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湖城郊外的大道上, 韩曜接受了那对小情侣的道谢。
他站在原处,目送双腿虚软的两人互相搀扶着,颤颤巍巍地进城了。
他已经远离湖畔数里, 依然能感到尚未完全散去的热意。
城墙上已聚集了不少人,大家纷纷翘首观看,只是距离有些远,只能隐隐看到烟雾升腾。
雪下了已有几个时辰, 许多人换了厚重的冬衣,此时却热得额头冒汗, 纷纷忍不住将棉袍脱了下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听说但凡气象有异……都是妖怪……”
韩曜听到了他们的议论。
事实上,有一部分猜测是真的,然而他却没往正确的方向想。
这一路飞过来,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两道灵压倏然变得强盛, 接着其中一个渐渐变弱然后彻底消失, 另一个也逐渐变得稳定起来。
那场战斗已经结束了。
而且结束得如此之快。
他才想回到原处看个究竟, 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咳。
横空弥漫的热浪宛如潮水般褪去了。
此时天色已然完全放晴, 金辉遍洒而下,穿透飘扬的落雪, 照亮了湖边的深林。
红裙少女倚在树边,笑眯眯地向他招手。
韩曜不由自主地迈开脚步, 下一刻已经到了对方身前。
“师弟可有受伤?”
苏旭的语气好像还是漫不经心的,然而眼中却真真切切多了几分关心。
恍惚间,韩曜想起数月前他们的初见,在斩龙峰的琼台上,她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也曾问过类似的问题。
那时他能感受到对方并不在意,类似的问候总是客套又虚伪, 像是他见过的许多人一样,内心漠然,表面上却装出一副在意的样子。
当然,他也没觉得这有什么问题,毕竟那仿佛只是一种约定俗成、人们不得不做的事。
然而如今他能感觉到,这个人发自内心地担忧着他。
“无碍。”
韩曜摇了摇头,他也确实没受伤,“被扇了一巴掌算不算?”
虽然那也不是第一次被掌掴了。
苏旭先是有些莫名,接着想到慕容遥被困住,而那些人说家主和玉桂仙君在帮万仙宗揪出混入山门的妖族,接着就能大致想到那是什么情景了。
算起来,韩二狗倒是被他们连累了。
她心中百感交集。
如今韩曜似乎依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想来是那些人说话也不说全,譬如玉桂仙君很可能知道她是妖族,方才却愣是没将这话直接说出来。
她想到先前可能的事,就忍不住幸灾乐祸,然后又觉得有一丝感觉对不住他,同时也觉得他活该。
——谁让他接了魔修的信物进来的?他若是好好拜入万仙宗,怎么也不会成为谢无涯的徒弟,也不会被凌家盯上。
虽然说,假如他不知收敛,早晚也会搞出事端。
不过这家伙在执事堂的时候应该没有这么放肆吧。
“以你的天赋——你还从不遮掩,惹人怀疑你是妖怪十分正常。”
苏旭忍不住将腹诽说了出来。
“那是在认识你之后——我不太想你瞧不起我。”
韩曜这么说着,不由有些疑惑。
他真没怎么接触过妖族。
或者说他接触过但他不知道。
“你是说,在修行一道,我的表现像是妖族?哪方面?”
两人穿过树林在水边漫步。
湖畔道路有些湿滑,石径上覆了一层薄薄的积雪,两边生长了一片金丝莲,草叶翠绿,花色灿金,映着白雪十分好看。
花海绵延了数里,漫漫长长地染出一道灿烂的金河。
他们不断前行,身影很快半掩在烂漫黄金花海中。
苏旭想了想,这些也不是什么秘密,给他解释也无妨。
“妖族的修炼方式和人族有些不同,绝大部分人族修士,若无心**法的辅助,很难修炼出灵力,然而妖族则不是。”
大多妖族都曾是最平凡的飞禽走兽花木鱼虫,他们要先变成通灵智的妖兽,再掌握变幻之法、修出人身而成为妖族。
这两个过程中,他们通常都是自行摸索,并无任何人指导。
“师尊曾说过,妖族与天地万物有着天生的某种联系,就像有些大妖生而具有汲取自然之力的本事,然而并没有哪个人族修士能够先天达到这种境界。”
她想了想,“某些怪妖生下来就能呼风唤雨,他们身上荟萃着天地精华。”
谢无涯说这话的时候,已是许多许多年前。
——小九,你亦是怪妖的一种。
她垂眸望着手边恣意绽放的金花,“对于某些妖族而言,他们也是多灵根,修炼速度却不受影响,因为他们能使用体外的灵力,我在书上看过,有人将那境界称作天人合一,只有完全感悟自然之力的大妖才能做到。”
韩曜了然点头,心想他们怀疑自己是妖族也有些道理。
“我,应当不是妖怪。”
他不太确定地道。
苏旭其实一直好奇他对他自己究竟知道多少。
通过这段日子相处,她能隐约感觉到,韩二狗好像不是一个对自身了如指掌的魔族,事实上,他很可能不清楚他是个魔族。
她饶有兴趣地偏了偏头,“你怎么知道呢?”
“因为我……自打我有记忆起,我就是人的样子?”
他不太确定地道,“妖族都有原形?”
苏旭挑眉,“你不知道么?许多半妖出生时和人族婴儿一模一样,然而他们渐渐长大,才会露出妖族的形貌,甚至在某一天突然变出妖身。”
后者譬如五师妹。
韩曜刚想说话,却忽然想到了什么,有些不开心地问道:“你怎么知道的?这些是否那个妖族告诉你的?”
苏旭满不在乎地摊开手,“我认识的妖族也不止上回客栈里的人,还有个老朋友,他小时候曾经被两个同族的孩子按进水里,他们是真想杀了他,足足把他的脑袋压在水中半刻钟,谁知他生出了鱼鳃,假死骗过了他们——”
韩曜听得微微睁大眼睛,“然后呢?”
“然后他趁那两人不注意,将他们都拖进了水里,那时是寒冬腊月,唯独他有力气爬上来,另外两人很快就死了。”
苏旭淡淡道。
至于这事本是二师弟的儿时经历,就不必说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