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鱼汛一出海, 旁的大捕船上炖肉煮菜,到了乌船这,炝虾用重盐, 发潮的鱼鲞蒸干饭。那米还是精白米, 香得要命,光是只蒸都好吃,偏偏老王头能煮出旁的怪味来。
也不是没买过干货、糕点带上船, 可哪禁得住日日吃这个, 连吃几日,一遇上风暴就要吐。
这手艺实在叫人苦不堪言, 也请了几个大厨来, 可船上顺风平浪时, 人半点不晕。一旦起了风,刮了浪, 不吐个半死算命大, 不是谁都能撑得住在船上烧饭的。
也有叫人教过老王头, 但没用, 要说换老王头走,又全都不忍心起来,他那孙子是在乌船上长起来的, 以后也要做船员。
赶了老王头走, 船上没有他可做的轻省活计,旁的地方他没法带着孙子出海, 大伙便一年又一年熬着。
可到了立夏, 吃着喷香的糯米饭, 啃了软乎的豌豆糕,又想到不日到了大黄鱼汛期, 又得出海,得日日吃干饭,一群船员免不得抱怨几句。
王逢年耳朵好使,远远便听见了,他并未说什么,转身回去,王良小跑几步跟上问,“老大,这事你看?”
“去吧,”王逢年说着便进了一间茶屋,王良也跟过去,蹬蹬踩在木地板上,忙问,“那给多少钱呢?”
王逢年取出柜子里封好的雀舌芽,闻言轻抬眼皮,解绳子的手顿了下,“你的眼里只有钱吗?”
这平述但极其阴阳怪气的问话,把王良给噎住,又气急败坏,一个只晓得往死里赚钱的人,问他眼里是不是只有钱,简直岂有此理!
但他内心呐喊,面上却恭敬地听他老大的高见,“那该给什么?衣裳首饰,胭脂水粉?”
王逢年把手按在茶罐上,平了平气,“你出门左拐,上西大街去。”
王良洗耳恭听,他下一句是,“到王家医馆瞧瞧脑子。”
王良默默翻了个白眼,钱不能给,阿妹又是女儿家,给衣裳首饰怎么不成,他几个妹妹就很喜欢啊,不过摆摊的话是不大合适。
索性王逢年也懒得跟他打谜语官司,“到时候去开地窖,拿几罐淮盐送她。”
“啊,送盐啊,”王良打心里瞧不上这东西,海盐渔港最多,盐仓前岛一年晒那么多海盐,就算味道差了点,那也是盐,还愁人家没盐用吗,这礼太寒酸了。
可明明淮盐有钱都买不着,王逢年是用盐大户,盐商想讨好他,所以他的地窖里压着很多淮盐。
王良忍不住问:“是送上百斤吗?”
王逢年看了眼茶屋,没有黄历,否则他真想把书房里的黄历拿过来,扔在王良身上。
立夏过后,海浦的梅雨季便快来了,一来潮气横生,而盐最吸潮,即使封竹罐里,用油纸包几层,也会生霉,潮的盐发苦。
不过王家地窖建得好,四面封木,桐油一层叠一层,海盐放个一两年也不会生潮。
可普通人家没有地窖,盐多不用则坏,没有哪户人家能十来日用掉百来斤盐。
王逢年懒得搭理这个人,只说:“照我说的去问。”
王良这才想起,他老大给人送礼从来没有出错的时候,但凡他愿意上点心,那东西便能送到人心坎里。
但仍抱着哪有人不喜欢银钱,只喜欢盐的,有钱什么盐买不着的想法,王良趁着日头还早,急急忙忙出城门去。
他到的时候江盈知在收摊,王良搭了把手,又把来意说了出来,重点在,“阿妹,你懂出海的苦吗?风吹日晒雨淋,浪里翻滚,下网是个苦活,偏偏还吃不好饭啊。”
江盈知当然懂,很同情地看了王良一眼,然后她说:“你们老大这么有钱,花重金请个不晕船的大厨不就好了,叫王老爷子生生火。”
王良苦笑,“真找不到,出海翻船多,尤其汛期时多风暴,没哪个大厨肯来的。”
他又说:“陈三明那小子老夸你手艺,我吃着也觉得顶好,阿妹你就教他点简单的。也不白教,五两银子你看怎么样?”
其实白教也没什么,江盈知很不喜欢粮食被糟践,可给钱去教,她更不乐意。
倒不是说看不上钱,她很缺钱啊,也爱钱,可她更喜欢自己一点点积攒下来,每一文赚得都很踏实,而不是靠一点手艺就坐抬高价。
“不要,”江盈知拒绝,“你让我白教都可以,可你给我五两银子,以后是不是我找你帮点忙,也要付那么多钱才成?”
那还有什么意思,比谁钱多?这不就又回到了钢铁丛林里,一切向钱看齐。
王良一听,又试探着问,“那你看,教了之后给盐成不成,精盐?”
要说那么多现有的调料里,江盈知最不满意的就是盐,海盐要用卤水,这里的是苦卤。所以晒出来的海盐苦咸,而且咸是特咸,苦是中药苦,吃进去由舌尖返到胃里,想吐。
炒盐、晒盐,过滤盐,这些法子都不行,因为苦卤的味道完完全全渗透,无法根除。
她做菜的调配是特别注意的,能不用盐就不用,用了就会用另外的调料去压制这个苦味,很多菜的味道都打了折扣,只是胜在食材新鲜,别人尝不出而已。
她倒是想买精盐,压根没货,一听王良这对她诱惑力极大的话,立即点头,“你要是用精盐来请我的话,保管教会他。”
王良感慨自己老大看人准,怎么就知道人家缺盐的,定好了时间,他又带着这个疑问回去找答案。
说实话王逢年半点不想答,他先问,“王明信什么时候回?”
王明信才是老大正儿八经的副手,王良撇撇嘴,“还有小半个月。”
王逢年这才告诉他,“海浦只卖两种盐。”
粗盐和精盐,粗盐味苦,而精盐价较粗盐高五倍。
王良送个东西要看男人女人,想东想西,王逢年只看她是做什么的,想一想便知道送什么东西好。
他又吩咐:“明早去把双鱼叫过来,陈三明要跟的话别管他。”
这种凑热闹的事情,双鱼自然不会不跟陈三明说,两个人一早手牵手到了摊子前,江盈知朝两人招招手,揶揄道:“你们两个今日怎么一起来了?”
“看你教人做菜去,我们两个陪你啊,”双鱼心直口快,又看海娃,“哇,你弟弟啊?”
今日出摊周巧女带着海娃一块来帮忙的,江盈知很早就想带海娃来一趟,可忙起来又顾不上他,这次倒是赶巧了,晚些教完还能带海娃在这里逛逛。
卖的都是以前做过的,不用炒,烧卖、敲虾面、虾滑汤,还有醉泥螺,小梅和陈强胜都能做好,再加个周巧女,更没问题了。
本来小梅很不放心,一直在说要跟江盈知一起去,周巧女也说:“要不别去算了,你个小囡,要是出了点事,我都得怄死。”
不过陈三明和双鱼来得倒赶巧,陈三明又穿着小吏服,说话很和气,周巧女听小梅说几人很熟,这才没跟过来。
江盈知把一个桶提起来,很重,压了不少东西,双鱼不解,“小满姐,你带什么东西过去啊?”
“那可太多了,”江盈知简单说了下酱料名字,听得陈三明直咂舌,“他们也算有点眼光,知道请你来当军师。”
王良过来叫人搬桶时也很惊讶,算是认同了陈三明的话。
街上人多,马车难行,几人走过去的,本来只有江盈知自己和王良的话,要去陌生的地方可能还有点不自在,至少会有点防备心。
但有双鱼和陈三明陪她,两个人她很熟,那去哪里都无妨,一路上双鱼跟陈三明拌嘴,偶尔掺个王良,倒是把江盈知逗得哈哈大笑。
如此走了一长段路也不觉得枯燥,见了高院墙,黑漆大门,江盈知想船老大的家好气派。
门口一有动静,守在门边的汉子便急急开了门,双鱼瞧见院子正中央摆的灶台,她纳闷,“年哥这是做什么,他家里没有灶房?”
她根本没来过这里,难得来一次还是借了江盈知的光,毕竟只是世交又不是亲妹。
陈三明冷哼,“哪没有,那个灶房特别大,把他船上所有的船工塞进去都行。”
王良也不解他老大到底是什么意思,嘿嘿傻笑打岔。
江盈知倒是无所谓,露天灶台烟气还通呢,但当她踏进这大门后,廊柱下一排大汉齐刷刷朝她看来时。
她立马就懂了,像王良、陈三明两人个子都高,混在一群汉子里当然没感觉,但江盈知不行。
如果是在灶房那么封闭的屋子里,无论屋子多大,只要有比她高的人站在那,而且是好多个的话,她会感受到很强的压迫感,这种感觉让她很讨厌。
但是露天就不一样了,尤其在极为开放的院子里,形成不了那种惊人的逼迫感,就算旁边有不少人在看着,她也会很放松。
而且离得那么远呢。
江盈知很满意这样的安排,至少她觉得上心了,舒不舒服她自己能感觉出来,这样很好,要是让她去船上教的话,她指定不去。
她面上带笑走了进去,而后瞟到里头的身影,熟面孔。
是昨天在她摊子前站了蛮久的男人,她还以为是外地客商,听见王良叫他老大,顿时了然,怪不得觉得昨日哪里熟悉。
原是那天乌船上十分威风的船老大。
她倒也不觉得羞赧和尴尬,只是想怪不得昨儿王良过来,又想着今日的安排,暗道昨日豌豆糕没白给,船老大瞧着冷,实际还挺好。
只是想白说了“立夏吃豌豆糕,节节高”的话,这人再高,那得高过海神像了。
江盈知同他又不熟,琢磨着称呼,总觉得叫哥跟占人家便宜一样,就很客气地喊:“王老大。”
王逢年听了后,沉默,而后才低低应了一声,“嗯。”
“哎呀,你叫他年哥都成,”陈三明上前打断,“别管叫什么,今日你才是掌勺的。”
他指指旁边一圈汉子,“这都等着你救他们于水火之中呢。”
双鱼也说:“真是吃得可惨了。”
王良哈哈大笑,一群汉子也跟着起哄,“阿妹,你可救救我们吧。”
有人还跳起来,王逢年一个扫眼过去,立马全都老实坐在台阶上,老大说他们太高了,站着碍眼。
但明明全部人里,王逢年自己最高。
所以他也走开,坐在旁边的围椅上,静静地看着。本来他不来的,但王良压不住后面一帮莽汉。
人高马大的男人带给她的压迫感立马消失,江盈知这才心满意足地看灶台。
全是崭新的,大炉子大锅,一排长桌,摆着砧板、刀具、锅铲,连水桶打好了水,连料桶都有。
江盈知最喜欢这样给她省事的,系上了蓝布腰巾,套上袖套,把自己带来的桶给打开,一一把东西摆上去,然后她环顾一圈问,“人呢?”
没瞧见什么老王头啊。
后面有人跟王良说话,王良听后面色有点尴尬,他看了看王逢年。
王逢年点点头,他才说:“阿妹,真怪我没说清,老王头以为要赶他下船,在后门抱着孙子哭呢,几个人去劝都劝不回来。”
正说完,便听见门口一阵哭声,断断续续的,老人哭到抽噎,怀里抱着个三岁小娃,被人搀扶着走进来,差点被高门槛给绊倒。
王逢年朝后面人说:“给王叔端把椅子,别叫孩子摔了。”
那汉子便立马拿了椅子过去,顺手把孩子抱过来,缓了手劲轻轻拍着,这个动作他都不知道做了多久。
要知道这孩子可是从一岁起,便跟在老王头身边,他没有爹娘,在乌船上长大的,也是这群五大三粗的汉子学着照顾的。
老王头坐下来,朝王逢年大哭,“老大,我老了是糊涂了,可你不要赶我这老头子走,我在乌船上待了好些年,怎么,怎么就招了人,不让我待了呢?”
他哭得实在可怜,眼都哭红肿了,老王头都五十五了,在这镇上算高寿了。该颐养天年的岁数,可他除了抱来的孙子,又没家人,乌船上大伙都待他很照料,船老大虽然不大爱说话,也总会叫人给他孙子买些东西。
老王头就想待在乌船上,一想到要被赶走,他又抽噎着哭起来,任谁的话也不听。
王逢年对固执哭泣的老人无辙,皱起眉头,这时江盈知走过来说:“阿公,怎么不让你待了?”
“我在船上做个斩鱼羹(厨子),”老王头抹着泪,眼圈通红,瞧见面前这个笑得和善的姑娘,忍不住说,“说请了人来教教我,我晓得老头子我手艺差,什么教我,定是来撵我走的,我做个烧火的也成啊。”
说完他又要哭,江盈知忙说:“那阿公你瞧瞧,这里哪个人你瞧着像要撵你走的厨子?”
那边汉子全是船工,老王头看一眼就知道,陈三明是老大侄子,他也认识,旁边的双鱼,是跟陈三明定亲的姑娘。
这里再没有其他人,只有眼前这个生脸孔的姑娘他不认识。
江盈知笑眯眯地指着自己,“来教你的厨子就是我啊,我没那么大的本事赶你走呀。”
老王头看看王逢年,又看看王良,两人俱都点点头,他一下臊红了脸,老了老了竟还这般作态。
可江盈知伸手拉他起来,她带着点严肃说:“阿公,你想待在乌船上,那得好好当个厨子啊。”
“你看,船上大伙都要做活,出网的要撒网起网,扳桨的,日日摇着那桨和橹,抛头锚的多累人,盯着抛锚、起锚,是不是全靠力气?”
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其他的声音,后面被提到的船工全都沉默,出海怎么会不累。出网拉网手磨得出血,好了又破,板桨的那是日日摇着,摇个半天就得换人,手胀得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