疗养期间在夏威夷感受微风吹拂
野口推拿与长寿饮食法
我第一次感受到“衰老”是在我42岁的时候。那天我像往常一样走进工作室准备录音,坐在椅子上,拿起乐谱,却发现眼前的五线谱有些模糊,不知为何看不清音符的位置。一开始我以为是灯光太暗的缘故,让助手又拿了一盏灯过来,可眼前的乐谱还是模糊不清。好奇怪啊,我又尝试调整了桌子的高度,但情况依然没有好转。我靠着椅背发了好一会儿呆,这样下去我没办法工作啊,这可如何是好。
过了一会儿,我又拿起乐谱,发现刚才看不清的五线谱和音符现在又清晰可见了。我将左手拿着的乐谱前后移动,发现与前一天相比,在我视力范围内能够清晰看到的点确实变远了。这就是我意识到自己变成老花眼的瞬间。我从小到大视力一直保持在1.5,这种眼前的东西一片模糊的体验对我来说也是头一遭,这让我大受震撼,但确实也束手无策。即便对“老”字带有抵触情绪,无奈之下我还是决定配一副老花镜。第一次戴上老花镜的瞬间,我发现眼前简直可以说是一个崭新的世界,没戴老花镜的时候我错过了多少事情可想而知……这也让我感到失落。
数年后,我再次参与了大贯妙子的专辑制作,在纽约最后一天录音时,我们邀请了一些音乐家和附近的朋友,在工作室举办了庆功宴。在完成了有成就感的工作之后,喝的酒也比平常更加美味。在我开心地喝得醉醺醺的时候,那天的主角大贯妙子走过来对我说:“给我看看你的手相吧!”她也喝高了。看着她笑嘻嘻的脸,我也很放松,毫不犹豫地把手掌伸了出去,但她看着我的手掌,神色渐渐凝重起来。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接着大贯妙子好像很难以启齿似的,嘀咕道:“你这样下去的话,来日不长哦!”她的口气很认真,绝不像是在开玩笑。
大贯妙子对我说,只有一种方法可以救我,那就是野口推拿。野口推拿是野口晴哉在“二战”后不久创立的治疗方法,与那种常见的用手“咔嚓”一下掰骨头的按摩不同,它似乎还有一些涉及改善人的心性的理论。大贯妙子也跟我说“一旦开始推拿治疗,以后就离不开它了哦,要活着可能会变得更不容易”,但当时我最小的儿子只有5岁,我还不能轻言放弃,至少得再活15年到他成年[1]为止。虽然我之前从未接受过推拿治疗,甚至连按摩也没有过,但我对这种“最后的手段”——野口推拿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心,决定去试试看。
我想野口推拿也算是东方医学中的一个集大成者了吧。大贯妙子介绍给我的是她的中学同学,三枝诚医生。三枝医生小时候身体虚弱,他自己也是在野口推拿的帮助下恢复了健康的体魄。我去拜访了三枝医生,他首先以轻轻触碰我脊柱的方式进行治疗,坦白来说,第一次我根本感受不到他手中的“气”,也真的不知道这套手法是否有效。但他说的话很有道理,再加上治疗本身让我像偷看了秘密组织一样兴奋,我变得更想了解这个治疗方法了。
我天生患有“痴迷症”,所以一口气将所有可以买到的野口晴哉的书都买了下来并开始阅读。自那以后,每次回日本我都会去三枝医生那里接受推拿治疗。回到纽约后,我尝试着自己模仿野口推拿的治疗方法,如果周围的人身体有问题,我就会像阅读《家庭医学手册》一样翻阅野口推拿的书,试图找出原因。
那段时间,随着对推拿理论理解的加深,我感觉身体状况确实得到了改善。三枝医生精通合气道,我也得到了他的教诲。我发现替代医疗[2]的医生在关注身体状况的同时,很多也精通武术。合气道不同于其他格斗技术,拥有强壮的肌肉并不意味着胜算更大。相反,对手的力量越强,合气道就越容易靠利用对方的力量施展技巧来打败对方,我觉得这很有趣。三枝医生后来向我介绍了擅长古代武术的甲野善纪。甲野曾经带着日本刀来过我的演奏会现场,演出结束后,他来到我的休息室,还和那天恰巧作为嘉宾到场、擅长空手道的山本耀司切磋了一番。
在听了三枝医生的建议后,我反思了之前用碳酸饮料搭配垃圾食品就心满意足的饮食习惯,开始尝试以糙米为主食,以蔬菜、盐渍菜[3]和干货为副食的长寿饮食法。我阅读了长寿饮食法创始人樱泽如一的著作,有一段时间还尝试加强版的长寿饮食法,成为一名不食用任何动物性食品(如乳制品、鱼和蜂蜜)的严格素食主义者。让人意外的是,我很快接受了这种饮食方式,虽然最后只坚持了半年。
“无论在多么恶劣的环境中,都要坚持下去”是我的信条,在年轻精力旺盛的时候,我连续三天熬夜也能神色如常。即使连续工作16个小时,也能保持精力集中,每晚都会待在工作室埋头工作到凌晨一两点钟,再跑到街上去喝酒,之后又回到工作室继续工作,这样的工作状态简直是家常便饭。因为我老是这样,当时我身边的工作人员一个接一个地因过度劳累而倒下,为此他们还半开玩笑地讨论过:“为了能让我们自己休息,要不给坂本龙一下点药吧?”[4]
然而,与体力无穷无尽的时候相比,进入40岁之后,我开始像普通人那样体会到疲劳袭来的感觉。并且因为不怎么摄入动物性蛋白质,我的性格也逐渐变得温和。突然有一天,我意识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为生存而战斗的精神。这很不妙。这么做反而是在逐渐接近死亡——我产生了这样的焦虑,于是决定结束素食生活。地球上还存在一些地区,比如格陵兰岛,由于自然环境的限制植物无法生长,人类只能将动物的肉作为食物。在极端情况下,为了活下去,甚至可能需要啃咬生老鼠。我意识到,过度追求苦行僧一样自律的饮食,反而会牺牲掉人的生命力,这是本末倒置的。
当然,我也不认为用半年时间实践素食主义是毫无用处的。我学到了包括长寿饮食法在内的饮食疗法的本质,并努力让自己在日常生活中接触的东西更接近自然。正如大贯妙子对我说的那样,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的生活变得“更不容易”了,但我学会了辨别对自己而言什么是重要的和我必须做的事情,并开始为了“更好的生活”而努力。即使现在正和疾病做斗争,在进行癌症治疗的同时,我仍在继续食疗、针灸、中医、推拿等辅助治疗以保持和提高身体的整体状态。
美国的医疗
在之后大约20年的时间里,我以接受野口推拿的治疗为中心重新审视了自己以前的生活方式,尽管体力有所下降,但一直也还算健康。觉得喉咙稍有不适时,不去医院,不吃药,靠泡脚就能好,健康状况没出过任何问题。进行了好几次全身体检,也一直没有异常。因此,我或许也在某些地方放松了警惕。2014年6月,感到喉咙有些不适时,我去了医院,为安全起见接受了精密体检。医生采集并检查了我的咽喉细胞后,告诉我得了口咽癌。我的第一反应是“癌症怎么可能发生在我身上?”,真的难以置信。
在我脑中最先闪过的是,即将在当年7月开幕的札幌国际艺术节。我作为客座导演,参与了整个艺术节项目,在开幕前夕推掉工作是非常不负责任的。我可以选择先不公开病情,一边私底下去医院治疗,一边按原计划出现在开幕式的会场。但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我下决心专注于治疗,取消了艺术节相关的活动和年内剩下的工作,留在了纽约。
决定在纽约接受治疗后,我又陷入了另一个抉择中,就是选择西方医学,还是选择替代医疗的问题。正如前面所说的,长期以来,我都更偏好替代医疗,也向周围的人强烈推荐自然疗法。然而,查阅的资料越多,我就越意识到癌症是一种非常凶猛的疾病。如果只使用替代医疗治疗,效果会很不充分,甚至会导致病情加重。因此,我决定先采用西方医学对抗癌症,在免疫力下降时通过替代医疗来提供支持—使用这样的综合治疗手法。我想只靠其中一种方法是不够的。
我们在互联网上会搜索到许多声称对癌症有疗效的商品信息,例如胡萝卜汁、微生物酵素、蘑菇的提取物等。我不会轻易把这些东西全盘否定,认为它们都是骗人的。但这些商品标榜的“成功案例”,可能是每一万人中仅此一例,而背后可能有九千九百九十九人已经去世,只是没有被提到而已。所以我认为,即使有因此治愈的案例真实存在,这世上也没有所谓的“服用了这个就可以根除癌症”的灵丹妙药。另一方面,西方医学中的例证,例如通过外科手术可以有多大程度的改善,抗癌药物治疗和放射治疗会有多大程度改善等,都是基于过去数据积累的事实。这是毋庸置疑的。
美国是西方医学的中心,也是替代医疗的中心。美国至今仍未正式建立覆盖全民的医疗保险制度,推动这一制度建立的政治家也会被认为是极左翼,如果想要接受正式的癌症治疗,医疗费用会非常高。对于真正需要住院治疗的癌症患者,如果保险公司认为他们没有支付能力,他们便会被拒绝收治。因此,人们对费用相对较低的替代医疗抱有很大期望。
另外,或许有些出人意料,我在纽约接受治疗的那家医院,也会向患者提供有关中草药和中医等的相关信息,并开设了瑜伽课程;如果有需要,医院还会向患者推荐针灸诊所。其实在美国,可以说西方医学和替代医疗之间的距离比在日本要近得多。像我这样,同时使用两种方法进行治疗的患者并不罕见。
这是我第一次在美国的医院接受全面治疗,所以有很多惊奇的发现。首先,整个医院很冷。我知道美国人喜欢吹空调,但他们竟然把医院的温度也调到16度!这和红酒柜的温度相差无几啊!当我看向周围,像我一样的癌症患者都穿着短袖,毫不在意地大口喝着可乐——在这家医院的候诊室里,可乐和咖啡可以随便喝。据说可乐中含有致癌物质,即便没有,可乐本身也含有大量的糖,不可能有益于身体。这里明明是美国国内顶级的癌症治疗中心,我认为这简直是一个国际玩笑。美国真是了不起,如果我在那里住院,一定是要吃汉堡的。
但有一说一,我认为美国医院服务的数字化发展十分值得称赞。每位患者都有个人账户,在医院接受检查后,当天就能在专门的网站上查看自己的数据。例如,和上次相比,这次检查血液中蛋白质的数值有什么差异,会非常直观地显示在网站上。通过这样的专门网站,患者也能与主治医生联系,轻松地预约或更改预约。此外,医院独立开发了应用程序,如果输入药草或中药的名称,也可以很方便地看到其研究进展情况和功效。从给患者提供的便利,以及电话通知和出具纸质报告等的成本方面来看,数字化都应该得到大力推广。如果有意愿,我想日本的医院必然也能马上提供同样的服务,希望真的可以早日实现啊。
在这次初步的癌症治疗中,我接受了主治医生的建议,选择了放射治疗,同时服用少量的抗癌药物。在为期七周的疗程中,通过用放射线照射癌细胞逐步进行治疗。前半段的治疗没有想象中那么痛苦,老实说,我当时还很乐观地认为,放疗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但是,随着疗程进行到后半段,口腔内的疼痛逐渐加剧,到第五周左右的时候,我实在疼痛难耐,哭着向医生请求“停止治疗吧”。然而主治医生说服了我,如果在那个时候停止治疗,癌细胞的力量反而会增强并反噬我的身体,“如果这个时候放弃治疗,肯定会死,请一定要坚持到治疗结束”。最终,我熬过了整整七周的治疗。放疗结束后患部的疼痛持续了大概一个月,但可喜的是,坚持治疗还是有效果的。
口咽癌最让我困扰的就是饮食。放疗的副作用不只影响到喉咙,整个口腔都发生溃烂,连吞咽口水都非常痛苦。特别是吃到带酸味的食物时,还会伴随着剧烈的疼痛。伴随着疼痛,我才发现连我最喜欢的香蕉也带有酸味,为了摄取营养,我不得不努力地吃东西,一时真的很伤脑筋。我试着吃一些黏稠且好吞咽的食物,比如山药和粥,并同时吃四种止痛药,仍然很痛苦。经过多次尝试,我发现西瓜才是最好的食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它很像蔬菜,在水果中少见的没有酸味。自从发现了这个诀窍,就像川岛直美曾说的“我的身体是葡萄酒做的”那样,我吃西瓜吃到可以宣称“我的身体是西瓜做的”。
此外,过去曾经没命地喝酒的我,在首次治疗癌症期间,彻底戒了酒。有时去好餐厅吃饭,实在忍不住想要喝酒的时候,我就会向伴侣借一口品尝。现在我能够从酒的香气中感受到苦味和防腐剂的含量,感觉好像比以前更敏锐了。
纽约的生活
也是因为治疗,2014年是我移居纽约以来,第一次几乎整整一年都待在家里的年份。我最初把生活重心移到纽约,并不是因为对这座城市有什么强烈的向往,而只是看重它的便利性。因为工作性质,我从年轻时就经常到伦敦、洛杉矶以及其他欧美主要城市出差,每次都要从东京来回很麻烦,就想着干脆搬到相对更近的纽约去生活。所以,从20世纪90年代初期在纽约安家落户以来,我其实仍然经常往返于世界各地,并没有长时间待在家里的习惯。事实上,我也没有“定居”的概念。
然而,在纽约逗留整整一年,经历四季流转,体验假日季的各种活动之后,我逐渐对这座城市产生了感情。保守派的人常常炫耀说“只有在日本才能体会四季之美”,那是瞎说。我在纽约,看着家里后院的树在深秋时逐渐染上红色,冬季树叶凋零后树枝被皑皑白雪覆盖,深深地感受到了这座城市的四季有多么美好。
在享受纽约生活的同时,我也在“充电”休养期间沉迷于台湾“新浪潮”电影代表人物侯孝贤和杨德昌等导演的作品,经常租他们的电影光盘观看。当时,杨德昌的很多电影还没有DVD版,我忘了从谁手里借了重复录制过好多次的VHS[5]录影带,画质很糟糕。
回想起来,自二十多岁正式开始做音乐以来,我第一次有这么长的假期。啊不,我有过唯一一次告假。那是1988年《末代皇帝》获得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原创配乐奖后,我向公司提了要求:“我都拿了这么大的奖了,就给我一个月的假期吧!”然后我得到了一段时间的假期。那时我还年轻,什么都不做,只是呆呆坐着的话,很快就会感到无聊。在放假后的第三天,我又反过来抱怨公司:“现在我怎么没有什么可做的!快给我安排工作!”真是太任性了。
顺便提一下,当时画家兼电影导演朱利安·施纳贝尔[6]住在我纽约的家附近,经常邀请我去他家玩,我身体状况不错的时候也会接受邀请。我通过《末代皇帝》的制片人杰瑞米·托马斯认识施纳贝尔时,他住在一栋四层的房子里,整栋房子都被涂成粉色,里面还有一个天花板很高的大型工作室。作为新表现主义艺术家,他的绘画作品尺寸很大。在那个大型工作室里堆积了几十幅他创作的画,去他家玩的时候,他会炫耀这些巨型作品,指着它们告诉我:“这个是我最近画的。”
施纳贝尔结过好几次婚,有意思的是,每次更换伴侣,他的房子就会“向上延伸”。当他与第一位伴侣分手时,四层楼变成了七层楼,然后他又遇到了另一位伴侣,和那位女性分手后,房子变成了十一层楼。虽然不好意思跟他本人直说,但吸引我的其实不是他作为画家的才华,而是他作为电影导演的才能。尤其是他的《潜水钟与蝴蝶》,主人公是一个因闭锁综合征而全身瘫痪,只能通过眨眼睛记录回忆录的编辑,我觉得这部电影非常迷人。总的来说,胸肌发达的施纳贝尔是个充满活力又有趣的人,但要和他交往会消耗我的精力,所以我当时一直对他打来的电话置之不理。
夏威夷的历史
2014年我几乎整年都在纽约度过,放射治疗的后遗症也得到控制。这一年的12月我终于可以吃固体食物了,于是我以“康复训练”为名前往伦敦,享受了“THE ARAKI”店的美味寿司。此外,我还回日本过了年,去伊豆的老字号旅馆住了几天。
从某个时期开始,我就有了年末要回日本住温泉旅馆的习惯。我特别喜欢并且经常光顾的是热海的“蓬莱”旅馆。在那里可以从温泉浴场看到相模湾的日出,旅馆的庭院有一棵大松树,眺望渔船从眼前穿过的风景也非常优美,仿佛浮世绘一般。母亲生前,我也曾带她一起来过。然而,“蓬莱”旅馆现在已经被一家大型度假酒店运营公司收购。2012年年底,我熟悉的女主人很抱歉地对我说:“之后,我们将委托星野集团来管理这家旅馆……”我想这也许是为了维持旅馆的生计而别无选择吧,但从此珍贵的旅馆招牌也改名了,实在令人叹息。
随后,2015年2月,我去了夏威夷。在纽约治疗癌症期间,通过熟人介绍,我认识了一位从事替代医疗的医生,对方在邮件里细致地给我介绍了许多治疗相关的信息。虽然从未谋面,但交流了几次之后我们建立了信任关系,所以我想亲自拜访那位医生在夏威夷开的治疗院。
这位医生是日裔美国人,主要提供针灸治疗,也会定期为患者抽血并用显微镜观察红细胞的形状和流动方式,是纳入了西方科学知识的混合型针灸治疗。我也在这里接受了针灸、芳香治疗和中药处方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