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琳去加拿大的日子越近,我就越感到焦虑和抑郁。我努力不黏着自己的孩子们。我不想成为一个爱管闲事、只能依靠孩子们过日子、让他们无时无刻不为我担心的老母亲。随着一个月又一个月过去,我努力参与社交活动,扩大我的朋友圈,寻找新的方式填满我越来越多的自由时间,但在这个年纪交新朋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和我的家人也没有多少联系了。母亲年纪很大了,住在马哈茂德那里。她不想时常来我这里住几天,我也不会去马哈茂德家,所以我很少能看见她。帕尔文太太也上岁数了,不再像以往那样活力四射,爱做各种事情。但我知道,她依然是唯一一个在我需要帮助的时候能够指望的人。法蒂在芙罗兹哈结婚并离开伊朗以后就变得哀伤阴郁,我们不再像以往那样亲密了。很明显,她觉得让她承受和孩子分离的痛苦是我们的错。我会定期和我曾经的女同事们聚会,偶尔还能见到扎尔加先生。他在几年前再婚了,现在看起来很幸福。
只有当帕尔瓦娜回德黑兰的时候,我的忧虑才会稍稍减轻。我们聊天、欢笑,仿佛回到了年轻时那段快乐的日子。那一年她的母亲生病了,她在伊朗逗留了更长的时间。
“希琳离开以后,你一定要把这个公寓租出去,每年去你的孩子们那里分别住几个月。”她说道。
“绝对不行!我不要失去自己的独立和自尊,也不打算干涉孩子们的生活。几代人住在同一幢房子里已经不再合适了。”
“干涉?他们应该喜欢这样,为此感到高兴!”帕尔瓦娜不赞同我的话,“他们应该想要回报你的辛苦付出。”
“别这样说!这让我想起了我的祖母。她过去常说:‘养儿子就像是炸茄子,一开始会用掉很多油,但随后他们一定会吐出很多油。’我对我的孩子们可没有这样的期待。我做这些都是因为我自己,这是我的责任。他们不欠我什么。而且我的确想要保持独立。”
“保持独立做什么?”帕尔瓦娜继续争辩道,“一个人坐在家里,让他们默默地、毫无愧疚地忘记你?”
“胡说。”我说道,“这个世界上每一场革命都是因为人们想要独立,现在你却想让我就这样放弃自己的独立。”
“玛苏姆,时间过得这么快,孩子们一转眼就长大了!”帕尔瓦娜说,“那些日子是那样美好,我真希望它们能够回来。”
“不!”我提高了声音,“我不希望过去的任何一个小时再回来。感谢真主,那些日子终于过去了。希望剩下的日子也一样飞快地过去。”
炎热的夏季到了。我开始为准备希琳的嫁妆而忙碌。帕尔瓦娜和我经常会一同购物,或者找别的理由一起过上一天。在一个最炎热的下午,我刚刚躺下午休,却被一阵意料之外的门铃声吵了起来。门铃响个不停。我拿起对讲电话,问门外是谁。
“是我,赶快开门。”
“帕尔瓦娜?出什么事了?我们说好晚点再见面的。”
“是你把门打开,还是我把门撞开?”她高声喊道。
我急忙把门打开。一眨眼的工夫,她就已经上了楼梯。她面色通红,额头和上嘴唇全是汗珠。
“出什么事了?”我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进去,先进去!”
我一头雾水地看着她。帕尔瓦娜扯下头巾,丢掉曼图,坐倒在沙发上。
“水,凉水!”她喘着粗气说。
我迅速给她端来一杯水。
“等会儿我再给你拿点冰果子露。”我说,“现在先告诉我出什么事了,你要急死我了!”
“猜猜,猜猜我今天看见谁了!”
我感觉自己的心像块石头一样掉在地上,我的胸膛一下子空了。我知道了。帕尔瓦娜的一举一动都让我想起了三十三年前的时候。
“赛义德!”我哽咽着说。
“你这个疯丫头!你怎么知道的?”
我们再一次变成了在父亲家楼上房间里悄声耳语的那两个青春期的女孩子。我的心脏就像那时候一样拼命狂跳,她也是一样地兴奋和不安。
“快告诉我!你在哪里看见他的?他怎么样?看上去如何?”
“等一下!让我慢慢说。我去药房给我妈妈拿药。那位药剂师认识我。他当时正在接待一位客人,他们站在柜台后面。那位客人背对着我,我一时还看不见他的脸。他的声音让我觉得有些熟悉。因为他的头发和身材看上去很有魅力,我就想要看看他的脸长什么样子。药剂师的助手已经把药给了我,但我还是想看一眼那个人再走。我来到柜台前说:‘你好,医生,希望你一切都好。我想问一下,一天最多能吃几粒安眠药?’真主啊!那是一个多么愚蠢的问题。但这让那位客人转过身,惊讶地看向了我。哦,玛苏姆,那就是他!你根本无法想象我当时的心情。我简直紧张得要死!”
“他认出你了吗?”
“真主赐福他,是的!他是那么聪明。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而且我戴着头巾,披着曼图,还染了头发,但他还是认出了我!当然,他一开始犹豫了一下,不过我立刻就摘掉太阳镜,向他微笑,让他能看清我。”
“你们说话了吗?”
“当然!你以为我还会害怕你的兄弟们吗?”
“他看上去怎么样?老了很多吗?”
“他额角的头发完全变白了,其余地方也是一片花白。他戴着夹鼻眼镜。原来他不戴眼镜的,对不对?”
“对,他不戴。”
“当然,他的面容已经老了很多,但他看上去没有什么变化。”帕尔瓦娜继续说道,“尤其是他的眼睛,还和原来一模一样。”
“他说了什么?”
“就是平常的问候。他先是问起了我爸爸。我告诉他,我爸爸在很久以前就去世了。他向我表示了哀悼。然后我大着胆子问:‘那么,你这些年住在哪里?在做什么?’他说:‘我在美国住了一段时间。’我就问他:‘你的意思是,你不在伊朗了?’他说:‘我现在定居伊朗。我是几年前回来的,在这里工作。’我不知道该如何问起他的婚姻,他是不是有孩子。我只是说:‘那你的家人呢?’他显得有些惊讶。我又急忙补了一句:“我是说你的母亲和姐妹们。”他说:‘很不幸,我妈妈差不多二十年前就过世了。我的姐妹全都结了婚,组建了自己的家庭。不过现在我一个人在伊朗,能多去探望她们了。’我支棱起了耳朵。这肯定是最好的机会了。我问他:‘一个人?’他说:‘是的,我的家人都留在了美国。我又能怎么办?孩子们全都是在那里长大的,早就习惯那里的生活了。我的妻子不想离开他们。’我得到了我想要的大部分信息,感觉再问下去可能就太失礼了。于是我说:‘很高兴遇到你。请把你的电话号码写给我吧。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我很愿意再和你见面。’”
我沮丧地问道:“他没有问起我?”
“有的,等一下!就在他写下电话号码的时候,他忽然说道:‘你的朋友呢?你和她还有联系吗?’我几乎无法掩饰自己的兴奋之情。我说:‘有的,有的。当然,她一定也很想见到你。今天下午我们可以通个电话,也许可以安排你们见一面。’你绝对不会相信,他的眼睛里突然出现了怎样的光彩。他问这样是否合适。我觉得他还在害怕你的兄弟们!我说:‘这当然合适。’然后我迅速和他告了别,以最快的速度赶来了你这里。全凭真主的意志,我在路上才没出车祸。那么,你现在是怎么打算的?”
我的脑海里思绪万千,不断翻腾。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我根本来不及搞清楚自己在想什么……
“嗨……你在想什么?”帕尔瓦娜问,“如果他今天下午打电话过来,我该和他说什么?你想要我约他明天过来吗?”
“过来?来哪里?”
“或者去我家,或者来这里。这要看希琳是怎么安排的。”
“明天是星期几?”
“星期一。”
“我不知道她会做什么。”
“没关系。我们可以在我家见面。我妈妈总是在睡觉,对于任何事都不在意。”
“但我们为什么要做这种事?还是算了吧。”
“别那么胆小!”帕尔瓦娜责备我,“难道你不想见见他?无论如何,他也是你的老朋友。我们并没有做错什么事!”
“我不知道。”我说,“我现在脑子全都是乱的,什么都想不清楚。”
“你还是这样!你的脑子什么时候清楚过?”
“我的脑子完全不转了。我的手和膝盖都在发抖。”
“好了!不要像个十六岁的孩子一样。”
“这正是问题所在。”我说,“我已经不是十六岁了。他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一定会吓坏的。”
“说什么傻话!变老的又不只是我们,他也老了。而且按照霍斯劳的说法,你就像是科曼的地毯,越老越有韵味。”
“别说了!我们俩自己知道,我们都多大年纪了。”
“是的,但重要的是其他人不知道,而我们不应该就这样自暴自弃。”
“难道你以为人们都是瞎子吗?我们到底变老了多少显而易见。我甚至都不愿意照镜子了。”
“别这么说!你说话的口气就好像我们已经九十岁了,而实际上我们才刚刚四十八岁!”帕尔瓦娜说。
“不,亲爱的,不要骗你自己了。我们五十三岁了。”
“真主啊,太棒了!”帕尔瓦娜用嘲弄的口气说,“你的数学这么好,我很惊讶你怎么没有成为下一个爱因斯坦。”
就在这时,希琳走了进来。帕尔瓦娜和我就像两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立刻停止争吵,装出无事发生的样子。希琳吻了一下帕尔瓦娜的面颊,没有多看我们一眼就回了她的房间。我们对视了一眼,一下子笑了起来。
“还记得以前阿里走进房间的时候,我们是怎样把那些纸藏起来的吗?”我问道。
帕尔瓦娜看了一眼手表,惊呼道,“哦,我的真主啊!看看时间。我和我妈妈说过,我只出去十五分钟。她一定担心坏了。”她披上曼图,又说道,“今天我不会再来了。如果他打来电话,我就请他明天六点钟去我家。那里更安全。不过你应该早一些来……好吧,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我回到卧室,坐在梳妆台前,仔细端详镜子中自己的脸,想要找到一些十六岁时的痕迹。我仔细地看着眼睛周围的皱纹——它们在我微笑的时候变得更深了。我的鼻翼两侧有两条非常明显的纹路,一直延伸到嘴唇。我面颊上那两个美丽的圆形酒窝——帕尔文太太说它们在我笑起来的时候差不多有一寸深——现在变成了两个长长的凹槽,与我嘴角两边的法令纹平行。我曾经光滑闪亮的皮肤现在变得苍白松弛,在我的面颊上还有一些浅色的斑点。我的眼皮不再紧致,黑眼圈也格外明显。我茂盛的红褐色头发曾经一直垂到腰际,现在却在变短、变细、变得干枯难看。尽管我在定期染发,但白色的发根还是清楚地显露出来。就连我眼睛里的神情也变了。不,我已经不再是赛义德爱上的那个美丽女孩。我感到不知所措,只能不停地在镜子里寻找自己,直到希琳的声音把我叫醒。
“出什么事了,妈妈?你已经照了一个小时的镜子了!我还从没有见过你这么喜欢镜子呢。”
“喜欢?不!我想要把所有镜子都打碎。”
“为什么?俗话说,‘要打碎的是自己,打碎镜子没有用’。你在镜子里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了我自己,看见了自己的衰老。”
“但你从没有在乎过自己变老啊。”她说,“你和大多数女人都不一样,你从来不忌讳谈论自己的年纪。”
“是的,但有时候,有些东西,也许只是一张照片,就会带你回到过去。你看着镜子,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变得那么不一样了,这实在是太残酷了,就好像从悬崖上摔下去一样。”
“但你一直都说,每一种年龄都有它的美。”
“是的,但青春的美丽完全是另一回事。”
“我的朋友们都说:‘你妈妈真是一位高贵的女士,亲切又文雅。’”
“亲爱的希琳,我的祖母也是一个亲切的人。她从不会说一个女孩生得丑,只会说她非常可爱。现在你的朋友们也只是不想说‘你妈妈已经一大把年纪了’,所以他们就说我亲切文雅。”
“妈妈,你说得不对。在我看来,你一直都是那个最美丽的人。我还是小女孩的时候,人们就只想看着你。我很忌妒。直到几年以前,人们还是看你比看我更多。我一直都很伤心自己的眼睛没有你那样的色彩,我的皮肤也没有你那样洁白光滑。”
“胡说!你比我以前漂亮多了。我的肤色一直都很苍白,人们都以为我生病了。而你有着闪闪发亮的眼睛,美丽的小麦色皮肤,你的酒窝更漂亮。”
“那么,是什么让你想到了年轻的时候?”她问我。
“是年纪。人们到了我这个年纪,过去就会变成另一种颜色,就算是那些糟糕的日子也会变得美好起来。我们还年轻的时候都在想象未来,想知道明年会发生什么,再过五年又会在哪里,希望时间赶快过去。但是到了我这个年纪,我们就不会再去关心未来会怎样,我们实际上已经到达了人生的巅峰,于是就转过头,开始重温过去了。”
那天下午晚些时候,帕尔瓦娜打来电话,说她已经安排好了第二天六点钟的见面。整个晚上,我都处在热切的兴奋之中。我不断告诉自己,赛义德和我最好还是不要见面,我们应该只记得彼此青春时的美好样子。我记得在那些年里,每一次当我穿上漂亮的裙子,欣赏镜子中的自己时,都会希望自己能够在某次聚会、某场婚礼,或者就在大街上与他不期而遇。我一直都希望如果我们能够再次见面,那一定是在我最美丽的时候。
第二天一大早,帕尔瓦娜就打来了电话。“你心情如何?我昨晚根本就没合上眼。”
“哦,我们都是一个样。”我笑着说。
然后她迅速开始给我各种指示。
“首先,把你的头发染一下。”
“我最近刚刚染过。”
“没关系,再染一下,发根总是很难着色的。然后洗个热水澡。再盛一大盆冷水,放进去足够多的冰,把你的脸泡进去。”
“我会溺水的。”
“不会的,傻瓜!把你的脸多泡几次,然后用我从德国给你买的黄瓜面膜,就是装在绿色袋子里的那个,把它敷在脸上,躺下来休息二十分钟。然后把它洗掉,再用那个黄色的乳霜,多用一些。你五点钟就过来,我给你化妆。”
“化妆?我又不是新娘!”
“谁知道呢,也许会是的。”她说。
“你应该为自己感到羞愧!我这个年纪还要当新娘?”
“又说年纪了!我向真主发誓,如果你再这么说,我可就要揍你了。”
“我该穿什么?”我又问。
“我们一起在德国时买的那件灰裙子。”
“不行,那是晚礼服。不合适。”
“你说得对。穿那身米黄色的套装吧。不!还是穿那件玫瑰色的衬衫,配那条浅色的蕾丝领子。”
“谢谢。”我说,“我自己会把衣服选好的。”
尽管我从来都没有耐心精致地打扮自己,我还是听从了帕尔瓦娜的所有指示。希琳走进我的房间时,我正躺在床上,脸上敷着绿色的黄瓜面膜。
“出什么事了?”希琳惊讶地问。“你今天真的很不一样。”
“没什么。”我故作轻松地回答,“帕尔瓦娜一定要我用这个面膜,我觉得我应该试一试。”
她耸耸肩,走了出去。
三点半的时候,我开始做准备。我小心地吹干头发,打好发卷。我一件接一件地仔细试穿衣服,在穿衣镜前打量自己,心想,我比以前至少重了十公斤……这是多么奇怪啊,我曾经瘦得那样皮包骨,面颊却像苹果一样,而现在,我的身子胖了,脸却没有原来那样丰满了。
我穿在身上的每一件衣服都不好看。很快我的床上就堆满了衬衫、短裙和长裙。希琳靠在门框上问我:“你要去哪里?”
“去帕尔瓦娜家。”
“这么精心打扮就是为了去见帕尔瓦娜阿姨?”
“她邀请了我们的几位老朋友去她家。我不想看上去又老又丑。”
“啊哈!”希琳喊道,“也就是说,你们青春时代的竞争还在继续。”
“不,不是竞争。不过这种感觉很奇怪。我觉得我们看到彼此的时候,有可能像是在三十多年以后重新去看镜子中的自己。我希望我们仍然能看到自己多年以前的样子,否则我们就要完全变成陌生人了。”
“他们有多少人?”
“谁?”
“帕尔瓦娜阿姨的客人们!”
我脸一红。我一直都不擅长说谎。我嗫嚅着说:“她找到了一位老朋友,那位老朋友会带她能找到的朋友一起过来。所以我不知道过来的会是一个人还是十个人。”
“你从没有提起过你的老朋友们。她的名字是什么?”希琳问。
“当然,我有朋友和同学,只是我和他们的关系不像和帕尔瓦娜那样好。”
“真有趣。”希琳喃喃地说,“我可没办法想象和朋友们在三十年以后见面是什么样子。想想看!我们那时候可能连路都走不稳了。”
我没有理她。我在努力思考一个理由,以免她如果说想要和我一起去,我会无话可说。不过希琳还和往常一样,更喜欢和她的同龄人打交道,宁愿一个人留在家里,也不愿意去看一眼那些“路都走不稳”的老家伙。最后,我穿上了一件巧克力色亚麻长裙,裙子里有束腹带,脚上是一双褐色的高跟凉鞋。
过了五点半,我才到帕尔瓦娜家。她将我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遍,然后说:“不算坏。我再给你修饰一下。”
“听着,我不希望看上去化妆的痕迹太重。我就是我。毕竟,我有我的人生……无论那是怎样的人生。”
“你一直都是这么美。”帕尔瓦娜说,“我只会给你加一点巧克力色的眼影,还有一点眼线,再涂一点睫毛膏。你还应该涂点口红。然后就不需要其他打扮了。真主保佑你。你的皮肤仍然像镜子一样光滑。”
“是的,一面碎掉的镜子。”
“但那些裂纹根本看不见。而且他的眼神已经很不好了。我们可以坐在暗一点的地方,那样他会更看不清的。”
“别这么说!”我责备她,“听起来你就像是要推销某种劣质商品!我们会坐在花园里。”
到了六点整,门铃声把我们两个都惊得跳了起来。
“我以我妈妈的生命发誓,他一定是在门外站了十分钟,等到六点整才按了门铃。”帕尔瓦娜说,“他比我们还紧张。”
帕尔瓦娜按下对讲电话上的按钮,打开大门,然后朝花园走去。走到半路,她忽然停下来,回头看向我。我还站在原地。她向我招招手,要我跟上去,但我就是挪不动步子。我透过窗户,看到帕尔瓦娜领着赛义德来到花园中的桌椅旁。他穿着一件灰色的西服,看上去比原来胖了一点,头发都已经花白了。我看不见他的脸。几分钟之后,帕尔瓦娜回到屋里,生气地说:“为什么你还在这里?别告诉我,你想要像准新娘那样托着茶盘出去!”
“别催我!”我恳求道,“我的心脏就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我的腿完全动不了。我没办法跟着你出去。”
“哦,我可怜的小宝贝!现在你打算闪亮登场了吗?”
“不行……再等一下!”
“你是什么意思?他问你在不在,我说你在。这太失礼了,快一点。不要像个十四岁的女孩一样。”
“等等……让我冷静一下。”
“呃!那我应该怎么和他说?你等的女士昏倒了!?这太没礼貌了,他正一个人坐着呢。”
“告诉她,我在陪你妈妈,我马上就过去。哦,我的真主啊!我还没有向你妈妈问好呢!”说完我就冲向了帕尔瓦娜母亲的卧室……
我从没有想过,在这个年纪竟然还会感到慌乱。我一直都将自己看作一个理智沉着的人,一个早已经历过人生起起伏伏的人。这么多年中,曾经有许多男人对我表现过有兴趣,但我在青春期以后就再也没有这样紧张和手足无措过。
“我亲爱的玛苏姆,谁来了?”艾哈迈迪夫人问道。
“帕尔瓦娜的一位朋友。”
“你认识她吗?”
“是的,是的,我们在德国见过面。”
就在这时,我听到帕尔瓦娜喊道:“玛苏姆,亲爱的,快过来吧。赛义德汗在等着你呢。”
我照了照镜子,又用手指梳了梳头发。当我走出艾哈迈迪夫人的卧室时,她还在说话。我知道我不应给自己留有思考的时间。我快步走进花园,拼命抑制住声音中的颤抖,开口说道:“你好!”
赛义德从椅子里跳了起来,笔直地站着,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几秒钟以后,他才回过神来,轻声说道:“你好!”
我们交换了几句常规性的问候,很快就不那么紧张了。帕尔瓦娜回房间里去端茶水,赛义德和我只是面对面地坐着。我们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的面容变老了,但他那双迷人的褐色眼睛仍然和我记忆中的毫无差别——那份感觉几十年来一直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头。看上去,他变得更从容自若,更有魅力了。我希望他对我也会有同样的印象。帕尔瓦娜这时回来了,我们继续客套地闲聊。渐渐地,我们的重聚有了越来越多的热情。我和帕尔瓦娜询问他这些年去了哪里,都在做些什么。
“大家都要说一说,我才……”他说道。
“我没什么可说的。”帕尔瓦娜回答,“我的生活一直都很普通。中学毕业以后我就结婚生子,搬去了德国。我有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我现在还是定居在德国,不过我也经常会住在这边,因为我妈妈生病了。如果她的健康有所改善,我就会带她去德国和我一起生活。就是这样。你看,我的生活里没什么有趣和兴奋的事情可言。”然后她指了指我说道:“她可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