曷为然。

我行四方,以日以年。

雪霜贸贸,荠麦之茂。

子如不伤,我不尔觏。

荠麦之茂,荠麦有之。

君子之伤,君子之守……

仿佛是在用这样的琴曲,给潘照临送行。

汴京,左丞相府。

琴声入林细,幡影隔花遥。自左丞相府后花园中,不时传出悠扬的琴声。隐隐约约,还能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东汉蔡邕著《琴操》,收录了十二首琴操,后来前唐韩愈删掉伯牙所作的《水仙》、《怀陵》二操,只余《十操》,这一曲,便是孔子所作的《猗兰操》……”

紧挨着后花园的书房内,石越听到这声音,竟不由有些感慨,走到窗外,望着窗外的桐桥丝柳,悠悠叹道:“何彼苍天,不得其所。逍遥九州,无所定处。世人暗蔽,不知贤者。年纪逝迈,一身将老……”

发过感叹,却又是自失的一笑,向石鉴问道:“师朴相公推荐的这女先生,真的是现在汴京最出色的女琴师?”

石鉴笑道:“小的打听过的,的确是今年最当红的女琴师,据说连晏小山请她去演奏一场,车马费也要一百贯,那还是看在大才子的份上,免了演出费用,若是寻常簪缨之家请她演一场,除车马费外,酬劳少则三百贯,多则上千贯。”

“这是疯了么?”饶是石越也算是见过不少世面了,也被这天价演出费给震惊了一把,他马上想到一种可能,惊道:“莫非是交钞又贬值了?”

“不曾贬,不曾贬。”石鉴被石越的反应逗笑了,笑道:“交钞还是很值钱,只是自从刘莘老罢御史中丞后,如今汴京的富贵之家,又悄悄开始竞相奢华了。小的听说,如今六部郎中府上,一个普通侍婢置衣装的钱,就高达两千贯,咱们相府前一阵想招几名婢女,结果但凡姿色好点的,能干点的,都不愿意来,嫌咱们相府太清苦了。夫人那边正商量着给下人涨月钱呢……”

“啊哈?”石越再次惊到了。

“以前雇一个下婢,只需要一次先付大约五百贯做身价钱,每月的月例则由主人家随意赏赐,如今下婢的身价已涨到七百贯,吃住之外,月钱也不能低过两贯,至于那些有姿色或者有本事的婢女,那就没有个一定之价了,小的听说桑府前一阵买了个有点名气的厨娘,身价高达五千贯。”

石越听得已经不想再细问下去了,但想了想,还是问了一句:“那……这女先生上课的费用是多少?”

“咱们相府管接管送,五十贯一个时辰。”石鉴笑道,“这还是看着是给长公主上课的份上,特意打了个对折。”

“五十贯?一个时辰?就教些《十琴操》这种老夫子才弹的曲子?”石越突然感觉自己有点肝疼。五十贯一个时辰的学琴学费,他瞬间觉得他女儿喜欢的女子相扑是多么的价美物廉,可笑自己当时还觉得花了大钱买女儿高兴。

石鉴看着他的表情,不由给了他一个白眼,“丞相还是放宽心的好,整个汴京多少人家排着队都请不到呢。夫人说了,花钱学琴总比去搞什么相扑、赛马好。咱们相府门第太高,本来就不好找女婿,如今又成了什么长公主,更加难嫁了,再不好好学点女儿家的东西,以后长公主真要嫁不出去,找谁哭去?琴棋书画、女红针线,不指着样样精通了,好歹会一样,日后也有个说头,遮遮脸面。”

“真是杞人忧天!”石越还不愿意自己家白菜被猪拱了呢,但他也只能在石鉴面前发发牢骚,眼不见心不烦,他也不想再操心这些学费的事,转身走到书房的另一边,看着墙上挂着的幽蓟地图,上面画满了密密麻麻的各色小圈,不由叹道:“真是没一个省心的!”

他又想起了曾经给皇帝派过的定心丸,章惇和唐康闹得这种程度,而章惇到了这个地步,竟然还想着赌一把能否先攻取幽州城,石越只能感叹,不愧是章子厚,骨子里真有那种敢搏命的疯狂。但是,章惇想搏一把,皇帝会愿意拿着北伐的成败让他去搏大小么?

石越暗暗摇了摇头,章惇没有这个份量啊!如果没有唐康也就罢了,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章惇硬着头皮做了也就做了,反正成王败寇而已。但既然有唐康在,还有陈元凤、蔡京这些文臣在,就由不得章惇为所欲为了。就算皇帝同意,她女儿那个宗法上的舅舅,给她介绍五十贯一个时辰学费的女琴师的枢密使韩忠彦,也绝对不会同意啊!

那么,他真的要再度前往幽蓟做率臣么?

一想到这个问题,石越脑海中,突然又浮现出潘照临那张总是带着讥讽笑容的脸,仿佛听到潘照临在对自己说:子明,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这就是潘照临一直希望发生的事情吧?

但是……不知道为何,就在此时,石越心中,突然莫名的生出一种很不好的感觉,这种感觉无法形容,似乎是一种突如其来的情绪,这种情绪让他怔在那里,莫名其妙的向石鉴问道:“你知道潜光先生去哪里了么?”

同一时间,汴京城西,汴河金梁桥北,西梁院,职方司。

庞天寿神情严肃的在西梁院门口下了马,打了个手势,将随行的几名内侍留在了门外,独自一人脚步匆匆的走进了西梁院。

西梁院内的职方司官吏,似乎比平时少了很多,少数几个在院中穿行的人,也是轻手轻脚,似乎害怕惊动了什么。一进入院中,庞天寿就看到了刘仲武,二人只是微微点头示意,刘仲武就领着庞天寿,穿过院子,走进一间厢房。

厢房内停着一副棺椁,司马梦求和曹谌默默的站在棺椁旁。司马梦求脸色淡然,而曹谌的神色,却是非常难看。

“云阳侯。”庞天寿朝司马梦求轻声行了一礼,又朝曹谌行了一礼:“郎中。”

二人也简单回了一礼:“都知。”

双方便不再多说,庞天寿的目光被房中的棺椁吸引,缓缓走到棺椁旁边,轻声说了句:“得罪了。”然后,伸手脖子,朝棺中看去。

身着素色直裰的潘照临,正安祥的躺在棺中。

禁中,崇政殿。

御案上面堆满了奏章、军情简报,巨大的幽蓟地图上面,画满了朱红的圈圈,还有腥红的箭头。地图的幽州城一带,分别用朱笔写着萧岚、章惇、唐康、陈元凤几个名字,章惇和唐康的名字上,被圈上了黑色的圈圈。而在地图的西边,有一个极为刺眼的红色大箭头,上面写着“耶律冲哥”四个大字,在这四个字上面,有一把红色的大叉。

但此刻,赵煦站在御案后面,目光根本没望地图看一眼,而是死死的盯着殿中的司马梦求、曹谌、刘仲武,还有庞天寿,满脸的不敢置信。

“潘照临死了?!”

“是服毒而死。”庞天寿颤声回道,“是鸠羽之毒……”

“这个当口!这个当口!谁让你们杀他的?”赵煦几乎是在轻吼:“谁让你们杀他的?!”

曹谌、刘仲武扑通跪了下来,冷汗直流。

只有司马梦求依然镇定:“陛下,潘照临是被歹人所害,非臣等所为。”

“歹人所害?”赵煦怔了一下。

司马梦求从袖子里取出一份厚厚的卷宗,递到庞天寿手里:“此是臣整理的安平一案之原委始末,一切人证物证供辞俱在,所有涉及调查经过的资料卷宗,俱在职方司妥善保存,若有需要,可以随时调阅查验。”

庞天寿接过卷宗,小心送到赵煦案前。赵煦打开卷宗,惊讶的问道:“侍郎的意思是,你已查明安平一案的真相?”

“托陛下洪福,臣幸不辱命,所有一切,皆是原雍王府门客李昌济所为……”

“李昌济?”听到这个完全是意料之外的答案,赵煦先是一阵惊愕,然后脸色就沉了下来,他冷眼看着司马梦求,呵呵冷笑:“李昌济!呵呵!”

顿了一下,突然向曹谌厉声喝问:“曹谌!这个李昌济,就是你说的那个被潘照临软禁在白鹤观的李昌济么?”

曹谌顿时打了寒战,颤声回道:“回陛下,便是那个李昌济。”

“那现在又是怎么回事?”赵煦寒声问道,但目光却一直冷冷的盯着司马梦求。

司马梦求神色坦然,曹谌却是浑身发抖,“回陛下,臣……臣当时的……的确没……没有实据,可……可证明李……李昌济是被软……软禁的……”

“嗯?”赵煦不由愕然,目光也从司马梦求身上移开,望着曹谌,“你的意思是,你也不知道李昌济是否是被软禁?”

曹谌总算冷静下来,低头回道:“回陛下,臣……臣或是有些先入主……”

“先入为主?!”赵煦怒极反笑,“好一个先入为主!”他愤怒的抓起一个砚台,恶狠狠的砸向曹谌,怒声喝骂道:“连这点最基本的事情都弄不清楚,你做的甚么职方司郎中?!”

曹谌也不敢躲避,砚台飞过来,正砸在他头上,顿时鲜血直流,曹谌也不敢擦抹,只能任由鲜血流了一脸,但曹谌犹自在叩头谢罪:“臣办事不明,有负陛下重托,罪该万死。”

赵煦见他这模样,怒气稍遏,骂道:“滚,滚出去!”

曹谌连忙顿首谢恩告退。方要退出殿中,却听赵煦又骂道:“留下职方司的印信!”

他也不敢再顶嘴,小心解下印绶,交到庞天寿手中,狼狈退出崇政殿。

崇政殿中,变得格外的安静,只有赵煦翻阅卷宗的声音。

过了好一阵,赵煦才惊讶的问道:“这个李昌济竟然是南唐元宗长子文献太子李弘冀之后?”

“正是,这是李昌济亲口招认,并有他的私属的供辞佐证。”司马梦求平静的回道。

“原来如此。若他果真有这层身份,事情倒也不是说不通……”

赵煦说完这句话后,又继续翻阅卷宗,崇政殿中,再次安静下来。

又过了很久,赵煦终于读完了全部卷宗,他轻轻合上卷宗,手指轻轻敲击着御案,望着司马梦求,眼珠转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司马梦求默默站着,耐心的等待赵煦先开口发问。

“侍郎!”终于,赵煦打破了沉默,“卷宗中提供供辞的李昌济的私属,现在在何处?”

“严刑逼供之下,已死于职方司狱中。”司马梦求从容回道,“臣以为,这些人亦无必要再活着。”

赵煦点了点头,似乎是同意他的说法,但又问道:“那么,侍郎拷问他们之时,可有职方司亲事官、亲从官在场?”

“兹事体大,为防泄密,臣不敢让小吏在场,只有职方司员外郎刘仲武相随。”

“刘仲武……”赵煦的目光转到一直跪在殿中的刘仲武身上,“这么说,你当时在场?”

“臣的确一直跟随司马侍郎调查此案。”赵仲武回道。

赵煦的语气变得严厉:“朕是问你,是不是亲耳听到了这些供辞?”

“这个……臣实不曾亲眼听到供辞。其时情况颇为复杂,李昌济四名私属,皆是死士,司马侍郎拷问贼人,臣要负责看管其他贼人,防其自杀,警戒异常,所有始末,臣亦有报告,存于职方司。”刘仲武老老实实回答道。

司马梦求也证实道:“确是如此。臣是刻意让他避开此事。”

“这又是为何?”赵煦质问道。

“臣是为朝廷惜材,假以时日,刘仲武可为陛下掌管职方司,不会逊于职方馆的种建中。”司马梦求非常的坦然,“这件事情牵涉甚广,让他知道太多细节,万一其中有什么不该他听到的话,对他没有好处,对朝廷、对陛下,都没有好处。”

“可如此一来,侍郎卷宗中,便再无一个活着的人证。”赵煦神色复杂的看着司马梦求,“李昌济和潘照临,一个是南唐之后,一个是柴周之后……潘照临隐瞒身份,真的只是怕犯朝廷忌讳么?他真的是被李昌济的私属毒死的么?”

他再次转望着刘仲武,“刘仲武,潘照临死时,你也未曾亲眼目睹吧?”

“臣的确不曾目睹。”

“先是鼓惑雍王,引发石得一之乱,事后竟安然逃脱,又能胁迫潘照临这样的人物,栽赃陷害于潘照临,离间挑拨朕与石越,意图引发变乱,从而火中取栗……若这一切都是真的,这李昌济倒真是堪称奇士!李弘冀有他这样的后代,足以含笑九泉!”赵煦呵呵笑着,“一切看起来都合情合理,细节翔实,有人证,有物证,有供状,有旁证,无懈可击,呵呵……除了没有活着的证人——但这种案子,没有活着的证人,原本也是合情合理的事……”

“陛下。”司马梦求打断了赵煦,他抬头望着脸上写满怀疑的皇帝,目光平静如水,“臣就是活着的证人。”

“但朕可以相信你么?侍郎!”赵煦看着司马梦求,问道。

“臣是陛下的兵部侍郎,朝廷重臣,替陛下掌管职方司!”司马梦求平静的回答道,“陛下既然让臣调查此案,臣也断不敢辜负陛下的信任!臣之忠心,可鉴日月!”

赵煦盯着司马梦求看了很久,突然长叹了一口气:“朕就是怕卿太忠心了啊!”他意兴阑珊的摇了摇头,“罢了!罢了!朕信了便是!”

沉默了一会,赵煦又说道:“不管怎么说,潘照临也是周世宗之后,好好安葬吧。”顿了一会,又补了一句:“此事先不要让石丞相知道,一切待北伐之后再说。”

“臣遵旨。”

……

待司马梦求和刘仲武告退离开崇政殿后,赵煦望着空空荡荡的大殿,忽然觉得自己心里,也空荡荡的。

做为皇帝,赵煦从小就学会了不要轻易的信任他的臣子,熙宁十八年的那场叛乱,更是给了他最深刻的一课。但这个世界上,只有少数人才能永远生活在一个极端。一直以来,都小心翼翼的应付着许多人,垂帘听政的祖母,老谋深算的宰臣,野心勃勃的新进……这些人,都是赵煦所需要倚重的人,但也都是他最需要防范的人。但他不可能完全没有想去信任的人,即便这种信任不可能是全心全意的,即便这种信任有时候脆弱得经不起一丝考验,但是,做为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刚刚成年不久的人,总会有一些人,是他发自内心想要亲近,想要认可,想要信任的,同时,当他付出了这样的感情之后,他也会想要得到同样的回报。

在赵煦的生活中,这样的人,屈指可数。田烈武、桑充国,再加上程颐和司马梦求各算半个,可能就再也数不出更多的名字了。

而和其他人不同,对司马梦求的好感,源自于他身上的传奇,赵煦认可这些以任侠之名而流传后世的人,是因为内心中,他相信给予对方的信任,就一定能从对方那里得到忠诚的回报,就如同司马迁在《刺客列传》中所描叙的那样……

然而,赵煦有一种感觉,他又要被现实教育了。抱着残存的一点点幻想,赵煦忍不住问庞天寿:“天寿,你觉得司马梦求说的,是真相么?”

“奴婢……”庞天寿完全不想回答这样的问题。

赵煦当然知道庞天寿心里在想什么,马上补充了一句:“这次,就不要那么谨小慎微了!”

庞天寿有点惊讶,但跟随了赵煦这么久,他知道皇帝这次是认真的,所以,即便越界,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说出心里话。

“是。奴婢以为,司马侍郎似乎没必要做假……”

“没必要做假?”

“以奴婢看来,司马侍郎如果要做假,多半是为了维护石丞相,但官家已经知道,安平之事,石丞相几乎不可能事先知情。如果司马侍郎是为了保护石丞相,那么只有两种可能,要么,这些贼人,且不管他们是不是李昌济,他们背后的主谋,其实就是石丞相,并且他们还露出了马脚甚至是亲口承认了……但如此一来,整个事件怎么也说不通,石丞相若真有谋反之心,就算安平之时不去讲他,如今他坚持不愿意北伐领兵,反而放弃兵权回朝,世间哪有这样的逆臣?他若真有一点点反意,怎么着也要学着做桓温,领兵北伐立不世之功,然后挟功回朝……”

“这个朕知道。”赵煦不耐烦的打断了庞天寿。

“这个道理,连奴婢都看得透,官家如此英明,当然看得清楚,司马侍郎自然也看得清楚……所以,那就只可能是另一种情况,那些贼人想要攀污陷害石丞相,但这种情况下,既然明知道石丞相是清白的,最好的选择,当然是留下活口,将贼人带回职方司讯问,以司马侍郎的能力和职方司的手段,不可能审不出真相,如此,司马侍郎完全可以光明正大的替石丞相洗清最后一丝嫌疑,而不必象现在这样,连一个活口都不留,职方司也无人参预审讯……”

赵煦微微点了点头。

庞天寿受到鼓舞,又继续说道:“除了维护石丞相外,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为了维护潘照临。奴婢虽不清楚司马侍郎和潘照临的交谊,但以司马侍郎的为人,他想维护潘照临,倒也不无可能。但若是如此,潘照临就不应该死……所以,奴婢才觉得,司马侍郎没有理由去做假。”

“话是如此……可是……”赵煦的目光投向御案上的那份卷宗,冷笑道:“李昌济……你能相信么?不管他有多少理由,这样的案子,这样的结论,司马梦求会不知道保留活口的重要?”

“这……这的确是有疑之处。”庞天寿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他当然也觉得有可疑之处,但是,这件案子里,所有的人都死光了,不管真相如何,都已经彻底查不下去了,此时再纠结于司马梦求说的是不是真话,又有什么意义呢?他只能宽慰着赵煦:“但是,官家,这桩案子,说到底,也只有两个人可能是幕后主谋,要么是李昌济,要么便是潘照临。奴婢记得,一开始,也是司马侍郎主动冒大不韪去调查的潘照临,所以,司马侍郎对陛下的忠心,应该不需要怀疑。”

“司马梦求的忠心……以前朕的确觉得他是忠心的,但现在看来,从头到尾,他都在竭力的担保石越非谋逆之臣,安平之事必定与石越无关,他调查的目的,也是为了洗脱石越的嫌疑,你说,他真的是对朕忠心么?”赵煦有些诛心的问道。

庞天寿不敢接话。赵煦又叹道:“但这些事情,不管他怎么想,朕都不怪他,因为他一直很坦诚,从来没有骗过朕,所有的话,都对朕说得明明白白。是朕到今日才真正明白,同样的话,不同的心境,竟然会是完全不同的意味。”

这种事,庞天寿就更加不敢接了,他勉强干笑了一声,劝慰道:“其实不论如何,官家都不必再为此事伤神,当时让司马侍郎调查此案,也只是担心石丞相左近有奸小之人妄图非份之福,后来发现有此嫌疑的人,也就是潘照临一人。既然如此,就算潘照临真的是幕后的主谋,他也已经死了。既然有嫌疑的主谋都死了,不管什么案子,都可以算是结束了。”

“是啊!主谋都死了!‘真相’也有了,案子也算结了。”赵煦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冷笑,“如今这个‘真相’,纵使朕明知道它有问题,朕也可以忍了。但是你想过没有,这案子发展到如今的地步,倘若潘照临被认定是嫌逆倒还罢了,偏偏嫌逆却是什么李昌济……石越迟早是会知道潘照临的死讯的,他知道以后,就会知道朕在暗中调查他的左近之人,你说,到时候,石越会不会相信潘照临是被李昌济蓄养的私属所害?石越又会不会相信李昌济是什么幕后主谋?更加重要的是,石越又会不会相信朕已经‘相信’了李昌济才是幕后主谋?朕又能不能相信石越会接受这一切?”

赵煦一连串的问题问出来,庞天寿听到后背都发凉。

“石越解兵权回朝后,朕虽然对他不支持北伐一直有所不满,但的的确确是已经不再怀疑他有非份之想。他折腾什么门下后省新制,朕虽然反对,但也不真怪他,朕总在想,说不定他是在这样的方式,向朕证明他没有做权臣的想法……”赵煦苦恼的揉着额头,“便如你说的,朕调查此案,只是担心石越左近有奸人,所以,司马梦求给朕一个什么样的‘真相’,其实都不重要,朕哪怕知道是假的,再生气,最后也会接受,也只能接受——朕还能怎样?朕又不能大张旗鼓调查此案!但是,他不应该让潘照临死啊!不管怎么样,都该保住潘照临的啊!”

赵煦放肆的说出了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但残存的理智,让他忍住了最后一句话。

尤其是在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北伐形势不妙,章惇和唐康互相攻击,他很可能就要指望着石越去救火!但现如今,他还敢用石越掌兵么?

当天晚上,开封府中牟县,牟山。

连绵数十里的牟山,在开封城西,牟山县城的北边,说是“山”,其实只有十余丈高,据说这是当年曹操与袁绍官渡之战时,人工垒成的土山,经历岁月变迁,当年的庞大战争工事上长满了草木,郁郁葱葱,与普通的山岗再无分别,也成为当地人安葬先人的一处风水宝地。

赵煦有旨意好好安葬潘照临,司马梦求便决定将潘照临葬于牟山。原因当然与官渡之战无关,而是因为,这里离郑州新郑县的周世宗庆陵不算太远,只有几十里路。他不能将潘临照安葬到庆陵附近,位与开封与新郑中间的中牟县便是最好的选择了。但所谓的“好好安葬”,也不过是选一座松峦叠翠的山岗,挑一副好点的棺椁而已。所幸的是,潘照临应该不会在乎这些。

职方司的亲从吏一铲一铲的将黄土覆上棺椁,转眼之间,潘照临的棺椁就被掩埋不见,一座小坟包慢慢堆起,司马梦求站在坟旁,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来。

但他的耳边,却在不断回响起潘照临临死前说的那句“将军”!

一个棋手,将自己当成了棋子。

一个谋士,将自己变成了死间。

下了一辈子的围棋,临死之前,却突然将棋局改成了象棋!

司马梦求有许多的话,想对潘照临说。

他很想对他说:“潘先生,讲点道理呀!”但眼前浮现的,却是潘照临那讥讽的笑容。

他也很想对他说:“潘先生,你象棋水平太臭了,哪有这般绝决的?”

但是,他知道自己已经输得一败涂地。

这是潘照临用自己的生命,下出的最后一手棋。包括他司马梦求在内,所有人都在他毂中,逃不脱,解不开。他之前设计的完美的计划,瞬间变得漏洞百出,无论他怎么向皇帝禀报此案的经过,都变得毫无意义……

活着的人证,呵呵,司马梦求怎么会不知道活着的人证至关重要。然而,他怎么也想不到,绝决的不止是潘照临,还有他在幽草寺的那四名随从,也是如此的刚烈。便如白鹤寺的那些人一样,司马梦求不知道潘照临是怎么调教的他们。所谓的“审讯拷问”,不过是避开刘仲武,看着他们在自己面前一个个自杀而已,然后他再伪造拷问的痕迹。

一个脆弱的“真相”,再加上潘照临用自己的死,将一切都打成了一个无法再解开的死结,就这样,在赵煦与石越那无比脆弱的关系中,划下了一道永远也无法弥补的裂痕。

因为潘照临的死,一切都再也无法解释清楚,甚至无法去挽救弥补。这种互相的猜忌,让赵煦和石越之间,只能逾行逾远,直至不可调和。

司马梦求觉得是自己搞砸了一切。

原本,石越已经用种种行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安平一事之后的裂痕,他和小皇帝之间的矛盾,已经缩小到前朝宰相与新朝皇帝之间问题,顶多加上一点政见不和,虽然依然是个大麻烦,但和现在的情况比起来,简直就不成为一个问题。

结果,自己却将一切都搞砸了。

而且,他找不到任何办法去补救。

司马梦求现在唯一的一丝希望,就是石越了。也只有石越,才让他相信,还有那么一丝可能,让事情不至于走向最不幸的局面。

看着面前的一抔黄土,司马梦求真的很想问潘照临一声:“潘先生,值得么?”

月色之下,松影摇动,笛声呜咽。

次日,崇政殿。

赵煦心神不宁的听着诸相的争吵,心中不由得一阵烦躁。

北伐一波三折,章惇速取幽州的策略未能实现,近二十万大军屯兵坚城之下,虽不能说师老兵疲,但攻城屡挫,未建寸功,耶律冲哥在西京虎视眈眈,而宋军却将帅失和以致互相弹劾……

如果说在此之前,对于石越在河北做率臣击退辽军,赵煦还只是从历史经验、大臣的奏折言谈中,用自己的理智,了解、认可了石越的重要性,现在,赵煦则是真正理解了为何他的宰执们都如此的推崇、重视石越。

统兵的率臣,真的不是那么好做的。

章惇绝非无能之辈,相反,他的能力、手腕、杀伐果断,都是朝野公认的!他的身份也足够尊贵,兵部尚书参知政事,当年韩琦、范仲淹在陕西,包括石越抚陕之时,都没有这样的身份地位!然而,章惇就是镇不住北伐诸将,自北伐以来,将帅不和,就一直是无法解决的大麻烦。

赵煦对唐康也有些不满,但他知道事情绝不只是唐康跋扈那么简单的。韩忠彦在廷辩中说真正对章惇不满的人,其实是慕容谦、折克行、姚雄、吴安国这些将领,唐康只不过是出头说话的那个人——倘若这些将领对章惇心悦诚服,唐康不过一正五品上中散大夫,又如何敢轻易挑战一个兵部尚书参知政事的权威?

赵煦认为韩忠彦至少在这件事上,是正确的。

而且他也从这次事件中田烈武、陈元凤与蔡京的暖昧态度,敏锐的察觉到问题并不完全出在唐康身上,在赵煦看来,唐康的问题只不过是太年轻、太刚直。

然而,越是如此,赵煦就越是烦躁。

他和石越的关系一直很微妙,自从宋军攻取涿州后,双方的关系就变得更加复杂。赵煦始终找不准那个和石越相处的平衡点。一方面,他对于驾驭石越没有信心,对石越在朝野举足轻重的影响力也颇为忌惮,同时更将石越视为自己真正控制朝政大权的最大绊脚石;然而,当石越表现出隐退下野之意时,他又无法接受石越就这样离开,他一直担心北伐出现变数,如果没有石越在朝中,他睡觉都睡不踏实。可是,倘若真要放手给石越大权,他又会害怕局面失控……

于是,赵煦对石越的态度也非常纠结,一时尊崇礼遇,一时又刻意冷淡。

而现在,因为潘照临之死和安平事件的所谓“真相”,赵煦在面对石越时,就更加纠结了。他甚至有点心虚的感觉,但在察觉到自己的这种情绪后,他又变得十分的恼怒,对自己的恼怒。与此同时,眼下的局面,还让他的情绪中,夹杂着一种羞辱感。

因为石越当初不愿意出任北伐的率臣,虽然赵煦也认为这可能是石越在刻意证明自己没有非份野心,然而,他更深更直接的感觉,始终还是觉得石越不愿意支持自己,不愿意为自己效力——尽管他自己也知道,倘若石越真的愿意出任北伐的率臣,他又会有另外的担忧,但他是皇帝,皇帝的意思,就是他可以不选择你,但你不能够拒绝他。

尤其是当初为了得到石越的支持,赵煦还曾经刻意的“收买”石越,给了石越许多的尊崇礼遇,但结果石越还是没有同意率军北伐。

这让赵煦一直有一种心态,他憋着一股气,很想向石越证明——北伐没有你也能成功。

“没有石越,北伐也能成功”,这本身也是北伐派说服赵煦下定决心的重要原因。但是,赵煦实际上并没有那么有信心,在涿州久攻不下之时,他一度因为过于担忧前线的军情而表现失态,直到得到石越的承诺,才安下心来。但石越也并不让人省心,他趁此机会,折腾起什么门下后省新制,很是给赵煦添了点麻烦。

幸好宋军很快攻取涿州,赵煦的心情也变得复杂。

石越的承诺,对赵煦来说,依旧是一颗定心丸。但与此同时,赵煦也更加不希望用到这个承诺,他更加希望在没有石越的情况下,赢下北伐。

赵煦很想用北伐的胜利,告诉石越和所有曾经怀疑过他、不支持他的人,他才是对的!他不需要他们的支持,同样可以赢下一场战争。

本来以为胜利就在眼前,赵煦对石越,也刻意的变得冷淡。

但是,谁又能想到,转眼之间,就风云突变,石越对他,再次变得非常重要。

而偏偏又在此时,闹出了潘照临这么一出事。

他的定心丸,突然变成了一颗吃下去可能会救命,但也可能会死人的毒丸。

此时此刻的赵煦,心里无比希望章惇是对的,希望现在只是黎明前的黑暗,希望只要再坚持几天,幽州就可以攻克……

然而,理智却在告诉他,这个可能性已经很小了。

当章惇和唐康互相弹劾的奏章抵达汴京之后,两府就炸开了锅,使者来往于汴京与幽蓟之间,不绝于途,大宋朝的宰执们,在这两三天时间里,吵得不可开交。

韩忠彦率先支持唐康,建议朝廷立即改变战略;但吕大防、许将、李清臣、王厚等大部分宰执大臣却都认为先不管战略的对错,唐康不听章惇节度,就应问罪,以儆效尤!吕大防大谈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称朝廷若不能用章惇之策,就当立即罢免章惇,另遣率臣,否则,就应该相信章惇,而包括许将和李清臣、王厚在内,朝中的枢密副使、参知政事、尚书左右丞……全都和吕大防站在了同一立场。

诡异的是,他的左、右丞相——石越和范纯仁态度暖昧,二人都没有明确表明立场。这让赵煦心中更觉不安。

倒是韩忠彦态度前所未有的坚决,他不仅上表为唐康说话,还当廷指斥众相对唐康的指责荒谬,称唐康是朝廷任命的幽蓟经略招讨左使,他完全有权利发表自己的意见,尤其是在宣抚左使章惇正在犯下严重的战略错误之时,唐康身为在前线的朝廷大臣,理所当然要站出来反对。

而今天的廷议中,韩忠彦的态度变得更加强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