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都因为搬家而非常伤心,陷入一团混乱的状态,心神不宁。他们固执地拒绝帮忙,不肯配合,以此来表达他们的不满。床垫还没有放正,西亚马克就躺在上面,用手臂盖住了眼睛。马苏德蹲在屋外墙边,将下巴抵在膝盖上,用翻修房子剩下的石膏碎片在地砖上画着各种线条。幸好希琳在帕尔文太太那里,我不用担心她。
我没有力气自己把所有事情都做好,但也不能强迫孩子们帮我做。我从他们的沉默中知道,任何一点最轻微的刺激都会惹他们发脾气,开始吵闹。我走进一个房间,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积聚力气以应付他们。然后我煮了茶,又去了街角的烤馕店。那里下午的面食刚刚出炉。我买了两张烤馕,静悄悄地回到家里,在花园中摊开一块地毯,摆好茶、烤馕、黄油、奶酪和一碗水果,叫孩子们来吃饭。我知道他们都饿了。那一天他们只在十一点的时候,在我们离开旧家之前吃了一份三明治。他们磨蹭了一会儿,但现烤的馕和切好的黄瓜的香气刺激了他们的胃口。他们就像两只警觉的猫一样,一小步一小步地来到铺开的地毯旁边,开始吃饭。
当我确定他们的坏脾气已经被美餐所带来的饱足感安抚之后,才对他们说:“听着,孩子们,我们刚刚离开的那幢房子里有我的青春和我生命中最好的一段时光,失去了它,我比你们更难过。但我们还能怎么办?我们已经离开了那幢房子,但生活还在继续。你们都很年轻,生活对于你们来说才刚刚开始。总有一天,你们会建起自己的家。那里会比那幢房子更大,更美丽。”
“他们没有权利夺走我们的家。”西亚马克气愤地说,“他们没有这样的权利!”
“不,他们有。”我平静地说道,“他们只是同意在他们的妈妈还活着的时候让我们住在里面。但比比已经去世了,他们当然要分割遗产。”
“但他们从来都没有来看过比比!我们才是照顾她的人。”
“是的,那是因为我们住在那幢房子里,一直在使用它。我们有责任照顾她。”
“祖父的房子也没有我们的份。”西亚马克继续愤慨地说道,“所有人都能继承一份,只有我们除外。”
“是的,这就是法律。如果儿子死在他的父亲之前,儿子的家人就无法继承遗产。”
“为什么法律总是和我们对着干?”马苏德问。
“为什么你们这样在意遗产?”我问,“这些又都是谁告诉你们的?”
“你觉得我们是傻瓜吗?”西亚马克说,“这些话我们都听到过上千遍了,从爸爸的葬礼上就开始了。”
“我们不需要那些遗产。”我说,“现在,我们住在你祖父的房子里,是他们花钱为我们翻修了这些屋子。这些屋子在名义上是否属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我们不用付房租就已经很好了。你们两个会长大,建起你们自己的房子。我不喜欢我的孩子们总是像秃鹫一样盯着钱和遗产。”
“他们抢走了本应该属于我们的东西。”西亚马克说。
“你的意思是,你想住在那幢旧房子里?”我指着花园对面问他。“我对你们却有着更大的梦想。很快,你们就会上大学,开始工作。你们会成为医生或者工程师。你们会建起全新的、现代化的房子,有着最好的家具。对于这堆老废墟,你们甚至不会再看第二眼。而我就像老式的女人一样,会一家一家地为你们寻找最好的妻子。哦,我会为你们找到多么漂亮的女孩啊。我会对所有人夸耀我的儿子们是医生或工程师,他们全都又高又帅,有漂亮的车和宫殿一样的房子。女孩们一定会被你们迷昏过去。”
两个男孩都咧开了嘴。我夸张做作的表演让他们觉得非常好笑。
“好吧,西亚马克阿迦,你喜欢金发女孩还是栗红色头发的女孩?”我又问他。
“栗红色头发的。”
“你呢,马苏德,你喜欢浅色皮肤还是橄榄色皮肤?”
“我希望她有一双蓝色的眼睛,其他的都不重要。”
“就像芙罗兹哈那样的蓝眼睛吗?”我问。
西亚马克笑着说:“你这个小流氓,你说露馅了!”
“怎么了?为什么我不能这么说?妈妈的眼睛也是蓝色的。”
“胡说!妈妈的眼睛是绿色的。”
“而且,芙罗兹哈就像我妹妹一样。”马苏德又羞怯地说。
“他说得对。”我带着一点揶揄的口吻说道,“芙罗兹哈现在就像是他的妹妹,但也许等芙罗兹哈长大了,就会像他的妻子了。”
“妈妈!不要这么说!还有你,西亚马克,不要发出这种无聊的笑声。”
我抱住他说:“哦,我会为你举办一场什么样的婚礼啊!”
这样的交谈让我的精神也变好了。
“好了,孩子们,你们觉得我们应该如何布置这幢房子?”
“房子?”西亚马克嘲弄地说,“听你说话的口气,你似乎真的以为这是一幢房子了。”
“它当然是。一幢房子有多大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如何装饰它。有些人即使住在棚屋或者潮湿的地下室,也会好好布置它们,让它们看上去比一百座宫殿更美丽和舒适。每一个人的家都反映了他们的风格、品位和个性。”
“但这个地方实在是太小了。”
“不,它不小。我们有两间卧室和一间起居室,还有这座美丽宽阔的花园。有了这座花园,每年中有半年时间我们可以住得更宽敞舒适。让我们在花园里种满花草树木,给倒影池重新刷好油漆,在里面养上金鱼,每个下午,我们都打开喷泉,坐在这里欣赏美景,如何?”
孩子们的情绪变得不一样了。一个小时以前的哀伤和失望都消失不见,他们的眼睛里闪耀着兴奋的光彩。我必须好好利用这个机会。
“好吧,绅士们,起来。那间更大的卧室是你们的。去把那里收拾好,按照你们的兴趣把它布置、装饰起来。它刚刚被粉刷过,看上去很不错,对不对?那间小卧室是我和希琳的。你们把大件家具搬进去,剩下的我来弄。把圆桌和椅子摆在花园里。马苏德,花园是你的了。等我们安顿下来以后,你要仔细查看一下,看看改造它都需要些什么,我们应该买哪些花草植物。还有西亚马克阿迦,你要在屋顶装好天线,还要从祖母的房子里拉一根电话线过来。还有,你和马苏德要把窗帘杆装上。对了,我们不要忘了把之前比比那里的木床清洗干净搬过来,把它放在花园里实在是太好了。我们可以在上面铺一块毯子,这样只要我们愿意,就能睡在外面。那一定会很有趣,对不对?”
孩子们全都兴奋地提起了建议。马苏德说:“我们应该给我们的卧室挂上新的窗帘,从老房子拿来的窗帘都太黑、太厚了。”
“你说得对。我们一起去挑有花卉图案的布,我还会做同样花色的床罩。我保证你们会有一间明亮美观的卧室。”
孩子们开始接受这幢新房子,我们也在慢慢适应我们的新生活。一个星期以后,我们差不多都安顿好了。又过了一个月,我们有了一座开满鲜花的花园,一个闪亮又美丽的倒影池,还有了挂上鲜艳窗帘、被布置一新的房间。
帕尔文太太很高兴我们的搬迁,她说来我们新家的路更好走。婆婆也很高兴我们的到来。按照她的说法,有了我们,她就不那么害怕了。每次空袭警报响起、供电被切断的时候,我们都会跑到她的房子里,这样她就不再是孤单一人。孩子们也适应了这种战时情况,将其视作他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在飞机轰炸、导弹袭击的时候,我们只能待在黑暗中。希琳会为我们唱歌,我们互相陪伴。大家都不再去想天空中的炸弹。只有婆婆会坐在那里,一直惊恐地盯着天花板。
扎尔加先生规律性地来拜访我们,为我带来工作。我们成了很好的朋友,经常会向对方说说心里话。我会向他寻求关于教育男孩的建议。现在他也是孤身一人。战争一开始,他的妻子和女儿就回到法国去了。
有一天他说:“对了,我收到了希尔扎迪先生的一封信。”
“他写了些什么?”我问,“他还好吗?”
“实际上,我觉得他不是很好。他似乎非常孤独和抑郁。我担心他会因为远离祖国而精神崩溃。最近他的诗歌越来越像是流放者写来的信,会不断揪扯人的心弦。我只能回信对他说:‘你还是很幸运的,能够过上舒适的生活。’你根本无法相信他在回信里写了什么。”
“他写了什么?”
“和你不同,我总是记不住诗歌。他写了一首痛苦的长诗,描述了他旅居异国的感受。”
“你是对的,”我说,“这种孤独和抑郁会彻底压垮他。”
我的预言很快就成真了。我们心碎的朋友终于找到了永远的平静,一种他有生之年可能都没有享受过的平静。我参加了他的家人为他举办的追悼仪式。他得到了很多赞美和敬意,但他活着的时候无法出版的诗歌,在他死后依然只能被默默地收藏着。
扎尔加先生介绍我认识了几家出版社,我开始在家中为他们工作。最后,他为我在一家杂志社找到了一份规律性的工作,能够提供稳定且有保障的薪水。这笔钱不算很多,但我能够用它来弥补自由职业收入的不足。
我在家附近的学校给孩子们做了入学登记。一开始,他们上学的时候都没精打采、闷闷不乐。和原来的朋友们分别让他们很伤心。不过一个月以后,他们几乎不会再提起原先那所学校了。西亚马克结交了许多新朋友。和善乐天的马苏德很快就赢得了所有人的好感。希琳三岁了,变成了一个快乐又有魅力的小姑娘。她喜欢跳舞,喜欢和哥哥们一起玩,还总是说个不停。我想要把她送到附近的日托中心去,但帕尔文太太根本不听我的建议。
“你手里的钱太多了吗?”她责备我说,“你不是要去杂志社,就是坐在家里不停打字、阅读、书写或者缝纫。现在你却想把辛辛苦苦挣来的钱都扔进那些人的口袋里?不,我不会让你这么干的。我又没死。”
我正在逐渐习惯新的生活节奏。尽管战争还在继续,新闻里都是可怕的事情,但我将全部注意力都投入自己的生活。只有当空袭警报响起的时候,我才会真正感觉到战争就在身边。但即使在那时,只要我和孩子们在一起,我就不会太担心。我一直都认为我们最好的死亡方式就是死在一起。
幸运的是,男孩子们还没有到必须去服兵役的年纪。我相信等他们长大了,这场战争应该早就结束了。毕竟我们能打多少年的仗?幸好我的孩子们也不是那种梦想着要去前线的人。
我开始认为我的艰难岁月已经过去了,我能过上正常的生活,在相对平静的世界里养育我的孩子们。
几个月过去了。政府还在镇压持异见者和反对团体。各种谋杀与暗杀事件层出不穷,政治活跃分子纷纷转入地下,各个组织的领导人都逃亡了。战争还在持续,我再一次开始担心我的儿子们和他们的未来,同时紧紧盯住他们的一举一动。
看样子,我的话和最近发生的这些事对西亚马克产生了效果。至少在我看来,他不再和他那些“圣战者”组织的朋友联络了。随着春季的到来,我的担心也逐步减轻。孩子们都在为期末考试而专心学习。我开始提醒他们需要为大学的入学考试做准备了。我希望他们能够专注在学业中,没有时间去考虑其他事情。
一天晚上,我正忙着打一份编辑好的文件。希琳睡着了。男孩子们卧室的灯光还亮着。这时门铃响了,随后是一阵响亮的捶门声。我全身都僵住了。西亚马克冲出房间,我们在惊骇中相互对视。马苏德睡眼惺忪地走出来。门铃一直响个不停。我们三个向房门走去。我把孩子们推到身后,小心地打开一道门缝。有人将门推开,把一张纸递到我面前,然后直接把我推到一边。几个革命卫队的士兵走了进来。西亚马克冲出屋子,向他祖母的房子跑过去。两名士兵追上他,把他抓住,按倒在花园中。
“放开他!”我尖叫道。
我向西亚马克跑去,但有一只手把我拽回屋子里。我还在不停地尖叫:“出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
一名年纪比较大的士兵对马苏德说:“把你妈妈的恰多尔给她穿上。”
我无法保持平静。我能看到西亚马克坐在花园中的影子。我的真主啊,他们要对我的心头肉做什么?我想象西亚马克被用刑的样子,尖叫着昏倒了。当我醒来的时候,马苏德正在向我的脸上泼水。那些人正要把西亚马克带走。
“我不会让你们带走我的孩子!”我尖叫道。
我追上他们。
“你们要把他带到哪里去?告诉我!”
那名年长的士兵同情地看向我。等其他人走远了之后,他悄声对我说:“我们要送他去埃文监狱。不用担心,他们不会伤害他。下个星期再去探望吧,到时候找伊扎图拉·哈吉-侯赛尼。我会亲自把他的消息告诉你。”
“把我的生命拿走吧,但请不要伤害我的孩子。”我乞求道,“为了真主的爱,为了你对你孩子们的爱!”
他又同情地摇摇头,离开了。马苏德和我一直追着他们到了街道尽头。邻居们都将窗帘拉开一点,看着我们。等革命卫队的车转过街角之后,我瘫软在街道中央。马苏德把我拽回到家里。我眼前的画面只剩下西亚马克苍白的面孔和惊恐的眼神,只能听到他用颤抖的声音喊:“妈妈!妈妈,为了真主的爱,帮帮我!”我一整晚都惊惶不安。我没办法再活下去了。他才十七岁,最大的罪行也许就是在街角售卖“圣战者”组织的报纸。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联系过那些人了,他们为什么还要来抓他?
第二天早晨,我吃力地下了床。我找不到可以帮助我的人,但我不能就这样干坐着,看着我的孩子被毁掉。我的生命就像不断重放的电视,只是每一次事情都变得有一点不同,而每一次我的承受能力都在减弱。我穿好衣服。马苏德没有脱衣服就在沙发上睡着了。我轻轻将他唤醒,对他说:“今天我希望你不要去上学。你在这里等着帕尔文太太过来,把希琳交给她,然后给法蒂姨妈打电话,告诉她发生的事情。”
他带着倦意说:“这么早你要去哪儿?现在几点了?”
“五点了。我要去马哈茂德家,在他出去工作前找到他。”
“不,妈妈!不要去。”
“我别无选择。我的孩子有生命危险。马哈茂德认识许多人。无论怎样,我必须让他带我去见伊特兰-萨达特的叔叔。”
“不,妈妈,为了真主的爱,不要去。他不会帮你的。你忘了吗?”
“不,亲爱的,我没忘。但这一次不一样。哈米德对他而言只是一个陌生人,西亚马克却是他的血亲,是他的外甥。”
“妈妈,你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什么我不知道?”
“我本来不想告诉你,但昨天下午,我看见街角有一个革命卫队的人。”
“然后呢?”
“他不是一个人,他正在和马哈茂德舅舅说话。他们都在看着我们家这边。”
我感觉整个世界天旋地转。马哈茂德出卖了西亚马克?出卖了他自己的亲外甥?这不可能。我跑出屋。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开车去马哈茂德家的。我像疯子一样用力砸门。吴拉姆-侯赛因和马哈茂德慌乱地开了门。吴拉姆-阿里已经应征参军,去前线有一段时间了。马哈茂德还穿着家居服。
“你,你这个无赖,是你把革命卫队带到我家的?”我尖叫道,“是你带了密探来逮捕我的儿子?”
他冷冷地看着我。我在等待他否认,发怒,因为我的指责而狂暴。但他只是以那种冰冷的态度说:“实际上,你的儿子是一名‘圣战者’,不是吗?”
“不是!我的儿子还很小,根本就没有选择什么阵营。他从来就不是任何组织的成员。”
“只有你才这样想,妹妹,你一直都在逃避,我亲眼看到过他在街上卖报纸。”
“就是这样?你把他送进监狱就是因为这个?”
“这是我的宗教责任。”他说,“难道你不知道他们犯下了怎样的叛乱和谋杀罪行?我不会为了你的儿子毁掉我的信仰和来世。哪怕他是我自己的儿子,我也会这样做。”
“但西亚马克是无辜的,他根本就不是‘圣战者’组织的成员!”
“这就和我无关了。我只是有责任将这些事告诉当局,剩下的就是伊斯兰法院的事情了。如果他是无辜的,他们会释放他。”
“就这样?如果他们犯了错呢?如果我的孩子因为他们的错误而死去呢?你良心上能过得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