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七章 异界

死在地狱里 沁纸青花 10094 字 2个月前

于是他说:“我完全赞成您的想法。但您有没有考虑过另外一个办法?据我所知你是拥有神秘学天赋的,那么——”

罗伦佐立即皱起眉,仿佛受到冒犯、打算发作。但叹了口气,又仿佛是因为良好教养、不得不耐心对乔斯林解释:“您是说化身成神吗?无意冒犯,但您有没有意识到,现在您正在变得,怎么说呢,变成了一个生活在过去里的人?”

“我们都清楚所谓的神祇依靠什么维持自身存在。其实在我看来,神祇对于您这类人而言,仅仅是一个称呼,本身不包含任何的特殊含义。神祇这个种族与人类是有共同之处的——人类依靠饮食生存,而神祇依靠信仰和情感。这意味着,你们基本没法儿产生新的冲动了,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遵循从前的轨迹——要我没猜错您身边这位女士是您从前的爱人吧?我得问一句:现在您会喜欢上新的女性吗?会对其他女性感到陌生而新奇吗?对吧?您一直在向您的从前索取,重复着已有的各种体验。”

“而作为一个规律学家,这一点就是最要命的:失去冲动和探索的欲望,脑袋里没有新的信息与思想碰撞了。所以成神对我而言是最糟糕的选项。我更愿意渡过一段短暂而灿烂而人生,而不是——恕我冒犯——一段乏味而漫长的人生。”

乔斯林沉默起来,盯着罗伦佐。后者愣了一下,然后咳嗽了一声,满不在乎地看着他。但实际上这种表现更像是一个人刚刚因为某种激情或者满腹的抱怨而一时昏了头,然后才意识到自己搞不好闯了祸,但因为自身的矜持、或是知道事情可能已经无法挽回了,因而不得不叫自己继续维持着体面。

阿曼达点了点头,对乔斯林说:“你看,我也赞同他的想法。这就像我之前跟你说的,像我这样度过一生也并没有你想象得那么遗憾,几十年对于一个人类而言也挺漫长,享受漫长而精彩的几十年没什么不好的。”

乔斯林对她笑了一下,但知道自己压根儿就不是因为罗伦佐的那些话而感到生气。实际上,他的沉默是因为他意识到罗伦佐说得没错。

就拿苏沙兰夫人,他的母亲来说吧。在打算救出她的时候,他心里的确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母子团聚的愿望,那种强烈叫他觉得自己完全还是从前的自己,感性而情感丰富,内心完全没有任何枯竭的迹象。

可是一旦等到苏沙兰夫人脱离险境,被安置在某个美丽宁静的地方之后,乔斯林就觉得自己心里的那种强烈情感忽然消退了。他见过她两次的,能感受到母亲的爱——即便没怎么见过这个儿子,也好像一直将他抚养长大。当在她面前、体验那种母爱的时候,他觉得舒适而感动,可一旦两人分开了,没再见面了,他就一点儿都不觉得想念了。

就好像见到他自己的母亲时候像是走上舞台,他会立即全身心地投入并将戏演好。而一旦下了台,他立即恢复为乔斯林·奥维因自己,他的思想吝啬得不肯再多给那段关系任何不必要的情感。

之前他对于自己的这种状态挺纳闷儿,现在,在听了罗伦佐的评价之后他觉得找到原因了。就像他说的那样,“您一直在向您的从前索取,重复着已有的各种体验”——自己在依照这个灵魂躯壳里从前的体验和记忆,反射式地做出各种应对。

那么……

我现在所想到的这些,也是因为从前的体验和记忆,反射式地做出的应对吗?一切都是吗?

在昏暗的地下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根据奈瑟的启发,已经完全把“什么才是正常的自己”这事儿给想明白了,可现在他又没那么确定了。他的脑子里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乔斯林·奥维因,生长于白银港的那个乔斯林·奥维因,努力从地狱逃脱、尝试对抗各种困境、从大洋底下挣扎逃生、在翠绿省的雨林中试图安稳度过一生的那个乔斯林·奥维因,是不是最终并没能真的拯救他自己,而实际上已经死了?

过了一会儿,乔斯林又看了看手里的《休假法案》:“要是整个艾洛伦都知道了帝国的存在,那所有的帝国人,无论是您这种,还是您还待在那边的同胞,乃至整个世界,肯定都会被毁灭——作为一个规律学家,您肯定明白这一点,对吧?”

“所以我也能相信,您在执行这项制度的时候,肯定能够以避免发生此种情况为前提,最大限度地保证魔鱼市的隐秘性,对吗?”

罗伦佐愣了一小会儿,然后立即说:“完全可以,没错。”

乔斯林点了下头:“那我没意见了。现在咱们继续谈谈我想知道的那些吧,有关那边的一切。”

……

乔斯林一开始以为,自己的这次冒险的难点不在怎么找到赛温的踪迹——毕竟他统治帝国超过一百年,几乎可以说那个世界到处都是他的踪迹——而在于怎么直面那个邪神本身。但在几天之前与罗伦佐仔细交谈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觉得不难的这一点才是最麻烦的。

譬如现在,当他和阿曼来到河岸堡的地下室之后。

在进行前几次搜索的时候,奈瑟已经将河岸堡的地下部分清理干净,并设置了照明。乔斯林跨出传送门之后看到的是几乎完全由金属建造而成的地下空间,相当宽敞,没有想象中的那种阴暗、潮湿、肮脏。

地下通道相当长,在两侧分隔出客房一样的空间。两个人兴致勃勃地看了看,发现这里同样被奈瑟清理过了。据他说,在前几次刚刚来这边的时候,这里差不多全是粪便、尸体、血液残骸、激烈战斗之后被摧毁的一堆零零碎碎,而现在他瞧见的基本都是空空荡荡的空房间,与艾洛伦的建筑相比差别不是特别大——只不过是把石材换成了金属。

但在离开地下部分之后他就意识到自己的想法错得离谱了。如果你在艾洛伦要建造一个避难所,还是在全世界一团糟的情况下,你会怎么设计?乔斯林觉得自己会保证这个地方尽量坚固,厚重,这样才能在冬季的时候保

暖,在夏季的时候阴凉,同时能够抵抗猛烈的冲击与敌人的攻击。

但他来到堡垒一层之后看到的是一片宽广的大厅——拥有一个巨大的穹顶,就好像一座宫殿似的。这时候他才想起罗伦佐说,在河岸堡的一层有一个供幸存者社交、放松的地方,显然他所指的就是这里。

别误会,叫他觉得震惊的不是这个大厅本身。毕竟无论白银宫还是骄阳圣殿都有类似的建筑结构,甚至更加华丽恢宏。而是大厅向外侧的墙壁——那是一堵巨大的玻璃幕墙,正好叫外面的阳光透射进来了。

帝国世界的太阳看起来比艾洛伦要稍微大一点,也可能是错觉。现在应该是这里的上午,乔斯林能看到一轮暗红色的圆盘挂在天空的东边,被灰蒙蒙的空气遮掩着,照亮了一半的玻璃外墙。

之所以没有照亮另外一半,是因为被外头一层又一层的炼金傀儡给挡住了。

在描述这里而崩溃情景时,威尔逊和罗伦佐都说,气候变化、魔力紊乱、环境恶化,世界变得不再适合生存。但当奈瑟头一回来这儿的时候,看到的也是乔斯林如今瞧见的景象:像凝固的潮水一样,大量的,层层叠叠的炼金傀儡扒在大厅外层的玻璃幕墙上,看起来原本是想要击碎墙壁并且冲进来的。

当时奈瑟也对这种情景感到极其惊异,于是再次询问罗伦佐的为什么没提到这事儿。那时候罗伦佐还没怎么适应艾洛伦的生活,是稍微过了一会儿才打了一个比方:现在,艾洛伦也世界末日了,那么,一个艾罗伦人在描述这种末日的时候,会专门提一下“我们的马车都没法儿用了”吗?

于是奈瑟才明白,崩溃之前的帝国世界同艾洛伦之间的差异到底有多大——大量的基于死灵系法术而被制造出来的炼金傀儡服务于帝国人,充斥于帝国的各个行业。当魔力乱流来临之际,炼金傀儡最先出了问题。于是帝国世界在极短时间之内就崩溃了,而气候以及其他因素,是在这种崩溃之后才逐渐成为帝国人生存的主要威胁。

随着时间的推移,大量的炼金傀儡开始像失去操法者的控制、但仍旧能够行动的不死者一样开始在全世界徘徊。恶劣的气候埋葬不了他们,魔力的紊乱也只能在短时间之内影响到他们,于是幸存者们的生存范围逐渐缩小,最后缩小至仅存的几座堡垒。

魔鱼市的炼金傀儡看起来已经足够机灵敏捷,但同帝国人的炼金傀儡相比,它们就显得笨拙迟钝了。这是因为奈瑟与罗伦佐放弃了某些至关重要的帝国技术,而尽量避免类似的事件在艾洛伦重演。

乔斯林先走到玻璃墙前,仔细地观察了它们。魔鱼市的炼金傀儡被造得尽量像人,而帝国的炼金傀儡则没有面孔,只有一整张钢板。它们肢体纤细,没有穿衣物,仿佛在制造时是特意强调了其与人类不同的身份,这叫他们看起来有点像不怎么高明的绘画者所创造出来的比例略微失调的角色。

它们保持着拍打、撞击墙壁的姿势,看起来就像活灵活现的雕塑。但这是因为眼下是白天——在快要衰败的太阳的作用下,魔力乱流在这时更加狂暴,足以叫炼金傀儡体内的水晶因为极度的紊乱而暂时失去作用。

但是,当乔斯林和阿曼达将一切准备妥当、开启外部大门打算走出去的时候,他们立即听到了一阵短促的嗡鸣声。

嗡!就好像有成百上千个人在同一时刻弹动钢板——这是因为炼金傀儡们的脑袋都立即向他们所在的方向极轻微地转动了一下。显然,它们仍旧能够感知,并且能对抗乱流,进行极小范围的活动。而只要等到入夜,它们就会循着白天的记忆进行追踪,直到自身逻辑认为,自己不可能再找到目标。

刚离开堡垒的时候,乔斯林和阿曼达还觉得这里的天气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坏,但等他们走了一段时间之后,才发现这里的天气坏不是表现在是否有雨雾、霜冻,而是叫人摸不着头脑的局部小气候。

河岸堡被建造在河岸上,当他们离开堡垒、沿着高高的山脊向下看的时候,发现已经干涸的河道当中是白花花的一片,他们起初以为那是类似海水蒸干之后所留下的矿物盐。但等他们走下山脊、打算穿过河道的时候才发现,那其实是冰雪——大概就相差了三到四百米的高度,河岸堡附近相当炎热,而邻着山脊的河道就是一片酷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