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爆发前几星期,托马斯在卡提娅和埃丽卡的陪同下,在荷兰和瑞典做了讲座和采访。观众、记者,甚至餐馆侍者和酒店员工,都满脸轻松,透着喜气。希特勒的名字还在头版,可是在过去的十年中一直如此。虽然刚开始有过担忧,托马斯仍然为他们这趟回欧洲的短程旅行感到高兴。
他把家里每个人的情况都想了一遍。伊丽莎白安全无虞地在普林斯顿,等着结婚。克劳斯还在纽约,正在为他的杂志筹募资金。其他的孩子也都得到了照顾,米夏埃尔和未婚妻格蕾已拿到美国签证,他希望也能为莫妮卡夫妇办妥签证。等他回美国后,他会着手为戈洛,还有已经结婚了的海因里希和内莉准备文件,让他们可以离开法国。卡提娅的父母失去了他们的房子、油画、珍贵的瓷器和所有的钱,但最终平安地在苏黎世落脚。她的哥哥们都离开了德国,克劳斯去了日本,成为皇家乐团的指挥。经常与托马斯通信的克劳斯·霍伊泽尔,目前在荷兰东印度公司从事贸易工作,他说,只要纳粹还在掌权,他就不打算回德国。
在诸事纷杂中,托马斯也在荷兰的诺德韦克沙滩上享受过八月的阳光、浅水海滩和长长的波浪,并为《安娜·卡列尼娜》的新译本写了一篇序言。此刻在瑞典萨尔特舍巴登的高档酒店里,他从观景台眺望,所能感到的唯一不妙的征兆,就是日暮时分海上刮来的季节性寒风。
前一天傍晚,他和卡提娅、埃丽卡在餐桌上讨论了从普林斯顿搬去洛杉矶的可行性。他们觉得普林斯顿的冬天太冷,还在那受到了孤立。
“洛杉矶才是世界上最被孤立的地方!”埃丽卡说。
“我们在那里的时候很喜欢,”卡提娅说,“我梦想着早晨醒来只看到阳光。我们在那儿时还看到很多外国人,所以我们不会显得与众不同。在普林斯顿,别人对我的反应就好像我个人威胁到了美国的生活方式。”
“你真的要去那个德国作家和作曲家生活的地方?”埃丽卡问,“而且布莱希特在那,你讨厌布莱希特。”
“希望可以有一栋围墙够高的房子,把他挡在外面,”托马斯说,“但我不介意听到德国人的声音。”
八月将尽时,他们虽不信战事临近,但仍然密切关注新闻。他们各自在房间内用完早餐后,就在楼下等外国报纸送来。他们阅读法语很费劲,但还能看懂标题的大意。英国报纸总是滞后数日,但任何报道都看不出即将开战的迹象。
“可是危机在那啊,”埃丽卡说,“看看这些报纸,有危机啊。”
“自从一九三三年以来危机一直都在。”卡提娅说。
托马斯和往常一样上午写作,与卡提娅、埃丽卡一起享用漫长的午餐,然后去海边散步。
当卡提娅走进他房间,告诉他战争爆发了,托马斯认为这不是真的。他给在斯德哥尔摩的出版商贝尔曼打了个电话。贝尔曼确认了卡提娅的说法。这时埃丽卡也来到托马斯的房间。
“我们得回美国。”她说。
托马斯意识到很快他们将会被困在瑞典。
托马斯在酒店的信纸上写了封电报,发给华盛顿的阿格尼丝·迈耶,请她打电话给他。他还写了另一封电报,向纽约的克瑙夫出版社求助。当他打电话让酒店大堂把电报发走时,没人回复。埃丽卡亲自把电报送到前台,看着他们发走。
托马斯再次致电贝尔曼,要他联系瑞典政府,要求给予紧急援助,让他返回美国。
数小时后酒店知会他,他的电报还卡在一堆其他电报里没有发出去,他终于慌了。之前他们向埃丽卡保证电报已经发走。但他给华盛顿打电话时,酒店说国际电话线路中断了。
他数次去前台要求紧急处理他的电报。片刻后大堂里来了很多人,越来越多的客人围着前台。酒店经理站在旁边,严厉地发号施令,抬起手表示除了酒店员工,别人不能靠近他。托马斯看到脚夫们个个脸色沉重,把大大小小的箱子搬到等候在外的车上。
到了傍晚,大堂里仍然气氛凝重。酒店其他部门照常运作,仿佛什么都没发生。餐食准点供应。晚餐前,乐队演奏了轻松的华尔兹和吉卜赛音乐,而后是浪漫的旋律。
早晨,他的早餐在指定的时间送到他的房间,鸡蛋是按他的要求烹饪的,咖啡是现做的,纸巾叠得整整齐齐,服务员小心翼翼地把托盘放在窗边的桌子上,让他能眺望盐沼的景色,然后礼貌地鞠了个躬。他的制服无懈可击,态度不慌不忙,在早晨灿烂的阳光下,他的金发优雅美丽。
他们一边等待消息,一边继续同桌用餐,坐在靠近窗口的地方,与乐队拉开距离。下楼去餐厅之前,卡提娅和托马斯在他的房间里一起回想还有哪些电话可以打,哪些电报可以发。卡提娅找到一个会讲德语的酒店脚夫,他帮她翻译了瑞典报纸。
“战争要全面爆发了,”她说,“欧洲没有一处是安全的。”
他想卡提娅和埃丽卡是不是责怪他把她们带上这趟旅程。他被生活的表面误导,以为当下平稳安逸。他一直在提醒别人警惕希特勒的意图,但尽管有种种迹象,他没料到战争会来得这么快。当他沉浸在散步和写作中,或是在餐前和卡提娅、埃丽卡喝着小酒时,穿着军装、面前摆着地图、眼中透着凶狠的人正在策划入侵。他们对目标毫不隐瞒。他们在采访中已经说明了一切,他们讲得过于透彻,以致他自欺欺人地以为这不会发生。
如果他们还能回普林斯顿,他会动用一切关系把尚在欧洲的家人都接到大西洋这边来。至于他们来了怎么生活,在哪生活,会干什么,等他们平安到家后,他再思考。
他和一个斯德哥尔摩的外交官通了电话,那是贝尔曼安排的。他得知他将会得到一切可能的协助离开瑞典。他要做好随时动身的准备。
卡提娅和埃丽卡一起在房间里等电话。她们有美国签证,还需要离开马尔默的飞机,然后可能是从英国南安普敦离开的船舱铺位。
托马斯强作镇定站在酒店大堂的前台旁,留意着打进来的电话或发来的电报,同时他也注意不让别人觉察他的恐慌情绪。
用餐时,他发现埃丽卡兴奋起来,脑袋里装满各种计划和可能性。他和卡提娅沉默不语,但有英国国籍的埃丽卡大谈如果到了伦敦她会干什么,可能会参加某个宣传组织或去当记者。
“我可能还会参加英国军队。”
“我不觉得你能参加英国军队。”卡提娅说。
“现在是战时,我确定我能。”
“你在英国军队里要干什么?”托马斯问。
“我会在某个地方做情报和假情报的工作。”埃丽卡说。
托马斯突然意识到,直到此刻,埃丽卡一直不确定她将来能做什么。她的演艺生涯已经结束,她也不算是一个作家。她发表过揭露纳粹邪恶体制的书,但销量不高,而且引起一些人怀疑她是共产党。她在美国作为公众发言人的时间也结束了。如今战争爆发,聪明的年轻女子有了用武之地。埃丽卡的所有长处 ── 她旺盛的精力、她对德国人的了解、她的英语水平、她对民主制的坚持,以及她是单身 ── 并没有和奥登有任何实质性的关系 ── 都意味着她会很有用。她认识到这点,才会双眼放光,嗓门提高。
到了夜里,托马斯才开始全盘考虑假如他们真的滞留在瑞典将会如何。如果希特勒能轻易攻下捷克斯洛伐克并侵入波兰,那么用不了多久,他和他的将军们就会把目光投向斯堪的纳维亚。如果他们入侵,托马斯·曼将会在扣押并遣返德国的名单前列。没人能够替他说情。他想象着自己的名字出现在美国报纸上,向德国人征求他的行踪下落。他预见到了作家们联名写请愿书,请求释放他。他自己也曾在类似的请愿书上签名。他知道他们的意愿是多么真诚,也知道大多数请愿是无济于事的。
离开瑞典是当务之急。可是所有的航班不是满员,就是无法订座。外交官没有给他回电。他作为诺贝尔奖获得者向瑞典学会委员会发出的请求也石沉大海。他都不确定每天发给阿格尼丝·迈耶的电报到底有没有从酒店发出。克瑙夫出版社也没有回音。他来到前台时,那里的员工都不抬头朝他看一眼。
一天午餐前,他房间的电话响了,他以为是卡提娅或埃丽卡来提醒他快到用餐时间了。当他从电话里听到一个英语口音浓重的女子要他接电话时,他以为是酒店员工,因为他们经常打电话来问是否需要清洁房间,整理床铺。
片刻后他才发觉,这是阿格尼丝·迈耶从华盛顿打来的电话。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回我的电报。”她发觉电话那头是他本人,便切换成了德语。
“我没有收到电报。”
“可是酒店的人告诉我你收到了。”
“酒店没有给我送过任何电报。”
“这事很难,非常难。我和瑞典当局交涉过了,包括这边的大使馆和斯德哥尔摩的,我也用尽了英国外交系统里有价值的高层联系人。我的丈夫已经绝望了,他不知道你在欧洲怎样了。”
“我们需要离开。”
“离开?你要做好随时逃离的准备。你一接到电话,就会有车送你去马尔默机场,然后你飞到伦敦,你必须自己设法去南安普敦。我会帮你订‘SS 华盛顿号’的舱位。我已经联系了轮船公司的经理。你到了南安普敦后得支付船费。订的是头等舱。但别指望条件会很好。”
“非常感谢你。”
“你到了美国后就来看我。别再不理我了。”
“我可以保证我从未不理你。瑞典当局会给我们打电话通知去伦敦的航班吗?你知道是谁会给我们打电话吗?”
“我找了个外交官。他向我保证说你会接到电话。我没继续麻烦他细问联系人的情况。”
“那么我等在房间里就好了?”
“你要准备随时动身。我说过了,这事非常困难。”
“我们非常感谢你。”
“确实。”
“你有没有电话号码或者名字,如果我们没接到电话,可以打过去问问?”
“你在怀疑我吗?”
“我说了,我非常感谢你。”
“那就打包吧,让你的妻子女儿也打包。别以为会有人耐心等你。那种日子已经结束了。我告诉他们你们的签证已经办妥。你的女儿还和那个英国人有婚姻关系是吗?那个诗人?”
“是的。”
“建议她和他维持关系。至少等到她平安抵达美国为止。”
他没有说话。阿格尼丝·迈耶的语气让他回想起为何之前一直躲着她。
“别误了飞机。”她说。
“我们不会的,我立刻去告诉我的妻子。”
“还有我说了,你来了就来见我。”
“我会的。”
次日一早,他们按照瑞典外交部来电里的安排,带着行李等在大堂。一个年轻官员来了,他看了看他们所有的行李,摇起头。
“这些得寄走,”他说,“我们只能让你们带上随身物品。”
卡提娅要与他争论,但官员转过身和埃丽卡说话。
“如果你想登上去伦敦的飞机,必须把行李存起来。我不能让车等着。你只有十分钟处理此事,否则就会误了飞机。”
他们检查各自的行李箱,拿出了一些之前认为对旅行必不可少的东西。托马斯已经在一个大手提箱里放了雨果·沃尔夫的信件集、尼采的传记,以及他所有的笔记本。卡提娅把他的几件衬衫、内衣和她自己的衣服鞋子收进一个箱子。官员就守在一旁,埃丽卡好几次不得不重新打开箱子,拿出几样她认为的必需品。直到她的父亲向她保证,他的出版商一定会把他们的行李寄走,她才关上箱子,提着一个小包站起来。
托马斯和卡提娅去前台询问能否寄存他们的行李,前台回答说要经理来决定,因为存储室已经装满了前一周离开的客人的行李。当托马斯拿出一张大额钞票时,前台那个高个子瑞典人冷冷地说,他们不以这种方式接受金钱,他已经告知了,曼先生应该等经理来处理。
年轻官员越来越不耐烦。
“我要你们立刻上车,”他说,“我们必须去机场了。”
托马斯被告知,行李不能就这样留在大堂。他们得和经理做好安排,因为员工无权为离店客人存行李。
卡提娅要托马斯、埃丽卡和官员上车,车子引擎已经发动了。他们就带上所有手提箱。她说,她去找经理。
他们默默地坐在车里,官员说如果曼夫人再不上车,她就会被抛下了。很难再为她安排另一班飞机上的座位。
“我的母亲去找经理了。”埃丽卡说。
“你的母亲把行程置于危险之中。”官员说。
卡提娅来了,她满面怒容地上了车。
“那个经理当然一直都在,他是这么说的:‘像你们这样的酒店客人太多了。’当我告诉他,我的丈夫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他就耸耸肩。我没想到瑞典竟有这种人。我留下了我们的地址和贝尔曼的名字,告诉他如果我们丢了任何一件行李,瑞典国王都会让他负责。”
这时车已开动。托马斯听到“瑞典国王”,捅了捅埃丽卡,但没朝她看,也没笑。
坐在前座的官员对后排三人说。
“我被要求告知你们,因为在航程中将会飞越德国领空,飞机必须低飞,这会有危险和风险。”
“为何要低飞?”埃丽卡问。
“这是德国人提出的条件。昨天,一架德国飞机伴飞全程。”
“我们还有选择吗?”卡提娅问,“我是说,飞机能飞其他路线吗?”
“恐怕没有。除非你不想现在离开瑞典。飞机会降落在阿姆斯特丹加油,但没人会上下飞机。”
登机后,卡提娅要求坐在窗口,让托马斯和埃丽卡坐过道座位。
“我是一个相貌普通的中年妇女,不会引起别人兴趣,”她说,“你们俩能把脸埋在书里吗,别引人注目就行。”
飞机满员了。乘客都在把行李塞进头顶的行李舱。一个女子高声说她的行李箱塞不进去,她被告知必须扔掉箱子。她开始和乘务员争执,其他乘客警告她说这样会延误起飞。
最后她手臂一挥,打开行李箱,拿出一双鞋子、一瓶香水、几件衣服,扔在座位上。