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出于什么考量,那次交谈之后,原本暗潮涌动的罗刹教突然安静了下来。
孤竹与寒梅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似的,明面上几乎是停止了一切的谋划,一举一动都像是为了罗刹教考虑的掌教长老。
晏鸿音这几日每天都被塞了罗刹教许多的账本,上到各国的进奉,下到山腰与山脚处教众们开店行商的税收,全部都明明白白放在了她的桌子上。
被严密监视的玉天宝院子周围的护卫也一夜之间撤走,换上了再寻常不过的婢女侍从。
——就连之前暗卫探查到的那个被准备好假扮“病重玉罗刹”的人,也被第一时间抹了喉咙深丢进了昆仑山无人能探的悬崖峡谷下。
晏鸿音有种抽刀断水,水却在停滞之后继续仿若无事流动的憋屈无力。
罗刹教名下庇护的店铺多为晏鸿音眼中那些“行走的赏金”们所开,账本记录可以用乱七八糟,不成章法来形容,但却又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错误,小心谨慎到了一种让晏鸿音咋舌的程度。
她甚至有些怀疑,这些人是不是真的是那些悬赏中逍遥法外,藐视律令的恶徒。
但不论多忙,晏鸿音连着大半个月都会每日来苏梦枕的竹楼坐一坐,有时同苏梦枕交谈,谈论那些曾经在中原办过的案子,见过的人事;有时只是静静看苏梦枕教导小荆。
玉罗刹几乎日日夜夜跟在她身边,时常拐了需要上课的小荆出去玩,但苏梦枕这位先生也不见得有多生气,而是笑着对晏鸿音开玩笑,他道这里也是能多教两位小孩子的,她家这个看起来就很需要被教导。
苏梦枕的父亲是参与过朝廷科考的读书人,骨子里带着读书人的清贵。
他教导出的苏梦枕,便是那种表面上斯斯文文甚至有些孱弱的样子,但是细看来这人的每一根骨头每一处肌肤都印刻着坚韧与力量,笑起来哪怕是很温和的样子,也带着一种细雨蒙蒙的压迫感。
总结而言,就是玉罗刹最讨厌的那种会武功的读书人。
玉罗刹的脸都绿了,小荆高兴地满屋子打滚,和玉罗刹的逃课联盟破裂了好几天。
玉罗刹这个人很奇特,他的身上带着野兽的残忍冷酷与游走黑暗的漠然,大概除了楼兰的百姓,没有人会觉得玉罗刹是个好人,但就是这样一个怎么看都危险的男人,却在小孩子中很受欢迎。
在楼兰晏鸿音便发现,楼兰的百姓们对玉罗刹这位楼兰祭祀十分尊重,少年少女们偶尔也会大着胆子在玉罗刹看上去心情不错的时候,凑上前说两句俏皮的话,但那些在满城跑来跑去的小萝卜头们,只要看到玉罗刹,一准在他身上挂成一连串。
不仅如此,楼兰里的猫狗飞鹰也都很是喜欢他,路过都会专程过来蹭蹭玉罗刹,除了锦衣卫训练出传信用的海东青,在玉罗刹的骚扰下总表现出冷艳高贵不要靠近的样子。
后来仔细想想,敏感的花小团子自从第一眼见到玉罗刹,便没有表现出什么抵触的情绪,反而亲近玉罗刹胜过晏鸿音。
晏鸿音就不一样了,她其实很不讨小孩子喜欢,甚至一些没有经过训练的鹰犬猫宠也大多不敢靠近她,池塘里那条鱼是晏鸿音唯一养活了的活物,这也是晏鸿音对玉罗刹的头发总是爱不释手的原因。
苏梦枕听晏鸿音感慨,便笑:“小孩子总是喜欢与小孩子的玩的。”
晏鸿音挑眉。
苏梦枕没忍住又笑了笑:“并不因为年纪的缘故,而是因为小孩子与那些猫犬大多单纯率真,他们年幼弱小,也自有一番保护自己的方法。一眼辨认出自己的‘同类’,这大抵是我们在长大过程中逐渐消失的趋利避害的本领罢。”
“我本以为,赤子之心只会出现在大门派被呵护爱护的稚子身上,远离人群,远离纷争,远离冲突,却没想到在关外这样混乱无序的地方,也能孕育出这么一颗赤子之心。”
这远比坚守本心,坚毅守道还要难。
晏鸿音低头抿了口茶,她自然知道这些。
从她将花满楼交给玉罗刹教导时,她便知道。
西门吹雪和晏鸿音一样,走的是坚守的道,走的是磨练,是修行,是像淬刀的过程一样不断打磨自己的路。
但玉罗刹和花满楼,从始至终,都只是做自己。
苏梦枕从旁边的食盒里拿出了一碟点心,红彤彤的,看着像是一个个的小灯笼,十分可爱:“这是小荆今早做的,苏某可是顶着小荆的催促特意等殿下来。”
晏鸿音:“……”
苏前辈不觉得,这糕点的红色看上去,很像小荆被玉罗刹气得跳脚时候开花的颜色?
晏鸿音拿出一根银针试了试,没异常。
苏梦枕便表情自若地切了一小块放在嘴里,过了一会儿,表情微妙道:“……倒也能吃。”
严格来讲,小荆是根毒荆,但是问题在于,它自己每次做的东西里会掺杂什么连它自己都不知道,好的很美妙,坏的……
有一次晏鸿音来拜访苏梦枕的时候,就见到这一人一荆倒在竹楼里,怎么叫都叫不醒,苏梦枕的心跳甚至一度停滞,但好在很快,晃晃悠悠的小荆就努力爬了起来,连带着苏梦枕也活了过来。
自此,苏梦枕便养成了等大夫就位再试吃的习惯。
“这段时间,殿下应当十分头疼关外的整顿困境吧?”苏梦枕这次破天荒的没有继续吃下去,而是将小勺子放到了一边。
晏鸿音看向苏梦枕:“先生可有高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