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又说了些从前的琐事,玉罗刹说的时候有一搭没一搭地想到哪里便说哪里,前一句还在说京城屋顶之上的烤地瓜,下一句便又说到两个现如今不知道适不适应自己住的孩子。

晏鸿音枕在他的腿上,闭着眼睛就这样静静听,偶尔睁开眼看他,总会让玉罗刹说话的动作停顿下来,几次之后,玉罗刹索性伸手盖住了晏鸿音的眼睛,不让那双眼睛直勾勾看他。

他在晏鸿音的眸中看到自己的影子,这让他有种说不出的不自在。

从地下那处地方出来的时候,天边已经晕染开朝霞。

送晏鸿音回房睡觉,玉罗刹在楼梯口来回走了好几圈,又定定靠在墙边发了好一会儿的呆,转身出去的时候碰到了早起过来特意来堵他的大祭师。

老人仍旧拄着那根拐杖,拽着玉罗刹披在身上的外袍皱眉:“这是殿下的衣裳?你们……”

说着,老人家眼睛睁大了一瞬,提着拐杖就想打他,但转念一想祭祀和公主感情融洽毕竟是好事,只要公主不在意的话……

老人的拐杖又放了下来,心中将成婚典礼的计划又加快了一些。

玉罗刹丝毫不知道自己险些被打,他看到老人之后眼睛亮了一瞬,反手抓了老人的拐杖将老人拉到楼梯拐角下,悄声说:“阿伯,我好开心啊。”

老人更加确信自己方才的想法,眼神复杂地看了眼这会儿满脸笑意显得有些憨呆的祭祀,迟疑了好半晌才说:“那你现在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也是年轻过的,有过情妹的,这种时候天刚蒙蒙亮,不陪在自己媳妇旁边,出来晃悠什么?

“我好开心啊。”玉罗刹像是没听到老人说话似的,只是一个劲儿的傻笑,笑完又是一皱眉,为难又困惑,“但是我是在不知该如何做……阿音既不是中原那样娇娇弱弱的女子,又不似关外女郎那样的奔放开朗,我该如何同她相处呢?”

“和从前一样吗?”

“不不不,不一样的……不能一样的,但是……”

老人原本关切的表情逐渐拉平,板着脸想要将拐杖从玉罗刹手里抢出来。

但玉罗刹虽然听不见人说话似的自说自话,但是手上把拐杖倒是抓得牢,半点都没有松手的意思。

老人伸手,捂住玉罗刹的嘴,面无表情道:“臭小子,你知道我媳妇儿去了三十多年了吧?”

玉罗刹“唔唔”了两声,好歹是给了点反应。

老人皮笑肉不笑道:“那就不要在我这个老头子面前这般作态,平白看着讨打!”

说完,老人再次拽了下玉罗刹手里的拐杖,玉罗刹没反应过来,仍旧不松手,他便重重哼了一声,直接松了拐杖腿脚如风般径直走了。

玉罗刹站在原地,手里攥着根包浆的老木拐杖,眨了眨眼。

阿伯的腿脚看起来挺灵便的嘛……还能再打理楼兰三十年。

玉罗刹又四处晃悠了一会儿,晃悠着晃悠着再次回到晏鸿音房门口,听着里面悠长平稳的呼吸声,站在门口好半晌。

他的眸光有些犹豫,但很快,玉罗刹抿了抿唇,就这样披着晏鸿音的那件宽大的白色外袍,从一旁走廊的窗户处掠走,在将明未明的昏暗夜色里消失在城池的边缘,淹没在一望无际的荒漠里。

……

哪怕是对行商路线最熟练的骆驼商人,都不会说自己永远不会在沙漠中迷路。

所以他们牵着自有一套认路方法的骆驼,带领着商队,每一次有惊无险地来往穿梭在那条固定的商道上。

沙漠很美,但她也同样无情。

一望无际的景象很容易让人迷失在那片金黄色的瑰丽中,而在下过雪的冬日,天地远近皆是一片白茫茫,这种时候就连惊艳最丰富的行商都不会选择在沙漠中行走。

但玉罗刹却这样做了。

前两日刚下过雪,楼兰城周的雪被族人们特意清理过,翻出了下方湿润的沙土,但再往远走些,便是洁净的白茫茫。

披着白袍的玉罗刹在那片洁白柔软的雪地上踩出一行脚印,但仅仅是一个眨眼的功夫,那脚印便像是被沙雪吞噬了一般,再度恢复成毫无痕迹的模样,美的柔弱而纯洁。

他像是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全然没有在这片吃人的美丽中迷失方向。

这是楼兰祭祀传承在血脉里的,对这片荒漠天赐的亲和与能力,正是因为有这样的能力,幼时的玉罗刹才能得以摆脱身后的追兵,坚持到被其他部落的人从沙子中挖出救下。

——而现在,这样的能力被他用来藏起记忆中最柔软最隐秘的家人。

他来到一片椰枣树前。

远看像是一片,但其实不过只有三四棵,紧紧挨着簇拥在一起,就像是曾经相依为命的模样。

沙漠中,生命最顽强的植物并非世人所见绿色的刺掌,而是这些根系深达几十上百米的椰枣树,他们生的高大,扎根极稳,一旦立住,便会永远生长在那里,不挪不移。

玉罗刹在它们面前站了一会儿,而后缓缓盘膝坐了下来。

“……我知道,我并不该来的。”他垂着眸子,低声道。

十几年前,他费尽心血找到了曾经埋骨他处的父母亲姊,独自一人将他们葬在了这里,在茫茫无际的沙漠里,最好的隐藏秘密的地方便是沙漠本身。

也再也没有人能够用他的家人来作为软肋威胁他——早年玉罗刹初初崭露头角的时候,便有人用他阿母的尸骨设下陷阱埋杀他,那一次,他几乎是九死一生爬了出来。

而当他因为侄子的降生看了妹妹妹夫一眼,便给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带去了灭门之灾后,他便再也未曾来过这里。

他不来,便绝对没有人会觉得一片椰枣树会有什么特殊。

“我……”玉罗刹张了张口又,嘴唇嗫嚅了半晌,他坐在那,微仰起头,眼神温柔地注视着沙漠中却长地异常茂盛的椰枣树,哑然失笑,模样有些自嘲,“我也不知该说什么,但就是……想同你们想说点什么。”

“我找到那个人了。”

自从家破人亡之后,玉罗刹在关外辗转流浪,待过最长的地方也不过只有重伤垂危被救回部落的那两年,之后成长的每一个阶段,他都像是无根的浮萍一般飘荡在关外的荒漠之中。

他一手建立了罗刹教,被千百恶人恐惧忌惮,他庇护新起的楼兰,被万千族人尊敬,他有着许多人终其一生都难以达成的基业,却仍不满足。

或许是失去的总分外美好,亦或者只是任性的贪婪,他游荡在世间,冷眼旁观着生死爱恨。

他也想停下来,可沙漠的风带着他总往不知名的远方飘荡流浪,却怎么也找不到属于他自己的那棵椰枣树,直到他去到陌生却绚烂的中原,在那里,遇见了一棵根系牢固,直挺挺向上生长着的高大禾木。

她或许没有经历过沙漠诡异莫测的风沙,没有见过荒漠夺人性命的贫瘠,但她却比这世上任何一棵椰枣树都要坚定,直挺挺立在那里,就像是沙漠中常青的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