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曼达第一次看到乔斯林口中“真正的”星空。透过一片玻璃质的外骨板,她看见螺壳舰的外面是一片纯净的黑,像是微弱光线下刚被洗涮干净的黑色天鹅绒。在这样的天鹅绒上散落着明亮的星星,但它们和从前阿曼达在夜晚看到的那些完全不同——从前的那些会对她眨眼,可现在这些像是在凝视着她,稳定地亮着,像更加璀璨的宝石。
而在更下方——她不知道这里有没有这个概念——有一颗特别的大橘红色的星星。她看不大清楚它的轮廓,不知道是圆形还是方形或是长条形,但知道那就是九狱,他们刚刚从那里逃离。
人们习惯于说九狱是“下面”,但任何一个受过神秘学教育的人都知道这种说法不准确,星界、九狱、主位面其实没有上下的区别。只不过也她没想到九狱是这种样子,她原来以为这些位面是紧紧贴合在一起的。
不过她知道自己现在看到的这些也并非绝对的真实——
“往后会解决这个问题的。正常来说螺壳舰跨位面航行就是一眨眼的功夫,但是现在还有一些问题我们没怎么解决,所以就像现在这样得有一点儿迟滞。咱们得像这样在时空的缝隙里面稍微待一会儿——我们就是因为这个才来晚的,真的。”
现在在发言的是一位女士,坐在餐桌的左侧,不过面前的盘子里只象征性地摆放了一颗苹果,她自始至终碰都没碰一下。阿曼达看见她的时候忍不住想起从前的自己了——就是那种刚刚步入上流社会的,还不怎么懂得打扮自己的女孩。长得其实挺不错,但在所有服饰以外的裸露部位都涂了厚厚的一层粉底,把自己的脸弄得面无血色。她还往自己身上洒满了浓重的香水,跟桌上食物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谈不上难闻,可也不怎么叫人愉悦。
不过她没有因此而对她产生什么不好的印象。原因有两点:一,她似乎负责操控这艘不可思议的魔法飞船。经过了这几年,她对技术人士向来抱有一份敬意。二,她似乎存在精神问题,极有可能患有分裂症。从她说话的时候就能看出来:有时候对乔斯林谦卑而讨好,仿佛身体里住了个小丑,有时候又从容而平静,仿佛一个深受主人信赖的管理人员。
现在她转向了自己,阿曼达看见她脸上的笑容就知道是那个“小丑”在说话:“不过正是如此您才得以观赏现在的奇观——怎么也看不够,是吧?其实现在的景象还有点单调,有的时候我们能看见超大的星云,五颜六色,奇形怪状,奈瑟·罗切斯大师有一次跟我说那可能是一种难以想象的生命体,或者某些神灵的故乡,也可能存在无数个像主位面的一样的世界。”
然后她小声咕哝了一句:“也有可能是我的故乡。”
又大声了点儿:“不过这里毕竟是时空的裂缝,所见的一切未必真实,而更有可能是某些现实的投影。现在看到的一颗星星可能就代表一位神祇,你觉得离它们挺近,但就是跑到世界毁灭那天也无法接近一点点……啊,我说得太多了,真的。”
然后她就忽然闭上嘴,安安静静地坐在座位上、微微皱起眉,好像自己跟自己吵起架来了。
“只是可能性。甚至我们也不是很确定现在看到的一切究竟是不是扭曲的——同样有可能,扭曲的是我们的认知,而不是这个世界。”奈瑟·罗切斯说,又向她点点头,露出一闪即逝的笑意,“作为一个奥维多尼亚人你在东艾洛伦过得不坏,可以说取得了相当成就。”
这是阿曼达第一次见到乔斯林口中他的那位老师。毫无疑问肯定大变样了,但她能感觉得到他身上的那种权威感。其实说“权威感”有点儿轻描淡写了,应该说是一种压倒性的、叫人快要忍不住匍匐膜拜式的威严,就仿佛自己面对的是一位神祇。
实际上她知道这并非“仿佛”,来到螺壳舰之后乔斯林花了半个小时的功夫跟她大致说明了某些事,但那种荒谬感一直存在——她在与神同行,而且是在时空的裂缝里!
她能做的只有微微点头表示敬意,同时有点儿羡慕一边的格力高了——他表现出了超级好的胃口,大快朵颐。餐桌边一共有六位,除去舰长与奈瑟·罗切斯之外,还有乔斯林与欲魔。他们看起来都不怎么需要饮食,美味佳肴只供给她与狗头人。但她做不到在这种氛围里像格力高这么快活——一方面,她心里的激动还没完全平复,觉得自己总是忍不住想要去看看乔斯林。而另一方面,坐在斜对面的欲魔总是冷笑连连,同时意味深长地盯着自己。
这叫那几个词儿又从阿曼达的心里冒出来了——“丈夫”、“父亲”、“他”,什么情况?
然后她意识到这有可能是一次面试。主要的面试官是奈瑟·罗切斯,副手是那个精神病舰长——他们在决定要不要完全信任自己与格力高、决定要不要把刚才乔斯林没说出来的某些事完全袒露。
不过这个想法反而叫她完全轻松起来了。这些年里她面试过不少人,也被不少人面试过。她叫自己觉得自己眼下身处某位格勒西亚公职人员的办公室里,像最初的一两年那样,得一边尽量保全自己,一边叫对方明白自己究竟有什么优势——
“最开始过得挺艰难。海难之后我们不敢直接登陆东艾洛伦,因为格勒西亚的海军差不多把所有的海岸线都封锁了。所以我们先留在哈桑那儿——乔斯林的叔叔,曾经的格勒西亚教皇。”她坦诚地把他说出来了,看到奈瑟·罗切斯显得稍微有点惊讶,但显然是满意的那种。
“他在一座小岛上赋予了我一些战斗能力,说我成为了他的第一位门徒,然后他说他去寻找‘自我’了。接下来我们遇到了阿吕那·卡贝尔。”她看向乔斯林,“他的‘公海咆哮’号雷击舰在海难的时候受损挺严重,但没沉没,他和他的人把它修复了一点。我悄悄上了船,打算杀死他夺走战舰,但他在我动手之前投降了,就这样我们变成了一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