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感谢十六号。要是没有它，就绝对不会有现在这样的场面——三千四百一十六个炼金傀儡在对右侧山体进行大规模的挖掘。

在阿曼达的反对下乔斯林回到了本来的身体里，这事儿有点麻烦，不大好操作，但谁叫她是阿曼达·希尔呢。而且乔斯林也的确觉得待在十六号的身体里有点不对劲儿。不知道是某种共鸣还是什么残留的东西，披着那个金属躯体的时候，他总是忍不住想要干点坏事儿，或者更愿意用机械语言交流。

眼下他舒舒服服地坐在山顶上，瞧着阳光下的一片金属反光井井有条地辛勤劳作。现在他还没法儿像十六号那样精确地控制每一个炼金傀儡的动作，但即便像之前那样，叫三拨人粗犷地分工合作，也仅仅只花了一个下午就取得相当不错的进展了。

在土层被挖去三米左右之后，一些修饰的金属制品与建造材料露出来了。于是乔斯林命令傀儡们只清除泥土、碎石，而不要碰别的东西。就这样，到了晚上的时候，天文台坍塌的右侧建筑残骸的上层也完全地裸露出来了。

现在贝拉一家人完完全全地把他当成了救世主。在昨天的时候，得他去提问，他们才做出回答，而现在这家人完全把乔斯林的事儿当成了自己的事儿。

被深埋地下许多年之后再次回到地面已经是一件足以叫人高兴得发狂的事情了，而更妙的是什么？没有突如其来的炎热、酷寒、干燥、飓风、冰雹，可以完完全全地享受阳光与光晕。

他们兴奋得完全睡不着了，即便之前因为恐惧而没怎么睡眠。贝拉终于表现出一个规律学家所应有的素质，大概在后半夜的时候，他们找到了乔斯林想要的东西。

那是一扇极度坚固的门，用金属制成，是跟十六号的躯体一样的颜色。它深深地嵌在一块完整而巨大的岩石当中，表面光滑，门板与门框之间几乎没有任何肉眼可见的缝隙，也没有任何把手、按钮之类的东西，看起来完全不想被任何人打开。

除了十六号。因为在看到这扇门的一瞬间，某一段被他吞噬并融合的规律碎片在他的不朽本中产生了一阵悸动，他本能地知道，十六号的躯体知道怎么打开这扇门。

一切都跟贝拉都所说的一模一样——坍塌的右侧建筑，一个神秘入口，那么，这个入口的作用肯定也跟她说的一样，走进这扇门，就能够“觐见帝皇”。如果真有一道可以去往赛温藏身的时空碎片的裂缝的话，那东西肯定就藏在这扇门后面。

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就真没什么好着急的了。

贝拉一家从天文台里弄出来一些食物和厨具，在那扇门前生起了一堆火。乔斯林知道阿曼达需要休息，他自己也需要。不死者寄身用不着饮食，但在修复自身的时候仍旧需要血肉之类的材料。在一般情况下，他可以通过外科手术的方式为自己提供那些东西，但考虑到眼前的这种气氛——

桔黄色的火焰舔舐着锅底，锅里的汤咕嘟作响，雾气蒸腾。女孩儿们——阿曼达和贝拉的女儿们——用小刀将食材拿在手里切成小块，投入锅中，放肆地发出笑声。男孩们从废墟里找到可燃物，然后用斧子劈开，同时忍不住将目光投向火光与火光边的笑脸。

——他就打消了那个念头，并不得不叫自己辛苦一点儿。作为一个魔鬼，墨菲斯托菲利斯不像职业法师们那样清心寡欲。在建造这具不死者寄身的时候他额外附带了一个不怎么实用的功能——一整套低效的消化、吸收器官。这叫乔斯林在某种情况下可以像正常人那样进食，实际上是可以通过进食的方式摄入任何物质，然后选取其中有益的转为为身体的一部分、修复伤口。

但那种感觉——想想你的袜子在你的鞋子里褪到了脚心儿的时候。

贝拉坐在他身边，在郑重地打量他、对他表达谢意之后说：“所以说，要是我没猜错……你是一个神？你们那边是会这么叫，对吧？”

“算是吧。”

“我们的世界也有神，你肯定知道了。但是真奇怪，你甚至跟我们世界的神都不同，你是这么的……比如说你现在就坐在这儿，像一个人似的……啊，抱歉，我没有不礼貌的意思……啊，是不是应该说我没有亵渎的意思？渎神的那种？”

乔斯林笑起来：“用不着抱歉。对我而言像一个人是一种赞美。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猜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我跟你们的神有点不同。你们的大魔法师们在成神之前肯定也跟我们的世界的大魔法师们差不多——上层阶级，拥有强大力量，受人尊重，看清人世百态。所以可能对他而言，‘像一个人’不是什么好事。”

“但我的情况不大一样。在成为神灵之前我其实还挺喜欢凡人生活。尤其是胡闹瞎混的那种。所以你看到了现在的我。”乔斯林朝她点点头，“我也一直在试着保持现在的我。很高兴你会喜欢。”

贝拉眨了眨眼，好像没怎么弄明白乔斯林的话，又好像若有所思。

“成神很难吗？我有点儿好奇——纯粹作为一个规律学家。在我们的世界那都算是近古的事情了，我们其实一直对那种事挺感兴趣。”

乔斯林琢磨了一会儿：“看怎么说吧。成神的过程？不怎么难。有人把一个机会和位格摆在你面前，你接受就可以了。但接不接受这事儿本身挺难的。不过这一步对我来说又不怎么难——我从前挺讨厌自己的，所以不怎么难。”

“啊。”贝拉说，“哦……好吧，我再慢慢想想。你说的这些肯定不是字面上的意思对吧？类似神启那种？”

乔斯林耸了耸肩：“也许？”

米佳唱起了歌，是一种节奏丰富的类民谣歌曲，讲述的似乎是帝国东北部某个行省的自然风光与丰饶物产，很快贝拉一家都合唱了起来。阿曼达从水壶里倒出一些水洗干净手，走到乔斯林身边：“你知道吗，今晚可能是我这辈子最放松的时候之一——完全想不到是在这么一个濒临毁灭的世界里。现在是你在调节这里的气候对吗？”

“不算调节吧。其实是之前十六号办到的。他把一些破碎的规律碎片吞噬了，没有它们的影响，这里就近乎正常了。”

“那……你能叫这里重新变得正常？”

“你想留在这儿？”

“没有。我只是想看到这儿重新恢复正常，毕竟这里是我的故乡。”阿曼达把头靠在乔斯林的肩膀上，看着天空中的那道巨大光晕，“从前，在那边的时候，我有时候会把自己关进一个小房间里，黑暗，狭小，把自己的感官限制住。然后我叫自己在那么一小段时间里什么都不想，于是我的脑袋就真的能安静下来。现在这里就像是一个超大号的小房间——我知道艾洛伦在发生很多事情，但同时我完全无能为力，而这种感觉能叫我不再焦虑，放松下来。所以我还挺喜欢这儿的。”

乔斯林沉默了一会儿：“是近乎正常。这个世界古代的大魔法师们化身成神，又跑去艾洛伦跟咱们的神灵打了一架，并且战败了，于是他们的位格留在了我们那边——譬如哈桑身上的。”

“所以这个世界的一些基本规则永远地失去了。哪怕有人把散落在各处的碎片统统清理掉，这里也不可能变回从前的样子。比如说作物永远不会生长，圆球永远不可能静止在一个平面上之类的，然后慢慢一切更加失控，最后完蛋。这个过程可能挺长，但无可逆转。”

“啊……赛温。”阿曼达转过脸看着他，“赛温想要两个世界融合起来——”

“——这么一来就重新达成了平衡。两个世界重构，会导致巨大的灾害，牺牲无数人，但最终都可以保全。不过我不觉得这是赛温的本意，否则他可以跟这个世界的人说明这一点，而用不着遮遮掩掩。不过很快就有答案了。”乔斯林看着那扇门，“再过上三个小时我就打开门瞧瞧——别担心，我不会就那么跑进时空裂缝里去。我们瞧瞧，然后回到那边找齐帮手，再一起回来解决他。”

用一大锅汤填满肚子之后，贝拉一家人的欢庆终于结束了。他们回到天文台睡觉，而乔斯林和阿曼达仍然待在篝火的余烬边。三个小时之后乔斯林觉得身体里的异物感消失了，于是他尝试活动身体，感觉关节重新变得圆滑，肌肉再次恢复力量。他知道自己已经完全恢复了健康。

他把十六号搬到门前，将它的一只手搁在门上，然后转脸看阿曼达：“现在我要开门了。”

阿曼达点头，又往后稍微退出去一点儿，想了想，跳到一块石头柱子上好叫自己能看清门内的样子，屏住呼吸。

乔斯林在自己的不朽本质当中找到了一段规律碎片，然后依照本能对其进行体验。于是同十六号的手掌所接触的门板上立即发生变化——由无数细小立方体组成的波浪似的涟漪在上面荡漾起来，然后分向两旁，最终，仿佛两条金属的柔软门帘被拉开，门也打开了。

但里面的东西跟他们想象中完全不同。

没有任何光亮，完全黑漆漆的一片，而且看起来空间相当大。乔斯林从火堆里取出一截尚有余烬的木板丢了进去，于是借助这么一点儿光亮，他能大致看到里面的情况了。

里面看起来是一个自然形成的溶洞，但经过了人工的平整。沿着溶洞的周边建有一圈金属的护栏，墙壁上镶嵌着一些金属的器具，看起来仿佛一个规模较大的炼金实验室。乔斯林走了进去，阿曼达也从石柱上跳下来跟在他身后。

他们谨慎地接近金属护栏边，然后拾起地上的那截木板，又将它丢到护栏下方的黑暗里。不怎么深，大概只有五六米。木板撞击地面并翻滚几圈，溅射出几点火星。但这样的光亮对于乔斯林以及拥有咒文的阿曼达而言完全足够了，他们看清了坑底的东西——

看起来就就是一个超大号的鹦鹉螺，有一半陷入在坑底的泥土中，螺壳呈现一种灰败的惨白色。而前端的巨大触手杂乱地卷曲着，有一半也埋在土里，另一半露出地表。上面的纹路、吸盘都不怎么清楚，跟螺壳本身也是一模一样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