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着光, 门槛外站着一个穿着鹅黄襦裙的少女。
她瘦了许多,衣服也破破烂烂, 狼狈不堪, 只有腰间扎着大红的缎带,真像个礼物一样站在那里。
惊慌无措的小鹿眼发着抖,身后站着两个沉默的带着压迫感的影杀者, 她不像客人,倒是像被押过来的犯人, 被运过来的货。
鹿哟哟看见她, 一下子就哭了:“苏姑娘……”
她是个半妖,又不再是凌霄宗的弟子, 大量的修士涌入元都,她一个人藏着鹿角鹿尾, 心惊胆战,无处可去。
元都那一夜, 她只知道清虚仙君出现了,又死了。天幕破裂,魔族人从天而降,元都到处血流成河, 每天都有无数楼阁倒塌, 无数新的尸体随意堆在街上,可她连跑都跑不出去。
风公子和苏姑娘都不见了。
她躲在贫民窟里,除了找吃的, 几乎不出门, 怕被魔族人杀掉, 也怕被修士杀掉。
今天却突然被两个一言不发的黑衣人拎出去, 囫囵塞进袋子里, 一路拉到天机阁。
她还以为自己要死了。
看到苏厌的一刻,她像是见到了救星,如乳燕投怀似的奔过去,跑到跟前,又蹲下来,心疼道:“苏姑娘,你怎么……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了?”
苏厌脚翘在桌子上,莫名其妙看着她。
鹿哟哟逃亡流落半月,没得吃没得住,憔悴又瘦弱,小脸煞白,身上带伤,简直是灰头土脸。
而她,锦衣玉食,春风得意,早上刚从天机阁搜罗出一堆大大小小的宝石,身上戴不下,就丢着当弹子玩儿。
鹿哟哟从怀里摸出一个冷冰冰的饼子,小心翼翼道:“这是我昨晚烤的,只是买不到糖,所以可能不甜……”
苏厌踹开桌子,站起身,睨着眼冷笑:“你觉得我没有吃的,要吃你半个剩饼?”
鹿哟哟眼眶一红:“不是的……不是的苏姑娘。”
“你脑子没问题吧?来安慰我?我过得好得很,要什么吃的没有,用得着你用剩饭来磕掺我?我看起来很可怜?很需要同情?被你这样朝不保夕的人同情?”
苏厌不知道自己哪来的火气,连珠炮似的,几乎在吼她。
“我看起来哪里不好?!说啊!!哪里不比你好!”
鹿哟哟腿脚一软,坐在地上:“对不起苏姑娘,我昏头了,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就想让你高兴一点。”
苏厌喘着气,指节依此按得发响,盯着她,不说话。
所以她讨厌鹿哟哟。
当时她在凌霄宗,好端端地当她的恶人,鹿哟哟要凑过来,抓着她的裙角,说苏姑娘说天底下最好的人。
现在她在天机阁,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鹿哟哟又要凑过来,掏出半个剩饼,说她过得不好。
去他妈的。
她过得好得很!
她杀了清虚仙君,马上爹爹要过来和她团聚,她有了哥哥,天下都是她的,想杀谁杀谁,想要什么有什么。
她有什么不满意?!
她有什么不高兴?!
她到底想要什么?!还想怎样?!还能怎样?!
苏厌心里烦闷,胸膛起伏,像是有无数情绪要炸开。
两个影杀者见她脸色冷白,怒气翻涌,知道坏了事,急忙躬身上前,一人一边,拖住鹿哟哟的胳膊,要把她拖下去做掉。
谁知苏厌突然暴怒,喝道:“谁让你们碰她?!”
两人眼前像是刮起大红的旋风,完全没有反抗之力,最后只看见女孩盛怒的琉璃眼眸,下一刻,咽喉被冰冷的刀刃狠狠划过,人头落地,变成了两具尸体。
鹿哟哟被血泼了一身,坐在血泊里,吓得哑了声音,发着抖,说不出话来。
苏厌冰冷地收刀,看也不看她一眼,走到门外,背着光,背影孑立,冷道:“留在这里,想我哪里过得不好。想不出来,我也要你的命。”
鹿哟哟就绞尽脑汁地想,想不出来回答。
……
然而,苏厌也再没有问起。
*
她杀了谢寄云的人。他问也不问,权当不知道。
她成天无所事事,谢寄云反而忙得要死。
魔族人被如今的异界之主魇青杀得分崩离析,正派联合起来却无法抵挡,谢寄云四处趁虚而入,渔翁得利,被影杀者掌控的正派势力逐渐遍布天下。
他运筹帷幄上百年,削弱三大门派,炸毁堤坝散播瘟疫,和魔族人里应外合,算准时机,在尸鬼爆发的时候突破天幕,就是为了确保最后只能也只有孤立无援的清虚仙君别无选择,自己走上祭坛,成为他王座的垫脚石。
如今再没有人能阻止他。
他不介意人间死多少人,死一半,或者一大半,那又如何?
人的生命力最是顽强,不论多么严酷的战火,只要短短几十年,新人又会像雨后春笋一样洒满大地,到时候他们只会侍奉同一个君主。
权力的更迭总会死人,而人最为廉价。
虽然忙忙碌碌,但他还是会每天回到天机阁看苏厌,堪称雷打不动。
他很执着于满足苏厌的心愿,从天南海北带各种各样的东西哄她高兴,有次甚至拎回来一群半妖,在院子里乌泱泱用锁链拴着站了一排。
长耳朵兔子半妖,蓬松尾巴狐狸半妖,银色鳞片的人鱼半妖……他笑眯眯站在旁边冲苏厌招手。
苏厌一脸嫌弃:“这是做什么?”
谢寄云俯身抹去她脸上的糖,笑道:“你不是喜欢半妖吗?”
苏厌摆摆手:“不要。”
谢寄云笑意淡了一些,转头轻描淡写吩咐道:“那就拉下去杀了吧。”
苏厌顿住脚步,回眸瞥了他一眼,想说什么,最后又没说,漠然地看着那群半妖惨叫着被拉下去,半晌没了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