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凤台中的三层阁楼, 掩在浓浓白雾中。丹凤台置于四面环水的地带, 常日总是比其他地方湿冷些。
虞夫人又一次地站在楼前窗口眺望远方。
侍女又一次习惯地在后为她披上遮风斗篷。看夫人面色沉淡下,隐有几分憔悴和怅然, 侍女心中一顿,便觉得这或许是因为周天子怒气冲冲地离开的缘故。侍女心里叹气,想夫人和天子这笔糊涂账, 看来是一辈子算不清了。
活了这么多年,就见过天子低头这么一次, 然而夫人并不领情。
虞夫人似猜到她在想什么,淡声:“如何领情?他杀的人,实在太多了。”
语气中的沉痛, 茫然, 他人又如何能如她这般切身体会到。她终是一寻常人,她徒有美貌却无计谋, 她只能无法原谅这样的刽子手。然而、然而……
虞夫人手扣着窗下栏,喃声:“他不知道病得多严重……”
才会向她低头。
她本以为当年离开周洛王宫,一辈子都不可能再见到他了。他是心硬心狠之人,本来一言九鼎,根本不会有回旋余地……想来是他实在病重,才……倾而,虞夫人又想到周天子幸灾乐祸地告诉自己,范翕爱上不该爱的女子……虞夫人扣着栏杆的手轻轻颤抖,面色更白一分。
侍女看她出神,轻轻叹一声后, 就默默退下离去了。
但侍女关上舍门,才离开了不到一刻,急促的脚步声又重新响起,越来越近。侍女“咚咚咚”地敲了敲门,语气中难掩激动:“夫人!夫人!”
站在窗下的虞夫人回头。
看帷帐飞乱如散沙,白茫茫中,舍门被重新打开,侍女的面容只在外面一闪,便让出了自己的位置。侍女激动又开心:“夫人,公子回来了!公子来看您了!”
翕儿!
虞夫人一愣,向来清寒染霜的眸中星火也轻轻一跳,难以克制自己的情绪。她向舍门的方向走了一步,帷帐飞开,她看到了出现在门后的少年郎君的身形。
年轻俊美的公子翕立在舍门外,玉山催水,清华无限,又有许多细碎单薄。
范翕眼中闪着激动而开怀的光华,流水照星一般。
后方的泉安也站了出来,向虞夫人请安:“夫人,我与公子回来看您了!”
而玉纤阿则跟在泉安身后,几分踟蹰地向前走。开门的侍女看到了玉纤阿的面容,美人蒲柳扶风之姿、花容月貌之相,让侍女惊艳得恍了下神,但显然站在屋中的虞夫人眼中只看到她的儿子,并没有看到闲杂人等。
玉纤阿悄悄撩目看向屋中美人,看向那被范翕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美人——
虞夫人确实极美,清冷如霜,寂寥似夜。
这般风采的美人,不染霜华,超越年龄,目中清泠泠的,永是那般沉寂静美。玉纤阿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美人,心里微微一动,想难怪那么多男人喜欢过虞夫人……
虞夫人盯着范翕,声音低喃:“翕儿……”
范翕声音颤抖,迎上前:“母亲!”
他快步上前,和自己情绪内敛的母亲完全不同。他笑起来,直接过去,就握住了虞夫人的手,用力握住。之后他仍嫌不够,张开双臂搂住了自己的母亲。闻到母亲身上的香气,看到母亲好好地站在这里,范翕终是真正觉得安宁,长舒了口气。
他道:“楚国乱了,我多怕您出事。”
虞夫人与他微微分开,目中含了几分温柔色。她向来没什么情绪,只有面对眼前的人才会生起几分怜意。虞夫人伸手抚过年轻郎君清隽的面容,他微俯身,好让母亲能够与自己平视。虞夫人观他半晌,道:“瘦了许多。”
她微微笑:“比我上一次见你时,又长高了许多。”
她是不常与儿子见面的,也许一年才能见一次,有时候两年才能见一次。这样少的见面机会,让她每次都专注凝视着儿子的面容,其他事都让她无暇理会。她自觉自己被磋磨得什么感情都没了,也许只有面对儿子的时候,她才觉得自己还活着。
她好好地活着,不敢自尽,就是觉得若是自己不在了,范翕可怎么办。
被母亲抚摸面容,被母亲一眉一眼地端详,范翕心中的燥意一减,觉得母亲还是爱自己的,其他事有什么关系。他羞赧笑道:“上次见母亲时,我才十六岁,自然长高了。瘦却也没有,我向来如此。”
虞夫人微微蹙眉,问他:“如今吃饭可还好?是否还是夜里总也睡不着?可有饮酒?可有……”
范翕咳嗽一声。
平日母亲对他嘘寒问暖他自是开心,但是现在虞夫人这样说来,倒是在跟人说他身体不好需要常年养着一样……范翕觉得有些丢脸,不想让母亲多说。他柔声打断虞夫人的话:“我都好。我特意来见母亲,还带来了一人,与我一道见母亲。我希望母亲能喜欢她。”
范翕转身,亲自返回舍门的方向,将站在门外踟蹰徘徊的女郎握住了手。玉纤阿一惊,想他怎么在他母亲面前这样孟浪。她拼命给他使眼色,想向后躲。范翕不肯,就这般强硬地牵住玉纤阿的手,带她越过门槛,向屋舍中的虞夫人走去。
他想正该如此强硬,母亲才会知道他的心意。
虞夫人看自己的儿子牵着一个腰肢纤细、行来如柳的妙龄少女进来。那女郎耳微红,似不好意思郎君的张扬。到了虞夫人面前,终是躲不过去,此女推开范翕的手,向下伏身拜了一拜:“妾玉纤阿见过夫人。”
虞夫人沉默。
她想到了周天子所说的。
她道:“你抬起脸来。”
玉纤阿抬起了面容。
——
侍女关上门离开,泉安也不会在这时进去打扰。屋舍中,便只坐着虞夫人,而正中的空地上,范翕和玉纤阿双双跪在她面前。
虞夫人盯着玉纤阿。
此女甚美。
隐有些眼熟……但虞夫人心思甚乱,被此女的美貌震了一下后,就有些理解范翕为何会对这样的女子动心了。
虞夫人沉默许久。
沉默时间太久,让玉纤阿有些不安。范翕偏头给她一个眼神,他自坚定地开了口:“母亲,玉儿是我喜爱的女子。母亲你若是了解她,你也会喜爱她的。我与她一道来,便是想得到母亲的祝福。”
虞夫人缓缓道:“翕儿,我问你,你与玉女……是如何相识的?”
她已从周天子那里听说了范翕和玉纤阿在吴国王宫相识的事,已知范翕爱上的女子是吴王要献给周天子的。虞夫人本有些不信,本对儿子抱些希望,可是听说此女叫“玉纤阿”,再见此女美貌……她便知,不会再有其他人了。
当是此女,才值得吴王献女,值得范翕与他父王同争一人。
虞夫人心中苦涩,复杂。她不敢信周天子说的话,她想再问范翕,听范翕亲口说。
范翕却温和答:“母亲,玉女是越国薄家女,我巡游越国时便与她相识相爱。我与她情投意合……”
虞夫人脸色微微发冷。
知道范翕在撒谎了。
她心里微震,怔怔看着这面容雪白如玉的少年郎君,怔怔地看着范翕眼都不眨一下地侃侃而谈。她何等心灰意懒,何等震惊。因儿子清俊含笑的面容,与她记忆中的某人相重合,轮廓是那般相似——
都是眼睛都不眨一下,谎话脱口而出。
说谎说得如谈情一般柔情款款。
柔情款款下尽是虚情假意。
虞夫人本以为自己亲自教养的儿子,和周天子不会是一样的人。可是范宏幸灾乐祸的声音在她耳边彻响,范宏说范翕终是和他一样。她给范翕一个说话的机会,然而范翕还是选择对她撒谎。她知道的时候他对她撒谎,她不知道的时候,范翕又对她撒过多少谎……虞夫人闭了目,哑声喝止范翕的谎言:“够了!”
范翕脸色微微一顿,观察坐在上方的满身疲惫的虞夫人。
虞夫人扣在案上的手轻轻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