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常常有这样的错觉,每个人都是自己命运的主人,你有多少分努力,就会有多少分收获。比如好好念书就能考上好大学,卖力工作就能赢得升迁的机会,对一个人付出你的爱,就会收获对方的爱……但现实呢?你在工厂流水线上做工,抄你作业的家伙却在大学校园里吹牛皮;你独自加班做出的方案拿下了客户,庆功宴上却根本没有你的座位;你爱的人终于有一天单独约你,睡过一夜后却发现他骗了你的身又骗了你的钱。
所以醒醒吧,童话故事都是骗人的,不但所有人在互相欺骗,连我们自己也在欺骗自己。
回顾半生,我说过数不清的谎言。不论没名字的时候,还是有名字的时候;不论叫田璐璐、叫程丽秋,还是叫陈芳雪……也许应该反过来计算,我究竟说过多少实话?
有的人说谎话会有心理负担,比如你;另一些人袒露心迹才惶恐不安,比如我。我现在就很忐忑,因为要写下最后这一段文字;但如果不写出来我会更不安,就像前面说的,我害怕没有人知道咱们的故事。
好矛盾啊。
我最终还是决定写完,做事要有始有终,这是我们的约定。而且这篇文字落到警方手里的时候,他们多半也奈何不了我了。那位小童警官似乎有点儿小聪明,但她的意志不够坚定,容易动摇,所以也不足为虑。
2007年的春天,在你葬身芙蓉湖整整十年后,我回到中州,决定把一切了结。十年光阴可以改变很多,所以杜传宗与我达成一致,放下彼此心头的恨意,按照新闻里的说法,建立新型合作伙伴关系。我在名义上成为他的助理,在世纪诚天公司领一份不菲的工资;而实际上我唯一的工作是帮杜娟摆脱酒精。杜传宗相信这个艰巨的任务非我不可——至少口头上他是这样说的。
杜传宗是个满口谎言的人。如果有什么是真的,那也只有对杜娟的爱了。我能看出来,他对女儿的堕落痛彻心扉,更让他无法接受的,是他清楚一切恶果都由自己亲手种下。如果当年没有强逼她上大学,没有强逼她放弃自己的名字,如果在命令之外给她更多关怀和耐心,杜娟不会是今天的样子。但为时已晚,杜娟已成为一个废人。
杜传宗从未在我面前吐露心声,但他肯定后悔了。后悔有什么用呢?亡羊补牢,就算牢修好了,羊也没了。杜娟还活着,无非一具行尸走肉,不同情她是假的,然而我清楚自己根本拯救不了她,也没有人可以拯救她。
可以拯救一个人的,只有她自己。而杜娟的本我,早已在冒充程丽秋的过程中,被一点点残忍地抹掉了。她已经恍惚分不清自己是谁,有时是程丽秋,有时是杜娟,有时还活在无忧无虑有爸爸妈妈的童年,有时又活在孤零零只有一个名叫陈芳雪的朋友的大学时代。
按照杜传宗的要求,我搬进那套公寓照顾她的起居,并代为执行他拟订的戒酒方案。杜娟每天可以喝两百毫升她钟爱的威士忌,只限午饭和晚饭时配餐饮用,其他时间不能碰。两个月后减半,再过两个月后再减半,半年后换成半杯红酒,再过半年换成一小杯啤酒,最终换成无酒精饮料。
循序渐进的计划看上去科学合理,成功的关键在于杜绝私藏偷饮。但在杜传宗离开的第一时间,我就拿出一瓶人头马作为见面礼。
好想吃火锅呀,她开心地说,咱们一边吃一边喝吧!
瞧,好朋友之间就是有默契。
火锅仍然很好吃,只可惜已不是当年的味道。想想也不奇怪,当年的底料是牛喜妹自己做的,超市买来的当然无法复制。杜娟却坚持说与当年的味道一模一样,她一定是因为酗酒丧失了味觉。
即便是好朋友,也回不去了。
那一晚我做了个梦,梦中再次回到那一夜的芙蓉湖。头顶烟花绽放,平整的冰面映出光亮,刺骨寒风吹得全身寒战,我发现站在冰面上的不是你,而是我自己。
早死早托生,大家都轻松……
冰面在脚下开裂,我的身子向下沉去。四下一片漆黑,我在幽深的湖底看到些许光亮,那是几张漂浮的人脸——龙诚、程立军、宋光明、小石头……他们都死了吗?
最后我看到了你。你站在我面前,手中握紧一把尖刀。我惊叫一声坐起来,揉了揉眼睛,才发现这不是梦。
站在我面前的你,变成了杜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