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瑶夕看过齐允之前准备的资料, 知道陶永章导演从二十出头开始拍摄电视剧,到现在已经三十余年。
他成长起来的这三十年, 正是国内开始迈出自己追逐电影电视艺术的步伐, 去创造,去尝试,去书写, 去追梦的好时候。可以说中间虽有坎坷,但始终走得是一条情怀满满的希望之旅, 这一代的导演身上始终有种蓬勃的创造力和略显天真的对艺术的纯粹执着,在陶导身上体现得格外明显。
他是个以格局大著称的导演,执导的第一部 作品就是以小见大,由普通人在时代中的生活反映当时年代的发展和进步,一经播出, 收视率大获成功。那之后不管是拍摄历史剧还是时代剧,每部作品基本都能够紧扣当时的时代脉搏, 作品震撼恢弘, 从不拘泥于小情小爱, 个人的命运总不会脱离时代而存在, 每部作品都很有拍摄风格与艺术坚持。
宁瑶夕之前做他的功课时, 觉得他应该是个底蕴深厚,腹有诗书,能在交谈中让浅薄无知没底蕴的演员当场无地自容的世外高人型导演。她从来没接触过这种层次的导演, 在心里杂七杂八地想了好些种稀奇古怪的可能。
不过当陶导真正坐在她对面的时候, 她愕然发现这位久负盛名的导演随和而亲切,坐在套间的沙发上时甚至蹭了他们买的一点早餐, 很接地气地拿了杯豆浆, 话并不算多, 只在和她聊起自己的作品时称得上侃侃而谈,看得出每一部作品都的确凝聚着他的心血。
“差不多最近十年吧,我一直想着要拍一部反应那个年代的戏。抗战剧不比历史片,题材还要更敏感一点。我这十年断断续续地在思考,我想拍什么?我想表达什么?别人已经表达过的,表述完备的,我就不太想再去拾人牙慧了,没必要。这部《赤色年代》是三年前才最终确定要拍的,说是筹备了十年,七年,三年,好像都不太对,我这十年其实一直就是在纠结要表达什么。我是个很需要感觉的人。所以在我这儿试镜是最麻烦的,没有具体要求,偏还一堆破事。”
他说到最后,自己吐槽了下自己,摇着头笑了起来。宁瑶夕跟着莞尔,却当然不能附和着他承认这番话,只道:“对自己的作品高标准严要求,是作品的福气,也是观众的福气,只有您想好了,观众才能看到更好的作品,他们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只希望像您这样愿意去长时间思考纠结的导演更多一些。”
“这么会说话。”陶导笑着摇了摇头,感慨着说,“这种纠结往往是效率很低的,我很难去跟别人聊明白,所以一直都是更愿意用自己熟悉的班底,他们能更懂我一些。像是副导演老许,编剧老余,都是和我合作了少说十几年的人,我和老余甚至已经合作了二十几年,我不用说,他就能明白我想的是什么。有这样的幕后团队,我才能心无旁骛地拍自己的戏,有他们是我的福气。”
宁瑶夕听得连连点头,对他的这个说法惊人地感同身受,无声地看了低调地坐在一旁的齐允,浅浅莞尔,轻声说:“我明白这种感觉。”
陶导顺着她的视线看向齐允,意会地笑了起来。
“你说这句话,我倒真不能说你是附和着客套。”他轻轻颔首,说,“昨天我下飞机已经是晚上十二点多了,开机之后就看见老许给我发的消息,说有个经纪人追过来找我,可真是让我挺吃惊的。我为这个角色多试镜了一个多月,有点说不上来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只能去为难演员去找那个虚无缥缈的感觉,始终不对,心里也明白确实是我太为难人了,就想着差不多就行了,定下来吧,别让一群老伙计跟着我再漫无目的地折腾。突然看见一个这么执着的,还有点惊讶,心说那就见见吧,人家都已经追过来了。就给他留了个机会,早上五点在酒店和他见的面。”
他说到这里,话音一转,突然道:“但是我也不瞒你,直到见到他的时候,我都是没抱任何希望的,因为我自己都说不清我到底想要的是什么感觉。很多优秀的演员来试过镜,她们表演得都很好,我也承认,但就是莫名地觉得那种感觉不完全对。我和你之前一句话都没有交流过,完全不认识,我根本就没抱着你能行的希望,只是鼓励一下这么坚持的人,随便看看。”
“应该的。”宁瑶夕平静地说,又看了一眼齐允,轻声说,“谢谢陶导体谅他的坚持。”
“谁能讨厌努力的人呢。”陶导笑笑,却又摇了摇头,说,“但也不止因为他。我被你的经纪人打动,愿意在酒店楼下的餐厅里见他一面,但却是在看了你的视频之后,决定千里迢迢地过来,当面见一见你——在看到你的视频之后,我终于发现,自己想要的那种感觉是什么了。”
宁瑶夕心里一动,稍稍睁大眼睛,屏住呼吸看他,期待着他的答案。
“是那种摇摇欲坠的无力,但又偏偏能撑住不倒下的坚韧。”陶导说,“这种情绪,在演员高光戏的爆发中并不难找,但难得的是,你在试镜视频当中并没有情绪上的爆发,你只是普通地在做着自己的事,就已经带上了那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和大厦将倾中依然不懈坚持的努力感。”
宁瑶夕心里的石头猛地落地。
她压准了。
陶导需要的就是这种角色身上的特质。他不是想找一个演技精湛到能将这种特制表现出来的演员,而是想找一个最贴合这种气质的人,不需要演,她站在那里,就要将观众代入那样的感觉当中,返璞归真,一眼入戏。
“你甚至连角色的职业都猜对了。”陶导接着说,看着她的眼神中带着惊奇和探究,“你怎么知道这个角色是一个会发电报也会摩斯密码的我方间谍?我还没和哪个演员具体说起过这个角色设定,这个职业在抗战剧里出现得太多,有点趋于脸谱化了,但我想要的并不是那种常规感觉,所以干脆就没提,没想到你竟然能表演出来,而且我看清了,你的动作很专业,不是瞎比划,明显真的会。”
他饶有兴趣地看过来,笑着说:“我特别好奇,难道我是发现了一个和我有着共同语言的忘年交知己?我太好奇了,就决定无论如何也要过来见见你。”
这话说得房间里的大家都是轻笑,宁瑶夕也跟着莞尔。但她在笑过之后,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虽然的确不是误打误撞,差不多能算是压准了陶导的想法,但要说是陶导的知己,大概也是没有的。”宁瑶夕坦诚地说。
陶导微微扬眉,惊讶地笑了:“刚刚还夸你会说话呢。小宁,你知不知道,要是你懂我想表达什么这种消息传出去,你就板上钉钉地拿到这个角色了,我也肯定更愿意跟一个能懂我在表达什么的演员合作。”
“知道是知道……”宁瑶夕点点头,却没对刚才的回答有什么修改,摇了摇头,微笑着耸了耸肩。
“但是既然并不真的是,我也不想冒领这个光环。”她认真地说,“我并不是有灵性到和您的想法不谋而合,我是……”
她看了眼坐在她旁边的齐允,摇了摇头。
“我们是努力家。”她说,“陶导,得知您要拍这样的题材后,我们就有一个大致范围的猜想。富家千金,战地医生,我方间谍,进步青年,每一个有可能性的角色设定,我们都分析过,也做过相应的准备。为了这个角色,我去上过仪态课,在医院学习了传统急救包扎,了解过那个年代常用的各种药品。拍电报也是现学的,我之前没接触过这样的角色,一切都只能从头学起,每一种角色设定我们都去想,去准备,直到在试镜时我看到了其他角色的大致试镜方向,才最终猜到了您想要的究竟是哪种角色。”
陶导感兴趣地注视着她,示意她继续往下说。宁瑶夕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道:“我注意到主要角色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角色的身上要体现强烈的矛盾性,要有自己所代表的一种人群缩影。男主角是新时代的象征,女主角是旧时代的缩影,这样的话,女二号的人设一定不会和女主角相似,而是要相反才对,而进步青年这个设定太普遍,在这部剧里不会只有女二号一个,不至于让陶导纠结这么久,所以我想,这个角色身上一定有着强烈的矛盾性,她要进步,也要为难,要在黑暗中去追逐曙光,也要在那个时代承受千钧之重。”
她顿了顿,忽而深深地吸了口气:“一个年轻的女性角色,甚至是个在长相上很可能比较出挑的角色,身上能够承担这么复杂的使命,而不是只作为某一个男性角色的搭档,谢谢陶导对她寄予厚望——她一定会很珍惜这个展现的机会,如果我能有幸成为她,我也会很珍惜。”
房间里短暂地安静,陶导长久地深深注视着她,眼中光彩涌动。
“你或许不算是我的知己,但一定算是她的。有你这番话在,她如果能听到,一定会很高兴。”陶导轻而慢地呼出口气,摇了摇头,笑了起来。他神情温和,继续问她,“我看到的那种孤独感和坚韧感又是怎么回事?是你在品味出这个角色的定位之后,为我展现出来的吗?”
宁瑶夕迟疑了一下,出人意料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