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这堆米馒头被江盈知分掉了, 分给那些来吃饭的食客,渔港驳船的渔民、周边的摊贩、铺子里的伙计…
她估计王良肯定把铺子里做的全都买来了,连分都分不完, 这份福气很厚重, 实在让她有点苦恼。
还剩下一些时,她拿着十来块米馒头去了对面的河泊所,陈三明累得打盹, 还是大胖推推他才醒的。
“小满啊, ”陈三明头昏脑胀,从立夏开始就一直日夜交替轮班, 放渔船出海, 他两日没怎么正经睡过觉了。
此时也恹恹的, 接过江盈知递来的米馒头,他嚼了一大口后才反应过来, “你家有喜事啊?”
江盈知就把王良送的这件事同他说了, 陈三明摆摆手, “这馒头才几个钱, 等我小叔哪天疯了,送你一堆钱的时候,你再觉得苦恼吧。”
她没办法想象, 又问, “你小叔对熟人都这么好的吗?”
“熟人啊,”陈三明品着米馒头里返出来的酒酿味, 揉揉眼睛回道:“什么算熟人, 他对不熟的也挺好的啊。”
“就上回那个在东前岛撞礁那船, 船的修补费还是他出的,他就是有钱, 没人花,放在他手里,他就难受。”
江盈知懂了,刚想走陈三明叫她,“哎哎哎,小满你先别走啊。”
“我这还有件事求你呢。”
陈三明打开小窗透透气,同不远处的江盈知抱怨,“你不是知道我们伙房那饭师傅(厨子),手艺差得要命,会做的东西就那几样,没有半点花样。”
他掰着指头数,“早上吃番薯蒸糕,配白粥,咸菜烩虾米,中午吃番薯汤糕,他要是觉得今儿心情头不错,还能再来碗羹。晚上他把番薯切片,同那糙米饭一起蒸,弄得黏黏糊糊,恶心死了。”
“好,这也罢了,这两日打从他家亲戚开始磨豆腐,他就日日跟豆腐过不去,早上嫩豆腐掺点酱油还能吃,中午你知道他怎么烧的吗?”
陈三明都不想回忆,他满脸苦相,“他把那腌冬瓜的臭卤浇在豆腐上,腌又没腌进去,臭得要命。”
“我实在受不了他了,这会儿偏偏逢洋生(夏汛),出海渔船多,我们这些小吏可不是天天在这熬,吃的又是这玩意,我都啃了多少天酥饼了,再吃要吐了。”
“求求你了小满,你教教他吧,我把他酿的酒抢来给你,那老头子手艺差,脾气倔,酿酒倒是挺好。”
江盈知往外看了看天色,确实还早,而且今日煮的三鲜年糕汤,能忙得过来,她便点点头,“成啊,人家乐意吗?”
她在现代就碰到过很多大厨,绝对不允许外人干涉他们的下厨,甚至有的要在厨房外头贴上生人勿进的标。
在这里她还没碰见过正经厨子,不过听这饭师傅脾气这么倔,想来也不大好相与。
陈三明摆摆手,“没事,别看他长得凶,他可怕他媳妇了,有春花姨在旁边,他还能不听。”
“我们可全指望你了,”大胖进来后,苦着脸说。
江盈知也笑,“好说好说,等我先去瞧瞧。”
去河泊所饭堂要穿过一条小巷,院落挺大的,也是四方天井,院子里有一口井,边上搭了竹架,挂着很多风干咸鱼。
有三个婆子坐着,有的劈柴,有的在洗东西,每个人都忙,可嘴上也没闲着,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话。
陈三明先进去,打了声招呼,“阿婆又在劈船板啊,饭师傅在哪呢?”
一个黑瘦但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从屋里出来,手里还拿着把勺子,没好气地问,“又没到饭点,跑来做什么。”
陈三明嘿嘿笑,指指江盈知,“上回我跟你老说过的,小满,别看人年纪轻,但是手艺真不错。”
饭师傅倒没有跟被戳中痛脚,像是炸了的炮仗一样,而是眯着眼看了看江盈知,他说:“那个摊子上挂贝壳海螺的,对不对?”
江盈知笑问,“饭师傅你来吃过?我怎么没瞧见你人。”
“没吃过,老听陈三明这小子吹嘘,跑去看了眼,”饭师傅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其实他自己没去。
倒让儿子跑腿买过几次,那锅贴、烧卖
他都尝过,而且要是卖连汤带水的东西,他儿子还得从这里拿了碗过去买,谁叫人家手艺确实好。
他背着手,勺子在后面一甩一甩的,“进来吧。”
陈三明在门口扒着,大声说:“教手艺要按酒坛子来结账的,人家可不白教。”
胖乎乎的春花姨走出来,笑了声,“成了成了,同我讲了多少次,你赶紧回吧,这几日正是忙的时候。”
陈三明这才同江盈知招呼声,忙不迭跑走了。
江盈知进去后瞧了眼这灶房,出乎意料的干净,靠墙处也摆了不少坛子罐子,她闻到了糟卤的味道,而且有很多咸货,大概是虾皮、鱼干、鱼鲞这类的。
靠窗一侧有张长案板,板上有一盆水,豆腐被切成块浸在水里,初夏天渐渐热起来,豆腐不泡水得臭掉。
墙角还堆了两筐番薯,瞧着快出芽了。
说实话,江盈知看到这灶房,真不觉得饭师傅是个手艺特别差的人,至少在吃饭上挺上心。
春花姨见她看豆腐,也看了过去,面上带了点愁容,又强颜欢笑,“哎呀,我们家老周也就会做那么点东西,只能翻来覆去倒腾。”
“这豆腐还是自家亲戚那来的,占了点便宜。”
江盈知抬头看看悬挂的饭篮,空荡荡的,连块咸肉也没有,她听出了春花姨的意思,简单一个词概括,穷。
她小声问,“大伙来吃饭不用给钱的吗?”
饭师傅在盆里反复搓着手,闻言哼了声,“我问问你,单是每人每日上头只给出三文的饭费,三十个人来吃饭,油盐酱醋全都要自己搭上,你做什么来给他们吃?”
上头的管事死抠门,一点都不往下漏,反正他们也不到这里来吃,只管一天给九十文,叫人自己糊弄过去算了,实在吃不惯,那就吃自家带的东西。
早前饭师傅还能糊弄几样东西,炒一大锅菜,放点汤,再蒸点饭,鱼虾便宜就和春花姨一道去采买,费尽心思要把这九十文给用到刀口上。
后来一算账,自己每月还得搭河泊所五百文,家里日子过得紧巴巴,实在没法子,番薯满山遍野种的都是,又便宜又耐饱,可不是每日只能做做这个。
他也知道大伙吃厌了,可哪来的钱买其他的东西,豆腐还是自家亲戚做的,肯给饶些价。
饭师傅嘴巴很紧,也不会跟小吏们说这些,就算说了又如何。难不成叫小吏去闹一闹,他们一闹,上面就会立马克扣工钱,一个月累死累活赚那么七八百文,一扣就能扣走二三百,对半都有。
他呸了声,那个姓李的管事真不是个人,黑心烂肺的东西。
江盈知只一听就明白了饭师傅的苦,三十个人,九十文,就算换作是她,要是想叫大伙吃点好的,也只能自己自掏腰包贴补上一二。
长此以往只会把自家拖垮。
但她也有自己的法子,并不吝啬教给饭师傅。
她问,“番薯粉还有多少,你们拿着这九十文能买几斤?”
春花姨不知道她问这做什么,笑着说:“还有不少嘞,这东西便宜,五六文就能买一斤。”
江盈知问她拿了个腰巾,把袖子一点点卷上去,在卷的时候说:“这番薯吃了虽饱,可吃多了烧心,以后不要老做这了。”
“饭师傅,我教你几个法子,保管便宜又吃得好。”
“你到时候要觉得我教得好,送我坛桂花酒吧,我刚打从那过来的时候闻着了,是去年酿的吧,那股桂花味真好闻。”
饭师傅嘀咕,“你这鼻子属狗的吗,灵成这样,我那都锁上了。”
他又肃着脸说:“况且这是你的手艺绝活,是能这样随便教人的?”
“又不算我自己琢磨出来的,也是一代代传下来的,”江盈知把腰巾扯扯好,又笑眯眯地说,“要是大伙都藏着掖着,你不肯教,我不肯教,那手艺方子不都白白浪费了。”
“而且我这个,你们自己一琢磨就会的东西,也谈不上教,倒是那个豆腐,我等会儿说几个外头来的法子。”
春花姨说:“小满,可真谢过你了,我们平时也是老实本分人,实在没法子了,不然旁人的手艺我们瞧也不会瞧一眼的。”
上头银钱五日给一趟,花光了就得掏自个儿腰包,她家老周每日也愁得很,要是实在过不下去,他们估计就不在这干了,这种事情有良心的人做不太长久的。
也不是没是没同上面说过,一说本来每人到手七百文的工钱,那月给的只有四百文,去讨要都说得罪了人。
只能咽了这口气,没办法。
江盈知倒是真无所谓,她想了想,只在这里见过番薯粉丝,却没有见过粉皮,想来是没有的。
饭师傅给她抱了一大桶淀粉来,她舀出一碗,瞧着并不算干净,颗粒大小不均匀,而且还有沙粒。
“这太脏了,得筛一筛,磨一磨才好做。”
春花姨喊,“水婆,你们把这粉拿去磨一磨,筛一筛。”
“哎,来了,我找找那个筛子去哪了,”水婆边低头四处找着什么,没寻到,才把这桶粉给抱了出去。
江盈知指着那盆豆腐说:“豆腐好,做什么都算不得难吃。”
“饭师傅,既你们有路子,干脆多买些来,自己用霉豆子酱点腐乳来,你的酒酿得这样好,这肯定也不是问题,一小块就能吃下一大碗干饭。”
“实在不成,切成片上锅蒸,抹点盐把它晒出去,晒到干瘪,拿回来泡一泡,切丝又是一盘菜。”
春花姨连连点头,“原来还能这样做,只我们这里吃豆腐的法子少,还以为酱油拌一半,臭卤浇一浇腌起来能好吃些。”
“我们原本还想着,再同咸鱼干一道蒸煮,有点咸味,也不差的。”
江盈知没说这样不好,“蒸倒是也行,最好多加水一道煮了,千滚豆腐万滚鱼,这两样在一起也是顶好的,下次还是买鲜鱼来煮吧,鲳鱼正是便宜的时候。”
“不过我教你们做的这个叫,松丸子。”
是道客家菜,并非海浦本地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