订婚宣布后,普林斯海姆家邀请茱莉娅·曼、她的女儿卢拉、女婿约瑟夫·勒尔去参加晚宴。这是托马斯在他们家首次参加正式晚宴。走进阿尔西斯特拉斯的房子的主客厅时,勒尔感叹道:“我得说这一切都花费不菲。”卡提娅转头朝托马斯一笑,像是在说他妹夫庸俗得无可救药。他希望卡拉没去参加巡回演出,否则她的演技能在这一场合发挥作用。
他们受到了卡提娅父母的热情招待。她的母亲让人用隆重的礼仪奉上饮品,她的父亲对勒尔评论了当日新闻,勒尔也回应得体。当他们被请去餐厅时,托马斯的母亲已经逛进了最里面的一间接待厅,他看到她在细看一套沙发椅的材质。他让她跟他去餐厅。餐食送上来时,她依然沉默,托马斯觉得她是想表现得像一个端庄娴雅的孀妇。
餐桌上每套餐具旁都摆着一个插着兰花的玻璃花瓶。托马斯觉得玻璃器皿和餐具都是古董,但他不确定是何年代。烛台看着是现代的。他们周围的墙上都挂着现代画。托马斯知道,如果这是在吕贝克,他母亲一定会熟悉这栋房子,她会是常客。她能够与卡提娅的父亲随意聊起他的邻居和同事。她会用熟稔的口吻揶揄他的装修技术和艺术品位。她会发现她与他的妻子有共同朋友。
可是在普林斯海姆家,茱莉娅·曼就不在行了。阿尔弗雷德·普林斯海姆不是一个商人。他没有商店、仓房,也不出口任何货物。他只是一个数学教授,从他投资煤矿和铁路的父亲手中继承了财产。尽管坐守金山,他喜欢说自己对赚钱一窍不通。他补充说,他甚至都不知道怎么花钱。他建了这栋房子,因为他需要地方住,他买了这些油画,因为他们夫妻俩欣赏油画。
“可是您怎么理财呢,我能否问一句?”勒尔问。
“哦,我一直说我只是照顾我的家,”阿尔弗雷德说,“贝特曼斯照顾我。”
“这就说得通了,”勒尔回应,“贝特曼斯公司。这是一家老公司。犹太人的。”
“与犹太人无关,”阿尔弗雷德说,“如果我觉得巴伐利亚的天主教徒擅长此道,我也会让他们来理财。”
“哦,如果您打算换银行的话,我会把您介绍给最合适的人。我是说,那些消息最灵通的投资银行家,他们对风向十分敏锐。”
卡提娅瞟了一眼托马斯,眼中满是讽刺。
“过度考虑金钱的人是穷人,”阿尔弗雷德说,“这是我的座右铭。”
他喝了一口葡萄酒,点了点头,又喝了一口。
“我想会不会有一天,银行会不存在,钱也不复存在。”他说。
勒尔眼神锐利地看着他。
“同时,”普林斯海姆又说,“每天早晨醒来看到我的床单是丝绸做的,我就有点欣喜。对于一个不在乎钱的男人来说,这可真奇怪!”
托马斯注意到母亲正在环顾这间客厅,她仔细地看那些油画和雕塑,然后把视线转向雕花天花板,仰起脖子去看横梁之间精巧繁复的图案。
卡提娅的母亲黑德维希·普林斯海姆确保每个人面前的餐食饮品都不会短缺,同时她数次示意丈夫,他应该让别人也说说话,但她自己完全没有加入谈话。她的沉默似乎是一种对自重的巧妙表达。
由于克劳斯·普林斯海姆去了维也纳,这个傍晚更为松弛。卡提娅没有旁人可以分享她的乐趣。她的哥哥海因茨学物理,非常循规蹈矩,他坐在桌边就像一个要去从军的青年。当他的脸安静下来时,托马斯发觉他比克劳斯更漂亮,皮肤更光滑,头发更有光泽,嘴唇更饱满。
当托马斯听到卡提娅试图与他妹妹交谈,说她家喜欢瓦格纳的音乐,近年来还喜欢马勒,他越发感到,他的家庭与他即将联姻的家庭之间差距巨大。
“我们不喜欢两者之外的任何人,”卡提娅说,“这方面我母亲比我父亲更专一。”
“她也喜欢马勒吗?”卢拉问。
“古斯塔夫·马勒是她的一个老朋友,”卡提娅露出纯真的笑容,“他经常说,如果我母亲能去维也纳住,维也纳就完美了。他非常仰慕她。但她不能住在维也纳,因为我父亲在这里工作。”
“可是你父亲不在意他这么说吗?”
“幸运的是,我父亲不听任何人说话。他只听音乐。也许那已经足够。所以他不知道马勒说了什么。他大多数时间都在思考数学。有几条定理是以他命名的。”
托马斯看得出卢拉不知道何为定理。
“住在这么漂亮的房子里真是太棒了。”卢拉说。
“托米说你们家以前在吕贝克的房子也很漂亮。”卡提娅说。
“但也没这么漂亮!”
“我想慕尼黑有更好的房子,”卡提娅说,“可我们的房子就这样了,还能怎么办呢?”
“那就好好享受吧。”卢拉说。
“哦,我快要和你哥哥结婚,享受不了多久了。”
结婚前几周,托马斯有几次亲吻了卡提娅,但她的双胞胎哥哥总是在周围晃悠,让他感觉不自在。卡提娅一方面示意他应该谨慎行事,一方面又明确表示,觉得强加于她身上的限制几乎是个笑话。
当克劳斯留下他俩单独在房间,不久他会再次进来,面露诡秘的笑。他经常直接走向妹妹,挠她痒痒,让她扭来扭去咯咯直笑。托马斯希望克劳斯能把更多时间投入到音乐上,最好让他哥哥彼得出面,以更端庄的方式代表这个家庭。
由于卡提娅花很多时间在她房中做出门准备,克劳斯就和托马斯坐在外面,闲聊艺术、音乐,或是询问他的生活。
“我没去过吕贝克,”一天当卡提娅在楼上时,他说,“我认识的人都没去过汉堡,更不用说吕贝克。你一定觉得慕尼黑很奇怪。我在这里觉得自由。比在柏林、法兰克福甚至维也纳都更自由。比如说,在慕尼黑如果你想要亲吻一个男孩,没人会在意的。你能想象这种事发生在吕贝克会引起多大轰动吗?”
托马斯淡淡一笑,装作没把克劳斯的话听进去。如果克劳斯继续,他会另起一个话题,确保他们不再聊这个。
“当然,这得看那个男孩愿不愿意被吻,”克劳斯说,“我觉得大多数男孩愿意。”
“马勒赚的钱很多吗?”托马斯问。
他知道马勒这个话题会让克劳斯很感兴趣。
“他生活优裕,”克劳斯说,“但他对一切都忧心忡忡。他的性格如此。在一场大型交响乐中间,他担心他为藏在最后面的那个可怜的小短笛手写的几个音符。”
“马勒的妻子呢?”
“她把他迷得神魂颠倒。她爱他的名声。她那样子仿佛他是世上唯一一个男人。她很美。她迷住了我。”
“谁迷住了你?”卡提娅说着走进房间。
“是你,我的双胞胎妹妹,我的分身,我的快乐,只有你。”
卡提娅双手变成爪子挠他的脸。她装出一声兽类的吼叫。
“是谁定的规矩,双胞胎兄妹不能结婚?”克劳斯问。他把这个问题问得很严肃。
托马斯望着这对双胞胎中他即将迎娶的那个,意识到他永远无法完全融入他俩创造的小世界。
当阿尔弗雷德·普林斯海姆没有过问他和卡提娅的意见就装修了他们的公寓,他们没有怨言。这是在弗兰兹·约瑟夫街一栋楼房里的三层楼,有七间卧室,两间洗手间,从屋内还看得见利奥波德王子宫的花园景色。阿尔弗雷德为他们装了一部电话、一架小三角钢琴。
托马斯没想到阿尔弗雷德还决定了他的书房装修。这在他心目中属于私人领域,因此当他看到已经买好了书桌,做好了书橱 ── 还是阿尔弗雷德亲手设计的,他感到吃惊。他再三感谢岳父,心里却暗喜阿尔弗雷德并未觉察他要摆脱普林斯海姆家的决心,如非必要,他再也不去坐在他们家餐桌旁。
他的母亲对婚礼没在教堂进行而惊诧。
“他们是什么人?”她问,“如果他们是犹太教徒,何不直接承认呢?”
“卡提娅的母亲那边已经是新教徒了。”
“他父亲呢?”
“他不信宗教。”
“我觉得,他对婚姻没有敬畏之心。你的小舅子说,他还在自己的起居室里接待过他的演员情妇。我相信我们不会在婚礼上见到她。”
托马斯觉得,民事结婚仪式之后的宴席松松垮垮,如果有一位女演员在场,想必场面会大有改观。卡提娅的家人无法掩饰对失去女儿的伤感。托马斯觉得克劳斯太过关注茱莉娅,让她有机会表达对吕贝克那些大事件的回忆和憎恨。克劳斯不时地瞟一眼卡提娅,表示他觉得她的新婆婆很有趣。只有托马斯十四岁的小弟维克托,那天似乎玩得很尽兴。
卡提娅和托马斯坐火车先去苏黎世,再去洛桑。普林斯海姆家为他们预定了苏黎世巴尔拉克酒店最好的套房。他们穿起晚宴装去餐厅时,托马斯明白他们是怎样一幅画面,一个未满三十岁的名作家偕着他出身富豪的年轻新娘,她是少数几位在慕尼黑上过大学的女性之一,语气自信而矜持,穿着低调而华贵。
吃饭时,他一直想着卡提娅的胴体,她白皙的皮肤,饱满的唇,小小的胸脯,强壮的腿。她说话声音低沉,他觉得她都可以当个男孩。
那天晚上,卡提娅来到他身边,他就兴奋起来。他不相信自己能够触摸她,能够把手放在她身上任何地方。她张大嘴,用舌吻他。她毫无畏惧。但当他听到她的呼吸变得沉重,意识到她想要他,他就犹豫起来,几乎有点害怕。但他继续探索她,让她转过身来,好让自己和她面对面,她的乳尖碰到他胸口,他的双手落到她臀上,他的唇探入她嘴中。
他感兴趣的是卡提娅的说话方式,她对她正在读的书,听到的音乐,对他们去参观的美术馆的看法。言谈间,她总能找到一个论点,顺着从一开始就确定的逻辑走下去。她不关心观点。她关心的是讨论的过程,以及得出结论的依据。
她把她的思维运用到家常琐事上,比如公寓的主客厅的矮桌上是否需要放几本艺术书,是否需要增添一盏灯,她就这些事列出肯定与否定的种种理由。她用同样的精神检查他的合同、银行账户,了解他的财务情况。她以看似毫不费力的方式开始打理他的事务。
她与他的两个妹妹和母亲都截然不同。他希望海因里希会从意大利回来,与她认识,因为他只能对海因里希分享他对她的兴趣,而这似乎出自她身上的犹太人特质。他屡次想让她说说她的传统,但她坚决表示不想谈。
“在我家最荒唐的讨论中,我们都不谈这个,”她说,“你看,我们对这不感兴趣。我的父母喜欢音乐、书籍、油画和聪明幽默的朋友,我的哥哥们也是,我也是。你不能把这归结为一种我们甚至都不信仰的宗教。这种想法是荒谬的。”
他们结婚数月后,去柏林住在卡提娅的姑妈埃尔斯·罗森贝格和她丈夫家。托马斯喜欢他们在蒂尔加滕的豪华房子,也因为罗森贝格夫妇熟悉《布登勃洛克一家》而高兴。让他感到意外的是,他们能随口聊起自己的犹太人身份,提到这话题时,卡提娅也毫不介意。他发现,罗森贝格夫妇不去犹太会堂,甚至都不记得至圣日 (注:"犹太教的新年,在犹太历的提施利月,是重大的宗教和民族节日。") 是哪天,但他们却经常开玩笑自贬说是犹太人。他们似乎觉得这样很有趣。
和普林斯海姆家一样,罗森贝格夫妇也爱好瓦格纳。一天傍晚,他们在餐后坐在大客厅里时,卡提娅的姑父找到了《女武神》第二幕的钢琴谱。埃尔斯问他能否找到布仑希尔德、齐格蒙德和齐格琳德的那一场,他找了一番,找到了,然后读了一会儿说,这太难了,没法演奏。于是他用轻快的男高音唱起了布仑希尔德的台词,又压低了声音唱齐格蒙德的词,那段是齐格蒙德问布仑希尔德,他的双胞胎妹妹,亦即他所爱的女人,是否会和他们一起去瓦尔哈拉。
他中途迟疑了几次,但他记得所有歌词。
最后他停下来,放下乐谱。
“还有比这更美的吗?”他问,“是我把它唱坏了。”
“他们的爱很伟大,”他妻子说,“每次听到这我总是流泪。”
那一瞬间,托马斯想到了他的父母,他想象着他们听到这对双胞胎兄妹发现彼此深爱对方的故事。他知道茱莉娅和议员曾经去看过这些歌剧,他寻思父亲对兄妹恋会有何看法。
罗森贝格夫妇和卡提娅讨论着演过瓦格纳歌剧的众多歌手。托马斯在一边听着,自觉像是从德国偏远农村来到了一个大都会的家庭。他们说的歌手,他一个都不知道。
他的目光被墙上一幅褪色的挂毯吸引了。一开始他看不出那是什么,接着他辨认出了画面,那是望着水面、沉迷于自己倒影的纳西索斯。身边的聊天还在继续,他却开始想象如何去写一篇小说,故事中的一对双胞胎因为其中一人即将结婚而不得不分离。这就好比纳西索斯与自身倒影的分离。
他可以为他们取名齐格蒙德和齐格琳德,但将他们置于当代世界的背景中。托马斯和卡提娅回到慕尼黑后,他有了更清晰的小说轮廓,但他立刻意识到危险所在。他想把小说的背景设在罗森贝格家,或是类似的柏林富豪家,可是餐桌上的一家人是卡提娅的家人。闯进来要把齐格琳德带去结婚的那个人,将以他自己为原型。他的角色不是一个作家,而是某个政府官员,一个与齐格琳德高朋满座的家格格不入的无趣的人。
他给这篇小说取名《瓦尔松之血》。令他感到兴奋的是,在他创作此篇的大部分时间,卡提娅都在隔壁房间。有时当他需要集中精力,他就关上自己书房的门,但他经常把门开着。他很高兴一边听到卡提娅在居室里走动,一边创作她的小说形象,那是一个一直与她的双胞胎哥哥手拉手的女孩。他写道,他们长得很像,有同样的鹰钩鼻,同样饱满的嘴唇,同样的高颧骨,还有同样明亮的黑眼睛。
他的分身名叫贝克拉特。他身材矮小,胡髭短硬,黄皮肤。他在礼节上一丝不苟。他说每句话前都会快速吸一口气,这个细节他是从约瑟夫·勒尔身上观察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