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4月,你辞去了杏林酒店茶苑的工作。避免与老钱见面时尴尬是一方面,更主要的原因是你渐渐显怀了。
你感觉糟透了,像吃了苍蝇。这是对你自作聪明的报应。你想要孩子,他来了;你不想要了,他却偏偏像哪吒似的赖在你肚子里,不肯走了。你吃了医院开的打胎药,流了点血,以为完事了,结果下个月的月事仍然没来,只好跑回医院检查,大夫说孩子还在。
那时孕期已超过十周,医院要求人流手术必须有配偶或亲属签字。你拉上弟弟立军,可你叫陈芳雪,无法证明你们的关系。你恳求通融,大夫死活不肯,说上个月刚刚闹出社会新闻,一名妻子背着丈夫做人流被发现,愤怒的男人把大夫捅死了……
你又去了别家医院,也是同样的结果。从最后一家医院出来,你终于明白这是老天爷对你的捉弄,也是杜娟所说的报应,你有的他便夺走,你不想要的,他偏偏硬塞给你。
好吧,你破罐破摔地想,塞给我就接着,反正跟我一样都是贱命。
你用微薄的积蓄在郊外租了个偏远的农家院,这里没人认识你,也没人关心你是谁,优美的环境和清新的空气适合养胎,也适合你静下心来好好想想未来。立军隔三岔五过来看你,带来一些生活必需品,还有他的豪言壮语。
“姐,以后我来保护你!”
你笑,问他拿什么保护,有钱还是有势,还是敢替姐杀人放火?
他说自己现在没钱,将来肯定能挣很多的钱,现在没势,但将来一定会成为人上人。至于杀人放火,人没杀过,但放火熟练得很。
对了,还没说你跟立军是怎么遇到的。
辞职后你从方姐家搬了出来。又要忙着找住处,又要抽空去医院做流产,身体和精神上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那天你奔波了一日筋疲力尽,不知怎的鬼使神差回到了食品厂小区。夜色朦胧,华灯初上,家家户户的窗口亮着温暖的光,只有你和宋光明曾经的家漆黑一片。你躲在阴暗的角落唏嘘难过,听到散步的小区居民议论说,宋光明已经不知去向。
忽然下起了大雨。散步的居民纷纷跑回家,慌乱中你找不到地方避雨,只好就近从窗户翻进了屋内。漆黑中有动静,你以为是老鼠或者野猫;你疲惫地打了个盹儿再醒来,却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包不见了。
那个绛红色的,杜娟送你的双肩背包。
你又听见了窸窣的声响,从厕所方向传来。幸好手机还在兜里,你拿出来用屏幕照亮,小心翼翼踩着垃圾走过去查看。在厕所门外,你听到里面有人的呼吸声;你第一反应是宋光明回来了,但随即便知道不是他——因为门缝中飘出浓烈的烟味。宋光明是不抽烟的。
门突然被撞开,你和里面的人一起尖叫。手机屏幕黯淡的光亮只勉强勾勒出对方的轮廓,一个比宋光明瘦削许多的年轻人,手里正拎着你的包。
你吓得仍然尖叫不止,年轻人用力捂住了你的嘴。
“姐,陈芳雪是谁?”
你终于看清并认了出来,眼前就是你五年没见已经变了模样的弟弟,程立军。
带着久别重逢的欣喜,他告诉你自己来中州的前后。头几年他一直在老家周边游荡,后来惹了地头蛇,欠了一屁股债,一个月前不得不背井离乡。想到姐姐好像在中州打工,于是跳上长途车就来了,到了这边才发觉不知道联系方式。找这边的老乡打听了一圈,总算有个印刷厂的小工想起中州师大出版社有个叫程丽秋的,年龄差不多。
他到出版社守了三天,总算等到了“程丽秋”,失望地发现不是你;但同时又觉得她与你的长相真有几分相似。他多留了个心眼儿,靠着自己娴熟的手上功夫摸了她的工作证,发现上面的生日居然跟自己姐姐的一模一样。又跟踪了几天,有一天夜里这女的来到食品厂小区烧纸,周围打听了一圈才搞清她的男朋友在这里被炸死了……
“你偷来的工作证呢?”你立刻问。
“怕被发现,早还回去了……”立军回答说,“姐,你把我搞糊涂了,她怎么成了程丽秋,你又怎么变成了陈芳雪?”
一言难尽。你说回头慢慢给他讲,又问他为什么在这里。他说身上没钱了,发现这地方不错能遮风挡雨,因此落脚几天。
看他饥寒交迫的样子,你不禁心酸。程立军虽然与你没有血缘关系,但从小跟亲弟弟没什么两样。他比你小三岁,属猴的,从小就喜欢上蹿下跳,淘气得没边。你们的妈妈好几次不得不把他锁在屋里,但他总有办法逃出去。其实他的办法很简单,就是装可怜求你帮忙,而你每次都心软。后来真相大白,你被妈妈好一顿打,立军就仗义地跪在旁边陪着,妈妈不打他,他就拿头撞墙,砰砰砰地真撞,头破血流,脑门儿上好大一个包。
所以村里人都说,你妈妈当初捡你回来捡对了,有这样的姐姐,弟弟将来吃不了亏;立军听了这话却不服气,说应该反过来,有我这样的弟弟,我姐才吃不了亏。
大概用脑袋撞墙的次数太多,他念书死活不开窍,成绩比你差远了。你帮他温习功课,发现他连二十六个英文字母都背不全;骂他不用功,他却振振有词地说作为一个中国人,干吗要学洋文,又不去当买办狗腿子。
每次你们的妈妈听到,总会感叹自己的肚皮不争气,又说把你的聪明匀一点儿给弟弟就好了。但其实你们都知道,立军不是不聪明,他只是把聪明都用到了别的地方。你考上高中那一年,立军正好小学毕业。妈妈带着他送你到实验中学报到,路上反复叮咛要他拿你当榜样,可他只对土地庙前空场上支起大棚的马戏班子感兴趣。什么猴子拉车、狗熊作揖、胸口碎大石、红缨枪扎嗓子,他痴迷地从早看到晚,还觍着脸跟人家蹭了一顿饭。
妈妈气坏了,说你想将来跟他们一样没出息?立军说挺好啊,又挣钱又好玩儿,看到没,狗熊还会学我翻跟头呢!
自此他就痴迷上了,三天两头旷课跑去给人打杂,学点可笑的把式。马戏班子不大,也就一家子四五口人,一个地方待个把月就走,他也跟着走,周边县乡跑了一大圈,书便彻底不念了。
你寒假从学校回家,问妈妈怎么不见立军;妈妈嗔怨地瞪你一眼,说都怪你非要考县里的高中,要不他也不会见到马戏班子丢了魂。可说什么都晚了,你翻了几座山找到他,他正在一处大集上化妆成小丑给孩子们变魔术。见你来了他很开心,说给你表演个高难度的,拿了几块红砖立起来,像梅花桩一样踩在上面来来回回,又拿了几个杂耍球抛接,手上脚下丝毫不乱。
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回家路上,他说马戏班子那些把戏他已经学得七七八八,只要有钱了自己都能搞一个。你听后笑了,他那时虚岁也不过十四,口气却像个老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