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书信

授他以柄 周扶妖 13936 字 2个月前

寒夜子时,殿外还落着大雪。

寒宁宫里炭火熄了些,整个屋子都有些冷。深宫寂静,裴轻哄睡了榻上的孩子,看向刚刚走进来的婢女织岚。

女孩的手和脸冻得通红,发上还落着雪。

“娘娘。”织岚轻声唤她。

“外面冷,你先去烤烤火。”

织岚心里一暖,应道:“是。”

裴轻替孩子掖好被角,看着熟睡的萧稷安,轻叹一口气,这才起身。

织岚烤暖了手,又仔细地将手炉添了炭,递给裴轻,说:“娘娘怕冷,可别冻着。”

手再冷也冷不过心了。

裴轻问:“信可送出去了?”

织岚点头说道:“已找了信得过的公公,快马加鞭往南边去了。只是……娘娘,这信有用吗?”

裴轻摇摇头,说:“不知道。”

她是真的不知道,可这也是她唯一能做的事了。

织岚将一件厚厚的披风盖在了裴轻的身上,然后安静地退了下去。她知道娘娘今夜又要这么坐一夜了。

织岚退下后,殿内就便更静了。裴轻坐在并不暖和的炭火前,听着外面呼啸的寒风,不知那封求救信到底能不能顺利送到那人手中。

她不曾想过会有这样一日——

住进姐姐的寒宁宫,抚养了姐姐的孩子,延续了裴家的荣耀。

皇帝萧敬是一国之君,普天之下,唯有裴轻可以唤他一声“姐夫”。

他也的确是个好姐夫。姐姐裴绾去世,后位空置了整整三年,即便他身子每况愈下,膝下独一个嫡子萧稷安,却还年幼。朝中大臣为了大统承继一事吵得不可开交,上书了一封又一封,他却始终不为所动。

直至父亲裴之衡提议,让裴家次女入宫,不能叫皇子如此年幼便没有母亲照料。裴轻是已故皇后裴绾的同胞妹妹,是最不会害萧稷安的人。

朝臣呵斥裴之衡是为了裴家的地位与荣耀,更是为了裴家那个私放印子钱还草菅人命下了大狱的不肖子裴城。打着照顾皇子的幌子,实则却是惦记着空置的后位,如此拙劣伎俩,陛下岂会纵容?

可萧敬却是一口答应了。裴绾在时,最疼的便是这个妹妹,她的孩子能由裴轻来抚养,是最放心的。

一道圣旨,裴轻便入了宫。

没人问过她愿不愿意,历朝皇后才能入主的寒宁宫是多少女子做梦都想要的,而她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到了,顺带着,还有一个皇帝百般宠爱的皇嫡子养在身边,他日登基,等待裴轻和裴家的便是至尊无上的荣耀。

入宫后,皇帝的确待裴轻不错,甚至十分有礼。私下里听着裴轻唤他姐夫,与他细说裴绾幼时趣事,萧敬那张从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有了淡淡笑意。

尽管那道入宫圣旨上只命裴轻抚养皇子,并未提及名分诸事,可宫里宫外无人敢小觑裴轻。

谁都清楚她住的是皇后正宫,谁都知道她身边养的是唯一的皇嫡子,连陛下也常往这寒宁宫来,与她相谈甚欢,甚至连带着裴氏一族也得到重用。

谣言渐渐传遍了宫里宫外,人人见到裴轻都恭敬地称上一声“娘娘”。

裴轻知道自己担不起这称呼,可她亦明白,宫中争斗不亚于朝堂,姐夫的默许和恩赐何尝不是在保全她。

入宫尚不足月,她就已见识了种种手段。直至代掌六宫的洛贵妃因暗中陷害被褫夺了封号,统摄之权被一道圣旨赐予裴轻时,后宫才真正安静下来。

陛下对裴轻的庇护,一如对当初的皇后裴绾。

于是,无人再敢造次。

世人眼红她命好,亦嫉妒她容貌。

却无人知镜子里映出那张倾城脸蛋,自入宫后便很少笑了。

她是命好,入宫不过一年,萧敬病重卧床不起。前朝后宫虎视眈眈,皇族萧氏宗亲众多,谁也不会服一个只有几岁的奶娃娃继承大统,更何况他还有个母族没什么势力的姨母。

宫外枕戈待旦,毫不避讳。

裴轻将萧稷安带在自己身边,片刻不敢分神。可她知道,一旦外面那群人攻进来,她是护不住这个孩子的。

她死了无所谓,但萧稷安一声声母亲这样叫她,她如何放得下,又怎能带着这个孩子去地下见姐姐?

没有朝臣愿意同她多说一句,亦没有嫔妃愿意跟她站在一处。就连裴家,那个曾经视她为至尊荣耀的娘家,也只龟缩不前,怕成为众矢之的。

这可真是命好啊!

裴轻写下那封求救信的时候,大概能知道看信之人面上会是何等的讥讽不屑。

如果他能收到信的话,或者,他收到了并也愿意打开看上一眼的话。

裴轻闭了闭眼,不去想那张恣意不羁的脸。她已做了最坏的打算,她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姐姐了。

宫外的军鼓敲得一天比一天响。

除了每日去养居殿给萧敬请安和侍奉汤药,裴轻都带着萧稷安在寒宁宫看书习字。

织岚近日禀报的次数越来越多,起初是宫里的太监宫女夹带宫中珍宝私逃,裴轻没说什么,都是人,眼见着大难临头,谁又甘愿被牵连而死呢。

但这几日,织岚禀报的事不算小。皇帝虽不好色,但后宫妃位还是齐全的,有母族护着的都是奉了帖子来给裴轻,却也没问她这后宫掌权之人究竟允不允,便擅自将人接出宫了。裴轻拦不住也没打算拦。

只是那些娘家没什么人管的妃子,此番为了逃命,竟是与侍卫暗通款曲。秽乱宫闱又私自潜逃,这便是明摆着不将陛下放在眼里。裴轻虽知他们也是为了活命,但这事实在过分,她只得去问过萧敬再做处置。

午后哄着萧稷安午憩,裴轻叮嘱了织岚再加些炭火,叫她在一旁陪着皇子,免得他踢被子受凉。

织岚点点头,不放心地替裴轻拿来那件厚厚的披风,又送裴轻至寒宁宫门口,看着她独自踩着雪,朝着养居殿而去。风雪渐大,她却是连一乘轿辇都没有。

也是,宫里有门路的都快跑光了,谁还有心思来服侍这个母族无势,又非皇嫡子生母的“娘娘”呢。

裴轻行至养居殿时,天色有些昏暗,这是暴雪欲来的前兆。

“卑职见过娘娘!”守卫养居殿的禁军统领孟闯腰间别着刀,看见裴轻来了,上前行礼。

裴轻微微颔首:“孟统领,陛下可醒着?”

孟闯点头:“回禀娘娘,陛下刚刚差人拿了书卷,此时正在看书。”

裴轻了然,一步一步踩着台阶进了养居殿。里面是熟悉的药味,她往里走,便听见了几声咳嗽。

“姐夫。”她忙上前,倒了一杯热茶奉到萧敬手里。

他接过饮了一口,止住了咳,俊朗却苍白的脸浮上笑意,问:“稷儿呢?”

裴轻一边将炭火炉往榻边拉了下,一边道:“正在午憩,背了半日的书,傍晚又还要练武,他一沾枕便睡熟了。”

许是暖炉近了,又或是殿里多了个人,萧敬觉得不大冷了,他又喝了一口热茶,将茶盏还给她:“我正有话要与你单独说,正巧你也来了。”

裴轻双手接过茶盏,听了这话不免有些惊讶。

“你先说吧,找我何事?”萧敬将方才拿在手里的书卷放在一旁,温和地看着她。

“是……渝妃与侍卫私通,卷带了宫中财物意欲从偏门私逃,叫禁军给拦下了。因着是宫闱之事,便先报到了我宫里。”

裴轻看了看萧敬,他果然没什么表情。她继续说:“渝妃入宫已久,是陪在姐夫身边时日最长的,所以便先来问问姐夫的意思。”

萧敬笑了笑,见她一脸肃穆地进来,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何况这渝妃算不得什么,逃便逃了。

“我要与你说的也是此事。”萧敬看着裴轻,“你在宫中撑了这么久,也到了该走的时候。”

裴轻原本低着头,听见这话猛然抬起头来。

“我的身子我知道,太医们也都尽力了。稷儿还小,若我死了,你们斗不过宫外那群人的。他们想这皇位已经想疯了,不会顾及什么嫡庶尊卑。趁我还活着,他们若攻进来,少不得还要来我这里逼迫一番,或是口谕或是遗诏,我总能多为你们拖上一些日子,叫他们无暇顾及旁的。”

裴轻听着这话,已经泪流满面,却不开口答应。

一旦离开这个皇宫,稷儿就不再是地位尊崇的皇子,一辈子都要东躲西藏,过不了一日安生日子。

“我把孟闯和他的那些心腹留给你们,待将你们送至平安地界,他们也会各自离开。”

听到这里,裴轻哽咽着反驳:“姐夫这样安排,孟统领恐不会遵命。”

萧敬被逗笑:“你倒清楚他那犟脾气。他跟了我这么多年,一路从长随小厮到禁军统领,吃了很多苦,却也有一身的本事。他年近三十还没娶妻生子,若是最后死在宫里,就是我的罪过了。你说是不是?”

裴轻眼泪不住地掉,却不肯应他。

“虎符已调不出兵马,朝臣忙着结党营私,宗亲忙着趁乱夺位。裴轻,我们已是绝境了。”

萧敬忽然又开始咳嗽不止,唇角甚至溢出了黑色的血。

裴轻忙用锦帕替他擦拭,慌乱间脱口而出:“我写了求救信,姐夫,我给南川王写了求救信。他手里还有兵马,如果……如果……”

可她没有底气说出下面的话。信已送出去七日,石沉大海,毫无音信。

“南川王……”萧敬若有所思,“他那人,恐不会管这种闲事。”

裴轻垂眸,她又何尝不知。

忽然,外面传来孟闯的一声大吼,霎时火光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