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距离采集塔一哩半的时候快走或是说慢跑变成一件非常吃力的事情了。经过长时间的运动,狗头人的身体产生了过多的热量,这超出了恒温囊的所能承受的极限,所以他的体温开始升高。后果就是他开始犯困、心跳加速、大量丧失水分、手脚发软。
阿曼达得拖着他往前走了,与此同时她还得持续地大声喊叫。因为劣魔们已距离他们不算太远,她几乎能把低阶魔鬼们的喃喃低语听得清清楚楚了。那些绝大部分被她自己的声音盖了过去的话语就像是初春的晚上掠过皮肤的微风,一点一点地叫人觉得寒冷并受到影响。
无数被深藏心底的记忆开始攻击她,她试着去回想一些叫自己觉得幸福愉悦的,但发现没有。她只能叫自己放空思绪、盯着远处的采集塔塔基——能看见在那里有一个大大的“方盒子”,要是没猜错那是采集塔底下的维修间。里面至少应该有两副维生外装和一个小小的气闸室,她可以把格力高拖进那里去扒掉他的衣服叫他尽快恢复体温。
但最后的这么一点距离像是永远也走不完,甚至她觉得还在变长。她想要用尽最后的力气加速跑起来,但刚刚迈出两步忽然发现自己现在看到的不是采集塔,而是远处的劣魔们了。她一下子惊醒,觉得心脏狂跳,喘息得像是要爆炸——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停止了喊叫、并且转过身向它们走过去了!
她立即张开嘴试着继续发出声音好叫自己听不到魔鬼的低语,但觉得嗓子里被放了好几枚刀片,而且肿得快要挤到一起去了。她只能发出那么一点儿气流颤动声,然后听见脑子里劣魔们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而且,就像是一个人在快要入睡的时候听到的某些噪音似的——知道它们还在响着,但不讨厌了,甚至还觉得舒适。
低语叫她不怎么想继续费劲儿了。她仍在缓缓后退,但觉得自己可以停下来。能看到逼近的劣魔们身体里隐藏的那些扭曲、痛苦的脸了,可现在它们给了她另外一种感觉——亲近。想想看,只要停下来,被杀死,就能加入它们,于是不会再对它们感到恐惧,现在所经历的痛苦也会立即结束……
阿曼达松开了手。格力高跌落在地上,没怎么发出声音。她听到劣魔们叫她打开面罩,于是她觉得地狱空气或许没自己想象得那么可怕,也许跟上面的什么臭味儿差不多,她可以吸上一口然后逐渐适应……
于是她把手放在了头盔一侧,听到自己的手指转动旋钮时的咯嘣声,还几乎能感受到从即将掀开的缝隙里涌进来的热气——
然后她觉得自己出现了幻听。她觉得听见有什么人在远远地说话,那不是劣魔们的低语,而是清晰的、洪亮的——
“喂!喂!”那声音好像来自采集塔,但也来自天空,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熟悉劲儿,“你能不能再坚持坚持?自己走到这边来?我现在正在盗窃,所以不怎么方便出手帮你的忙。”
她一下子惊醒了,转过脸,然后看到一个人。
相比于刚才的幻听,这个人看起来更像幻觉——他站在采集塔的塔尖儿上,阿曼达得把脑袋仰到头盔抵上背后的护颈的程度才能看见他。照理说在这种距离上她肯定看不清那人的样子,但她却就是看清楚了:他有一双黑眼睛,火红的头发,穿着解开三个扣子的白色衬衣和栗色马裤以及一双黑色靴子,英俊得惊人。
所以这就是最不对劲的:他没穿任何什么别的东西,就好像是个普通的帅小伙儿,站在主位面的哪栋建筑的塔尖上似的。他脸上带着一种亲切又揶揄的微笑,向阿曼达招了招手:“嗨!快点儿!你要被追上了!”
阿曼达完全清醒过来了,她意识到自己看到的这个帅小伙儿肯定是一个高阶魔鬼,相当高的那种。因为通常来说,不是所有的高阶魔鬼都看起来像人类、做事像人类,但如果是,他就极有可能是一个独特魔鬼甚至是拥有领地的领主。
世界上应该不会有人在见到魔鬼之后比我现在更开心了。她想。她觉得自己的身上重新充满力量,于是拉住格力高,奋力向采集塔的方向跑去。那显然是一个具有理性的高阶魔鬼,或许狡诈、卑鄙,还可能残暴,但至少他具有理性,这意味着在他那里能得到一点希望。
她一点都不怕出卖自己的灵魂,实际上几年前就已经出卖过一次了。她甚至还特别期待对方能向自己提出那样的要求,那么一来她就能弄清楚乔斯林·奥维因到底哪儿去了。
于是她一边盯着塔尖儿上的那个魔鬼一边挪动脚步。从刚才他的发言来看,或许他现在正在为自己找点乐子——阿曼达觉得自己能理解那种想法:一个小孩儿在桌子上用水画了一个圈儿,然后将一只蚂蚁投进圈里。“它能游出去我就放了它。”现在那个魔鬼肯定也是这么想的,“你能自己跑过来我就会救你。”
但阿曼达知道蚂蚁永远不会被放走,逃离水圈之后或许还有火焰以及一系列其他残忍游戏等待着它,从被捉住的那一刻起就死定了。但自己至少得闯过第一关,得逃离身后那些劣魔。
然后她就被绊倒了——地狱堡垒爆炸时所产生的冲击波到了这里已经变得衰弱,没能将这里的地面像银指塔附近一样犁得平平整整。表面松散的土层被剥去了一部分,但从更远来的泥沙则沉积了一部分,这就形成了不少看似平整,实际上类似陷阱的土坑。阿曼达的脚踩中了其中一个,要是在上面,在觉得脚底发空的一瞬间她就能叫自己跳起来。可维生外装限制了她的感知,当她觉得自己陷下去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她的半条小腿都被卡住,要不是有坚硬的外装支撑,她的腿骨就会像一根脆饼干一样折断。
不过结果也没比那好多少。她半跪在地上,格力高压在她身边。她得推开格力高才能试着爬起来,然而她没什么力气了,而且劣魔在她身后扑了上来。她抬头去看塔尖儿的魔鬼,但发现对方不见了。绝望感终于笼罩了她,她转过身,想要正面迎接自己的死亡——
发现劣魔们停了下来。它们那黏肿恶心的肥大身躯现在缩在了一起,好像什么软体动物感知到了危险。体内的那些可怖的面孔缩到了深处,只能瞧见隐约的淡灰色轮廓了。它们挨挨挤挤地围绕着自己,同时在试着往后退,那情景就好像一群平民忽然瞧见了出巡的奥维多尼亚君主——阿曼达在小时候曾远远地见过一次大公出巡,还见过她那位那时还是个孩子的王子端坐在饰金的马车上。
她转过脸,然后瞧见了劣魔们的君主——那个人出现在她身后,并向她伸出一只手:“看来你还没适应这儿。不过没关系,刚下来的时候我也挺难受——我从前跟你说过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