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从无梦的沉睡中醒来时,太阳已经高悬。我环顾了一圈,感觉晕头转向。周围的一切看起来都很陌生。我在哪里?又过了几秒钟,我才想起发生的一切。我是在那个陌生人的家里。我猛地坐起身,审视着整个房间。屋门开着,但听不见任何声音。我意识到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放下心来。奇怪的是,我整个人变得很冷漠,很麻木,过去几个月里一直在我心中燃烧的怒火似乎都熄灭了。我并不感到哀伤,也不渴望回到我曾经居住的房子里,回到和我分别的家人们中间。我对他们没有归属感,对那幢房子也没有。我甚至连恨意都没有了。我的心就像冰块一样,但它还是在缓慢而有规律地跳动着。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是否还会有什么事情能让我再次快乐起来。

我下了床。这个房间似乎比昨晚更大了。床和梳妆台都是新的,散发着清漆的气味。也许这就是父亲所说的他买的东西。我的衣箱敞开着,里面一片凌乱。房间的角落里有一只纸板箱,我打开看到里面有一些床单、枕套、烤箱手套、围裙、毛巾和其他几样我的家人没来得及拆掉包装的零碎物品。

我走出卧室,来到一个方形的厅里。厅对面还有一个房间,看上去像是储藏室。我的左手边有一道蜂巢框架的大玻璃门。厨房和洗手间在右边。厅里铺着一块红色地毯,两侧排列摆放着与地毯配套的坐垫和靠垫。靠墙有几个装满书的架子,玻璃门旁有另一个架子,上面放了一只旧糖罐、一个我没有看出是谁的男人的半身像,还有几本书。

我朝厨房里边看了一眼,那里相对小一些。在砖砌案台的一侧有一盏深蓝色的柳条灯,另一侧是一个两只火眼的新煤气灶,煤气罐放在案台下面。一张小木桌上摞着一套有红色花卉图案的瓷盘子。我清楚地记得,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母亲在一次前往德黑兰的旅行中买下了它们,作为扎丽和我的嫁妆。厨房正中间放着一个大纸板箱,里面堆满了各种尺寸的、新抛光的铜壶,几把刮刀,还有一个沉甸甸的大铜盆。很明显,他们没有找到合适的位置来安放这些东西。

所有新的东西都属于我,其他一切都属于那个陌生人。我站在这里,被从我出生时起就开始为我准备的各种嫁妆环绕着。卧室和厨房中的这些物品代表了我全部的人生目标:在厨房中做饭,在卧室中侍奉。真是艰巨的任务啊!在这样一个杂乱无章的厨房里烹饪,我能完成这项单调乏味的工作吗?在卧室里不情愿地伺候一个陌生人,我真的能忍受吗?

这一切我都很排斥,可我甚至都没有力气为接下来的日子感到焦虑了。

我继续探索,打开了那道玻璃门。房间里铺着我陪嫁的一块地毯,壁炉台上有两盏带红色垂饰的水晶枝状吊灯和一面带框的镜子。它们也许都是从我的婚礼上拿过来的,但我不记得自己看见过它们了。角落里放着一张方形的桌子,铺着已经褪色的旧桌布。桌上摆放着一台棕褐色的大收音机。收音机上两个骨色的大旋钮看上去就像是一双凸起的眼睛,正在盯着我。

收音机旁边放着一个奇怪的方形匣子。我来到桌边,看到桌上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信封,上面有一些管弦乐队的图片。我认出了这个匣子。这是一台留声机,就像帕尔瓦娜家里的那一台。我打开留声机的盖子,手指滑过那些叠放在一起的黑色圆盘。太可惜了,我不知道怎样播放它。我又看向那些信封。太好了,那个陌生人竟然听外国音乐。要是马哈茂德知道这件事就好了……在这幢房子里,我唯一感兴趣的就是那些书和这台留声机。我真希望不要再有人来烦我,只让我和这两样东西待在一起。

这一层差不多就是这样,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了。我打开前门,来到了一个小阳台上。这里有向下通往前院和向上通往房顶的楼梯。我下了楼。在砖铺的院子中央是一座圆形的倒影池,外围涂着陈旧的蓝色油漆,里面注入了清水。池子两侧有两片细长的花圃,其中一片花圃中央有一棵比较高的樱桃树,另一片花圃中央的树矮一点——当秋季到来的时候,我才知道那是一棵柿子树。树的周围种了几丛大马士革玫瑰。花叶上蒙着尘土,看上去有些枯萎。靠墙处,一片干枯的老葡萄藤从饱经风霜的格栅上垂挂下来。

这幢房子的外墙和环绕院子的内壁都是用红砖砌成的。站在院子里,我能看到楼上卧室和起居室的窗户。院子另一端是厕所,是我在库姆时就一直很害怕使用的那种厕所。在院子后面,登上几级台阶就是一楼的大露台。这幢房子的一楼有高大的窗户,窗口被柳条编织的遮阴帘覆盖着,不过有一扇窗户的帘子被打开了。我走过去,把手遮在眼睛上窥望。里面铺着深红色的地毯,有几只坐垫,床铺被褥叠好堆放在墙边,一只坐垫旁边摆放着茶具。

一楼的前门看上去比楼上的更陈旧,门上有一把大挂锁。这里应该是那个陌生人祖母居住的地方,她也许是去参加某个聚会了。我回想起在婚礼上似乎见过一位略微驼背的老妇人,穿着白色的恰多尔,上面点缀着黑色的小花。她将一样东西放进我的手里,好像是一枚金币。那个陌生人的家人一定是接她去了别的地方,好让新娘和新郎能够单独相处几天。新娘和新郎!……我暗笑着走回院子里。

有一道楼梯是通向地窖的。地窖的门被锁住了。透过下面的狭窄窗户,些许阳光洒进地窖。那里面落满了灰尘,很凌乱,显然已经有相当长的时间没人下去过了。我转身回到上面,又看见了那些被尘土覆盖的大马士革玫瑰。它们真可怜。正好倒影池旁边有一只浇水壶,我就给它们浇了点水。

差不多下午一点的时候,我饿了。走进厨房,看到了一盒从婚礼上拿过来的油酥点心,尝了一块,很干,就想找些爽口的东西。厨房的角落里有一台白色的小冰箱,里面有奶酪、黄油、一些水果和另外几样东西。我拿了一瓶水和一个桃子,坐在厨房的窗台上,边吃边环顾着整个厨房:多么杂乱无章啊!

我从厅里的架子上拿了一本书,回到还没整理过的床上躺下来,读了几行。但我完全无法集中精神,不知道自己读的是什么。我把书扔到一边,想要睡觉,却又睡不着,各种思绪不停地在我的脑海中盘旋。现在我该做什么?我必须与这个陌生人共度余生吗?他半夜去了哪里?一定是去他父母家了。他会不会向他的父母抱怨我?如果他的母亲责备我把她的儿子赶出了他自己的家,我又该说些什么?

我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赛义德在我的脑海里出现,让我忘掉了一切。然后我努力把赛义德也抛到一旁。我告诫自己,以后再也不应该想他了。现在我连自杀都失败了,以后我必须小心行事。帕尔文太太一开始也是这样,而现在正坦然地欺骗着她的丈夫。如果我不想像她一样,我就必须忘记赛义德。但对他的记忆就是挥之不去,于是我开始琢磨,只能收集药品了。这样,如果有一天生活变得无法忍受,我堕入不道德的深渊,我还能用一种轻松无痛的办法自杀。真主到时一定会明白,我这样做是为了避免自己犯下罪行,就不会让我受到可怕的惩罚了。

我感觉自己已经在床上躺了好几个小时,甚至还打了个盹,但是当我抬头看向墙上那只大圆钟时,发现才三点半。我还能做些什么呢?太无聊了。于是我又开始琢磨:那个陌生人去哪里了?他打算对我怎么样?我希望自己能够住在这座房子里,但同时和他没有任何关系。这里有收音机,可以听音乐,还有许多书,最重要的是,这里很安静,有足够的空间和自由。我一点都不想见到我的家人。我可以做好所有家务。我可以和那个陌生人各过各的。真主啊,如果他能同意就好了。

我还记得帕尔文太太说过,也许我慢慢会喜欢上他,就算不行,他也能让我有自己的生活。我打了个哆嗦。我很清楚她是什么意思,但这真的是她的错误和罪过吗?如果我也做出同样的事,我就是一个不忠贞的女人吗?不忠贞于谁?不忠贞于什么?下面两种情况哪种才是更大的不忠?和一个根本不爱我的陌生人睡觉,一个我完全不想让他碰我的人,一个只是因为别人说了几句话,我就必须嫁给他,不得不说“好”的人——甚至这一声“好”很可能还是别人替我说的?还是和一个我爱的人在一起,我觉得他是我的一切,我梦想着与他一起生活,只是没有人会赞同我们的结合?

许多奇怪的想法在我的脑海里打转。我必须做些什么,必须让自己忙起来,否则我就要疯了。我打开收音机,调大音量。我必须听一些别人的声音。我回到卧室,把床铺好,把那件红色的睡袍揉成一团塞进纸板箱。我打开衣柜看了看,里面很凌乱,许多衣服都从衣架上掉了下来。我把里面的东西都拿出来,将我的衣服放在半边,将那个陌生人的衣服放在另外半边。接着我又整理了梳妆台抽屉里的各种物件,还有乱放在梳妆台上的东西。我将沉重的纸板箱拖进了厅对面的储藏室,那里本来只放了几箱书。我把储藏室也打扫了一下,然后把暂时不需要的东西都从卧室搬到了那里。等我收拾好这两个房间,天已经黑了。不过,现在我知道每一样东西都放在哪里了。

我又饿了。我洗了下手,再次走进厨房。哦,厨房也是一团乱,但现在我已经没有力气继续收拾了。我烧了水,煮了茶,但没找到馕,于是在干点心上抹了一些黄油和奶酪,凑合着填饱了肚子。我再次走到厅中的书架前。有些书名很奇怪,我看不太懂;有几本法律书,显然是那个陌生人的课本;还有一些小说和诗集,作者是阿哈万·萨莱斯[1]、芙茹弗·法洛克扎德[2]和另外几位我非常喜欢的诗人。我想起赛义德送给我的那本诗集。那本属于我的小书,封面是一幅墨水画——一枝牵牛花插在瓶子里。我本应该记得把它带过来的。翻阅着芙茹弗的《俘虏》,我在想:她要有怎样的勇气,才能这样坦然地表达自己的心情?我全身心地去体会她的诗句,仿佛它们是我写下的。我标记出几首诗,打算之后把它们抄在我的诗歌剪贴簿里。然后我放声朗读起其中一首:

在一个别人看不见我的时刻,

我想要展开翅膀,飞出这座黑牢,

冲那牢狱的看守大笑,

在你身边开始新的生活。

没读几句我就停下了,觉得自己这样太没有羞耻心了。

我拿起一本小说去床上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我感到筋疲力尽。这本书叫《马蝇》。它讲述了一些非常可怕的事情,但我就是没办法把它放下。因为它能让我不去思考,不会害怕一个人待在这个陌生人的家里。我不知道自己最后是几点睡着的。书从我的手中滑落,灯依然亮着。

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了。屋子里依然一片寂静,依然只有我自己。这是多么幸福的生活啊,没有任何人打扰,我可以睡到自然醒。我下床洗好脸,煮了茶,又吃了一些点心。我对自己说,今天是周六,所有店铺都开门了,如果那个陌生人不回来,我就得出去买些东西了。但我哪里有钱呢?而且如果他不回来,我又该做些什么呢?他今天肯定去上班了,如真主所愿,他傍晚就会回来的。我有些想笑。我刚刚在心里说了“如真主所愿”,说明我希望他能回来。我不由得暗自思忖:难道我真的开始在乎他了?

我记得在《妇女生活》杂志上看过这样一个故事:一名年轻女子被迫嫁给了一个男人,就像我一样。在她的新婚之夜,她告诉自己的丈夫,她爱着另一个男人,不能和他上床。那个丈夫承诺不会碰她。几个月以后,女子开始发现自己丈夫的种种优点,对他产生了感情,渐渐忘记了原先的爱人,但丈夫却不愿违背自己曾经的承诺,一直不肯碰她……我不禁在想:那个陌生人会做出同样的承诺吗?如果可以的话,那就太好了!我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我只是想让他回家而已。第一,我需要搞清楚我们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第二,我需要钱;第三,我必须向他讲清楚,无论如何,我都不愿意再回到我父母家去。实际上,这里成了我的避难所,我喜欢现在这样的生活,再也不想受到那个家的烦扰和折磨了。

我打开收音机,把声音调大,开始干活。我在厨房里忙了好几个小时,将一格格橱柜都擦干净,铺上报纸,把碗盘和其他物件整齐地摆放好。我将那些大的铜壶铜锅都放在了案台下面。在放毛巾和抹布的纸板箱里,我找到了一些布料,把它们裁成了不同尺寸的桌布。没有缝纫机,我只好手缝给它们锁了边。我将一块桌布铺在厨房的桌子上,其他的铺在案台和橱柜上。接着我把新茶炊(这显然也是我的嫁妆)放入橱柜的一格,茶盘放入旁边一格。然后我又把满是油渍的煤气灶和冰箱都擦干净了。我还用了很长时间刮洗厨房的地面,直到它看上去比较亮堂了。我的嫁妆里还有几块刺绣桌布。我把它们拿到起居室,铺在壁炉台、放收音机和留声机的桌子以及书架上。我重新整理了所有唱片和书籍,按照高低顺序把它们码好。我又鼓捣了一会儿留声机,但还是没能把它打开。

在我的一番辛勤劳动之后,这个家已经完全变了样。我喜欢它。听到前院传来一阵声音,我便跑到窗前去看,却发现一个人影也没有。那两片花圃里的花花草草看上去又干了,我下楼给它们浇了水。然后我又往院子里和楼梯上泼了水,把它们都清洗干净了。现在天已经黑了,我也终于干完了活儿。我累得够呛,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我想起这里有浴室。虽然没有热水,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打开浴室角落里那台巨大的煤油热水器,但我对这个浴室已经很满意了。我刷干净浴盆和水池,洗了个冷水澡。我迅速洗了头发,身上打了遍肥皂,然后赶紧出来了。我换上一身帕尔文太太为我缝制的花朵图案的家居服,扎了个马尾。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我觉得我的样子完全不同了。我已经不再是孩子了。好像在短短几天之内,我就长大了好多岁。

听到院门响了一声,我心里一沉。跑到窗前,我看到那个陌生人的父母、他的小妹妹曼妮吉哈,还有他的祖母比比正站在前院里。曼妮吉哈搀着祖母的手臂,扶她踏上台阶,来到一楼的门廊上。他的父亲走上前打开门锁,我听到他的母亲气喘吁吁地上了楼。我手脚颤抖着打开门,深吸一口气之后,向她问好。

“好啊!好啊!新娘子,你还好吗?新郎在哪里?”不等我有机会回话,他的母亲已经走进屋里喊道:“哈米德?儿子,你在哪儿?”

我长舒了一口气。他们还不知道他在我们的新婚之夜就跑掉了,自那以后再也没有回来过。“他不在家。”我低声说道。

“他去哪儿了?”他的母亲问。

“他说要去见朋友。”

他的母亲摇摇头,开始审视这个家。她探头查看了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和每一道缝隙。我不知道她一直在摇头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就好像有一位严厉的老师正在批改我的试卷。我非常紧张,等待着她最终的判分。她伸手抚过我铺在壁炉台上的刺绣桌布,问我:“这是你绣的吗?”

“不是。”

她走进卧室,打开衣柜门。我很高兴那里面已经被我收拾得整整齐齐了。她再一次摇了摇头。到了厨房,她又仔细看了厨柜里面摆放的碗盘,并拿起一只在手中转来转去。“这是马苏德瓷器?”

“是的!”

终于,审查结束了。她回到厅里,坐在一只坐垫上,背靠着靠垫。我备好茶,将一些点心放在大浅盘中,端到了厅里。

“孩子,过来坐。”她说道,“我可真高兴。就像帕尔文太太说的那样,你很漂亮,做事又仔细,品位还非常好。只用了两天时间,你就把这里全都布置好了。你妈妈还说,婚礼之后过一两天,我们就要来这里帮你打扫一下卫生,但如今看来那完全没有必要。我看得出,你是一个居家能手。我终于放心了。对了,孩子,你刚才说哈米德在哪儿?”

“和他的朋友在一起。”

“听我说,孩子。作为妻子,一个女人必须紧紧拴住自己的丈夫,管住他。你必须睁大自己的眼睛。我的哈米德是有棘刺的,他的刺就是他的朋友们,你必须把那些刺从他身上拔掉。我要警告你,他的朋友们可不好对付。所有人都说,只要我们让他娶妻生子,忙碌起来,他就会对那些朋友失去兴趣了。现在就要靠你来分散他的注意力,让他不觉得虚度了光阴。过九个月,你就要给他生下第一个孩子,再过九个月生第二个。简而言之,你必须让他彻底忙起来,让他对别的事情都不再感兴趣。我已经竭尽全力,利用哭泣、昏厥和祈祷让他结了婚,现在轮到你了。”

我感觉自己眼前的面纱突然被掀开了。啊!原来就像我一样,那个可怜的陌生人也是被迫参加这场婚礼的。他根本就不想要妻子,也不想进入婚姻生活。也许他也在爱着别人吧。但如果真是那样,为什么他的家人不帮他去求娶那个女孩?毕竟他的父母非常重视自己儿子的意愿。和我不同,他用不着坐在家里等待求婚者到来。他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任何人。他的父母又是这样盼望他结婚,肯定不会拒绝他。也许他是抗拒婚姻本身,不想扛起这副担子?但为什么呢?毕竟他已经到年纪了。难道真的只是因为他的朋友们?这时,他母亲的声音将我从思绪中拉了回来。

“我用香草炖了小羊腿。哈米德非常喜欢这个,我就总想做给他吃。我给你带来了一锅。我知道你这段时间肯定顾不上清洗收拾香草……顺便问一下,你这里有米饭吗?”

我惊讶地耸耸肩。

“大米在地窖里。他爸爸每年都会给我们买大米,也总是会给比比和哈米德买几袋。今晚做些焖饭吧,用羊肉汤焖米饭很好吃。哈米德不喜欢吃蒸米饭。我们明天就要走了,所以我只能把比比送回来,不然我还想让她在我们那里多住几天的。她是一个温和善良的老太太,你只需要偶尔去看她一眼就好。她通常都会自己做饭,不过如果你能多去看看她,给她带些吃的,那就再好不过了,真主也会很高兴的。”

就在这时,哈米德的妹妹和父亲也上楼来了,我起身向他们问好。他的父亲面带微笑地对我说:“你好,孩子,在这里住得惯吗?”然后他又对他的妻子说:“你说得对,她看上去比在婚礼上漂亮多了。”

“看看,她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让这个家大变样了,看看她把一切弄得多么整齐干净!现在看看我们的儿子还能编出什么理由来!”

曼妮吉哈到处看了一圈之后说:“你怎么有这么多时间干活啊?你们两个昨天可能睡了一整天,而且还要回门。”

“我们要干什么?”我问道。

“回门,去看岳母。我说得不对吗,妈妈?难道新婚夫妻不是要在结婚第二天去拜访新娘的妈妈吗?”

“嗯,是的。你们应该已经去过了吧?”

“没有,”我说,“我不知道要去。”

他们都笑了。

“也是,哈米德对这些习俗传统什么的都完全不了解,这个可怜的女孩又怎么会知道呢?”他的母亲说,“不过现在你知道了,你们两个必须去拜见你妈妈。他们在等着你们呢。”

“是的,而且他们会给你们礼物。”曼妮吉哈说,“妈妈,还记得你在曼索耶和巴赫曼汗回门的时候,你给巴赫曼汗的那个美丽的真主吊坠吗?”

“是的,我记得。对了,孩子,你想要我给你从麦加带什么礼物回来?不要不好意思。”

“不用了,谢谢您。”

“我们已经决定,等我们回来以后就举行床边礼。好了,明天之前你还可以再好好想一想,看看麦加有什么你想要的。”

“老婆,我们走吧。”他的父亲说,“我觉得儿子短时间内回不来,我已经累了。如真主所愿,明天他会来看我们,或者去机场为我们送行。好了,孩子,我们明天再道别吧。”

他的母亲拥抱并亲吻了我,还有些哽咽地说:“请以你和他的生命发誓,你会照顾好他,不会让任何坏事发生在他的身上。我们不在的时候,曼索耶会照顾曼妮吉哈,不过你有时间也要多去看看她。”

他们离开后,我长舒了一口气。收拾好茶杯和点心盘以后,我下楼去找大米。这时我听见比比在她的房间里叫我,便走过去向她问好。她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然后说:“你的脸蛋可真好看。如真主所愿,你会拥有一个幸福的婚姻。我的孩子,你一定会管好这个男孩的。”

“很抱歉,我想问问您有地窖的钥匙吗?”我问她。

“它就在门框最上面,我的孩子。”

“谢谢您。我马上就把晚餐准备好。”

“好孩子。去吧,去做饭吧。”

“我会给您送一些过来,您自己就别做饭了。”

“不用了,孩子,我不吃晚饭。不过如果你明天去买馕,也给我买些来。”

“好的!”

可是,如果那个陌生人一直不回来,我又要拿什么去买馕呢?

清新的香草味和焖米饭的香气勾起了我的食欲,我已经记不起自己上次正经吃饭是在什么时候了。晚餐大约十点才准备好,而那个陌生人还是没有回来。不,我等不了,也不想等了。我狼吞虎咽地吃完饭,洗好盘子,把剩下的饭菜放到冰箱里——那还足够我吃四顿的。然后我又拿着书上床了。和前一晚不同,我很快就睡着了。

一觉睡到八点,我的作息慢慢恢复了正常,这间卧室对我来说也不再陌生了。在这个家里生活的时间虽然还很短,但我感受到的平静是我在之前那个拥挤又危险的家里从不曾感受过的。我又在床上懒了一会儿才起来。铺好床走出卧室,我一下子愣住了——那个陌生人正睡在厅里的地上,只铺了一块毯子,那些坐垫就在他旁边。我昨晚甚至没有听见他走进来。

我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久。他睡得很沉,小臂压在前额和眼睛上。他的面容并不像我想象中的那样粗蛮。浓密的胡须完全覆盖了他的上唇和一部分下唇,一头鬈发很是散乱,皮肤是橄榄色的,个子看起来很高。我心里想,虽然这个人已经是我的丈夫,但如果我在街上撞见他,我根本都认不出。多么荒谬啊!我静静地洗漱完,煮了茶。但家里没有馕,这到底该怎么办?终于,我想到一个办法。我穿好恰多尔,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比比正在倒影池旁给浇水壶盛水。

“你好,新娘子。那个懒惰的哈米德还没起来吗?”

“还没有。我要去买些馕。您还没吃早饭吧?”

“还没吃呢,孩子。不过我不着急。”

“烤馕店怎么走啊?”

“出门右转,走到头儿以后向左转,再走一百步左右,你就能看见烤馕店了。”

我犹豫了一下说:“很抱歉,您有零钱吗?我不想叫醒哈米德,可我担心烤馕店找不开钱。”

“有,亲爱的,就在壁炉台上。”

我买完烤馕回来,看到哈米德还在睡,就去厨房准备早餐。刚从冰箱里拿出奶酪,我一转身就看到了他正站在门口。我下意识地倒吸一口气。他赶紧往后退,投降一般举起双臂说:“别!别!为了真主的爱,别害怕。我看上去像是怪物吗?我真的那么可怕吗?”

看到我想笑的样子,他放松下来,将双手举得更高,扶在门框最上面。

“看样子你今天感觉好些了。”他说。

“是的,谢谢你。早饭很快就准备好了。”

“噢!有早饭!你还打扫了房间。看来妈妈说得没错,有个女人在家里,一切都会变得整齐干净。我只希望还能找到我的东西。现在一切都井井有条的,我还真不太习惯。”

他走进了浴室。几分钟后他喊道:“嗨……这里原本有一条浴巾,你把它放哪儿了?”

我把一条叠好的浴巾拿到浴室门口。他探出头说:“顺便问一下,你叫什么名字?”

我愣住了。他甚至不知道我的名字。至少我的名字在婚礼上已经说过好几次了,他那时候是有多心不在焉啊?还是他一直都只是在想自己的事情?

我冷冷地说:“玛苏姆。”

“啊,玛苏姆。是玛苏姆还是玛苏梅?”

“都一样,平时大家都叫我玛苏姆。”

他更加仔细地端详了一下我的脸,说:“这名字很好……能配得上你。”

我的心里一痛。赛义德也是这样说的。区别是他的话充满了爱意,而这个人对我毫不在意。赛义德曾经告诉我,他每天都会在心里呼唤我的名字一千遍。泪水就要流下来时,我转身回到厨房,将早餐端到厅里,在地上铺好布。哈米德从浴室里出来了,他的一头鬈发依旧湿漉漉的,一条毛巾挂在他的脖子上,深褐色的眼睛看起来和善又快乐。我已经不觉得害怕了。

“太棒了!多么丰富的早饭啊,还有现烤出来的馕。结婚的又一个好处。”

或许他只是为了照顾我的心情才这样说的,或许是想掩饰忘记我名字的尴尬。他盘腿坐下来,我给他倒了一杯茶。他将奶酪抹在一块烤馕上,然后说:“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那么害怕我?我真的很吓人吗?还是那一晚无论是谁作为你的丈夫走进你的卧室都会让你感到害怕?”

“无论是谁都会吓到我。”

我在心里又补了一句:“赛义德除外。”如果那个人是他,我一定会欣喜若狂地跳进他的怀里。

“那你为什么要结婚?”他问。

“我没有选择。”

“为什么?”

“我的家人认为我该嫁人了。”

“但你还非常年轻。你觉得你该嫁人了吗?”

“不该,我想去上学。”

“那你为什么不去上学?”

“他们说小学毕业证书对于女孩已经足够了。”我解释说,“我恳求了很多次,他们才又让我多上了几年。”

“所以他们强迫你接受这桩婚姻,还不让你去上学,剥夺了你的合法权利?”

“是的。”

“为什么你不拒绝?为什么你不反对他们?为什么你不起来抗争?”

他的脸颊泛起一阵潮红。

“你应该争取自己的权利,哪怕是用斗争的方式。如果人们都不屈服于压迫,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那么多压迫别人的人了。正是人们的服从强化了暴君的力量。”

我感到一阵惊愕,他真是不知人间疾苦。我努力不让自己大笑出声,但难免流露出嘲讽之意:“那你就没有屈服于压迫吗?”

他愣愣地看着我说:“谁?我吗?”

“对。你也是被迫接受这桩婚姻的,不是吗?”

“谁说的?”

“这太明显了。你并不着急结婚。是你那可怜的妈妈,又是昏厥又是哀求,费尽了力气,才让你屈服。”

“我妈妈说的,对不对?没错,她说的是实话。你说得对,我是被迫结婚的。鞭打和折磨并非唯一的压迫手段。有时候,人们会用爱和关心来让你缴械投降。我是同意结婚了,只是完全没想到会有女孩愿意在这种情况下嫁给我。”

我们都一言不发地吃着东西。过了一会儿,他端起茶杯,靠在一只垫子上说:“你说话可真直接……我喜欢这样。这样不会浪费时间。”然后他笑了,我也笑了起来。

“你知道为什么我不想要一个妻子吗?”

“不知道。为什么?”

“因为一个男人结婚以后,他的生活就不属于他了。他会变得束手束脚,再也没有心力去思考什么理想,更别提去实现它了。曾经有人说:‘男人结婚后,他就只能站在原地。当他的第一个孩子出世,他就要开始跪着;第二个孩子出世,他就只能躺在地上;等到第三个孩子出世,他就彻底被毁了。’或者是类似的话吧……当然,我不介意起床就能吃到早饭,房间被收拾得干干净净,能够有人为我洗衣服,照顾我。但这些全都是人性的自私,它的根源是我们在男权社会中长大形成的错误认知。我们不应该认为女人只能做这些事。女人是历史上被压迫得最严重的人群,是第一个遭受另一个人群剥削的人群。一直以来,她们都被当作工具来利用,而这种错误还在继续。”

尽管他的话听起来有点像是在背书,而且其中有几个词我也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比如“剥削”,但我还是很喜欢听。“女人是历史上被压迫得最严重的人群”这一句一下子就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所以你才不想结婚?”我问他。

“是的,我不想受到限制和束缚,因为这是传统婚姻不可避免的本质。如果我们是朋友,有着同样的想法和观点,也许情况就会不一样了。”

“那你为什么不找一个和你有着同样想法和观点的人呢?”

“我们那群人里的女孩子可不会轻易步入婚姻,她们也都已经投身于这项事业了。而且我妈妈不喜欢我们之中的每一个人,她经常说:‘如果你娶那种人,我就自杀。’”

“你爱她吗?”

“爱谁?……哦,不,请不要误解。我并不是说我在爱着谁,而我的妈妈在反对我和某一个人的婚姻。不是那样!我爸妈一直想让我结婚,我就决定在我们那群人中找一个,这样她就不会成为我行动的障碍,从而彻底解决问题。但我妈妈一下子就看透了我。”

“你们那群人?你说的是哪群人?”

“那不算是一个正式的群体。”他说,“我们只是一些志同道合的人,我们要采取有价值的行动,帮助劣势群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目标和理想,并为之努力奋斗。你的目标是什么?你的人生方向呢?”

“我之前的目标是继续接受教育,但现在……我不知道了。”

“不要告诉我你一辈子都想在清扫这幢房子中度过。”

“我不想!”

“那你想干什么?如果你的目标是接受教育,那就去做啊。为什么要放弃呢?”

“因为中学不接受已经结婚的人。”我说。

“你是说,你不知道还有其他方法可以接受教育?”

“比如什么方法?”

“去读夜校,然后进行统一考试。并不是所有人都要去普通学校的。”

“我知道了。可你不会反对吗?”

“我为什么要反对?实际上,我很愿意和一位受过教育,有知识、有文化的人在一起。况且这是你的权利。我是谁,有什么资格阻碍你?我又不是你的狱卒。”

我震惊了,无法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他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啊?和我所知道的那些男人相比,他是多么不同!我觉得仿佛有一束明亮的阳光照进我的生命中,高兴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你说的是实话吗?真主啊,如果你能让我去学校……”

看到我这个样子,他很想笑,却只是温和地说:“当然是实话。这是你的权利,不需要感谢任何人。每个人都应该能够追寻自己的理想,走上自己认为正确的道路。结婚不意味着要强迫你的另一半放弃自己的人生。恰恰相反,它意味着两个人要相互支持。难道不是这样吗?”

我热切地点着头。我明白,他的意思是,我也不应该阻碍他要做的事情。从那天开始,我们就为我们的共同生活达成了一项不成文的协议。尽管因此我得到了一些属于我的权利,但到最后,这项协议的受益人并不是我。

那天他没去工作,自然我也没有问为什么。他决定和我一起去他父母家吃午餐。他们晚上就要出发了。出门准备耽误了我一些时间。我不知道该穿什么样的衣服,便决定戴上平时的头巾,想着如果他不赞同,我就再穿上恰多尔。当我走出卧室的时候,他指着我的头巾问:“那是什么?必须戴着它吗?”

“是的,是我爸爸允许的,我只戴普通头巾就行。不过如果你要求的话,我可以穿上恰多尔。”

“哦,不!不!”他喊道,“这条头巾已经很多余了。当然,这要由你自己来决定。你想穿成什么样都可以,这也是人的基本权利。”

经过了长时间的压抑,那一天的我简直快活极了。我觉得我有了可以依赖的支持者,在短短几个小时以前还遥不可及的梦想现在却已近在咫尺。我从容自若地走在他身边。我们一直在交谈,只是他说得比较多。有时候他会不停地掉书袋,听起来就像是一名教师在教导一个愚蠢的学生。但我不介意。他真的读过很多书,在人生阅历和接受的教育方面,我可能连做他的学生都不够。我非常敬佩他。

到了他父母家,所有人都聚集在我们周围。他的大姐穆尼尔带着两个儿子从大不里士赶来了。那两个男孩和大家有些疏远,一直没有太融入。大部分时间里,他们都在用土耳其语相互交谈。穆尼尔和她的妹妹们也完全不同,看上去要比她们年长许多。在我眼里,她更像是她们的阿姨,而不是姐姐。看到哈米德和我相处融洽,大家都很高兴。哈米德不停地和他的母亲与姐妹们说着笑话,逗她们开心。而且,他竟然会亲吻她们的面颊。一切都让我觉得惊讶又有趣。在我长大的家里,男人很少会和女人说话,更不要说开玩笑和一起大笑了。我喜欢他们家的氛围。曼索耶的儿子阿尔德希尔刚刚会爬。他非常可爱,总是想扑进我怀里。我非常高兴,发自心底地笑了起来。

“感谢真主,新娘子原来知道该怎样笑。”哈米德的母亲喜悦地说,“我们都没有看见她笑过。”

“说实话,她笑的时候会有酒窝,更漂亮了。”曼索耶还说:“我发誓,如果我是你,我会一直笑个不停。”我低下头,脸红了。曼索耶继续说道:“看啊,弟弟。看看我们为你找到了一个多么美丽的女孩,快说‘谢谢’。”

哈米德笑着说:“感激不尽。”

“你们都怎么了?”曼妮吉哈突然沉着脸说,“为什么你们都像是以前从没有看见过人一样?”

然后她就走出了起居室。她的母亲说:“不要管她,毕竟她一直都是她哥哥的宝贝。哦,我可真是高兴。现在我看到你们两个在一起,才算是放了心。感谢真主十万遍。现在我可以去真主之家履行我的誓言了。”

就在这时,哈米德的父亲从外面回来了,我们都站起来迎接他。他吻了我的前额,温和地说:“你好啊,新娘子。过得好吗?希望我的儿子没有欺负你。”

我的脸又红了。我低下头轻声说:“没有,他没有。”

“如果他欺负了你,就来告诉我。我会揪住他的耳朵,让他再也不敢那么做。”

“亲爱的爸爸,请不要这样。”哈米德笑着说,“你已经让我们都变成长耳朵了。”

道别时,哈米德的母亲将我拉到一旁说:“听着,亲爱的,过去人们就说,你必须从新婚的第一个晚上开始就立好规矩。一定要强势起来。我不是说要和他争斗。恰恰相反,你要幽默和体贴。你想想办法,施展女人的魅力。你要用自己的美貌与风情迷倒他。总之一句话,不要让他晚上在外面鬼混,到了早上要让他按时去上班。你必须将他的朋友们赶出你们的生活。还有,如真主所愿,快些怀孕。不要让他有喘息的机会。只要有了几个孩子在身边,他就会忘记所有那些蠢事了。我等着看你的手段啊。”

回家的路上,哈米德问:“妈妈都和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她就是让我照顾好你。”

“是的,我知道,照顾好我,让我远离那些朋友,对不对?”

“差不多是这样……”

“你怎么说的?”

“我能说什么?”

“你应该说:‘我不是狱卒,不能一直看着他,让他的人生变成悲剧。’”

“我怎么可能第一次去你爸妈家就那样说话?”

“愿真主从那些旧式女人手中拯救我们吧!”他呻吟了一声,“她们根本不明白婚姻是什么。她们认为妻子就是可怜的男人们脚踝上的镣铐。实际上,婚姻意味着友谊、合作、理解、悦纳和平等。你觉得婚姻还意味着什么?”

“我觉得你说得太对了。”我在心里不停地赞美着这些充满智慧又无私的想法。

“我无法容忍女人无休止地问她们的丈夫:你在哪儿?你和谁在一起?你为什么这么晚回家?在我们看来,男人和女人是平等的,权利界定是清晰的。我们都无权限制对方的手脚,强迫对方做不愿做的事情,也没有权利盘问对方。”

“说得太好了!”

我清楚地接收到了他要传达的信息。我绝对不能问他去了哪里、为什么去、和谁在一起……事实是,当时这些对我真的不重要。毕竟他比我年长那么多,受过那么多教育,有那么多人生经验,我觉得他肯定比我更懂得应该如何活着。而且我为什么要在意他做了什么,去了哪里?他认为女人是有权利的,支持我继续接受教育,让我追寻自己的理想,这对我来说已经再好不过了。

我们很晚才到家,他一句话没说就拿起了一只枕头和一条毯子,去外面准备打地铺。我觉得很不安。我自己睡在床上,却让他这么好的人睡在地上,这太不好意思了。我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说道:“这样真的不合适。你去床上睡吧,我睡地上。”

“没事的,我不介意,我在哪儿都睡得着。”

“但我习惯睡在地上。”

“我也是。”

我回到卧室,思索着这样的日子要持续多久。我还并没有对他产生任何爱意或者欲望,但还是觉得亏欠他。他从我父母的家里拯救了我,还允许我返回学校,向我表达了最大的善意。结婚的第一个晚上,我一想到会被他碰就反胃,而现在那种厌恶感已经消失了。我又走到他身边说:“请进来,睡在你应该睡的地方吧。”

他好奇地看着我,用眼神确认我的心意,然后微笑着向我伸出手。我拉他站起来。他成了我的丈夫。

那一晚,在他睡熟之后,我哭了好几个小时,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想不清楚,只是很伤心。

几天以后,帕尔文太太来看我。她兴奋地说:“我一直在等着你去看我,但你没去,所以我决定来看看你过得如何。”

“我过得很好!”

“那他怎么样?没有欺负你吧?告诉我,你在第一晚是怎么过的?以你当时的情形,我觉得你一定被吓坏了。”

“是的,那天我觉得很恐怖。但他理解我,明白我的心情,所以他出去了,让我能好好睡觉。”

“噢!多么善解人意啊!”帕尔文太太惊讶地说,“感谢真主。你无法想象我是多么担心。现在你看到选择他是多么明智了吧?如果你嫁给了那个叫阿斯加尔的屠夫,只有真主知道他会对你做什么……话说回来,你喜欢和他在一起吗?”

“是的。他是个非常好的人,他的家人也都非常好。”

“感谢真主!现在你看到他们和其他求婚的人有什么不同了吧?”

“是的,您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您为我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哦,别那么说……这没什么。是你自己特别好,他们才都喜欢你的。感谢真主,现在你可以安心过日子了。我就可怜了,我可没有你这样的好运气。”

“但您跟哈吉阿迦也没有什么问题,”我说,“那个可怜的男人也不会管您。”

“哼!你看到的只是他现在的样子,他老了,又有病,就没脾气了。你可不知道他曾经是怎样的一头狼,第一个晚上他是怎样对我的,我是怎样发抖和哭泣,他又是怎么咬我的。那时候他很有钱,还认为女人怀不上孩子都是女人的错。他是个大人物,眼里只有他自己。他还对我做过好多我都说不出口的事。那时我一听到前门响,知道他回家了,就会从头到脚止不住地发抖。我那时只是一个孩子,对他真是怕极了。不过真主恩典,他破产了,失去了一切。而且医生告诉他,是他自己有问题,所以永远都不可能有孩子。就像是用一根针刺破了气球,他所有的神气都跑光了。一夜之间,他好像老了二十岁,所有人都抛弃了他。而那时我年纪更大、心智更强了,也更有勇气了。我可以反抗他,或者干脆不理他。如今轮到我嚣张了。但我在他这里失去的青春和健康呢?我永远也没办法把它们找回来了……”

我们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帕尔文太太摇摇头,仿佛是想要甩掉那些回忆。“对了,怎么你们还没有去看望你爸妈?”

“为什么我要去看他们?他们对我做过什么好事?”

“什么?他们可是你的爸爸妈妈呀。”

“他们把我从那幢房子里赶了出来。我再也不想回去了。”

“不要这样说,这样说是有罪的。他们正在盼着你回去。”

“不,帕尔文太太。我做不到。别再和我说这件事了。”

我的婚姻生活转眼就过去了三个星期。一天上午,门铃响了。我有些惊讶。谁会来看我?我跑到门前,看见母亲和帕尔文太太正站在那里。我站住脚,冷冷地向她们打了招呼。

“你好,夫人!”帕尔文太太说,“看样子你过得很不错。过去的生活已经完全被你抛下了,你都不回头看一眼。你的妈妈都要伤心死了。我对她说:‘我们去看看她吧,这样你可以亲眼看到你的女儿过得很好。’”

“你去哪儿了,孩子?”母亲生气地问道,“我一直都非常担心你。三个星期了,我们一直盯着家门,等着你回来。难道你忘记了自己还有爸爸妈妈?忘记了传统和规矩?”

“说实话,”我说道,“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传统和规矩。”

帕尔文太太摇头示意我不要说话,然后她说道:“至少请我们进门吧。这个可怜的女人已经在大热天里走了很久。”

“那好吧,”我说道,“请进。”

母亲在爬楼梯的时候嘟囔着:“婚礼第二天,我们一直坐到深夜,等我们的新郎来拜访我们,但一个人影都没看到。然后我们说也许你会在明天过来,可能在礼拜五过来,可能在下一个礼拜五过来……最后,我说我女儿一定是死了,她一定是出事了,不然怎么可能在离开爸妈家以后再也不回来?就好像她根本没有爸爸妈妈,不需要向任何人报恩一样。”

我们走到厅中间的时候,我突然再也受不了她的唠叨了。

“报恩?”我喊道,“为什么我要向你们报恩?因为你们生了我?是我求你们怀上我的吗?如果不是我求的,为什么我要报恩?你们完全是为了自己高兴。当你们发现我是个女孩的时候,你们就唉声叹气、哭天抹泪,后悔有了我。你们又为我做过什么?我乞求你们让我去上学,你们呢?我乞求你们不要强迫我嫁人,让我能够在那个不停伤害我的家里再住上一两年,你们呢?你们打过我多少次?我差点死掉多少次?你们把我锁在那幢房子里,锁了几个月?”

母亲不住地抹着眼泪,帕尔文太太惊恐地看着我,但我心中的怒火已经爆发,我无法再压抑它了。

“从我记事开始,你们就说女孩是别人的,而且你们的确很快就把我交给了别人。你们是那么着急要摆脱我,甚至不在乎我会落进什么样的人手里。难道不是你把我从床下面拖出来,好快些把我扔出去?难道不是你说我必须离开那个家,好让马哈茂德能够结婚?是你们把我扔出来的,现在我已经属于别人了,而你们还期待我会吻你们的手?你们真行!”

“够了,玛苏梅!”帕尔文太太用斥责的口气说道,“你应该为自己感到羞愧。看看你在对这个可怜的女人做什么。无论怎样,他们都是你的爸妈,是他们把你养大的。难道你爸爸还不够爱你吗?他想要为你做好每一件事。难道他还不够担心你吗?还有,我亲眼看到这个女人在你生病的时候是多么辛劳。她每个晚上都坐在你身边,不停地哭泣和祈祷,直到天亮。你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女孩。天下所有父母,就算是最糟糕的,也应该得到孩子的感激。无论你是否接受,你都亏欠他们的。你有责任明白这一点,承认这一点,否则就连真主都会感觉受到冒犯。他会对你发怒的。”

我感觉平静多了,仿佛卸下了一副重担。一直都在折磨我的恨意和苦涩心情就像熟透了的疖子一样流干了脓水。母亲的眼泪如同一剂良药,抚慰了我的痛苦。

“我作为他们孩子的责任?很好,我会履行这个责任的。我不想成为有负罪感的那一方。”然后我转向母亲说,“如果你们需要我为你们做些什么,我会做的,但别指望我会忘记你们对我做过的事。”

母亲哭得更厉害了。她说:“去拿一把刀来,砍断这只抓住你的头发、把你从床底下拽出来的手吧。我向真主发誓,那会让我更好受一些。每天我会对自己说一百次‘愿真主折断你的手臂,你这个女人,怎么能打那样无辜的孩子?’。但是我的女儿,如果我不那样做,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你的哥哥们会把你砍成碎片。实际上,那天早上艾哈迈德就对我说‘如果这个家伙做出任何让我们丢脸的事,我就把她丢到火堆上’。而且当时你爸爸的胸口已经疼了整整一个星期了。全都是靠药撑着,他才挺过了那一天。我很担心他会犯心脏病。我还能怎么做?我发誓,我的心都要碎了。但我真的不知道还能怎样做。”

“你是说,你不想把我嫁人?”

“不,我想。我每天都会祈祷一千遍,能有一个好男人出现,牵住你的手,把你从那个家里救走。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那个像监狱一样的家里是多么伤心痛苦吗?你越来越瘦,一天比一天虚弱。每次我看见你,都觉得心都要碎了。我向真主祈祷,你能找到一个好丈夫,能够获得自由。我一直在为你伤心,伤心得都要死了。”

母亲言语中饱含的关怀之情融化了我内心的寒冰。我说:“好了,不要哭了。”然后我去厨房里端来了三杯冷果子露。

为了调节一下气氛,帕尔文太太说:“好啊,好啊!你的家可真是整洁啊。对了,你喜欢那个床和梳妆台吗?是我亲自挑选的。”

“是啊,帕尔文太太那时真是费了不少力气,”母亲说,“我们都非常感谢她。”

“我也是。”

“哦,请不要这样说!这会让我不好意思的。费什么力气?我很高兴能帮上忙。而且无论我为你挑了什么,你爸爸都会毫不犹豫地买下它们。我从没有像那样买过东西。估计就算我请他为你买下沙阿[3]的家具,他也一定会买下来的。那个男人真的很爱你。艾哈迈德不停地叫嚷,质问我为什么要买那么贵的东西,但你爸爸就是想给你买。他不停地说‘我希望每一样东西都不会让她丢脸,我想让她能够在她的婆家高昂起头来。我不想让他们说,她连一份正经的嫁妆都没有’。”

母亲还没有完全止住哭泣,她抽着鼻子说:“他为你定做的沙发都已经准备好了,正在等你方便的时候送过来呢。”

我叹了口气。“现在他身体怎么样了?”

“怎么说呢?他很不好。”

母亲用她头巾的一角擦了擦眼睛,继续说道:“这正是我想和你说的。你不想见我,这没什么。但你爸爸已经伤心得要死了。他不跟家里的任何人说话,而且他又开始抽烟了。一根接一根地抽,还不停地咳嗽。我很担心他,担心他会出事。哪怕只是为了他,你也回去看看吧。我不想让你将来因为没有去看他而后悔。”

“真主在上,不要这样说!这话不吉利。我会回去的,我这个星期就会回去。我要看看哈米德什么时候有时间。如果他没时间的话,我就自己回去。”

“不,亲爱的,这样可不对。你必须依照你丈夫的意愿行事。我不想让他因此而不安。”

“不,他不会不安的。不必担心,我会安排好的。”

哈米德明确地告诉我,他对家庭拜访没有兴趣,也没有耐心,并鼓励我建立起自己独立的社交生活。他甚至为我画了乘坐公共汽车的路线图,为我设计了各种路线,还向我解释了为什么最好还是乘出租车回去。几天以后,八月中的一个下午,我知道哈米德不会回家,就穿好衣服,自己去了我父母家。很奇怪,这幢房子在我的心里这么快就变成了“他们的”,而不再是“我的”。其他女孩也会这么快就变成自己父母家中的外人吗?

这是我第一次单独出行,并且乘坐公共汽车赶了很远的路。尽管有点紧张,但我还是很喜欢这种独立的感觉。我觉得自己是一个成年人了。当我来到原先居住的那片老街区,各种情绪便开始在我的心底翻涌。想到赛义德,我的心再次开始疼痛;走过帕尔瓦娜之前住过的房子,我更加思念她了。我害怕自己会在街上哭起来,便加快了脚步。但距离我父母的房子越近,我的双腿就越是虚弱无力。我不想去面对那些街坊邻居,因为他们会让我感到难堪。

看到法蒂在门口迎接我的时候,泪水打湿了我的眼眶。她一下子跳进我的怀里,哭了起来。她求我回来住,或者把她一起带走。当我走进家门时,阿里依然一动不动地坐着。他只是冲法蒂喊道:“不要哭鼻子了!我不是让你把我的袜子拿过来吗?”

艾哈迈德回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没等天黑就喝醉了,神情异常恍惚,完全不在意已经快一个月没见到的我,只是拿了一些忘拿的东西就又出去了。马哈茂德到家以后皱了皱眉,含混地回应了我的问候,就上楼去了。

“看到了吗?妈妈,我不应该来的。哪怕我一年只来一次,也会惹他们心烦。”

“不,孩子,这不是因为你。马哈茂德是在因为别的事情而生气,他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话了。”

“为什么,他出什么事了?”

“你不知道吗?几周前,我们全都穿戴得整整齐齐,买了点心、水果和布料,去库姆看望你姑姑,请求玛哈波贝将手交给马哈茂德。”

“然后呢?”

“什么结果都没有。命中注定他们没有缘分。在那一周以前,玛哈波贝已经答应嫁给别人了。但他们故意没有告诉我们,来报复我们没有邀请他们参加你的婚礼。当然,这样最好。我可不想看到他们两个结婚,玛哈波贝的那个妈妈就是个巫婆。就是马哈茂德一直在说他的那个表妹——玛哈波贝这个啦,玛哈波贝那个啦。”

我感觉自己从头到脚都充满喜悦,好像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进行了“甜蜜的复仇”。我对自己说:“你可真是恶毒!”但我心里又有另外一个声音说:“这是他应得的,就让他受苦吧。”

“你根本无法想象你姑姑是如何吹嘘那个新郎的。她说那个人是一位阿亚图拉[4]的儿子,但他上过大学,想法很现代。然后她又不停地吹嘘他是多么有钱。可怜的马哈茂德,他气极了,当时就算是用刀子刺他,估计他也不会觉得痛。他的脸涨得通红,我觉得他都要犯心脏病了。然后她又嚣张地说要用电灯装饰整幢房子,婚礼庆典要持续七天七夜,要骄傲地让自己的女儿出嫁,而不是悄无声息地草草了事,说如果姑姑都不被邀请参加侄女的婚礼,那还有谁会……”

父亲回到家的时候,我故意躲到了墙边。现在屋里比外面更暗,他没看到我。只见他一只手扶着门框,将左脚放在右膝上,开始解鞋带。

“爸爸。”我轻声唤道。

父亲的脚落在地上。他往昏暗的房间里看,盯了我好几秒钟,脸上挂满了慈祥的微笑。然后他把脚放回到膝盖上,一边继续脱鞋一边说:“真是惊喜啊!你还记得我们?”

“我一直都记得你们。”

他摇摇头,穿上拖鞋。就像以前一样,我将毛巾递给他。他用责备的眼神看向我说:“我真没想到你会这样忘恩负义。”我哽咽了。这已经是他能对我说的最亲切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