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一更)

我和成州平 佛罗伦刹 15788 字 2个月前

小松去西非支援, 是个慎重且冒失的决定。

她们每年有一个月的休假,可以自己选定时间,但因为她的老板——一个作风极其不像德国人的散漫老头, 老头请了两个月假,她也凭空多了一个月的假。

那天早晨她去实验室, 看到实验楼入口处张贴的援非志愿招募海报。

学医之路和其它的专业多少有所不同,一道白色的坚实围墙将她们和外面的世界隔开, 而在这座白色象牙塔里里,等级森严,一路厮杀。

小松在云南县城的医院实习过,也在全国前几的医院实习过, 而现在她接触到的, 已经是世界顶尖专家了,她一直觉得自己很幸运, 一路借风助力,从最底层平安到达了现在的地方。

和许多其他学生一样,她也面临着最重要的人生选择。

离开象牙塔, 何去何从。按照普世认知来说,这个时候,她最好的出路是想办法留在当地。

蒋含光的公司正在筹备欧洲研发中心, 他不止一次向她抛出橄榄枝, 邀请她毕业后去他们的中心当研究员。

小松也很迷茫。

是的, 她也有迷茫, 不知所措的时刻。

所以当她看到招募海报的时候,很快问了自己一个问题——李犹松, 你为什么想成为一名医生?

答案是脱口而出的。

因为她的父亲。

她救不了自己的父亲, 或许, 可以救别人的父亲。

成为一名医生,就能让这个世界少一个李犹松了。

中午回到公寓,她打开电脑,进入招募网站,提交了表明申请。

之所以说这是个冒失的决定,因为她没有提前和任何人商量,而说它慎重,因为她过了自己这一关。

一直到老周发微信问她假期回不回来看李长青,小松才把这事告诉了别人。

老周听完,万般感慨。

李长青的女儿果然最像李长青。

他没有提起成州平,老周觉得,总有一天小松会彻底离开他们那个地方,她人生路很广阔,而且越走越宽,和他们,和成州平,不一样。

七月前,小松一边上班,一边学习基础法语。

虽说时间相对灵活,但她依然恨不得每天有三十个小时。六月份,她们小组的实验结果和预期出现重大偏离,周末要在实验室重新做实验,周中回家后,又得做数据分析,又得赶语言班的作业。

三十号,她的老板放假前,他们进行了工作汇报。

结束完工作汇报,小松从楼里走出来,整个人都是飘的。同组的印度同学热情地请她去吃印度菜,小松以和朋友有约为借口,果断决绝了。

她只想回到公寓里倒头就睡。

小松睡到昏天黑地,晚上八点的时候,被一通电话吵醒。

她不耐烦地接起电话,“喂。”

“火气怎么这么大?”蒋含光说。

“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

蒋含光听她这么说,特地抬起手腕,看了眼手表。

下午八点。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凌晨给她打电话了。

“我刚到法兰克福,今晚开车去你们村,明天去城堡么?”

小松说:“我明天要上法语课,没空陪你玩。”

“你不应该好好补习德语么?”

“我假期要去一趟几内亚,那里说法语。”

她说去几内亚,蒋含光就知道她要去干什么了。

“李犹松,你觉得自己很幸运么。”

小松说:“你中文不好,不要乱说话。”

小松来德国以前,她的家人千叮万嘱让自己照顾好小松。蒋含光尽力了,但小松和别人不一样,她心思坚定,屏蔽外界信号的能力极强。

她不愿意,谁也不能干涉进她的生活里。

蒋含光第二天十点出发,开车去海德堡,中午直接在小松的公寓楼下拦她。

他们上一次见面是半年前的农历新年,蒋含光的爷爷——当初在丽江被小松见义勇为的的老人,非常热情地邀请小松去他们家共度新年。

她去了蒋家在南法的庄园,当时景色宜人,她的状态也很好。

蒋含光的家人非常喜欢她。

小松走进公寓的时候,蒋含光差点没认出她。

她瘦了很多,眼睛盯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和新年他家人见到的那个美女可以说是毫无关系。

“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小松一米六八的身高,体重第一次掉下五十公斤,除了掉体重,还掉头发。

小松开玩笑说:“为了进军模特界。”

蒋含光拉起她只剩骨头的胳膊,“走,请你吃猪肘补一补。”

小松被他带到古堡脚下的餐厅,他真点了两份大猪肘子。

小松历史很差,她无法理解德国这个国家在拥有最古老厚重的浪漫的同时,也拥有最粗糙的饮食文化。

吃完饭,两人步行去山上的古堡。

他们走得慢,旁边有几个德国学生和他们一起出发,他们到达古堡,那几个学生已经打算下山了。

今天天阴,不是登高的好时间。站到古堡的露台上,灰蒙蒙的云,压在这个古老城市的上方。

小松说:“天气好的时候来这里,夕阳洒在屋顶上,是海德堡美得最极致的时候。”

因为今天的天气缘故,露台人不多。蒋含光转过身,轻松地靠在石砖上。天光黯淡,小松的脸色苍白而宁静,乌黑的头发垂在脸侧,她的眼睛,沉静、冰凉。

“我觉得今天来对了。”蒋含光说。

小松不明其意地看向他。

“你不觉得,阴天的古堡很像你么?”

小松也是来了德国,才知道自己是个多不浪漫的人,她努努嘴,说:“没有更好的形容了么?”

蒋含光摇头,认真地说:“没有了。”

他伸出手,温和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你和它一样身经百战,伤痕累累,最后,将所有的美好都拒之门外。”

小松低下头,“好吧,我承认,你文学素养比我好。”

蒋含光的手停在她头顶,“是因为那个人么。”

小松心里明明清楚蒋含光说的是谁,可她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问他说:“哪个人?”

“那年元旦,病房里那个受伤的男人。”

她摇了摇头,然后抬头看向蒋含光,目光淡淡地:“是因为我爸。”

蒋含光和李家关系密切,他听说过小松父亲的事。

小松望着远方人来人往的石桥,说道:“我妈,姑姑,祖父祖母,所有认识我爸的人,都说他的选择是错的。我想证明给他们看,我爸是对的。”

“小松,你该放松一下。人类远比自己以为的更脆弱,你不能一个人和世界对抗。”

小松抿唇,轻轻一笑。

谁说她是一个人。

她有成州平。

这条路上,一直都是她和成州平两个人。

七月二号小松随队出发,飞往西非国家几内亚的首都科纳克里。

飞机上坐在她旁边的是个日本小哥,他走哪里都会带一张地图,飞机飞行平稳后,他拿出地图,让小松帮他压住地图的另一侧。

他从口袋里拿出马克笔,在法兰克福到几内亚之间,画下一条曲线。

几内亚在非洲大陆的最西端,在它和中国之间画一条线,几乎横跨了半个地球。

他们支援的地方是一个生产橡胶的村庄,这里的劳动力都去矿上工作了,村子里只有老人妇女儿童。

来这样的地方,是为了增加人生体验,就别想能舒舒服服了。

他们驻扎的村子,几乎没有基建可言,附近没基站,不能打电话不能上网,简单来说,这里的生活返璞归真,回归原始。

一个月过去,小松学会了割橡胶,学会了做手抓饭,学会了带非洲口音的法语,没有跟着那几个瘦不拉几的小孩学跳非洲舞,是她最后的倔强。

每周日,志愿者会开车去上一级行政区,跟家人通话。

除了蒋含光和老周,没人知道小松来了几内亚,她只在第一周给蒋含光打电话报了个平安。

第二个月伊始,村子里来了一支援非的国内医疗队。

他们其中,大部分人都是为了给家里人挣钱。国内的医生也是来自全国各地,和当地人沟通有相当大的障碍,小松就用自己蹩脚的法语给他们当起了翻译。

小松意外发现了一个规律,医生多的地方,病人就多。

她在这里的第一个月,他们碰到的病人大部分都是小毛病,情况最严重的病人,是一个爬树摔断腿的小男孩。

而援非医疗队来了以后,基地的病人越来越多,见识到的病情也越来越丰富。

病人稍稍一多,医护资源就紧缺了。

除了中国的医生,这个原始的村落,还聚集了各国的无国界医生。中国人有股劲儿,平时骂国内制度最狠的是他们,但在有老外的地方,争着为国争光的也是他们。

在这个各国文化碰撞的村庄里,中国医生几乎是这里最忙碌的。

因为小松是中国人,国内援非医生做手术都会带着她,她一下成了当地最忙的志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