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沉默的影子 逸安 10985 字 2个月前

1997年3月21日,星期五,你将永远记得这一天。

许多年后,你曾回望自己走过的路,思索是否还有其他可能。你做出了无数假设,却发现最终总是殊途同归。你终于意识到,正是这一天发生的事以及你做出的选择,决定了你未来的命运。

晚上10点23分,西郊市场南二区的天台上,你在电光石火间做出了选择。

几秒钟之前,你还不顾一切拉着胖玲玲。她的双臂挂在“龙兴娱乐城”的灯牌上,霓虹灯的光芒照亮她绝望的脸。灯牌与固定铁架之间只有几处不牢靠的焊点,在胖玲玲的重压之下正一处接一处地断开。

胖玲玲不再咒骂你,而是尖叫着向你求救;她也感觉到了灯牌的松动,于是伸出右手抓住了你的手腕。她的力气如此之大,以至于你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被一起扯下天台。

千钧一发之际,他们一起冲过来伸出了援手。那一刻你们只想齐心协力拯救一条生命,但下一秒你注意到程丽秋的眼神有了变化。

她留意到胖玲玲肥硕的胳膊上挂着的绛红色背包:“这包哪儿来的?”

胖玲玲已经疯了,根本听不到她的提问,只会歇斯底里地大叫。于是她看向你,你立刻摇头表示不知道。

你注意到她拉住胖玲玲的左手腕上系着根红绳。

绿毛对着你俩大喊:“不行!这样我们都会掉下去的!放手吧,撑不住了!”

你知道他说得对,但还是不忍放手。你从小就是有爱心的孩子,曾为被车轧死的小狗哭泣整夜,知道生命的可贵。

“你这包到底哪儿来的?”

她又问了一遍。胖玲玲终于听清了,仰头看向你,你看到她眼中的仇恨。

“我捡的,是我——”

你知道,胖玲玲这样说是怕你突然放手。但她没料到,偏偏这句话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好吧,既然如此——”

程丽秋用方言嘟囔了一句,好像是顺口溜。绿毛没懂,但你立刻懂了。

“我数三二一喽?”她说着,看了你一眼,“三,二,一……”

绿毛误会了,还以为是一起用力,没想到程丽秋突然松开了手。就在那一瞬间,你做出了决定自己人生的选择——与程丽秋一起放手。

大概有那么一秒钟,似乎什么事也没有,胖玲玲神奇地悬挂在空中,但下一秒便在绿毛的惊恐尖叫中,带着他和失去光芒的霓虹灯牌一起坠入下方的黑暗中。

完全没有想象中的惊天动地。沉闷的几声轻响,就像一串消化不良的屁。

你惊魂未定,喘着粗气瘫在天台边上,抬头却发现她正盯着你看。

你的耳边又回想起她嘟囔的那句顺口溜,意思是“早死早托生,大家都轻松”……你其实不懂她的方言,但你在另一个场合听到过一模一样的话,并迅速通过亲眼所见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就在除夕夜的芙蓉湖边。

沿消防梯下楼的时候,她问了你的名字。你告诉她你叫陈芳雪。你们沿着仓库外墙绕行,来到一座黑魆魆的垃圾山。你们模模糊糊看到了霓虹灯牌的轮廓,却没找到人。

“那个包是我的,你拿过来。”她吩咐,仿佛你生来就是她的小跟班,然后她想了想又补上一句,“顺便看看死没死透。”

你沉默着爬上垃圾山,深一脚浅一脚地接近那块灯牌。借着月光你终于看到了,灯牌下面,胖玲玲四仰八叉地靠着一个失去了床垫的床架,身体随着身下的弹簧微微颤动,仿佛还活着;而在她的旁边,绿毛的肚子被一根长长的铁管刺穿,脖领还被胖玲玲死死攥住。

那个背包挂在胖玲玲肥硕的胳膊上。你摘下来,精准扔到她的脚下。

“死透了。”你说,声音出奇地镇定。

你们俩都如释重负,因为各自的秘密都保住了。当然真正的获胜者是你,你是张网以待的小蜘蛛,而趾高气昂的飞蛾正好撞入了你的网心。

拨通报警电话前,你们已经商量好了怎么应付警察。你装出疑惑的样子,问她为什么不能实话实说;她撇撇嘴,说自己是中州师范的大学生,不想惹一身臊让公安到学校去问东问西,所以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说胖玲玲和绿毛是自己掉下去的。

警察来了,为首的正是前几天你见过的国字脸警官。他把你们带回公安局,让你们分别交代事件经过。曾有一瞬间你闪过念头,是否可以借此机会把你的秘密说出来?但最终你还是遵守了约定,告诉警察胖玲玲和绿毛因为债务问题发生了纠纷,扭打中从天台摔下;你们目睹了过程,却来不及伸手相救。

做完笔录出来,你发现她就等在公安局大门外。她用可笑的方式套你的话,你说自己是陪胖玲玲来的,胖玲玲也真的跟绿毛有债务纠纷。

你精湛的表演可以拿奥斯卡奖,至少她脸上的表情深信不疑。她在路边电话亭打了电话,几分钟后黄毛骑着一辆改装摩托轰鸣而来。你望着她跨上后座,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心里终于一块石头落地。

因为胖玲玲的死,老板嫌晦气关了火锅店,你和牛喜妹、小四川丢了工作也没了住处。

小四川年轻漂亮,看了招聘广告决定去幸福大街那边的天歌夜总会当服务员。她还想拉你一起去,但牛喜妹的建议更诱人。她和厨子老刘凑钱承包了中州师范北区食堂的一间档口,正好缺一个打杂的。为了解除你的后顾之忧,她还帮你租好了一间地下室,她告诉你每月一百二的房租在学校附近算是非常便宜了。

地下室位于学校北门外的杏园小区内。牛喜妹带着你从自行车棚旁的狭窄入口下去,绕过横七竖八的私接电线,踩着满地的污水和垃圾,来到一扇摇摇欲坠的木门前。

“一百二一个月,要是没钱我先帮你垫上,开支了再还我。”牛喜妹说,“瞧,还有天窗能透气呢,比隔壁我那间都好。”

你小心地推开门,仔细往里看。歪斜的三合板墙壁上贴着美女海报,上面还留有可疑的污渍。头顶的管道裸露着,可疑的棕色液体像定时器一样滴落。整个房间不超过四平方米,阴暗潮湿四面漏风,绿色的霉斑爬满四边顶角,混浊的空气中满是霉味和下水道的臭味。

“哦,可能有几天没开窗了,开窗透透气就好。”牛喜妹将你推进屋里,扔给你一把钥匙。那意思是,就这么定了。

入住三天后,你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的房间比牛喜妹的多了天窗,却一个价钱——头顶漏水的是污水管,滴下来的是上层住户的排泄混合物。而天窗保持关闭也有其道理,因为总有酒鬼喜欢对着那里小便。

但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窝,你仍然感到知足。

每天天不亮,你便早早起床洗漱,匆匆赶去学校协助老刘准备当日早点。路过芙蓉湖旁边的运动场,你总能看到那名穿白衬衫的男生。他会一边拉单杠一边听半导体收音机,清晨6点有个美文诵读节目。每次看到他你都会想,人的差距恐怕就是这么越拉越大的吧,宝贵的光阴有的人用来学习和锻炼,而有的人只能烧水揉面。

又一个清晨,你再次看到悦目的白衬衫。收音机里传出马丁·路德·金的名篇——《我有一个梦想》。

虽然只是一个食堂档口的杂工,但你也喜欢读书看报。虽然不太了解马丁·路德·金其人,但你知道这是一篇著名的演讲,内容是关于平等的。

关键是,白衬衫的神情感染了你。

他从单杠上下来,拿起半导体举在耳边,面向芙蓉湖挺胸而立,仿佛他就是马丁·路德·金,而面前平静的湖水是千万人聚集的广场。

我有一个梦想!我梦想有一天,幽谷上升,高山下降,坎坷曲折之路成坦途,圣光披露,满照人间!

你忍不住停下脚步,扪心自问,我有什么梦想?

用不着费力思考,答案就在那里。就像春天积雪消融,露出大地本来的颜色。

你当然有你的梦想,只不过以前不肯承认,因为不相信它还能成真,但这一刻你开始认真思考,真的就没有可能吗?

你在心里给白衬衫一个大大的拥抱。凭什么不可能?事在人为!

从这天起,你开始与时间赛跑。你丢了太多,又是孤军奋斗,但你曾经是个好学生,你相信自己有足够的潜能。深夜收工回到自己小小的蜗居,你都会翻开从旧书摊买来的习题集挑灯夜战;白天在后厨择菜,你也会机械地背诵英文单词。

有志者,事竟成。

除了复习功课,你也不放过校园内的任何学习机会。

阶梯教室经常会有不点名的公共课,你有时间就去听。图书馆或小礼堂偶尔邀请校外学者来开讲座,你更不会放过。你从来不坐前排,总是找最不起眼的角落;但你绝对听得最认真,不到两个小时的讲座,笔记能写上半本。

你也纠结过,毕竟这些内容暂时用不到,是不是有点儿浪费精力?幸好一名老师的话点醒了你。他问同学们上大学的目的是什么呢?为了文凭?分配工作?还是学习知识打开眼界,成就更好的自己?

一次校外专家的讲座,正好是那位老师组织的,他注意到了你,在他的再三追问下,你才红着脸说出自己的身份。这位老师很感动,从胸前口袋摸出一支派克牌钢笔送给你,作为肯定和激励。你推辞再三后不得不收下礼物,并将这支钢笔视若珍宝。这支钢笔陪伴你度过了许多艰难岁月,可惜又在若干年后被无情抛弃。

但在那时,你还没想过要放弃。你告诉那位老师,如果顺利的话,自己会在一年后换个身份回到校园。这并非空口大话,你已有了一个激动人心的计划,而眼下只有一个障碍——

程丽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