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帘起落, 夜风吹过单薄的红衣,平日里高高束起的长发披散如流水, 一直垂到腰间, 随着马车的震动在风里一晃一晃,在柔软的毛毯上勾出蜿蜒的曲线。
苏厌刚醒的声音稚嫩微哑:“我在人间吗?”
此时距离他们出发去元都已经半月。
因为苏厌非要在马车顶上和风停渊练剑,结果力道太猛, 随手挽个剑花,镖出去的剑气劈裂了车辕, 迫使陈氏停车检修, 耽搁了两天功夫,现在不得不丽嘉连夜赶路。
而风停渊总是不睡的。
苏厌甚至从未见过他睡觉, 不管是在湖心岛,在秘境魔窟, 还是在马车上,他的休息只是盘腿打坐而已, 周围一有动静,总是会缓缓睁眼。
“你在人间。”
风停渊抬手掀开帘子,露出远方的绵延的漆黑山脉,和铺陈的漫天星光。
苏厌扒在窗口, 仰头望天, 长睫下琉璃般的瞳孔微微放大,落满了星辰。
兴许是半梦半醒的女孩格外稚气无害,男人的嗓音也格外温润低沉:“梦到了什么。”
“不告诉你。”苏厌吸了吸鼻子, 转头道, “既然我醒了, 就教我练剑吧!”
女孩咬字清晰, 格外坚定认真。
“不继续睡吗?”
“不睡。”苏厌道, “我想学芥子空间。”
“芥子空间非修士不可,你学的东西杂,修的术法多而不精,杀伐过重,又天赋过高,难以掌控,就算强开芥子空间,也容易空间不稳,卷入本体,神魂俱灭。”
“这么说我不能有芥子空间?”
风停渊点头。
“那你有吗?”
“有。”
“什么样子?”
“并没有什么。”风停渊语气平淡,“和人间一个样子。”
“哇。”谁知女孩的眼睛竟然亮了起来,“有很厚很厚的雪地,雪地里长满了大红色的糖葫芦树,从早到晚不关门的糕点铺,满满一房子的糖果子吗!”
风停渊顿了顿:“人间也不是这个样子。”
“那不是很漂亮吗!”
“你觉得人间很漂亮吗?”
月光下女孩的眼睛如镀上了一层银色的碎光,长睫如羽,双瞳剪水,粼粼眸光,比一切宝石都要更加漂亮:“当然,你不觉得吗?”
男人欲言又止。
半晌,他眼底不易察觉地笑了笑,素来清冷的眉眼罕见带上几许温柔:“除了芥子空间,还想学什么?”
苏厌歪头想了想:“飞。”
长夜如水,深邃的夜幕笼罩着山野中的盘曲山路,六辆马车在寂静的夜色中一路疾驰,马蹄声阵阵,车头插着的陈氏家徽旗帜在风中哗哗作响。
在数丈高的空中,一柄纤细的修长灵剑浮在空中,薄薄的剑身承载着两个人的重量,却轻而易举,游刃有余。
男人站在后面,轻轻扶住女孩的手肘。
女孩足尖踩在剑尖一抹红的位置,长发松松束起,单薄的裙摆被风鼓起,迎风而立,满眼都是盛不下的喜悦:“风停渊快看快看!”
风停渊没有看过去,而是沉声道:“收心,和剑产生共鸣,感受剑是身体的一部分。”
苏厌:“你看到了吗!飞起来的星星!”
“是天灯,我看到了。”风停渊道,“我数到三,就会松手。”
“什么!你要松手?”苏厌气得想咬死他,扭过头瞪他,“你还一句话都没教呢!你就教完了?你想摔死我!”
风停渊松开一只手,并起两指,有情剑的剑鞘随着他指尖的方向缓缓旋转着落在旁边,和剑刃并行:“三,御剑切忌心绪波动。”
剑身猛地一晃,苏厌猛地抓住他的手:“你上个徒弟没被你弄死吗!你确定别人都是这么学的?!”
风停渊道:“二,别人不是,但你大抵可以。”
“谁说的我可以!”
“一,”风停渊迈步,足尖落在剑鞘之上,剑鞘横移,彻底和女孩分开,“我会接住你。”
苏厌心里暗骂一声,剑尖往下一沉,整个人像是失控地石头一样倏地往下落,猛烈的夜风向上汹涌地刮起她的长发。
苏厌下意识伏地身子,绝顶的平衡力发挥了作用,她指尖按住剑刃,感到锋锐的剑刃在指尖划出一道血口。
剑身越来越烫,像是有火在烧!
地面越来越近,苏厌怒从心生,抽了有情剑一巴掌:“给我起!!”
可能驯服剑和驯服秃鹫有某种相同之处,女孩身上澎湃的法力瞬间灌入剑身,一股大力如惊涛骇浪将她一股脑掀上高空,高高低低起起伏伏,苏厌伸开双臂,足尖压着烈风,像是压着怒海的浪尖。
但她竟然渐渐适应了。
适应了高空,无垠的夜幕如倒扣的碗,无限远的地平线,通天河倒影着漆黑的山峦。
当她放松心绪的时候,剑就像她的延伸。
苏厌忍不住笑起来,她回头看去,风停渊御剑鞘,在她身后略低的地方紧紧跟着,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像是随时准备接住她。
苏厌心里一动。
在风停渊看不见的地方,她轻轻勾起唇角,伸开手臂,身子一歪,从百丈高的悬崖上空坠落。
哗啦啦的夜风吹起她的大红裙摆,轻得像一只跃下枝头的飞鸟。
男人踏着剑鞘加速上前,一只手稳稳接住了她,另一只手抬起,握住倒飞回来的有情剑。
风停渊低头看她,眉宇温和,那缕银发在风里飘飞:“只差一点,再试一次吗?”
苏厌反问:“你还会接住我吗?”
男人背倚万里山河,郎朗明月,身后巍峨的山峦中有零星的天灯缓缓升起,升至云间,映得男人的面容,如静影沉璧,青山负雪。
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承诺。
“……无论你跌下来多少次,我都会接住你。”
*
元都。
滔滔通天河穿城而过,两岸繁华如春锦,高高低低的楼宇飞檐错落地割开碧蓝的苍穹,檐角悬着的风铃时不时被剑气荡起,发出清脆的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