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时之后，乔斯林明白为什么那家伙那么难对付了。因为他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由帝国人最后的巅峰技术所成就的造物，还是一个——按照艾洛伦的标准——准神。

就跟他自己一样。

乔斯林估计建造天文台的规律学家在找到可能存在于天文台右侧的时空裂缝之后，已经意识到赛温藏匿在某个位面碎片里，因此他们才尝试制造一种强大的炼金傀儡——十有八九就是要拿来对付赛温的。

之前的十五个都失败了，第十六个成功了。

作为统治艾洛伦一千年的邪恶暴君，赛温已毫无争议地具备了神性，想要对付它，十六号必须也具备同样的力量。

但由于赛温可能身处与帝国世界完全不同的位面，帝国世界的魔法规律未必能在那边起作用——就像眼下乔斯林也无法在这里行使他仅存的一点狱火之神的权能——因此规律学家们有了一个相当大胆的想法：将一段规律的残片封存进十六号体内。

这么一来，规律本身存于十六号自身，它与这段残片合二为一，也就是说，它掌握了一种权能——按照艾洛伦的说法，这叫做“化身成神”。

真狂妄啊。听贝拉说到这里的时候，乔斯林忍不住想。艾洛伦的强大法师们也都想要化身成神，但他们对这种力量一直都是敬畏的。可是在这里，这些疯子把它当成工具……

“打断一下。”他说，“你说花了多久成功的？从一号到十六号，一共花了一年半？”

“啊，是的。很艰难——因为技术封锁。有些团体掌握了这种技术，但不怎么支持我们，所以我们只能根据已经知道的一些理论从头开始搞，过程挺曲折的。”

“……好吧。继续说十六号的事吧。”

一年半干成这种事一点儿都谈不上“艰难”。真滑稽啊，在艾洛伦有那么多人彼此打出狗脑子，就是为了这边能用一年半去解决的事情。但这还意味着什么？不止他们自己这么干。肯定还有不少人在做同样的事：封存规律碎片。

威尔逊和罗伦佐都把世界崩坏的责任归于曾经那些化身成神的大魔法师，但乔斯林目前觉得帝国变成眼下这样子他们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在世界规律的这栋大房子底下偷偷摸摸地抽走一两块砖，都觉得不会有什么影响，直到有一天这房子塌了。

于是十六号变得极具智慧，聪明到近乎狡猾。按照贝拉的说法，它就像是那种被称为“坏种”的小孩子：天生就头脑灵活，但同时邪恶无比，没什么同情心，惯于用残忍的方式取乐，热衷于破坏自己所见的一切，偏偏还没有人好好教育它。

这是因为被封存进他体内的那段规律碎片——她只有一个大致的印象——同毁灭与秩序有关。乔斯林没怎么明白“毁灭”是怎么跟“秩序”扯上关系的，但她表示自己只知道这么多了。

乔斯林叹了口气：“我明白了。行吧，在弄清楚怎么对付它之前我不会开门出去的。你们这儿有没有建造图纸之类的？我好看看从前右侧是什么样子。”

图纸的确还被保存着，但乔斯林看不大明白。他不是建筑学家，而且图纸上还有不少专业性术语、符号，关键还是用帝国文字书写的。

幸运的是贝拉的大女儿米佳在这方面自学成才，她相当热心地凑了过来，跟他一起研究这东西到底是怎么回事，就是期间总是笨手笨脚地碰到乔斯林的手或者肩膀什么的。一小时之后他大致搞清楚右侧从前的布局了——贝拉说得没错，他们的确把曾经存在的右侧山峰挖空了，将其建造成一个非常巨大的厅堂，而且计划在顶部额外建造一扇巨大的门，或者叫天窗。崩溃发生的时候他们刚刚开始进行顶部工程——山体顶端变得脆弱，加固工作还没完成，于是它就塌了。

然后他打算去大门前再瞧瞧外面的样子，看看能不能把那里目前的地形跟图纸上对上号，或者能不能找到什么可能存在的缝隙，好叫自己能钻进去。

之前在外面的时候他觉得这趟旅程原来用不着走太远，或许会很顺利，可现在他意识到要花费的时间可能更多——先得解决十六号的威胁，然后还得在山体上进行挖掘。不是一小块地面，而是半座“山”。即便以他的身体强度，能在半年之内找到并清理出入口吗？

接着，在从门口的墙壁上看到的外面的情景之后，他就没那么多烦心事了：一个现实的、紧迫的忧虑和惊吓出现了。

太阳还没落山，眼下还是大白天，但是外面出现炼金傀儡了。能看到的大概有五六个，并非直立行走，而在地上攀爬，行动非常迟缓，移动非常缓慢，就像是一个将死的人在挣扎着爬向什么地方。

米佳叫这情景吓坏了，发了一会儿愣之后，完全再顾不上无意地往乔斯林身上靠了，立即惊叫一声，转过身跑去找她妈。

五分钟之后贝拉一家都开始瑟瑟发抖，等到半小时后他们几乎觉得世界末日降临到这座天文台当中了——一开始只能看到五六个，而现在出现了更多。情况变得跟河岸堡外面一样了，一层层的炼金傀儡围在了天文台外面，仿佛一片由金属组成的浪涛。

他们缓缓蠕动着，轻轻拍打着，看起来不可能对钢铁外墙造成什么威胁，但所制造出来的持续的低沉嗡嗡声远比任何手段都更能击垮理智。而更要命的是，透过炼金傀儡之间的缝隙向外看，在小山之下的原野上，到处都铺满了金属的闪光——还有更多的，几乎无穷无尽的炼金傀儡正在向这里蠕行！

孩子们惊恐地哭泣起来，但贝拉的表现出乎乔斯林的意料。

“别哭了，也别叫了，至少别在我面前叫唤了，去去，找别的地方去，别在这儿待着了！”她把他们统统从门前赶走，不叫他们再看见这叫人绝望的一幕，然后才露出跟她的孩子们类似的神情，“怎么回事？它们不应该在白天动弹的，天哪，我真不该放你们进来——肯定是我惹恼了它……”

乔斯林沉默着盯着外面的傀儡，试图从中找到十六号。几分钟之后他看到它了——其实是它自己送上了门。

傀儡们在正门前分开了一条道路，十六号从画面的上方跳到地上（贝拉说得没错，它肯定一直待在屋顶上），然后它把脸凑近画面，仿佛能看到里面的人似的。

它就这么跟乔斯林隔着金属大门“对视”了一会儿，然后蹲下来。这种姿态叫乔斯林想起了白银港上那些无所事事的混混。接着十六号伸出手，朝他摆了摆。没错，就是跟那些混混一样，一种轻蔑的挑衅、嘲讽，就只差一句“来，让我教训教训你”了。

乔斯林忍住没说话。十六号就又往后退出两步，然后迅速前冲——巨大的由撞击而产生的轰鸣声在一秒钟之内响起了十几次，把贝拉吓得瘫坐在地上。

然后，十六号再次出现在画面中，歪着头，发出一阵乔斯林在一路上都都已经听惯了的噪音——“咔哒咔哒”、“咯咯”、“嘣嘣”。他一直以为那是炼金傀儡们体内的弹簧或者其他金属部件压缩、摩擦所发出的声音，但现在，他忽然意识到，这可能是一种傀儡们的独特语言。

“他们有自己的语言吗？”他问贝拉。

后者还没从惊恐和绝望中回过神：“啊？”

“算了吧。”应该没有。至少制造者不会费心为它们创造一套只有它们自己听得懂的语言。魔鱼市的炼金傀儡都能说通用语，更别提这里的了。目前这种机械声肯定是它们创造出来的——帝国人之前没意识到这一点吗？乔斯林开始觉得即便魔力没有紊乱崩溃，现在的情况也早晚都会发生。帝国人创造了一个强大的种族，而且这个种族拥有了自己的秘密沟通方式。

他按住按钮：“喂，抱歉，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要是骂我的话就用不着翻译了——你能说人话对吧？说真的，咱们要不要试试好好沟通一下？你目前这个气急败坏的倒霉样儿真叫人难受。”

十六号沉默起来，微微歪了下脑袋。接着它后退一步，再次猛冲过来。这回它只撞击了一次，但远比之前更加猛烈，叫地面都在微微发颤，巨大的轰鸣声在室内回荡，久久不休。

“它会被我激怒。”乔斯林对贝拉说，“没法儿把它当成一个傀儡或者工具看了。它完全就是个人，具有了情感。你们真挺伟大的，你们造就了一个钢铁种族。”

“我们现在怎么办！？”

乔斯林耸了下肩：“要我说，没什么好怕的。河岸堡就是一直被炼金傀儡围着的，但一点事儿都没有。不管他怎么办到的吧，他和他的傀儡哪怕能在白天也不停敲打这里，也还没法儿打破墙壁吧？那从前怎么过现在就怎么过好了。你也回去吧，别给自己添堵了。”

这话似乎安慰到了她，反正她把这话跟她的孩子们转述了一遍。人在比较恐惧的时候总是容易相信希望，于是在两小时之后，他们变得没那么恐惧了，而且还在家庭内部开始制定一个新的规则——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总是忍不住从门口儿往外看。为了免于恐惧，除非出现紧急情况，否则大家一致同意不接近门口区域，还在琢磨把居住区搬到更下层，这么一来就更不容易听到外面炼金傀儡们发出的噪音了。

新的规则行之有效，叫他们迅速变得平静下来。

问题是这种平静也只维持到了夜晚降临——米佳没忍住又跑到门口儿看了一眼，然后发现更叫人惊恐的事情：傀儡们在挖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