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走到塔门前。钢质门上的油漆还没被地狱的环境侵蚀,亮得能照出她的样子——现在她是个臃肿的钢铁胖子,小小的脸藏在头盔中间,跟地狱之间就跟着一层厚重的玻璃。
门上没有把手,但她找到了左边的一处凹陷用力按下去,门板上立即出现五团光亮的幻影,分别是剑、海狮、橡实、王冠、人马。她尝试按照那位消息人士提供的信息,以2,5,3,4,1的顺序依次按了下去,于是钢质门内发出机械运转的嗡鸣与咔哒声——门开了。
她稍微感到松了口气。门能被打开,意味着现在在发生的一切真的有可能是一场意外或者什么偶然因素。于是她没有进门,而往门的右侧,沿着法师塔崭新的外墙走了一段路,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土丘。乔斯林跟她说过阿尔瓦的事儿,那位王子的尸骸应该就埋在这个小土丘的底下。不过现在已经不着急把它弄出来了。
她重新走到门前,进入气闸室内。好消息是发现了两套维生铠甲外装——奥维多尼亚的那种橘红色的样式,不像格勒西亚的亮闪闪,不少地方油漆剥蚀,有明显的使用痕迹,还有不少凸起的压杆和旋钮之类。在外装的头盔部分,一枚小小的绿色晶体隔着厚厚的石英玻璃闪耀着微微的绿光,意味着这东西能用。
而坏消息是气闸室的内层门开着,当她走进法师塔的一楼大厅后,发现地面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浅红色灰尘——这是从外面飘进来的地狱粉尘,意味着一楼跟二楼一样,也与地狱连通了,这里也不能呼吸。
她在一楼巡视一圈,检查了一下地狱传送门。格勒西亚的地狱传送门是洁白的,同时又金光闪闪的。而奥维多尼亚的传送门就只由黑曜石建成,没有外挂什么装饰。而十几道咒文刻印就摆在传送门周围的地面上,也没像格勒西亚一样用一个平台将它们遮挡起来以增加美观性。
但她挺喜欢这种风格。实际上,在走进这座法师塔之后,尽管是头一回,她却已经觉得有点亲切了。她觉得一方面可能是因为乔斯林。在看到大厅地面的时候她就忍不住想六年前他是不是就在这里杀死了阿尔瓦。另一方面,她觉得是因为这种风格——实用、粗粝、简洁——这才是她真正熟悉的。
她不怎么记得自己父母、家乡、出身了,她的绝大部分记忆都来自于白银港的下城区。那里的风格跟眼前的银指塔惊人相似,同时也具有着绝大多数奥维多尼亚人所共同尊重的准则:简洁,实用。
她曾一度认为自己想要的是奢靡与浮华,但在维斯尼居住几年之后意识到那仅仅是一种错觉,自己原本想要的只是“更好的生活”,而非某些标签。她一直都挺想念白银港。维斯尼也是东艾洛伦的自由港,但在那种自由之上却时刻笼罩着一层阴影,本质上来说维斯尼是与格勒西亚、东艾洛伦格格不入的。而白银港不同,它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生机勃勃的混乱。当你身处那种混乱的时候不会觉得喜欢,甚至急于摆脱,可一旦真的离开了,才会意识到那种混乱的珍贵,就好像……等等。
她发现了脚印。痕迹挺淡,被淡红色的地狱尘埃覆盖着,之前远看的时候没注意。可现在她走到了传送门前,低着头仔细看地上的法阵,就能注意到那些痕迹了——就好像一个人的鞋底沾了些水、湿泥,然后走在光洁的地板上并留下痕迹。经过一段时间之后地板被灰尘覆盖,但当初的痕迹还在。
阿曼达试着蹲下去仔细看,但格勒西亚外装太臃肿了,而且那个该死的声音又开始唱歌,于是她走回到气闸室,尝试把内外门都关起来并排气——成功了。气闸室可以被正常开启,她看到气闸室地面上的淡红色粉尘被气流飞快地卷走并净化。
于是她尝试取下头盔短促地吸了一口气。没问题。她就把格勒西亚的外装卸了下来,并换上奥维多尼亚的。新的旧外装穿起来没那么舒适,内层没有柔软的丝绸衬垫,而是一层翻毛皮,功能也少得可怜:套上头盔之后手动旋转颈部右侧的金属旋钮,在听到咔哒一声之后头盔就通了气。然后旋动另一侧露出一半的齿轮,对铠甲内的温度进行调节。除去这两者之外没任何别的功能,可这叫阿曼夜袭群陆玖肆九三陆壹③伍达觉得更加安心——她可以用能触碰得到的东西来控制这身衣服,而不是听命于那个蠢声音了。
然后她走回到土坡上,把格力高拖进气闸室。她卸下他的头盔,试着把他唤醒。但他睡着太久了,无论拍他的脸还是翻他的眼睛都没什么用。她只能先给他换衣服。问题是气闸室里的两套衣服都是正常人类体型,他完全没法儿穿。于是,她只能再次把希望寄托在运气上——在给自己套上奥维多尼亚的维生外装的时候她发现头盔跟格勒西亚的接口看起来差不多,于是她尝试不剥去格力高的衣服,而只把头盔给他套上去。
套上、下压、旋转——有一点阻力但不明显,旋转的时候感觉像是脱了扣的螺丝。但最终她听到了“咔哒”一声响,奥维多尼亚的头盔完全被套在了格勒西亚维生外装的脖颈上。她不知道是不是银指塔带来的坏运气在别的方面得到了补偿,她尝试去转动头盔旁边的旋钮,随后听到轻微的“嗤嗤”声——完全没问题,这衣服能用,而且没有那个恶心人的声音了。
大概十五分钟之后,格力高清醒过来。像个睡得迷迷糊糊的孩子似的,先眨眨眼,然后茫然地往四处瞧瞧,想要动弹动弹,却被金属的铠甲限制住了。他还是没想起来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看起来有点儿慌——阿曼达不是头一次经历格力高的冬眠苏醒之后的状态,于是又花了十来分钟的时间叫他明白了一切。
“这身恶心的臭狗屎!”格力高咬牙切齿地说,想要用力捶一捶自己身上的外装,却又不能这么干,只好瞪着眼睛,“所以现在咱们没法儿从这里回到白银港去了?也没法儿把阿尔瓦的尸体带回去了?同时还得顶着奥维多尼亚的头盔回去?去他妈的——这儿的传送门不能用了?莫瑞恩那家伙疯了吗?敢给咱们虚假情报!?”
阿曼达在他头盔上拍了拍:“放轻松点,深吸几口气,你自己也知道对吧?你现在是因为冬眠之后刚刚醒过来,脾气特别差,脑子也不是特别理智——刚才我就琢磨过了,应该不是莫瑞恩·马丁的问题。一个执业法师,灵魂还被乔斯林卖给了另外一个魔鬼,本来已经完蛋了,但因为咱们的财力支持叫他这几年在北方法师公会如鱼得水,只要他脑子没坏,绝不会故意捣鬼。”
“所以应该是白银港那边出了点别的什么问题,以至于连他都不知道。”阿曼达往气闸室的内侧指了指,“还有可能是法师塔本身的问题——本来重建完成了,打算投入使用了,但发生了点别的事儿。比如说,我刚才就发现大厅里有脚印,被地狱尘埃覆盖着的。你想想看,这意味着什么?”
“啊?什么?”格力高的怒火小了一点儿,并努力尝试跟上阿曼达的思考节奏,“脚印?什么脚印?”
在他亲眼看到阿曼达所说的脚印之后就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了。拂去表面的灰尘,露出来的不是凸出的痕迹,而是凹陷的——脚印腐蚀了一层大厅的石质地板。鉴于是在地狱这种地方,两人立即想起了魔鬼的血液。那东西的确可以把地板腐蚀成这样子。
他们两个小心翼翼地沿着楼梯上了二层,看到了被打碎的窗户,以及——一些石英玻璃的碎片比较大,那上面也留有被腐蚀的脚印。脚印就是从窗口出现,并一直延伸到一层的传送门附近,然后又消失在气闸室门外。
这意味着——“有‘人’打碎了二层的玻璃,然后从窗户里跳进来,并且被刮破了、流血了。有可能是个魔鬼。他的脚底沾染上了自己的血,然后下楼,走到传送门前停留了一会儿,接着又经过了气闸室门并且走了出去。所以地狱尘埃才会把他的脚印给覆盖起来。”格力高瞪着眼睛,急促喘息着、盯着阿曼达,“所以哪个魔鬼可能会这么干?对地狱传送门有兴趣?对银指法师塔有兴趣?天哪,他——你怎么一点儿都不激动!?”
阿曼达在他的头盔上敲了敲,叹了口气:“冷静点。这些年我幻想过无数次再见到他的情景,我比你更希望是……乔斯林·奥维因,回到了地狱,又跑过来了。但有一个问题,能弄碎二层玻璃窗的魔鬼怎么可能被碎玻璃划伤脚底呢?而且更重要的一点——他干嘛不来找我们?全世界都知道道路与贸易公会,也知道我和你。”
格力高看着他:“但你现在想不想试试我给你的那个卷轴?召唤他试试看?有时候惊喜并不屈从于所谓的理性逻辑。”
但也不会屈从于一个刚刚从强迫冬眠中醒来的、一时间尚未完全平静下来的激动的狗头人的猜想。然而在地狱堡垒的时候他把她说服了,而她也一直都明白一个人不能一直依靠幻想和不切实际的希望活着。她得直面并接受现实,那就选在现在吧。
“行吧。”她说,“看看现在咱俩到底谁比较不理智。”
然后两个人回到气闸室,她脱下外装又重新穿好,把卷轴拿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